黄夏
如果事先知晓德国女作家莫妮卡·马龙的生平,我们一定会惊讶她竟然写了一本与日剧《昼颜》类似的人妻出轨故事。莫妮卡一九四一年出生于柏林,二战后随母亲留在民主德国。母亲后来改嫁民主德国内政部长,莫妮卡由是承袭继父的姓氏,成为名副其实的高干子弟,并于一九六六年加入执政党“德国统一社会党”。但好景不常,莫妮卡对现实产生了怀疑,在一九七八年退党。日后莫妮卡作为自由作家,一直保持独立、清醒的批判姿态,她的作品也一直在祖国遭禁,直到柏林墙倒塌和两德统一。
照理说像莫妮卡这样的作家已与政治有着深深的不解之缘,他们不会轻易改换笔路书写别的题材。但如果我们梳理一下,就会发现德国文学有着另一脉为我们所不察的传统,那就是许多作家在遭遇大风大浪,并且在观察、反思和记录这些风浪之后,会回归到一些无涉政治、而是具有永恒色彩的题材上去。而爱情,就是这类题材中的一个。托马斯·曼的《绿蒂在魏玛》、马丁·瓦尔泽的《恋爱中的男人》,以及二○一四年十月七日去世的西格弗里德·伦茨的《默哀时刻》,都是作家在经历战争和大屠杀之后对人类“永恒之爱”的探讨。他们隐隐传达出这样一种信念,即他们所写的大部分作品都将在时移世易之后被人遗忘,唯有少数主题才是真正值得咂摸并流传后世的。
想想也是,除了专业学者,谁还会关心秃头查理或者红胡子腓特烈曾经干过些什么呢?但大家对爱情都觉得有话可说,德国人讨论维特的烦恼就跟我们讨论宝黛爱情一样经久不衰。
于是,我们就能理解莫妮卡·马龙为何将《忧伤动物》的叙述时间设置于二十一世纪中叶,而不是她写作此书时的一九九六年。从一开始,她就假定民主德国的存在和柏林墙倒塌,在二十一世纪中叶的人们看来是不可思议、荒唐透顶也是不值得记忆的两件事儿。在访谈中她不止一次强调,“我已经没有兴趣把民主德国看成是我必须与之奋战的国家政体”;关于爱情,她告诉人们,“女人和男人的感受能力是不同的。我相信,女人爱起来也是不同的。这是我意图挖掘的一个题材。”
《忧伤动物》的女性色彩非常明显,而政治话题则退隐至背景色中。主人公“我”是一个年近百岁的老人,在即将告别人世之前,努力回忆半个多世纪前的一段出轨恋情。这段恋情定义了她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人的存在,但她无论如何也记不清这段恋情的真实细节了。这里,我们碰到了一个与爱情同等重要的主题:记忆。记忆在这本书中,扮演了一个既狡狯、又自欺的角色,它使“我”的叙述变得支离破碎和扑朔迷离,并且让“我”把记忆的不可靠推到自身的年老昏聩上。但也正因为它破绽百出的自我辩护,使我们得以将目光聚焦于“我”的心理状态上。
看看这些表述吧,“可以想象的是”、“然后我就忘了这件事”、“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主人公的记忆,主要替这本小说干了两件事:想象和屏蔽。前者为我们呈现出一派与情人弗兰茨息息相关的情状,比如赞美他吃的食物、唱的歌谣,丑化、诽谤他的“矮个金发太太”和其他女人,而他们用来滚床单的那条床单,则被怀着满满的爱意形容为“色彩鲜艳的食肉植物”……但与之相对的,记忆又屏蔽掉了相当一部分重要信息,比如“我”的丈夫、双方家庭可能有的儿女,以及出轨之恋引发的狗血事件,他(它)們无不蒸发的蒸发,神隐的神隐了。一言以蔽之,“我”的有选择性记忆,构造了这本并不十分真实的小说,主人公汲汲追求的,是一个经过精心打造、不乏真相但终为伪造的美丽谎言。
在出轨这件事上,我们很难看出马龙的道德天平究竟倒向哪一方,但她认同爱情是自然和原始的力量,则是非常确凿的。换言之,爱情是无法用道德和法律来衡量的。马龙在小说中用三段爱情,来说明爱情作为一种原始力,同道德与法律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我”的出轨始于一场昏厥事故,“我”认识到“人生中最可能错过的就是爱情”,而自己从来没有真正爱过。弗兰茨的父亲在大屠杀阴影中侥幸生还,支撑他度过艰难岁月的,不是妻子和儿女,而是年轻可爱的女同事,战后他立即投入了女同事的怀抱。弗兰茨的母亲遭此变故,一生陷于痛苦,人也变得残酷和严厉,告诫弗兰茨千万不要学父亲,但弗兰茨还是走上了父亲的老路。
这三段被背叛的感情,都包含了不止三颗破碎的心。但马龙指出,其中的道德悖谬就在于,这些负心人逃离家庭,固然是对家人极不道德的伤害,可是,当他们强按下内心的渴望,继续维持貌合神离的感情,或者为了成全某人而牺牲另一个人,这难道就是道德吗?当然,这样的说法未免会招致一些道德家的抨击,仿佛马龙在为出轨寻找遁词。
我倒觉得马龙从一开始就没把自己打扮成道德君子,她只是诚实地告诉大家这样一件历史上一再发生、并且还将继续发生的事儿:当婚姻越来越作为延续香火、缔结联盟、维系财产、追逐利益的工具,爱情在其中所占的分量便越来越小。我认为马龙已经接近问题的实质:婚姻是一件由国家强力维持的法律(人造)事实,但我们都知道强扭的瓜不甜,感情也同样如此。话说回来,婚姻的历史远比爱情为短,或许,未来还将出现一种比婚姻更自然和更人道的制度。当然,马龙没有给出最终答案,但她足以启发我们对爱情、婚姻、法律与道德的再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