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踪一九○四年的读书人

2015-05-30 21:22陈丹燕
书城 2015年2期
关键词:乔伊斯王尔德爱尔兰

陈丹燕

“两点多啦!”《尤利西斯》第八章的结尾处这样写道。离开公爵街的布鲁姆,经過爱尔兰银行外的喷泉,扶一位盲人过了马路,在一九○四年六月十六日到达国立图书馆门前。

二○一三年这一天我也到达爱尔兰国立图书馆门前。正午暖洋洋的街道让人感到软弱,只想坐在树阴下好好喝一杯兑了苦柠檬水的杜松子酒。初夏的阳光那么好,天空那么蓝,似乎人生此刻更应该享感官之乐,而不是思想。我看到有个穿着大红花蓬蓬裙的老女人飘飘摇摇在我前面走,身材保养得很好,小腿仍保持着不错的线条,不过有点枯萎了。她也是个一九○四年异装癖吧。她身边的男人戴着灯心草编制的扁草帽,乔伊斯喜欢戴的那种,他们身上洋溢着一派世界大战前老欧洲的花哨与讲究。

想想还是觉得神奇,这是一九一四年出现在一些法国产的白纸上的英文句子组成的故事,这个故事,一直好像回忆一般徘徊在乔伊斯头脑中,只是一种非所能见的物质,在一个人心中沸沸扬扬,飘飘拂拂,浮浮沉沉,隐隐显现。作为一个作家,我想自己明白一个故事在心中酝酿的过程,是如何的强烈却又不确定。

这些默默在头脑中产生的化学物质,在一九一四年,整个欧洲处在大战阴云笼罩下的时候,由一个只追随自己使命的爱尔兰男人,绝不旁骛地,一个词一个词地,在一架老式手动打字机上噼里啪啦打到白纸上,或者潦草地写在卡片纸上—那些是写作过程中灵光突现时记下来的故事走向,人物性格的转折。在我年轻时也曾使用过这样的老式打字机,下手重的人,打出逗号时能击穿夹在滚筒上的白纸。如今,在都柏林的乔伊斯中心和乔伊斯塔以及作家博物馆里,都能看到这些从乔伊斯的头脑里最初落在白纸上的痕迹。

我觉得神奇的是,落在白纸上,后来又被印刷出来,再后来又被翻译出来的书本,那个文字构成的精神世界,过了快要一个世纪,成了一种可触摸的现实。我从亚洲的东面飞到欧洲的西面,站在小说提到过的一间图书馆门口。我作为一个读者来到这里,是为了聆听在拱形阅览室里举行的一次朗读会。我不得不本能地以为,当我走进去,会迎面见到迈着莎士比亚戏剧舞步走来的图书馆馆长,他曾是掌管过这间图书馆的基督教徒,属于公谊会教派。

做地理阅读最让人感到神奇的,就是这样的时刻:精神与地理、文字世界与现实世界在此刻藩篱尽除,浑然一体。

图书馆还在原处,带着一个绿意盎然的院子。我跟着飘飘摇摇的红花裙子上楼去参加下午的全球不同时区的接力朗读《尤利西斯》活动。下午两点开始轮到都柏林,按照太阳在不同时区升起的顺序朗读,地球转到都柏林,环球接力朗读,已经读到第十二章。

第九章描写的是一九○四年六月十六日的下午,在这间图书馆的拱形阅览室里发生的一次关于文化的散漫讨论。书中的两个主角,斯蒂芬与布鲁姆,将在这里相逢。我想在这个朗读会朗诵第十二章的时候,同时读第九章,算是顺势体会一下书本里下午发生的故事与现实中的下午相交时的奇特融合。

就像在这里形成了一个结,两股绳索在这里拧在一起。

乔伊斯在第九章中描写都柏林图书馆里的殖民地读书人闲谈英国文学之瑰宝莎士比亚。从身为公谊会教徒的图书馆馆长在“肃穆的地板”上,用莎士比亚的《第十二夜》里的舞步走来走去开头,到混杂着各种关于莎士比亚的小道消息,未经证实的身世研究,再到各种老调重弹或者奇谈怪论的《李尔王》、《哈姆雷特》、《麦克白夫人》等等,乔伊斯描写了身处主流文化边缘、心怀各种不满的殖民地文人异常纷乱又激烈的谈话,中间掉了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哲学书袋,重提奥斯卡·王尔德的性取向问题,顺便也戏仿了一下王尔德母亲的文体,再重提了安皇后的历史公案,乔伊斯记叙了爱尔兰化的英国文化与历史表达,那是一种既附庸又格格不入的角度,殖民七百年后,爱尔兰知识背景中的不自然,不自信,非主流,非正统,顽强而支离破碎的独立性。在那种种不健康的爱尔兰精神生活里,如子的斯蒂芬与如父的布鲁姆相会了。

而都柏林作家在当年乔伊斯描写过的图书馆拱形阅览室原地,用接力朗读的方式朗读第十二章,纪念如今的爱尔兰文学之瑰宝乔伊斯。

这一章里描写的是在下午无所事事的都柏林,街道上和酒吧里那无边无际的闲谈。那是下午幽暗的巴尼酒馆,有人已经喝得烂醉如泥。爱尔兰地理,爱尔兰历史,爱尔兰独立运动的各种声音与主张,爱尔兰的牲畜们,牲畜们发出的各种声音与屠夫解剖后的不同食用部分,爱尔兰的水果们,爱尔兰口口相传的神话故事,神话中男女英雄的装束,还有被爱尔兰化了的各种世界著名人名,包括了孔子,只不过他在乔伊斯笔下,是刻在一堆海卵石上的名字之一,叫布赖恩·孔子,而且是爱尔兰古代的男英雄。莎士比亚也是,他在海卵石上叫帕特里克·莎士比亚。全世界的英雄皆头顶一个古老的爱尔兰名字,顺便的,好像小李飞刀一般出其不意的,乔伊斯就嘲讽了一下独立运动的狂热知识分子。

那闲谈与闲谈中意识的流动如瀑布般飞溅而下,中文译本满满占了两个页码才精疲力竭地断开。在这里我一定会跟丢,即使拿着书听也没用。

其实这两章都典故密集,语言急促,话题纷繁,好像被湍急的洪水裹夹的卵石那样劈头盖脸而下,瞬间就能将读者活埋。

我在里面感受到的是,带有殖民地酸腐气息和苦闷破碎的精神生活,和爱尔兰式闲聊的无边无际。这是一种不健康但精力充沛、滔滔不绝的一九○四年爱尔兰精神状态。

拱形阅览室里已经到了不少人,网上直播的设备都已到位。“肃穆的地板”上纵横着许多弯弯曲曲的电线,粗大的黑色转播线,带着许多插口的连接开关。放有褐色古老阅读架的书桌上,第九章里描写过的绿色玻璃台灯还在原处。我坐在电视编导旁边,他正在细读第十二章,准备直播约瑟夫·奥康纳的朗读。他也有一头“赤褐色的头发”,这样的头发在冬天是亚麻色的,到夏天阳光照耀,就变成红褐色的了。据说这就是凯尔特血统的符号。

另一个穿浅色夏季西装、戴圆眼镜并长着一张狭长脸的人,很容易让人想到乔伊斯本人的那个人,是詹姆斯·乔伊斯的侄孙鲍勃·乔伊斯。他正端坐在他著名的远房长辈的肖像前试镜,比起他的叔公来,他的脸变得宽了,但当他按照照片上的乔伊斯先生穿戴起来,仍非常相像。他将第一个出场,证明都柏林在世界《尤利西斯》纪念活动中不可取代的地位。

我努力要把在场那些手握一册绿皮子《尤利西斯》若有所思的人与名单上的爱尔兰作家的名字挂起鉤来。这可不容易。我认识托宾的脸,吉根的脸,甚至弗兰克·奥康纳的脸,却不认识约瑟夫·奥康纳的脸,也不认识弗兰克·凯利。他虽然已经老了,可仍称得上英俊。

他的朗读开始了。第十二章。巴尼酒吧里的闲聊。这里不像第八章那样描写吃喝,只说爱尔兰人闲扯的本事。无数道听途说,无数满嘴跑火车。他到底做过演员,写过剧本,读得有声有色。我一点也没猜错,即使用手指点着句子,也是很快跟丢。第二棒接着朗读,无数爱尔兰地理,凯尔特古词语,树木的名称,鱼市场里鱼的种类,以及一九○四年的爱尔兰时政与泛滥在民间的小道消息扑面而来,发出赛车转弯时尖利急促的声音。的确,要是做索引的论文这章很合适,甚至能做得比原文有趣,但是对读者来说,非常之天书。跟丢了以后,朗读声在我耳朵里横冲直撞。

此刻,生于一九六三年的弗兰克·奥康纳之子约瑟夫·奥康纳开始朗读第十二章开头部分的闲谈。“一个扫烟囱的混蛋走了过来,差点儿把他那家什捅进我的眼睛里。”

我一直觉得作家不应该朗读别人的作品,哪怕是致敬式的朗读。作家朗读的魅力在于当他将自己的文字转变成声音的时候,那声音会有种独特性,好像是母亲与孩子之间的血缘独特性。这种感情是一个演员来朗读,哪怕再好,也不会具有的感染力。在聆听奥康纳朗读第十二章的时候,我感受到了一种内在的凉意。

有趣的是在他身后出现的那张脸—穿天蓝色衬衣,坐在二○一三年六月十六日日报前的王尔德先生。

就快轮到凯利先生了,他突然站起来问,是否能让他先去下洗手间。乔伊斯先生薄薄的下嘴唇一缩,吐出一个字:“No.”

凯利先生顿了顿,便坐下来,开始安心读书。“小个子阿尔夫·柏根踅进门来,藏在巴尼的小隔间里,拼命地笑。喝得烂醉如泥,坐在我没看见的角落一个劲儿地打鼾的,不是别人,正是鲍勃·多兰。”

他不愧是在爱尔兰家喻户晓的演员,声音有魅力,但凉意仍旧在抑扬顿挫的声音里存在,哪怕他特意在人物对话里带上一点爱尔兰口音,也无济于事。我仍旧往向凯利身后的天蓝衬衣。第九章里对王尔德的议论,在文字世界里,就发生在这个他此刻抬头仰望的空间。他在想什么呢。

这是来自一个更大的爱尔兰—美国的艺术家贝里赫与来自乔伊斯故乡科克的女作家哈特。那时我早已跟丢了十二章,只觉得他们也很紧张。

我假装他们在读第九章。斯蒂芬与布鲁姆在对莎士比亚的争论与闲聊中相逢在拱形阅览室里。这种假装不太费劲,因为横竖都听得一头雾水。再加上这些作家们的口音中没有太多的凯尔特口音,要是说是英国作家在朗读,也应该没什么疑问。因此,连对语音单纯的好奇也被空置。

那长得很像奥斯卡·王尔德的人,他甚至也留着王尔德那样齐肩的长发。他在读一份报纸,很礼貌地一片片提起来轻轻翻过,没发出一点掀动纸张的声音。

而在第九章中,一九○四年的读书人在谈论完莎士比亚后,图书馆里的人开始谈论王尔德的《威休先生的肖像》。

这个高大的人穿着一件天蓝色的衬衣,脸上很和蔼。王尔德故居对面的公园里,有一尊王尔德的彩色玻璃钢雕像,他斜倚在大石头上,穿着很正式的黑礼服。如今王尔德安息在巴黎拉雪兹神父公墓里,他的墓碑上至今被探访的人年复一年地亲满了口红印子,非常香艳。他现在是那儿最讨人欢喜的人,女人喜欢他那股挑剔尖刻,精致细腻,有时满满的甜蜜,没有男人通常的大意。同性恋们喜欢他的唯美口味与悲剧性,一个王尔德,一个柴可夫斯基,他们的相片,或者小雕像,在旧金山那些终日飘扬彩虹布条的街区,就像林中雨后四处可见的水洼那样,处处在酒吧墙上或者复古店的架子上闪耀着。我在王尔德的墓碑上量了量口红印子,它们很大,很有力,它们应该不是普通女人的嘴唇,即使索非亚·罗兰的嘴唇也不会这么有力量。柴可夫斯基却始终在寒冷的小城里,他的单人床很窄小,看上去极不舒服,他的拖鞋绣了花,发了黄,留着他从头到脚痛苦不堪的痕迹,他窗外的院子里长着几棵哀伤的白桦树,初冬的天色好像要出什么事一样不安又沉默,我想到在伦敦舞台上出现的野性的男天鹅们,他们在他忧郁的音乐里邪恶而优美地起舞,在我在他幽暗客厅里的钢琴旁站立的那一年,伦敦正在连排男版的《天鹅湖》,向作曲家的性取向致敬。编舞阐述道,如果你有机会仔细观察天鹅,就能发现它们的邪恶之处,或者说野性之处。他说到自己在湖边目睹过天鹅之间的战争,强有力的翅膀,突然伸长的长脖子和圆睁的黑眼珠里面射出的憎恶。“不能启齿的爱,”乔伊斯在第九章里说道。

如果王尔德活在这个时代,他就是人们的偶像。我突然想起自己一直都没读过他出狱后发表的《深渊书简》,想要找来读一下。他出狱后,在威尼斯住过,又在法国的小酒店里住过,四十六岁就撒手而去,算是坚持过唯美的一生。我想起看到他墓地的春天,下了一场雨,见到一个青铜像躺在墓地里。当然这不是他,但很像他。

巴黎拉雪兹神父公墓里的墓地:王尔德的同时代人,无缘与一件自由自在的天蓝色衬衣。

哦,是的,我开小差了,不得不。可是,这算意识流式的旁逸吗?

然后是他—特伦斯·基利恩先生,乔伊斯研究者,与罗恩老师一起工作的人。他太太就是走在我头里的女人,头上装饰着几朵令人难忘的大红花,又穿着红花蓬蓬裙。与鲍勃·乔伊斯不同的是,他取的是布鲁姆的打扮。

他胸前的贴袋里插了一支大红的玫瑰,他花白的额发波浪形地从扁草帽下伸展出来,他的声音恢复了故事性。

朗读会接力到下一个时区的国家。在图书馆底楼那“有圆柱的门廊”处,我遇见了早上我的向导科诺。他在灿烂的初夏阳光里手握一支冰激凌,肩上搭着浅色的毛衣。

和一百年前的描述一样,今天也是晴朗的好天气,天上的云也是书里描写的洁白轻柔,乔伊斯说它们好像羽毛一般。想起刚刚耳畔那些尚未走远的声音和读完以后他们向后一仰的轻松坐姿。我想,乔伊斯真的有一个伟大的头脑。而我们都快要累死了。天蓝色衬衣的王尔德早已退场,我想他去喝点什么了吧。

我路过一间星巴克咖啡馆,优美的初夏它门窗洞开,泄漏着新鲜咖啡的香气。今天世界各地的星巴克咖啡就如在世界各个角落漫游的犹太人一样抹杀了地域性,它统一配方的咖啡带来的香味也在世界各地飘荡着,比如我此刻正写着这个句子的上海街道转角上的这一家。

阳光灿烂的街道上充满夏日的欢快。转眼一看,望到一个诺拉打扮的年轻女子飘扬的蕾丝白裙。她经过停满在路边的汽车,去听街角露天乐队的演奏。她在腋下夹着一顶宽边草帽,路过香喷喷的街边摊,五块钱就能买一份热狗。坐在太阳下吃点东西,听听音乐,实在是夏季的享受。

一九○四年的这天下午,年轻的乔伊斯就在不远的街上遇到了年轻的诺拉。令人恍惚是阅读一本小说时最好的感受,恍惚读着读着就走进文字里去了,跟着她走进去。前面的双肩背包和美式球衫以及插电吉他的电音都是引起读者恍惚的因素,与飘飘荡荡的白裙子一样。

本文系作者新著《捕梦之乡》之一章,该书将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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