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长峨
一颗璀璨的诗歌之星陨落了——玛丽娜·茨维塔耶娃突然自缢身亡。这是1941年8月31日,在俄罗斯的叶拉布加,一个偏僻的小镇。她才仅仅49岁,经历了17年的流亡,回到祖国不到三年。
作为伟大、睿智、深邃的诗人,作为透彻理解生命和死亡的诗人,她一直以来,她始终保持着“像钢铁般不屈的姿势”,为什么她会在生命的盛年绝决离世?
1
马克·斯洛宁说:以前的一切,都没有摧垮她,她“是后来,在俄罗斯被摧垮的”。
是的。
她早年失去双亲,20岁她嫁给谢尔盖·埃夫伦。1918年丈夫去顿河参加白军,她独自带着两个女儿在莫斯科的一处阁楼里过着饥馑的日子。后来白军溃败,丈夫流落到捷克斯洛伐克。这时,她的一个女儿伊琳娜饿死了,她在莫斯科又无法生存下去,就带着女儿阿利娅追随丈夫而去。
后来她丈夫也无力养活她们,她就带着9个月的儿子和12岁的女儿阿利娅从柏林、布拉格辗转到巴黎。生活十分艰难。
她对马克·斯洛宁痛楚地说:自己“是一只被拔掉羽毛的快冻死的小鸟儿,更确切地说,是彼岸的一个精灵,偶然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可怕的土地上”。
熬到1931年,她的处境不仅没有改变,相反,全面地急剧地恶化。她病倒了,由于贫血和营养不良,她开始脱发,一个钱也没有,她给捷斯科娃写信说:“尽管我在不停地写作,却靠在小铺赊账度日,常常是凑不上一法郎十五分去巴黎……”
1932年情况变得更糟糕:由于经济原因,她不得不换两次住所。“有几个月是靠阿利娅编织帽子一天赚的五法郎作全家唯一的固定收入。”玛丽娜说:“就靠这五法郎糊口,这就是说我们正在慢慢地饿死了。”
芸芸众生中,如粪堆里的鸡者多,如天空中的鹰者少。因为她的出众才华,因为她的锋芒毕露,因为她的高洁品格,致使她在俄罗斯流亡法国的低俗文人群体中,备受排斥,极端孤立。
精神上的压抑和孤独,物质生活的艰难和困苦,把她多次逼上绝境。1934年她对朋友说:“命运用它那巨大的手掌,奔跑着抓住了我的头……我简直没法活了。”
尽管如此,她也没有去死,依然英勇地为我们酿造着诗的琼浆玉液,坚韧不拔地垒筑着“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诗人”的山峰。
到了1936年,玛丽娜终于不得不面对可怕的问题:回俄罗斯去。她不愿回去也必须回去。因为女儿阿利娅和丈夫谢尔盖·埃夫伦执意要回去,而且已得到苏联护照和签证。她一个人留在国外压根是办不到的,她无权毁掉这个家,再说儿子穆尔也极力想回苏联,她也不想让儿子永远成为侨民。她思量再三说:“反正在巴黎待不下去了,既没有钱,作品又不能发表,而且要受到流亡者们的迫害,即便是现在——到处遇到不信任的敌意。”对于一个人来说,祖国就是家。对于玛丽娜来说,无论如何,俄罗斯就是家。她不顾一切回家了。
然而,这个家是怎么对待她的呢?
2
回国,对她是噩梦。她对天呼喊:“我活着,这是天大的罪恶。我作为一个诗人和早生子在这世上如何是好,这里最最黑暗——阴云密布。”1936年3月,她给捷斯科娃写信说:“回国——我的头顶笼罩着乌云。”“我觉得我的生命仿佛被一劈两半,这意味着面临最后的毁灭。”孰料,她不幸言中了,而且来得这么快!
她和她全家从踏进俄罗斯土地第一步,就径直地落入了逐一吞噬生命的陷阱。
1937年,斯大林指使自己的宠臣、内务部的新头头叶若夫,进行更严酷的大清洗。布哈林被开除苏共,不久被秘密枪决;托洛茨基遭流放且随时面临被暗杀;图哈切夫斯基和一大批红军将领纷纷被处决……镇压和极刑对普通人更是比比皆是。人人都有可能随时陷入深渊。
1939年6月18日,玛丽娜·茨维塔耶娃和儿子穆尔抵达莫斯科。在法国不被见容的她,哪曾想回到俄罗斯受到极大冷落。作为“白色流亡者”的妻子,人们像躲避瘟疫样的远离她。女儿阿利娅到车站接她,告诉她:阿霞即玛丽娜的妹妹,已于1937年9月被逮捕。
即将临头的灾难在加快她的噩梦。他们一家在莫斯科郊区住了两个月。这里既不是向往的乡村,也不是什么幽静所在,而是一所绝对的囚禁地。阿利娅正处于热恋之中,怎么也想不到男友穆利亚是内务部派来监视自己一家的。
8月27日夜晚,内务部人员突然闯进家里,进行搜查,次日早晨带走了阿利娅。长达一个月时间,一直把她关在寒冷的单人囚室,脱光了衣服,不停地拷打、审问,连续多少日夜不让睡觉。她实在忍受不了,终于被迫招认父亲“似乎跟法国特工有联系”。
这下坏了!本来父亲是法国警方要追捕的对象,却反过来成了帮法国卖力来到俄罗斯的间谍。
后来,被逮捕的谢尔盖·埃夫伦身患重病,又长期被酷刑折磨,实在忍受不了,终于在1941年6月9日签字画押承认自己是法国的间谍。
他太天真了!自己诬栽自己,就能逃脱一死?7月6日,他被判处最高惩罚——枪决(10月16日执行)。
几乎同时,女儿阿利娅被判处劳改营服刑8年。
绝望的玛丽娜于8月27日给斯大林起草了一份电报:“帮帮我吧,我处在绝望境地。”
她同丈夫一样天真幼稚!高高在上的一国暴君怎么可能关心一个草芥之人!
斯大林主义者们不知道,谢尔盖·埃夫伦在选择为俄罗斯服务的道路而遭到谴责,在为祖国服务的行动中冒着生命的危险。可是,“作为祖国的忠诚的儿子回来了”,他的祖国竟然用枪口对准自己的儿子射出致命的子弹。何等残酷、绝情!这让刚烈、正直、尖锐、不屈的玛丽娜·茨维塔耶娃,怎么也无法平静的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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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她又给作协主席法捷耶夫写信,请求帮助自己在莫斯科找到一个居住的地方。她得到的回信是:“绝对办不到。”同时,她的所有作品几乎都不能发表。当局的结论:“茨维塔耶娃不具备向人民抒发情感的权利。”
无奈,她带着儿子离开了莫斯科,于8月18日抵达叶拉布加。
可她又想去奇斯托波尔,因为在那里儿子穆尔或许可以到寄宿学校去上学,而她自己则可以到食堂当个洗碗工。她说:“如果拒绝我在奇斯托波尔居住,我就去死,我敢肯定他们一定会拒绝。我会跳到卡马河里去。”
尽管已预料到结局,她还是抱着一丝的希望,去了奇斯托波尔,并且在学生练习本上撕下来的半页纸上写了一份申请:
文学基金委员会:请安排我在基金会开设的食堂里当个洗碗工。
——玛·茨维塔耶娃
1941年8月26日
果然,多数人受到特列尼的“操纵”,坚决反对茨维塔耶娃留在奇斯托波尔。
这么伟大的诗人,这个民族竟逼迫她不得不去当洗碗工,而且连洗碗工都不同意让她去当。这羞辱的不是诗人,而是俄罗斯民族和所有的世人。
8月28日,心情凄苦黯然的玛丽娜·茨维塔耶娃乘船又返回叶拉布加。
这一切究竟是因为什么?为什么要如此对待玛丽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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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止一次说过:诗人应当站在受害者,而不是刽子手一边。如果历史是残酷的和不公正的,那么他一定要去反对它,无所畏惧地说出不许说的一切话。仅此,她到哪里都是当局打击、迫害、孤立的对象。任何一个当局都不会容忍同自己不合作、唱反调的人,都会对反对自己政权的人给予残酷无情的回击。玛丽娜公然站在被迫害者一边,对残酷的、不公正的当政者掷上寒光闪闪的刀剑,怎么可能会有好下场!
她在起程回国之前,写的《致捷克》诗公开说:
我拒绝——苟且偷安。/我拒绝在豪强疯人院里——苟延残喘。/我拒绝同广场上豺狼一起——狂吼。/我拒绝与平原上鲨鱼随波逐流——兴风作浪。/我既不需要耳朵敏锐,也不需要眼睛洞察一切。/对你的疯狂的社会回答只有一个——拒绝。/
她这实际是对当时的时代和社会的宣战书,即等于说对法兰西,对德意志,对人类一切肮脏、丑恶、凶残,她都拒绝。那么,她对于俄罗斯的肮脏、丑恶、凶残呢?同样会拒绝,同样不会随波逐流、同流合污!这就决定俄罗斯当局对她的态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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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到叶拉布加,生存的一切更加恶化,因为她思想尖锐,对当局拒绝,又是被严重怀疑对象,斯大林主义者们对她必欲置之死地才会罢休。所以,她找不到工作,作品也发表不了,没有任何生存门路。她对利季娅说:“我清楚地知道,我的生命结束了……”“请您告诉我,您为什么觉得还值得活下去?难道您对未来还没有看透?”“难道您不明白,一切都完了?”“我手里的钱只剩下两百了。若是能把这些毛线卖了……那就太好了。”“我欠一百卢布,我得马上还。谁来买我的?这是很好的毛线……”“也许能值一千卢布。”“不,哪怕一百卢布就行,我得拿它还账……”此时,她的生活已经陷入绝境。
她对季利娅一再说:“我真想死,但是为了穆尔不得不活下去。”“孩子,为了孩子而活。若是您知道,我有一个多么好的儿子,他是多么聪明的有天赋的少年啊!可是我丝毫也帮不了他的忙。他跟我一起只能更糟。我比他还要无能为力。”她所以这样说,因为儿子已经贴上“人民的敌人的儿子”和“白卫军母亲的儿子的标签”。“母亲成了不是支柱——而是障碍。孤儿——更可靠一些。”
也许因为这,有一天儿子穆尔在气头对玛丽娜说:“瞧着吧,我们之间说不定哪一个,会被人们双脚朝前从这抬出去!……”
16岁的穆尔这句话在玛丽娜母性的心里,成了死的一声命令。
玛丽娜曾在笔记本写下这样一段话:“我有一年了在掂量着死,一切都是那么丑陋,那么可怕,忍气吞声——太卑鄙,……我不想死。我想不存在。……我真是毫无办法!活到头——才能嚼完那苦涩的艾蒿。”这即是说:面对丑恶的世界,她无法相容,想过死;面对丑恶的世界,她不愿忍气吞声的活着,想过死;她觉得自己的苦难没有个终了,也想过死。可是,掂量了一年,为了儿子,她都没有死。
据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俄罗斯联邦安全部的高官证实,在档案中保存一份文件说,恰恰在玛丽娜自杀的前一天,一位肃反的工作人员拜访了她,那位高官深信,无论是谈话事实本身,还是它的内容,都是有意识地以期玛丽娜采取唯一的决定:自杀。
俄罗斯联邦安全部逼迫性的暗示,儿子穆尔绝决的态度,让玛丽娜下了最后的决心:自杀。
她的妹妹说:“她对儿子的爱是那样博大,假使人们给她戴上镣铐,而儿子对她说:‘我需要你,——那她就会茹苦如饴,感受不到镣铐的重量,玛丽娜去了,为的是不让穆尔去。”
这话很对!玛丽娜曾明白地说:“让他活着吧,青春的嫩枝啊!一切道路都向儿子敞开。”为了拯救儿子,使这颗有丈夫气魄、天才激情、聪明非凡、生机勃勃的儿子,免于闪电般死亡,她愿立即死去。
从玛丽娜自己的意思说,她无论怎样艰难也不愿意离开穆尔。在流亡期间几次生活濒临绝境,虽然也都想到死,但为了儿子,她都没有死,尤其现在儿子成为她一生中最后的唯一的心爱之物,她更加疯狂地爱着呀!但是,自己活下去,会连累儿子,“而儿子,没有我会更好些!孤儿——人们不会抛弃……”她才断然决定死。
这个时刻,她对一切都绝望,没有什么好想的,更没有什么好说的,她只好保护儿子而献出自己。没有儿子自己活下去,这她做不到,没有时间考虑了,为挽救儿子,必须自己赶快死。去,死在他的前面!刻不容缓!马上!立即!迅速!只有这个办法,这是唯一的办法!
8月31日,是个星期天。房东夫妇出门了,儿子穆尔也不在家,玛丽娜给儿子写下一封简短的信:“穆尔雷卡!原谅我吧,往后日子更艰难。……我爱你爱到狂热的地步。你该明白,我再也没有办法活下去了。……我已经身陷绝境。”
然后,她没有去跳卡马河,而是选择棚子里那悬空的“钩子”,毅然决然地走了,结束了已经耗尽了所有精力仅剩游丝般气息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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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病了,它需要输血,诗人英勇无私地输出了自己的血,之后便死了。
死了又如何!罪恶的世界丝毫不会为之感悟和哭泣。活着的时候,他们不允许诗人挺直腰板依照天性歌唱;死了的时候,他们又用沉默和专制封锁诗人声音的传播。从1922年到1961年的40年,玛丽娜的作品在俄罗斯——她的祖国一直不能出版。死后,她只被草草地埋在叶拉布加的一片荒山坡中。直到上世纪六十年代,苏联作家协会才在一个大概的地点给她立一个简陋的纪念碑。
再浓的乌云,也不能永远遮住太阳;再厚的尘埃,也无法掩埋她诗歌放出的光辉。玛丽娜·茨维塔耶娃离开我们70多年了。70多年来,我们的后来者们络绎不绝地与她亲密邂逅,我们虔诚的接受她送给的一束束诗歌的玫瑰,依然感受到这些已逝的诗句里蕴含的滚沸的汁液,依然感受到她心的跳动和血的不肯冷却。
她曾说:我们配得上更好的事物。
是的。她虽然输给了黑暗、丑恶、残暴、动乱的时代生活,但是她却在从无断绝、不容遮蔽和欺骗的时间和历史中,成为离悬宇空的一颗明亮的星辰,她的精魂和诗歌,在文明和艺术的巅峰被戴上耀眼的桂冠。
责任编辑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