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裹鸿声
楔子
白日里无限繁华的龙胆京,随着月亮的升起也会慢慢安静下来。街上的叫卖声从此起彼伏,到零星几声,再到完全不见。各个铺面里的灯火依次熄掉,关上大门,再加一把粗木的门闩,远望过去好像苍穹里的星星渐次地灭了。
然而,我的一天却由此时开始,系起月白色的围裙,备齐暗花的碗筷,擦净乌木的柜台,从天井的石槽里打来清水,再倒进陶制的砂锅,当白米粥的香气随着咕嘟声一起飘满店里时……远方的梆子总是准时地传来第一声初更。于是我便推开吱呀呀响的拉门,不早一秒,也不晚一秒。
我的菜单只有清粥和小菜,都是免费的,其他菜单在客人的心里——他们想吃什么都可以点,只要我会做,就给他们上菜。
沈鸿飞是京城第一女捕头。
论外貌,她明眸皓齿,身材窈窕,不输给牡丹园任何一位当红的姑娘;论能力,她武功出众,屡破大案,人称巾帼不让须眉;论人品,她严格律己,身家清白,也是人人称道的好姑娘。
所以说,没人想得到,这样一个姑娘竟然待字闺中二十九年,尚未婚嫁。
第三话 葱油拌面
“你听说了吗,贺家去提亲,也让沈鸿飞给拒了。”
“什么?她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啊?”
“谁知道呢,在她十九岁的时候,追求的能从这里排到北门外去,可她愣是一个也看不上。”
“是啊是啊,我听说过。黄家的太矮,宋家的太胖,李家的太木讷,王家的读书太少,史家的脾气太暴……”
“可她早已不是十九岁,而是二十九岁啦!一年能有那么一两个提亲的,已经很不错了,没想到她还敢拒掉。”
老板在柜台后咳嗽了一声,还是没能挡住前面两位食客聊天的热情,其中一个仍高声道:“就是,我看她想当一辈子老姑娘啦!”
这时,一个带些吴侬口音的女声突然出现在后方:“老李,您家儿子刚落第,不赶快回去安慰安慰?老王,您家闺女跟人私奔,不知找回来没有?”
两个食客齐齐回头看去,脸上同时出现尴尬的表情,然后赶忙扒几口饭,买单走人了。
门口的女人款款走进来坐下。她是个美人胚子,但妆容颇为凌厉,给人些许不好亲近之感,她的肩上还停了一只隼,锐利的眼神四下张望。
“沈捕头。”老板躬身向她招呼。
“葱油拌面。”沈鸿飞简单点道,口中犹自有些唧唧,“这些老八卦们,自家麻烦事一堆,还有闲心在外头讲别人闲话。”
老板笑一笑,去后堂取了小葱,过水细洗。
小葱很新鲜,像美人玉指般均匀修长。
“都说我眼高于顶……”老板料理的空隙,沈鸿飞继续说着,看来刚才的两位老头是真有些气到她了,“可老板你评评理,我的要求有哪点不合理?我长得不说倾国倾城,也算标标致致,希望男方至少平头正脸、一表人才,难道过分吗?我武功不说绝顶盖世,也算名震一方,希望男方至少别输给我,难道过分吗?我才学不说出口成章,也算能诗会画,希望男方至少别是个纨绔子弟、粗勇莽夫,难道过分吗?我身家清白,痴情忠贞,希望男方至少别是个风流种子,四处留情,难道又过分吗?”
老板切着葱,并不回答。
而女捕头其实也只是想一吐牢骚,并不期待回答。
她自己说第一条,下意识地便在脑海中把矮小的黄公子和胖壮的宋公子删去;说第二条,又把弱不禁风的林公子和手无缚鸡之力的徐公子去掉;说第三条,把口舌笨拙的李公子和脾气暴躁的史公子去掉;说第四条,把轻浮猥亵的许公子和风流倜傥的程公子去掉……
“唉……我自己也知道……”沈鸿飞叹了口气,依旧自说白话,“这样下来,城里适婚的男子也不剩谁了。”
而后,她又突然抬起头:“可是,你说一个姑娘,一不是趋炎附势,二不是屈意高攀,只是希望对方与自己条件相当,又有什么过分的呢?”
“听起来是挺合理的。”老板苦笑一下,“可……我也说不上。我是做菜的好手,却不是感情的专家。来,还是先吃面吧。”
这时,却突然有一位来客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你就是沈鸿飞吗?怎不在衙门里呆着,找你找一天了!”
老板和沈捕头连同她肩上的隼一起转过头去,来的是个男子,二十六七的年纪,中等身高,仪容颇有点邋遢,绾个最简单的发髻,穿件耷拉到小腿的棉袍,鞋子尤其破旧,看起来大脚趾都快出来游行了。
沈鸿飞眼睛瞪了一下,但转瞬又平静下来,缓声道:“捕头若天天在衙门里坐着,谁去追凶破案呢?说起来,阁下又是谁?”
“我?我就是京城有名的‘张跑腿啦!替人来给你送东西。来,签个名收下。”男子边递过一个包袱边道。
说到“张跑腿”这外号,沈鸿飞也听过,小伙子原名不知道叫什么,武功不算上乘,唯独轻功还有点把式,就在城里承接给人送货跑腿的活计,由此得了这个诨名。
张跑腿送完东西,转身走了,店里只剩老板与沈捕头对坐。
“方才我以为你要生气。”老板端上面说道。
“跟这样的人生气,失了自己的身份。”美女捕头挑了一筷子面,优雅地小口吹着说道。
“不過,他找到半夜,也非要送到收信者本人手上,算是忠实可靠的人。难怪京城那些跑腿送货的,数他生意最好。”
沈鸿飞眼睛睁了一下,但很快又凝回面上去,顺口道:“不过啊,整天不着家,妻小肯定有怨言吧。”
老板脸上呈现有些莫名的笑容:“据我所知,他还没成家。”
“怎么会?看着也老大不小的了。”
“罪过,在这里讲人家的八卦。”老板垂下双手交叠起来,微笑,“我也是听那些食客议论的,说他原先有个青梅竹马的姑娘,可惜最后还是熬不过清苦,撇了他嫁入一个大户人家,他心灰意冷,便也没有再寻,反而让自己每天忙得不停脚,是想忘了往事吧。”
沈鸿飞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张虎,你领一班人伏在葫芦谷!”
“得令!”
“王明,你领手下人围住红树林!”
“遵命!”
“赵汉,你派人巡查刺探其他大小道路!”
“沈捕头放心,必定让那女贼金燕子插翅也难飞!”
沈鸿飞雷厉风行地安排了手下,深吸一口气,把皮搭子蒙在左手,用右手把精牛肉切成小片,撒在皮搭子上,再打个唿哨。
飞快地,一个灰褐色的身影俯冲过来,呼啦啦抓住她手臂,用尖锐的鸟喙啄吃那皮搭子上的鲜肉。
“阿飞。”沈鸿飞似乎是跟隼说话,又似乎在给自己打气,“我们已布下天罗地网,就不信抓不到那九世飞贼!”
星繁月淡,云暗风高。
一个瘦小的黑影落在地上,猫儿一样没有声音。站起来,拉下蒙面的黑巾,向后望了望,脸上浮现一丝得意的笑容。
然而,这笑容在下一秒,凝结了。
“不愧是金燕子,葫芦谷、红树林我都安排了高手,竟然还被你逃脱到这里来。”
随着话音,沈鸿飞从树后转出,她穿一身黑色劲装,左手戴着牛皮护腕,头发被露水沾得湿漉漉的,看来已经在此处等了许久。
“不愧是沈捕头。”金燕子重新带上笑容,回敬道,“不单在葫芦谷、红树林都安排了高手,还知在这儿等我。”
“知道就好!你盗窃朝廷重宝,还不束手就擒!”沈鸿飞一声断喝,手上也决不浪费时间,白光一闪,利剑已直奔对方面门。
而金燕子也非浪得虚名,腰身一扭,避开锋芒,俯身间隙,手上已多了一条柔韧长鞭,与沈鸿飞你来我往,争斗起来。
二人连走五十多招,难分高下。此时山下已有火把亮起,显然,六扇门的捕头们不是吃干饭的,就要来接应他们的上司。
“青山不老,来日方长!”见情势不妙,飞贼虚晃一鞭,跳出女捕头的剑光,轻轻一笑,立在悬崖边凸出的青石上,而身后,升起了一只金色的大纸鸢——这是金燕子最出名的道具,依靠它金燕子逃脱了不知多少次官府的追捕和仇家的追杀。
此时金燕子故伎重施,展开双翼,就要向前滑翔下去,只要飞过这深却不宽的山谷,她就能到达另一个峰头,重新开启自由天地。
然而,这一次,她失算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声呼哨突然划破夜空,继而是翅膀呼啦啦的声音。
名叫“阿飞”的灰褐色隼扑向了纸鸢,用爪子抓,翅膀撞,还用尖利的嘴喙去啄。
金燕子大惊失色,明显,这是沈鸿飞专门培养来破解她的纸鸢的。不过,她也不愧是经验老辣的大盗,就地取材,一翻手,将腕上翡翠手串全数崩开,颗颗绿珠如同暗器,直射阿飞。
“阿飞——”
一切都在电光石火之间,金色纸鸢只剩半边羽翼,与灰色的隼在半空中分离,然后双双向深谷中坠去,湮没于沉沉夜雾,群峰问只剩沈鸿飞的尖叫声在回荡。
沈鸿飞很难过。
虽然没有人能体会,甚至都没人发现她的难过。
他们说,沈捕头你真厉害你又立功了,你居然能想出这个办法对付金燕子,虽然没有活捉,但掉下万丈深渊必然也是九死一生。
庆功宴上人们一杯一杯敬酒,但沈鸿飞心心念念都是她的“阿飞”。
有人拍拍她的肩膀,说“阿飞”是只好隼,但你养它不就是为了今天么,它也算死得其所。
还有人哈哈大笑,说沈捕头你杀人都不眨眼,咋可能为一个畜生伤心。
是的,沈鸿飞开始驯养这只隼的时候,是为了破解金燕子的纸鸢。
可是现在她想起来,从雏隼时就开始同它相处,它张着嘴嗷嗷待哺的样子,不服管教满屋乱飞的样子,神气活现四处张望的样子,全都历历在目。
人,终归是需要一个感情寄托的。
当她从大醉中醒来,已经不知什么时辰,推开窗,竟然又是满天星斗。
她摇晃着起身,来到街上,不是脚随心走,而是人跟着脚走。
街上很冷,没什么人,不知不觉间,远远望见暗红色的灯笼和飘摇的布幡——月下小馆。
她呆立了一会,然后走过去。
沈鸿飞推开厚厚的棉布门帘,走进小馆,炭火的热气洋溢过来,让她暖和得一颤。
她还没来得及坐下,突然听到劈头一声:“你可来了!”
女捕头疑惑地看过去,这人有些面熟,邋邋遢遢的棉袍子,快成为游侠的大脚趾……愣了几秒之后,她想起来这人叫做张跑腿。
而张跑腿抱出的东西,却决不会让她认那么长的时间。
“阿飞!”沈鸿飞大叫起来,接过男子手中的隼,像搂小狗一样搂住。
“我昨天送信时捡着的,看着像你的隼,想你找不着一定着急,到衙门也没找到你,就送这里来了。”张跑腿絮絮说道。
“他从我没开门时就来了,一直等到现在。”老板在旁,帮补了一句。
“真的?我不知怎么感谢您才好。”沈鸿飞道。
“感谢什么,又不是多大的事。”张跑腿手一挥,“你要是真感谢,这里不就是饭馆?请我吃顿饭就行。”
沈鸿飞笑起来:“那……恭敬不如从命,你点菜?”
“要份葱油拌面好了。”张跑腿想了想,“葱重一点。”
沈鸿飞旺一怔,然后突然道:“侬也是浙东人啊?”
“啊?”张跑腿抬头回道,“阿拉是宁波的。”继而抬头大笑,“我五岁就来京城,家乡话已经不大会说啦。可唯独记得葱油拌面呢。”
“是啊是啊,这里都吃炸酱面,葱油拌面难得见到。”沈鸿飞附和。
“怎么,你知道葱油拌面?你也是宁波人啊?”
“我生在苏州,我母上是宁波人。后来父亲调任京官,全家就一起迁过来了。”
“哎呀,那你来京城也不短了吧?”
“有十多年了。”
炭火升腾,映衬两人间突然热络的气氛。而把他们的聊天变成模糊的背景,老板正把葱段下入微微温热的油中,用筷子慢慢地搅。号陕炒的大火爆香不同,这样的小火熬制,葱香味是一丝一丝地散出来,慢慢充溢整个店里。
阿飞一只翅膀受了伤,不能飞起来,不过外表上可看不出任何颓丧,反而在乌木柜台上来回踱步,神气活现的,像个监工。
三个月后。
去年这个时候,京城最让人大跌眼镜的消息是沈鸿飞这样的条件居然待字閨中二十八年。
而今年,京城最让人大跌眼镜的消息是沈鸿飞定亲了。最最最让人大跌眼镜的消息是,是跟一个籍籍无名的——张跑腿。
“今儿还要葱油拌面吗?”
“不不,今儿是来送喜帖的!”张跑腿满面红光,不知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还是得益于沈鸿飞的捌饬,他今天换了身全新的袍子,头发整齐地向后梳起,往日的邋遢汉今天称得上帅小伙了。
“恭喜啊,什么时候办喜事?”
“就在下个月十五,黄道吉日,请老板一定要去,算是我们的媒人呢。”
“你们的媒人应该是阿飞吧。”老板笑着吐槽一句。
“都好都好啦……”
面对终身大事,一切条件、要求、期望也许都没有错。
但是谁知道呢?真爱,往往是让人放下所有条件的那一个。
第三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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