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冠（组诗）

红土

她和他

她把手攥起来跟他说

猜猜看猜猜看

手打开时什么也没有

她又把手攥起来跟他说

猜猜看猜猜看

手打开时还是什么也没有

她和他反复玩了这个游戏

玩了一整天

对   面

坐在楼顶可以看到对面的楼顶

如果对面的楼顶来一个人

他会和我对视一小会儿

他并不知道自己很危险

如果这个时候他从楼顶跑下去

他的步子会很快

我想，他会把鞋子脱下来

邻   居

邻居提了水去楼下贴饼

邻居在草地上贴饼

在树干上贴饼

邻居从楼梯一直贴下去

邻居贴了很多的饼很多的饼很多的饼

桐   花

无事可做

就坐在屋顶上看桐花

我数着那些瓦

一片，两片，三片，四片……

好快活呀那些瓦

这些快活的事情春天是不知道的

它是笨蛋

开着笨笨的花

某种甜蜜

这个早晨

我有新鲜的草莓喂你

当风碰到嘴唇

你要说甜蜜

你要把甜蜜轻轻地吐出来

让我看见

有一些时间是安静的（一）

葵花在村边

静静地开着花

炊烟在屋顶上散去

树影在水里

白山羊在吃草

我坐在田边

我们谁也不打扰谁

我们静静地睡去

或醒来

我们从来都这么安静

谁也不能出声

有一些时间是安静的（二）

田里刚刚收了豆子

荒草就漫出了树林。有一些野花

是为这个时候开的

不知道它们是不是也可以叫

迎春，海棠，牡丹

或另外的名字

我从一开始就不知道它们的名字

我有时唤它隐士或小姐

隐士孤独

小姐活泼

他们有时唤我，有时

唤春风

我的欲望挂在干净的枝条上

我没有孩子

也没有爱

我的欲望挂在干净的枝条上

穷人看得见

富人看得见

路人看得见

菩萨看得见

天那么蓝

哈一口气

把花朵贴上去

把小草贴上去

搬来小木梯

牦牛山羊爬上去——天那么蓝

我一仰头就能舔着它的脸

像舔着甜甜的糖果皮

天黑以后（一）

天黑以后做一个坏人

坏人不会爱人

也不会爱人类

坏人躲在屋檐下

敲门   砸窗

小声喊着：

出来作恶吧

出来作恶吧

天黑以后（二）

天黑以后，找出小伙伴，

玩游戏，捉迷藏。

在林子里，

有时做老虎（一只善良的老虎），

有时做虫子（一只作恶的虫子），

一个人的时候，

可以是好人，

也可以是坏人。

那些藏不住的终究要露出来。

狐狸的秋天

在秋天

一出门就碰到狐狸

它狡猾的笑

松软的毛

它的狡猾挂在树上

像苹果一样红，像苹果一样甜

它狡猾地爱着你，像苹果里的坏虫子

夏   日

蝉在头顶不停地叫

风吹到哪里

它就叫到哪里

那个时候山坡幼小

而树木肥大

穷人躲进深山   看他的马

夏   日

羡慕一面墙

羡慕阳光

可以照在上面   也可以照在下面

羡慕自己是那面墙

阳光从头到脚地照

从来没有怀疑过

荒草地

走上一条小路

遇到燕麦草   蚕豆花

每走一步   都会遇到不知名字的花和草

有时什么也遇不到

只有风来回地跑。不停地跑。

寂   静

寂静是午后

是屋檐下的青果

寂静落在我的脚上

在墙壁和我之间

隔着寺院

我用呼吸打动它

我脱去厚重的衣衫打动它

理发师

他打乱了我的头发

他假设了我的美貌

他假设了我的十八岁

我十八岁的美貌锁在水里

我生性多疑又多梦

他假设了我的身世

我从头到脚的身世不为人所知

我的皇帝不为人所知

山   林

走进山林

我希望遇到老虎先生   豹子小姐

我希望遇到绿眼睛的山鸟

我希望遇到母亲   姑母

我希望遇到我的命

及命里的一切

野草地

走在哪里都是草

白茫茫啊，那山坡

白得像没有人来过一样

白得像吹空的命一样

无   题

到了夜晚   我们就开始沉默

像是被锯开的两截木头

躺在各自的墓穴里

你的嘴唇长出木耳

我的嘴唇长出樱桃

我们的房子

如果可以，我们空出自己的房子

顺便空出我们的鞋子

不出门

不拜菩萨

我们坐在自己的房间不说话

我们只是坐着

顺便空出我们的舌头和思想

门开着

窗户也开着

我们就这样坐着   看一群羊

啃着门前的稻草

傍晚，写一首诗

傍晚   把玻璃涂黑

把天空变暗

把一片草原变成两片草原

如果此时有风

请你不要走开

不要跑到很远的地方

不要说他的马儿善良   他的狐狸弱小

时间令

黄昏，落日抬高树木的影子

青草漫过你的篱笆

天空慢慢变低

像一个蹲下来的人慢慢地接近你

它不是忧伤

忧伤离得远

在一个很远的地方，它模仿狮子

时而呼啸

时而温良

多脚的虫子

它来来回回在地上跑了很多次

第一次空着手

第二次空着手

第三次还是空着手

……

所以

我一直不知道它在干什么

我只是喜欢

它在我眼前跑来跑去的样子

给我的郢

涂郢无郢   合肥郡

离城十里   无山无水

你说你是郢   我就住你的郢

你说你是城   我就攻你的城

你说你城中无城   日月空悬怎么攻

我说我只要抱着我的郢   不动草木

（注：涂郢是老家的名字，老家的村子都叫郢。路上碰到都会问：你是哪个郢的？）

影   子

灯光亮起来的时候

无数的影子躺在地上

风吹不走它

雨淋不到它

饥饿劫不走它

无数的影子躺在地上不说话

一辈子不说话

我喊它哑巴   哑巴

日   记

2月21，星期四，阴天

偶有微风

屋外很安静

梨花埋进深山，桃花陷入湖水

我在墙上画窗户，挂铃铛

告诉他们，此处有春天

有大耳朵的春天

挂在墙上

芦花白

那些芦花在瞬间白了起来

白得有些惊慌，有些不安

这让人想到瞬间白头，白得突然，白得

差一点叫出了声

这白，白晃晃。空白。

春天的河坡

花儿开满了河坡

它不懂得节制

也不懂得语言

它想要的都摆在那里

即使整个春天

没有一个人   它也明明白白地

摆在那里

环   绕

早上，走在路上，天阴着。

很多人和我一起

步子有些快。

风轻轻地吹

吹到广阔的街角，每一棵树

都顺从地拍打着叶子

——快乐从来不懂得抗拒。

我也是。

我和它们一起

在树上。

在风里。

我的手掌也像两片叶子那么薄。

有时无力。有时

在秋天

懂枯黄。

习   惯

有一些夜晚

花香是真的

它缀满我的窗户

我闻着它

就可以入睡

可以像刺猬一样

蜷缩着滚到一边

最好的情况是   一睁眼

天空有了

星星有了

秋天，我想到江南的某个小镇去定居

我不止一次说过

我要到江南的某个小镇去定居

我想好了：这个小镇一定要紧贴着群山与河流

山上要有很多叫无患子的树

我会赶在秋天去上山

看它满树金黄的叶子一片一片地落下

河里的水也不必太多

它始终要以浅浅的细细的声音流过

要允许蝴蝶和松鼠结亲   也要让蜜蜂在冬天里受孕

在低矮的房屋里

要让阳光触到斑驳的墙面

要把粮食铺满院子

要有一条窄窄的石板路延伸到镇子外面

镇子里的人都要善良   都要相互爱慕

他们说话的声音要轻盈要缓慢

当炊烟升起来的时候   走在路上的人一定要停下来

秋风起

风吹过白茫茫的水面

或者说   白茫茫的水面被风吹起

没有一只鸟儿可以飞起   没有一只鸟儿可以落下

白茫茫的水面看不到一个人

白茫茫的水面只被一个人占领

白茫茫的水面没有思想

近乎虚无

秋   祭

——寄敬亭山

我知道

这个时候没有人上山

也没有人从山上走下来

我知道

即使是早上也没有人上山   就像即使

是晚上   也没有人从山上走下来

我知道

这个时候没有人上山

即使果子红了

也没有人把它采下来

我知道

这个时候没有人上山

就像李白说的那样：

鸟儿都飞尽了   云还孤独着

即使那样

也不会有人从山上走下来

我知道

这个时候阳光还是好的

它们暖暖地照在坡地上

再过一段时间

那些落在草里的霜   就要白了

责任编辑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