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后,张充和与故国相隔足够遥远,她的人生悬于海外,却意外地保留了她沉迷已久的中国式的诗意生活。
2015年6月17日下午,张充和在美国逝世,享年102岁。张充和是“合肥四姐妹”中年纪最轻的一位。1949年,张家姐妹中的兆和与允和留在了大陆,元和夫妇去了台湾,充和嫁给了当时在北大西语系执教的德裔犹太人傅汉思,去了美国。
诗意生活
1921年初的冬天,张充和的父亲张武龄做出决定,请来一位专业人士给他的女儿们教昆曲。张充和的姐姐张允和把这段早年往事记录了下来:“那天是除夕……他(父亲张武龄)说,如果我们不玩骨牌、赶老羊等,就可以跟老师学昆曲,等到可以上台唱戏了,就给我们做漂亮衣服。过了两天,他就为我们请来了老师,从此每星期我们都在爸爸书房里学唱昆曲。”张武龄的决定让这个家庭与昆曲结缘。
张家祖籍安徽合肥,张充和的曾祖父张树声曾是淮军将领,后来官至两广总督、通商事务大臣。
1912年,张武龄举家离开合肥,迁往上海。他希望置身于时代大潮之中,而不是仅仅做个旁观者。1913年,张充和的出生并没有给这个家庭带来欢乐,她头上已经有3个姐姐:元和、允和、兆和。张家需要的是一個男孩。
张武龄在苏州办乐益女中,推行新式教育。但张充和出生后便被送回安徽接受传统教育,在吴昌硕弟子朱谟钦指导下学习古文和书法,直至16岁,才重返苏州。
1934年,张充和以数学零分、国文满分的成绩考入北京大学国文系。彼时北大文科多鸿儒,诸如胡适、钱穆、闻一多、俞平伯等。但静心于学问的学生不多。
张充和回忆:“有好多我不了解的活动,像政治集会、共产党读书会等。”她更愿意将时间花在戏曲上。北大旁边的清华,有位专业昆曲老师开课,她经常前往聆听。
在张家,对昆曲投入最深的是大姐张元和,她嫁给了风靡上海滩的昆曲演员顾传玠。
1935年,患上肺结核的张充和在张元和的陪同下,从北平回到苏州。受大姐影响,张充和疯狂地迷恋上了昆曲。当然,她兴趣广泛,昆曲只是其中之一。1936年,《中央日报》副刊编辑储安平赴英国考察留学,张充和接任副刊编辑,她的一些小说和散文在此期间发表。
抗战爆发后,张充和曾在陪都重庆任职于教育部音乐教育委员会。1940年,她在重庆主演的昆曲《游园惊梦》轰动一时。
在重庆,她结识了沈尹默,向其请教书法。每隔一段时间,她会坐一个小时的公共汽车或是送煤油的大卡车,去往位于歌乐山的沈尹默家中求教。
书法之外,她还向沈尹默学习诗词,随后写出了一些极好的作品,留下了“描就春痕无着处,最怜泡影身家”等许多佳句。
她喜欢与“悬”有关的艺术形式。书法家写字时需轻悬手腕,掌虚指实。昆曲同样如此。她觉得,舞台上最难的,在于将没有演出来的东西展露无遗。好比制造戏剧张力不必通过煽情对话,含蓄才是要义。
1949年后,张充和与故国相隔足够遥远,她的人生悬于海外,却意外地保留了她沉迷已久的中国式的诗意生活。
当代“文姬”
张充和的3个姐夫都很有名,他们分别是顾传玠、周有光和沈从文,在各自的领域都是巅峰人物。
三个姐夫中,张充和与沈从文的走动最多,沈从文即是她与先生傅汉思的媒人,也为她引来过“烂桃花”,像是他的好友、痴情的诗人卞之琳。
卞之琳对张充和的痴情世人皆知。“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充和便是卞之琳一生的“断章”。
而张充和活泼开朗的性情与沉静内敛的卞之琳自然有很大不同,当时的张充和,一则因为自己的审美观点倾向于古典,她觉得卞之琳写的新诗没有嚼头,心灵上难以引起共鸣。二则觉得卞之琳太嫩了一点,“缺乏深度”,“不够深沉”。社会阅历不够,使得卞之琳的人,显得“有点爱卖弄”。末了,张充和轻轻一笑跟二姐张允和说:“他的外表——包括眼镜在内——都有些装腔作势。”如此,卞之琳与张充和的交往中,从一开始就有了红花有意、逝水东流的缺憾。
抗战爆发后,从成都到延安又到重庆,卞之琳的追随始终无法打动芳心。1947年傅汉思彻底将张充和从卞之琳身边带走了,从此中国美国,天各一方。
张充和1948年结婚时已经35岁——这个年龄在当时中国适婚女性中已经大到不可理喻。
“她喜欢保持单身女性的身份,有机动性,自由自在,不必在意社会对已婚女性的期待。她母亲和姐姐们在这个年纪的烦恼,她统统没有:没有黏附她的‘小附件,没有‘主妇的烦恼;日常生活中也没有那么多繁琐平庸的东西。充和不怕独处——她童年时就已经习惯于此了。她也不觉得非要结婚不可,社会压力对她没有什么作用。”这是历史学家金安平的理解。
在重庆的时候,章士钊曾向张充和赠诗一首,将她比作蔡文姬:“文姬流落于谁氏,十八胡笳只自怜。”这令张充和很不高兴,她并不喜欢将自己与文姬相比。多年后,她回忆起章士钊预言般的诗句,自嘲道:他说对了,我是嫁给了胡人。
在这段姻缘中,沈从文与兆和仍旧扮演牵红线的角色,而这一次,三姐终于将小妹托付给了一个可靠之人。傅汉斯是德裔美国人,出身于一个犹太知识分子家庭,他精通德、法、英、意大利文学。
张充和对他的爱,最初或许更是崇拜。张充和拒绝了太多追求者,在她的回忆中,可以看到他们都有着类似的特点,沉默、木讷,有着中国文人惯有的腼腆,可是她却全然不喜欢那样拖泥带水的爱情。她成长的过程中,母亲是缺席的,这使得她无法适应阴柔的“欲说还休”的情感表达方式,而傅汉思那种西方式的直接与热情,最终打动了她的心。
定居美国的半个多世纪里,傅汉思成长为有名的汉学家,张充和则在耶鲁传授着中国书法和昆曲。他们在住宅后面开辟了一片小园地,晚年的她很少离开这里,平和地度完了余生。
游艺海外
1949年,太多人在未知的命运之门前,不知所措。她的老师沈尹默留在上海,卖字为生。十几年后,沈尹默在“文革”中撕毁了自己所有的作品与收藏的碑帖和明清卷轴,这些碎片被浸于水中,直至化为纸浆。
张充和在1949年还无法预料此后30年中国的走向。她隐隐觉得,自己喜欢的东西在未来的中国缺少梦想的空间。“应该让那些‘弹性大,适应力强的人去接受社会主义革命。”她知道,如果留在大陆,她将不得不中止喜欢的工作。
1949年1月,上海,张充和登上戈顿将军号客轮,远赴美国,随身携带的是几件换洗衣物,一方古砚,一盒古墨和几枝毛笔。
1949年至1959年,傅汉思任教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张充和在该校东亚图书馆工作。1959年,傅汉思在斯坦福大学任中国文学助教,两年后被耶鲁大学东亚系聘为教授,张充和也转至耶鲁大学美术学院讲授中国书法,直至1985年退休。她曾长期担任美国昆曲学会顾问,组织演出,推广中国戏曲。
著名学者余英时说过,中国传统的“精英文化”是在“士”的手上创造和发展出来的,在艺术方面,集中地体现在诗、书、画三种形式之中。
余英时曾与张充和在1977年到1987年之间,做了10年的耶鲁大学同事。在他的记忆中,张充和在耶鲁艺术学院传授书法,深得师生敬爱。80年代初,张充和感到劳累,谈到退休的话题。余英时还写了一首诗劝阻她:“充老如何说退休,无穷岁月足优游。霜崖不见秋明远,艺苑争看第一流。”
“霜崖”、“秋明”分别指昆曲宗师吴梅和书法大家沈尹默。
2006年,米米·盖茨(比尔·盖茨的继母)在外地给张充和举办过一次规模很大的展览,动用了私人飞机来接她,并给她预备了一个木头质地的大容器,嘱她尽量把自己的书法和其他作品都往里面装,跟着飞机走。
2008年,张充和被发现罹患癌症。她说:“没有关系了,一个人要死总是要有个原因的。”但后来癌症很快就痊愈了。
但这回,在这白茫茫的大地上,一个远去的时代正缓缓收拢起最后一片优雅高贵的羽毛。
(《三联生活周刊》、《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