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去篁墩朝圣

2015-05-30 07:14:20方鹤影
安徽文学 2015年2期
关键词:程朱戴震新安

方鹤影

如果把历史上出现的一次大的嬗变或转折,看成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那么,这故事里往往都能看见神山奇水或近或远的身影。也许,正是它们无意中开启了这个故事,而且在以后的演进中,不停地起到有形无形的推动或抑制的作用。

在篁墩,就有这样一个故事。

两条清澈的溪水,各自从相距遥远的两座山脉的主峰汩汩流出,穿越无数峻岭险滩,在一片豁然开朗的盆地交汇合流,于是有了这条闻名遐迩的新安江。在交汇中汲取力量的江河刚要翻波涌浪向前奔去,却在眼前一座远看还似一笔架名为凤来的山前,陡然来一个向南九十度急转弯,蓦然生成一片平远浩渺的水域。缓缓涌动的水面向南是一道道平淡无奇的山坡,草木深处隐藏着至今还没统计清楚恢宏让人震撼、精致更令人惊讶的石窟。这无疑是人力开凿而成,但开于何年、何人所凿、所为何用,即便惊动了国家最高领导,一个个谜底仍无一破解。凤来山身后几十公里处就是黄山,是远古时黄帝炼丹并最后升天的地方,山间至今四季云雾弥漫,恍若九天之上。

坐落于新安江北岸、黄山南麓凤来山下的篁墩,看上去十分普通,还有些凌乱,跟其他村落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它的名气大得惊人。乾隆皇帝曾将御笔书写的“洛闽溯本”匾赐给她,说这里是程子“洛学”朱子“闽学”的本源。有“新安第一书”之誉的《程朱阙里志》,就是篁墩的第一部村志。明代文学家、政治家,东林学派代表人物高攀龙,在给《程朱阙里志》作序时写道:“程夫子生洛,朱夫子居闽,人知三夫子洛闽相去之遥,不知两姓之祖同出歙,又出于黄墩之撮土也。天地之气,山川之灵,钟为圣贤,或发于一时一地,或培其先世而发于异地异时,盖上下千古不能几见。”这既是对乾隆御书的注脚,也是对篁墩新安大好山水的由衷赞叹。

新安江的下游钱塘江,在扑向大海的一瞬掀起了万丈狂涛,“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有人惊叹其雄壮:“欲识潮头高几许,越山横在浪花中。”也有人于联想中感慨世事的苍凉:“不知几点英雄泪,翻作千年愤怒涛。”千年不息的钱江潮,仿佛是以一种夺人魂魄的方式告诉世人,又是以一种直观形象的姿态予以呼应,位于新安江源头的篁墩,曾于中华思想文化的历史长河,掀起浩浩荡荡的冲天巨澜。

受“新安大好山水”孕育涵养的篁墩,注定要以不平凡的角色走进历史。新安江在此划出一个庞大的拐角,似是提供了一种没有佐证的预示。

两晋至唐宋期间内忧与外患不断,中原大地一次次笼罩在战乱的刀光剑影和血雨腥风之中。为避免殃及鱼池,有八十余名门望族昼夜奔袭,南迁至新安这个天高皇帝远的世外桃源。篁墩置于新安六邑要冲,呼应八面,进退有余,三分之二以上的家族选择在此落脚或暂居。她在为这些风雨飘摇的生命营造诺亚方舟的同时,以一种少有的宏大气魄承接了中原文化的盛大馈赠与深度洗礼,最终奉献了一千年来传统文化最华丽重彩的一幕,演绎了一出出令人百感交集、荡气回肠的壮阔活剧。

在这些南迁的北方家族中,程和朱两姓前后来到。他们正是这出大戏最初的主角。

西晋末年永嘉之乱时,河南程元谭起兵镇守新安,东晋初年出任新安太守,皇帝将位于篁墩的第宅赐给他,篁墩也就成为程氏家族的生息繁衍之地。元谭十三世孙程灵洗于侯景作乱时率众守卫新安,功勋显赫,卒后谥“忠壮公”,被尊为“邑神”。二十八世时中有一分支北迁,出于这支的程颢、程颐兄弟,系新安程氏三十五世孙。程颢曾留用过一枚“忠壮公裔”印章,故土新安已在他的心灵上留下印迹。

朱家出现于唐末。在黄巢“我花开后百花杀”、“满城尽带黄金甲”的逼人锋芒下,长期效命皇上的殿中丞朱师古悄悄溜出那片是非之地,不远千里举家迁至小小的歙州篁墩村。这时的新安已经易名,到北宋末年又换成徽州这一名称。“周东迁而夫子出,宋南渡而文公生”,初入南宋,朱师古九世孙朱熹生于福建尤溪。朱熹一生念念不忘先父遗言:“吾家先世居歙州之黄墩”。他两次回徽州省墓皆逗留数月,到各书院讲学,进行学术交流,留下大量足迹和墨宝,许多著述都有“新安朱熹”的款识。

唐宋时佛教文化盛行,佛教徒认为中国传统文化重直觉感悟,哲学基础不足与佛教相抗衡,试图瓦解以儒家思想为主体的中国传统价值理想。为应对这一挑战,捍卫中华传统文化的尊严,程颢、程颐提出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理,认为理是自然万物和人类社会的根本法则,先于万物而存在,所以是天理。他们以此为基础,将天理、人欲、人伦、仁政统一起来,“万物皆只是一个天理”,形成一个更为理性化、思辨性的思想体系,将传统儒学推进到一个新的阶段。有意思的是,二程思想虽本质一致,却是同中有异。程颢认为万物本属一体,人生的最高境界就是发明本心,自觉达到与万物合一,所以更多强调内心静养的修养方法。而程颐却主张探求事物所以然之理,认为人生的根本在于居敬穷理,格物致知,格外看重由外而内的体验。冯友兰因此写道:“真是喜人的巧合,这两个学派竟是兄弟二人开创的。弟弟程颐开创的学派,由朱熹完成,称为程朱学派,或理学。哥哥程颢开创的另一个学派,由陆九渊继续,王守仁完成,称为陆王学派,或心学。”朱熹继承和发展二程思想,既把孔孟置于正宗位置,同时又汲取佛学一元化哲学和道家极尽精微的思辨精神,使儒学开始变得思维精深、难以撼动,重新登上至尊的正统地位。

三位生长于不同朝代、来自不同地方,但都携带篁墩基因的大思想家,心灵相通,观念相近,政治主张也极相似,以接力的方式营造出一座自然和人伦的哲学大厦——程朱理学,成为此后七百年内中国社会的统治思想,成就了一道“前古有孔子,近古有朱子”的经天纬地的奇迹。

程朱理学一般人往往知之不多,但思想家们写下的一首首脍炙人口的诗篇,却千百年流传不衰。如程颢的《秋日》诗:

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

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

朱熹的《观书有感》诗: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一幅悠然自得、超然物外的洒脱形象,一颗思接千载、会通万物的智慧心灵,留给后人慢慢解读、细细品味。

篁墩已经成为思想史上的一座路标,但并未就此打住,她还要继续翻开新的一页。

明亡于清刺痛了广大士人的心。痛定思痛,他们几乎众口一词将其归罪于程朱理学的务虚清谈。这时,恰恰是同样拥有篁墩基因的哲学家、思想家戴震,高举远见卓识的重槌,将思想意识重门紧锁四面昏暗的古老宫殿,敲出一个巨大的口子,引进一束鲜亮而温暖的光芒。在近代思想启蒙的前沿阵地,充当了一名重要先驱和耀眼的主角。

根据戴震《族支谱序》的记述,其先祖戴护唐天祐年间任兵马使,居住地就是歙之篁墩,自戴护曾孙一代起,戴家一直居于距篁墩仅几公里外的隆阜。戴震是在“冬雷震震”的非常气象下降生的,似乎以为要给世间带来一场巨大的震动。“论古姑舒秦以下,游心独在物之初。”这副戴震自撰联告诉我们,终身热爱自然科学,崇尚朴学的戴震,研究学术表面是经学考据和文字训释,实质内容是哲学思考。他以训诂疏证为利刃,将程朱理学层层剖析。程朱说天理出于“天命之性”,是至善的,人欲出于“气质之性”,是恶的根源,天理人欲,不能两立。戴震认为理只是事物的分理、文理、条理,“理在事中”。人欲出于人的天性,正当的人欲是合理的、善的,也是天理。理和欲是统一的、不可分割的。“圣人之道,使天下无不达之情,求遂其欲而天下治”,“存天理灭人欲”是“以理杀人”。这些论述在“五四”时期十分流行,是中国文化现代转型一记早春惊雷。

程朱于仕途常遭波折,戴震则在科考上屡屡受挫,但是,他们思考的并不是自身的进退得失,而是整个民族思想观念变化进步的前途。篁墩,犹如一个深不可测的天造机关,内中暗藏着中国传统思想文化行进的律动和密码。

《程朱阙里志》这样描述篁墩:“天马列其前,石壁拥其右,古宫辅其左。大河前绕,重山后镇,居然一隩区也。”隩区,意为有藏伏、能包容的底蕴丰富之地。藏伏于篁墩的DNA不会仅限于思想学术,程、黄两个家族撩起的一片诗情画意,同样美妙绝伦,开辟出传统审美的一片天地,引来一代代艺术家的痴情凝视。

“闲花亦自能倾国。”这是程敏政笔下的琼花,清词丽句背后,舞动着一颗潇洒散淡、一任自然的心,犹如篁墩六合溪畔的动人美景,清风拂袖,明月入怀。可惜宦海混浊,不能见容。才思敏捷、文采灿然的程敏政,是明代中叶的文坛领袖。“明之中叶,士大夫侈谈性命,其病日流于空疏。敏政独以博学雄才,高视阔步,其考证精当者亦多有可取,要为一时之冠冕。”这是《四库全书》编辑们对他的评价。《明史》认为他无辜蒙冤,是因为“才高负文学,常俯视侪偶,颇为人所疾。”与程敏政同遭陷害的才子唐寅跋涉千里,登上恩师程敏政曾多次攀登并吟诵过的齐云山,赋诗抒怀:“摇落郊园九月余,秋山今日喜登初。霜林着色皆成画,雁字排空半草书。曲蘖才交情谊厚,孔方兄与往来疏。塞翁得失浑无累,胸次悠然觉静虚。”为篁墩留下一段辛酸凄美的佳话,供后人千百年追思慨叹。

黄家是目前有据可查的第一个迁居篁墩的北方大族。东晋大兴年间新安太守黄积生有两子,长子黄寻留居村中为双亲守墓,近代黄宾虹是其后裔。次子黄苾外迁金华,宋代黄庭坚出于这支。黄庭坚是盛极一时的江西诗派的开山之祖,与苏轼并称为“苏黄”,苏轼说它“瑰伟之文,妙绝当世”,黄庭坚还名列“宋四家”,是颠张醉素后又一狂草艺术高峰,行书《砥柱铭》在2010年被拍出超过四亿元天价。著名艺术评论家傅雷曾写道:“近代各家除白石、宾虹二公外,余者皆欺世盗名。而白石嫌读书太少,接触传统不够,宾虹则广收博取,不宗一家一派,浸淫唐宋,集历代各家精华大成,而构成自己面目……我认为在综合前人方面,石涛以后,宾翁一人而已。”斯大林曾向毛泽东示意想收藏一幅黄宾虹的山水画,他专门研究过中国画和许多重要画家,认为“黄宾虹是至高无上的”。集中国传统山水画之大成者,黄宾虹创浑厚华滋画风,开画史一代先河。

一个个巨匠,一代代宗师。程颢,程颐,黄庭坚,朱熹,程敏政,戴震,黄宾虹……在波澜起伏的辽阔大地上,有时像耸入云天的巍巍高山,让人兴叹仰止;有时又如奔腾不息的浩瀚长河,使人心潮翻滚。在深邃莫测的茫茫长空中,有时像火红的太阳,远远照亮历史的隧道;有时又像柔白的月亮,轻轻洒落梦幻般的清辉。思想和艺术合璧连珠,人文与科学相映生辉,篁墩以其博大精深而具有无穷的魅力。

篁墩以自己独有的方式,努力改变着中国的传统思想和艺术,以此不断塑造整个传统中国的面貌。让人感觉神奇的是,这一切似乎没有与她自身发生任何关系,她几乎始终以一种不会改变的节奏走过桑田走过沧海,千百年后仍然是一方一眼可望尽头的弹丸之地。

这里曾是新安江航运的一个码头,是官家和商旅共用的驿站。依照风水师提供的蓝本建立起来的村庄,状似一艘头朝上游停靠在新安江岸边的渡船,其功能作用也酷似一叶轻舟。多少个黎明和黄昏,有人靠它渡尽劫波,也有人借它搏击风浪,风停雨过他们多半已转身离去,却把故事和记忆留了下来,供后来人一遍遍述说。

所以今天的篁墩很像一个年迈的奶娘,当年为了喂养一个接一个送到面前嗷嗷待哺的流浪的孩子,她无穷无尽地挤出身体里的奶汁,直至挤出血来。但即便把全身的养分消耗殆尽,篁墩依然是那么的丰盈。篁墩的丰盈和充实不在表面,而在她的内心,在她孕育的代代相传、润泽的瓜瓞连绵。

走在篁墩用青石板码成的坑坑洼洼的古街上,虽然沿街两排老店大都紧闭着门扉,店主人多数开始新的劳作;先贤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建起的三夫子祠和程朱阙里坊,已经不见了踪影,程氏宗祠也已经容颜全改;朱家巷还保留着旧时称谓,袒露于蓝天之下的朱师古墓却只剩下了遗址,上面长满了杂草和星星点点的小花;火车道从街道上方穿过,像是给村庄划了一个巨大而倾斜的十字,有火车驰过,整个村庄都在哆嗦。但是,村前的新安江依然是清澈明亮;村头水口处几株高大魁梧的古树,春天来时依然长满又绿又嫩的细叶;六合水上长满青苔的小石桥,依然沐浴晨昏迎来送往。

尤其值得欣慰,也值得品味的是,程朱理学已然成为昨夜星辰,但三夫子与外来文化勇敢交锋凯旋而归的矫健身姿,具有永恒的启示意义;戴震呼吁解放人性,开出了人本主义和民主思想的萌芽,他力行的科学精神和科学方法,我们还需要继续努力才能做到;在最具传统意蕴的中国画界,不乏贤人高士,从未停止呼唤独具意味的黄宾虹时代。

篁墩是中国传统思想和传统艺术的高坛圣地。

在西方价值观大行其道,传统文化仿佛又一次站在了十字路口的今天,谁去篁墩朝圣?

责任编辑   何冰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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