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邪刺

2015-05-30 10:48南宫七杀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15年3期
关键词:松井汗青

南宫七杀

骤雨如沙,扰得山林阵阵作响。

一棵庞然巨松下,火光幽暗。少年盘膝而坐,不着雨具,状若石人。

三十步开外的树影中,雨水已渗透少女的蓑衣,顺脊流下,淅淅沥沥。

少女小心翼翼窥探着,右手银针在身旁树上刺出了无数小孔。

傻瓜,都过了一个时辰,还不走?她心下暗骂。

“子时,松下等你!”手中紧握的纸条仿佛有股炙热,让她想抛下誓言,做一回扑火飞蛾。

就在她要现身的刹那,那股炙热却灭了。

她缩回树后,背身默祷:“原谅我,化龙……”泪水混入雨水。

“苏无怯。”树下少年突然仰天大叫。

这三个字猛刺心头,揪住了她的嗓子眼,天幕也似被震裂,“咔嚓”一声,蹿出无数电蛇。

她以为被发觉,转头望去。电光闪灭间,少年的侧脸已看不到表情。

“我走了!”他撕肝裂肺般又吼了句,一跃而起,狂奔入雨幕中。

等雨声淹没了脚步,苏无怯缓缓瘫倒,欣慰而绝望。

原来这就是告别!

狂袭的雨中,她终于哭出声来。

十五年后。

护龙街上,野草遍地,满目疮痍。半年前车水马龙的繁华已如隔世。焦土残壁中,除了眼前这座挂着太阳旗的得意楼,再无完整的楼房。

苏无怯在楼前停下脚步。半年前,日军的燃烧弹让城乡内外、大街小巷陷入血泊与火海。这条最繁华的东路上,商店、旅社、戏院、饭店、浴室等二百余家商铺,六七百户民宅,一夕间化为焦土。得意楼却奇迹般仅受轻微波及,掌柜胡海江更是长袖善舞,托请了汪兆铭的一名密友,谋得了本城维持会会长之职。半年过去,城中废墟遍地,得意楼却已重新营业。

楼内一肥头大耳、鱼泡眼的中年汉子,瞥见了苏无怯,赶商卫出来招呼:“苏大夫,几月没见,今儿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苏无怯转身淡淡道:“胡掌柜,”又略一顿,“或许该称你为胡会长?”两年前,苏无怯施展针灸术,让久婚未孕的胡府苗裔太太尤媚一举得子,之后就成了胡府的首选大夫。自打胡海江当上维持会长,苏无怯就断了与他的来往,胡家几次上门来请,都被她推脱了。

胡海江讪笑着走近,低声道:“我老胡不过是个没出息的商贾,无论日本人、国民党我都得罪不起,当这劳什子维持会长也只是想过几天安稳日子。您就别挖苦我了。”

见他红了脸,满头是汗,苏无怯倒也不便再说他:“汗青前两天托人捎信,说今儿回来,我出来接他的。”

“苏兄弟就算回来,还怕找不到家?赶巧有您喜欢的《吴越春秋》,不如进去边听边等,我让人在门前给你候着好了。”胡海江赔笑着,见她有些犹豫,便道,“若是怕与老胡走近,被人戳脊梁骨,那我也不敢再强人所难。”

苏无怯稍一思忖,便进了楼。

得意楼的底楼中,摆了几十张茶桌,坐了百余茶客,淡烟袅袅,清香弥弥,依稀是繁华旧貌。半年来,茍活于此城的人终日惶惶不安,只在这屹立不倒的得意楼中找到些先前日子的滋味。很多人暗地里骂胡海江汉奸,不得好死,但仍有很多人则是对他存着一种复杂的感激,感谢山河将倾时,胡海江为他们提供了这处偷安之所。

楼中北面书台九尺见方,一张绣花丝绸围着的半桌上置有折扇、手帕、醒木等物。高脚椅分置左右,左边的长衫汉子斯文儒雅,手握三弦;右首少女身着绿柳旗袍,怀抱琵琶。这二人是得意楼的活招牌评弹匠人周亦石、周雪亭父女。

苏无怯才落座片刻,得胡海江吩咐的堂倌,早将酥烧饼、春卷、八珍糕、一盅龙井摆上桌来。苏无怯拣了块八珍糕入嘴,齿舌间的味道依旧松脆可口,有焦山楂的酸、麦芽的香、蜂蜜的甜,可回味最浓的是陈皮的苦。吃了多年,竟是此刻才品出苦来,苏无怯心想:就如这楼中,人依旧多,弥漫的却是战战兢兢的嗡嗡声,再不是昔日随意舒适的喧哗。

没一会儿,书台上醒木“啪”地一响,四下话语渐稀。苏无怯定了心,向书台望去。

三弦琵琶杂响,周亦石唱道:

秦望山头自夕阳,伤心谁复赋凄凉。

今人不见亡吴事,故墓犹传霸越乡。

雨打乱花迷复道,鸟翻黄叶下宫墙。

登临莫向高台望,烟树中原正渺茫。

听得最后这句,苏无怯忍不住又神情暗淡起来,当今世道,可不是中原正渺茫么?茶烟缭绕,满城血火仿佛又现眼前……

“苏大夫。”不知何时,胡海江站在身旁,欲言又止。

“汗青到了?”

“不是苏兄弟,是新来的侦缉队长让我传个话……”

不等胡海江说完,楼外一声尖利的刹车声传来,划断了古韵清音,悬起了众茶客的心。

“那家伙又来了?”胡海江嘟囔着卸下招牌微笑,皱眉离去,竟是顾不得给苏无怯回句话。

只听门外皮靴踏地声急骤如鼓,一个三十余岁、身着双排扣黄呢军大衣,腰挂九五军刀的日军少佐大步而进,脸红似火烧,分明已半醉。他直奔书台,两名同样红脸的日本士兵,手持三八大盖紧随其后。

楼内的嗡嗡响转为一片死寂。苏无怯早先就知道此人,这叫山下次虎的日军少佐看上了周雪亭,数度想要染指,均被胡海江好说歹说推却了,今日借着酒意又来,分明是要来强抢。

皮靴声一下一下仿佛踩在众人胸口。

苏无怯挪动右手,缓缓握住左腕。寻常女子套玉镯的左腕上,覆着青布小囊,上绣红黑白三色奇花。

离书台不过几步,胡海江仿佛从地底冒出,赔笑拦住三人,说了一连串日语。

山下次虎并不答话,摇摇晃晃间骤然抬脚,将胡海江踢得踉跄倒地。狼眼飞红直盯周雪亭,突然说起了汉语:“庆子,你不认得我了。”语调地道,竟是个中国通。

台上三弦、琵琶早停,周亦石性子烈,上来半步,挡在女儿身前,怒目而视:“你认错人了,她是我女儿雪亭,不是什么庆子!”

“滚开。”山下次虎拔刀放鞘,一泓雪冷的杀意充盈楼内。

一众茶客目瞪息停、杲若木鸡,无人敢出言劝阻。

扶桌爬起的胡海江嘴角溢血,瞪着鱼泡眼,也说不出话。

眼见周亦石要血溅当场。

突然,山下次虎身子一颤,他转身后望,却只转过半侧,便直挺挺地握刀扑倒。

军刀发出一声脆响,在静如死墓的得意楼内,清越如雷。

茶客们急急起身离座。日本人占据此城半年,其间行径让人敢怒不敢言。前几天,一日军中佐遇刺,不知抓了多少无辜百姓;今早虹口医馆前,又有人行刺,五名刺客死了两人,三人被抓,附近百姓也受池鱼之灾;城西的张家两兄弟,只因天生笑脸,便被日军拿住用开水活活烫死。置身此处,一不留神,就是生死交关。

那两名日本士兵愣了下,一人拉开枪栓,转头要向夺路奔逃的茶客开枪,另一人上前查看少佐,突然间也相继翻倒。

人群四散奔逃,苏无怯忽觉有目光盯着自己。她急转头,见一男子,头戴白礼帽,正挤入人流。那背影修长精悍,颇为眼熟。她正要追去,却被一旁满面惊骇的胡海江拦住。

顷刻间,茶馆空荡荡的只剩了六神无主的堂倌和歪桌斜椅,周氏父女也不知何时逃走了。

“苏大夫。”胡海江的肥脸上满是哀求,“救救这几位太君,救救得意楼!”堂倌们也将目光投来,若这三个日本军人死在此处,不单得意楼要关门,只怕堂倌们和胡海江都会被牵连。

苏无怯叹了口气:“我看看吧。”

胡海江和众堂倌如闻天音,齐松了口气。

半刻后,苏无怯走出得意楼,顺着颓垣断壁的小巷回家。入巷才二十余步,身后便传来隐隐的脚步声。苏无怯缓缓转身,方才消失于人流中的白礼帽,就站在十步开外,上身西装笔挺,脚下皮鞋锃亮,礼帽低压眉间,不见双目。

“‘一针小鬼退,三针阎王畏的神针苏无怯,这先伤后救的把戏玩得地道。”沙哑的话音中不露半点痕迹。

“你是谁?”

那人并不答话,只慢慢走来,步似趟泥,身如行舟。

无形压力涌来,苏无怯退开半步,右手拂过左腕,食中二指微曲如弓,几不可视的寒光忽闪。

白礼帽分明嗅到了危险气息,止步道:“山下少佐和另一人背对着你,脑后哑门穴中针也就罢了。另一个面对你,却也伤在同处,苏神针,你的胆子倒也不比本事小!”话音未落,他一跺脚,身如蛇蹿。

苏无怯右手一动,两点流萤却从左右手分别飞弹,直射白礼帽双肩,势如陨星。

白礼帽脚下不停,上身一沉,闪过寒星,右手弧伸欲击,眉间金光忽现。他斜身避开,金光却就势追来,宛若活物。白礼帽足尖再点,身如龙盘燕旋,怪异地由进而退。右手五指啄收,寸长金针入手,针尾无影之线顿告崩断。下一刻,他贴近苏无怯不足半尺,左手轻罩印堂,凝势待发:“神针之技,仅如此么?”这一句却洪亮如钟,再无半分沙哑。

苏无怯一愣,有些不敢相信:“是你?”

方才白礼帽最后的身法已让她起疑,此刻听了本音,心下更是十分笃定,笑声如春风拂叶,喜不自胜道:“化龙师弟!”

白礼帽见她识破真面目,大笑回应:“师姐的针神出鬼没,我左肩怎么中招的都不知。”他右手掀下礼帽,双手抱拳,在胸前恭敬一拱,“余化龙见过师姐!”

望着十五年未见的师弟,苏无怯心头狂跳、张口忘言,原本以为忘记的那些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天柱峰前的连绵虎啸、武当山中的悠远钟鸣、七十二峰的林海惊涛,每一种都如呼吸般真实……

苏府原本是三落二进的老宅,东侧面山墙和马头墙已倒塌大半,围绕厅堂的狭长备弄也被残砖败瓦堵了个严实。

余化龙扫视着宅院里的倾圮与败落,最后将目光落在厅前“活杀一心”的龟裂牌匾上。那是师父的手笔,他认得。

两人点香拜过师父的牌位,转过影壁,便到了苏府西厢房。应门老妪端了两杯茶来,就退下了。

房中摆了两张案几和一張八仙桌,三面橱柜,尽是书籍。余化龙随手取过身旁几案上的书,是册《吴越论》。书翻在第十页,上书:

元年,吴王阖闾闻允常死,乃兴师伐越。越王勾践使死士挑战,三行,至吴陈,呼而自刭。吴师观之,越因袭击吴师,吴师败于檇李,射伤吴王阖闾。

书页已经枯黄,褶皱甚多。余化龙嘴角轻轻一抿,被苏无怯瞧在眼里。

“师弟为何笑?”

余化龙弃书抬头:“想当年师父说你发浓而密,眉细而墨,虽为女身,杀性刚强外露,又不喜学文看书,便逼你学金针药法;又说我耳软心怯,偏要我承传拳法。如今看来,父亲他法眼无差。”

苏无怯打断道:“师弟豪气充盈,收放随心,这太极圆功禅拳已趋大成。”

“那是师父不许你练,不然……”

苏无怯微笑摇头:“对针道研习越久,越觉其间沟壑万千,我穷极一生也不能登堂入室,哪还有什么其他的心思?”

“一别十五年,师姐院中的香樟还不够装两箱丝绸么?”余化龙微笑着打量她。

江南大户人家若生女婴,便在庭院栽香樟树一棵,女儿到待嫁年龄时,树也长成。媒婆在院外看到此树,知该家有姑娘待嫁,便可上门提亲。女儿出嫁时,家人将树砍掉,做成两个大箱子,放入丝绸作为嫁妆,取“两厢厮守”(两箱丝绸)之意。

苏无怯见他以典故调笑自己,反问:“师弟倒已成家立室?”

“当年下山后,我孤身一人,四处游荡。”余化龙目中焰火灼热,神思纷乱。在武当时,师姐对他很好。当时他面皮薄,从不敢问。直到出师那晚,他鼓起勇气相约,结果……他收了收神,接着道,“此番巧遇师姐,正好有事相求。”

苏无怯听他说得郑重,严肃道:“我的规矩,不忠不孝不仁者不医,除此皆可。”

“化龙并非求医。”

“若是银钱,我倒也可以帮衬些。”她开所行医多年,在远近十分有名。城中如胡海江般富人,但凡家人有病,都是请她。

“也不关钱财。”

苏无怯不明所求,凝目看他。

余化龙伸手入怀,取出一盒,放在几案上:“师姐与胡海江熟识,请将此物放入他家房中。”

那盒子为降香黄檀所制,价值不菲,蟠桃雕纹细腻古朴。

“这是何物?”

“师姐无需知晓,只需将此物藏于胡家隐秘处即可。”

苏无怯微一思忖,摇头道:“不清不楚的,我不能答应你。”

余化龙迟疑道:“师姐可有个兄弟叫汗青?”

“他是我离开武当后收养的义弟,你如何认得?”

他把玩着手中封盒,缓缓问道:“此事關系汗青的性命,还请师姐三思?”

苏无怯咀嚼着他的话,皱眉不语。

“今早,有人潜入虹口医馆行刺。其中两人当场毙命,汗青和其余二人被抓。”余化龙目光如刀,“日本人认定他们是蓝衣社成员。”

苏无怯心沉如坠。蓝衣社又名复兴社,以黄埔系精英军人为主,是专门从事军情收集、整肃汉奸、暗杀日本人的谍报武装队,组织严密、战斗悍勇,一向为日本人所痛恨。

他们几日前在城中行刺,牺生了五人,重伤了日军的松井中佐。而那虹口医馆,正是松井疗伤的地方。

“你为日本人做事?”回过神来的苏无怯口舌沉沉,这是此生经历的第三个噩耗。十年前父亲的去世是第二个。

“你以为胡海江在得意楼看见你是凑巧?不才新任侦缉队队长。”余化龙轻描淡写道,“世道所迫,我不像师姐有金针术,可以凭杏林之术维生。我虽学了太极圆功禅拳,可照样挡不了子弹,真功夫也卖不了艺。”

“所以你卖了自己!”苏无怯脸上有一股难以名状的愤怒。

“糊口而已。”余化龙不紧不慢地说。

眼前余化龙的样貌与当年并无大变,可熟悉面容下的人已大不同。苏无怯腾地立起,努力抑住微微发颤的右手:“记得武当第一戒么?不得不忠不孝,不仁不信。当尽节君亲,推诚万物。”

“戒死人活。师姐久经世事,当能明白人在江湖……”

“我不明白!”苏无怯截断了他的话,“所有见过日本人投下的如雨炸弹、炸得七零八落的肉块、孤儿的惨哭、尸体堆里抽搐呻吟的人,都不会明白!”

听到动静,家里伺候的老妪从外斜进门里,停了停,又消失了。

屋内沉默良久,余化龙起身,将黄檀木盒轻轻放下:“胡海江等你给他看那生病的孩子,汗青在牢中度日如年,何去何从,师姐自定。”

朝思暮想了十五年的身影走出视线,苏无怯无助地抓过案上一只雨过天青瓶,狠狠砸落。瓷瓶四分五裂时,心中美好也化为千百碎片。她失了气力,拿起黄檀木盒,恨恨地盯着,似要将它生生看化。

当年武当山上的隐隐情愫,让她谨守本心,不想十五年后的重逢却如此难堪。

良久,苏无怯出门拜访了几位滞留城中的朋友,一听与日本人和蓝衣社有关,个个默然。苏无怯走在街中,失魂落魄。不知不觉,夕阳已经发出刺眼的血红。她来到了城外熟溪旁,溪流如旧不着烦恼,她在岸边大石上坐下,摸出木盒,想了又想,终于闭目将它抛落水中。

盒离手才片刻,有人叫道:“苏大夫,这东西可是你掉的?”

眼望去,一叶扁舟横前。

“我刚去租界处买了几瓶葡萄酒,正想酬谢您午间之事,不想就这般巧地遇上了,您定要赏脸,到府一饮。”胡海江手握黄檀木盒,肥脸堆笑,“顺便给承宗瞧瞧,我婆娘派人来报,那小祖宗今早又咳个不停。”

直到第二天,胡海江劝酒声好像仍在耳畔。苏无怯缓缓睁眼,阳光斜射在墙上的旧拂尘上,泛起蒙蒙白光,此时已是辰时时分。

忆起昨晚胡府喝酒,又想到木盒,她左右摸索,却不得见。

“咯吱”一声,老妪推门进来,手中端了碗醒酒姜汤。

喝完热辣辣的姜汤,一股温暖消散在五脏六腑间,苏无怯长呼一气道:“我怎么回来的?”

老妪还未开口,外门处已是铜环疾响。

苏无怯挥手让她开门去。

不多时,脚步声起,除了老妪,尚有两人。前头那人步履轻快,身怀武功;后者步履蹒跚,腿似有伤。

门里日光一暗,先前那人迈步进屋:“师姐,我把汗青给你带回来了。”他身后跟进来的年轻男子消瘦,面带不忿,感应到苏无怯的目光,顿时垂头。

瞥了眼他血迹斑斑的左腿,苏无怯冷声道:“到书房反省,这几天不准出门。”

待苏汗青离开,余化龙转头笑道:“师姐的行动如此快,到底是姐弟情深哪!”

“木盒与释放汗青有何干系?”苏无怯坐直身,“你说个明白。”

“盒中藏有日本人军事布防图。”余化龙淡淡道,“胡海江已下狱。我既立大功,日本人总要给我几分面子的。”

“为何诬陷他?”

“他该死!”余化龙眼瞳收缩,眼神锐利。那一刻,苏无怯仿佛已不认得他,光阴似乎已经改变一切。

苏无怯目光如针扎在余化龙脸上,缓举双手于胸,行了个拱手礼。却和寻常左掌右拳,左上右下的拱手礼相反,她右掌并直,左拳在下,身如弓弦紧绷。

拱手礼有这么一种说法,古人认为拿刀多为右手,右手握拳,意为收刃在鞘,左手在外,包住右手,表示友好。而右手在外,则是杀气外露,誓死为敌之意。

余化龙双眉微微一挑,脸上仍是不以为意的神情:“师姐。我今日登门,可不是只为送还汗青。”

这话如火上泼油,苏无怯冷哼道:“莫非要将我这知情人杀了灭口,你才安心?”

余化龙皱眉道:“我舍命作保,说师姐能救中佐,他们才肯放人。”

“我若不去呢?”

“车子候在外头,不是你去……就是汗青去。”余化龙双目凌厉,带着一股威压。

“你可真是我的好师弟呢!”苏无怯一声冷笑,她看也不看余化龙,自顾走向门外。

两人上了车,一路无话,不多时,便到了虹口医馆。这半年前还是教会学堂,如今已是日本人的战时医院。

早间的刺杀让站岗的日本哨兵如临大敌,十几名士兵端着枪,一起围上来查看。一日本兵见了副座的苏无怯,舔舔嘴唇,淫笑着说了句日语,引得其余十几人哄笑。余化龙赔笑着回以流利日语,那日本兵却不依不饶,瞧他的手势,是要让苏无怯下车。

见一双双不怀好意的眼睛,苏无怯五指一扣,针已在手。余化龙热烫的左掌不偏不倚压上来,她怒得忘了挣扎,却在那一瞬,瞥见了余化龙的目光。

哨兵们终究被余化龙糊弄过去了。只是那抹锋锐如刀的眼光,让她觉得身旁的这人早已不是当年自己熟识的那个淳朴少年了。

停好车子,余化龙领着她穿过几栋房子,来到一隐蔽处,推门而入。

宽大的屋内,只有一床两椅,十分简陋。一人赤了上身,一动不动仰躺着,正是三日前遇刺受伤的松井中佐。

一个光头军官站在旁边,一会儿翻翻眼皮,一会儿探听心跳。余化龙说过,之前两名强抓来的中国大夫,因无法让中佐醒来,被四条军犬活生生撕成碎肉。这面目凶悍、表情冷峻的光头正是日本的军医。

见他们进门,床旁木椅上正襟危坐着的日本军人,缓缓站起,狼眼灼灼。正是当日得意楼见过的山下次虎。

“少佐。”余化龙摘下礼帽致意,“这是鄙人师姐苏无怯苏大夫。”

“她真能救醒中佐?”山下次虎手按军刀,冷冷问道。

“若师姐救不了,余某自会洗干净脖子,请少佐咔嚓……”余化龙谄媚地笑着回应。

山下次虎不再说话,往旁摆摆下巴,示意快点下手医治。

苏无怯打量着松井中佐受创处,再把脉片刻,道:“翻身!”

松井中佐被翻转过来。背上的雕青让苏无怯眼前一亮,漫山遍野的红樱绿叶中,一头吊睛猛虎仰头怒啸,气势慑人。

望了几眼,苏无怯才从青囊中取了毫针,往松井头背处轻扎慢捻。

片刻后,松井呻吟起来,慢慢张开了眼。山下次虎一呆,不由自主站起身来,他也粗通医道,苏无怯取针的百会和心俞两穴,光头军医早下针数次,却毫不见效。他提出疑问,苏无怯轻轻拔回毫针,傲然道:“东洋针法只学了微末,不明子午流注、灵龟八法,在不得气之际落针,岂能有效?”

山下次虎见松井中佐有好转,倒也不计较苏无怯的语气,只吩咐光头军医好好照看,自己陪苏、余二人走出房去。

“苏小姐出自武当?”此刻的山下次虎仿佛戴了副儒雅面具,丝毫不见当日的凶残,只那狼眼散发出藏不住的冷厉。

“余队长说在得意楼中,是苏小姐出手救的我,山下在此谢过!”山下次虎见她不答,狼眼凝聚,“听说苏小姐不单精通岐黄之术,更擅雕青。却不知对那樱虎图,怎么看?”

“这凹阴凸阳的雕青,是加藤派针法。”苏无怯冷然道,“虽说栩栩如生,却过于重实用势,少了形意神髓,只得登堂之功,永无入室之望。”

山下次虎双眉一耸,怒意眼中一闪而过,鼓掌大笑:“我在日本,倒也知晓苏沐羽的名头,听说他原是个雕青师,半途才入武当修行。苏小姐不愧是他女儿,见解犀利,直言不讳,山下受教了。”

听他说起父亲俗名,武当磨针井旁那瘦弱少年的身影,仿佛又现眼前。父亲,我本一直后悔当初的选择,今日看来,却是对了。苏无怯暗自想着,目光扫过余化龙。

“长安少年多英雄,胴臂竞相比雕青。精刺五彩多奇妙,东传扶桑有遗风。”山下次虎突然吟起诗来,“不知苏小姐可否将《却邪雕青》的秘本借我一阅?”

如冰雪骤灌,苏无怯心中寒意透骨——余化龙连师门绝密也泄露给日本人。怒焰从苏无怯心底直燃至发梢,大声道:“《却邪雕青》是师门秘典,本门非金针传人也不得见,更何况外人!”

“不瞒苏小姐,樱虎图是我所雕,你既瞧不起加藤派针法,不妨打个赌。你雕一图,与樱虎图比较,输者答应为赢者办一件事。”山下次虎双手叉腰,干笑几声,“若是怕输,你只需坦承遇仙流不如我加藤派……”

“比!”言如利刃,苏无怯切断了他的话。

“苏小姐巾帼不让须眉,爽快!”山下次虎语调中盛满狂喜。

约好为松井扎针的时间后,余化龙便开车送苏无怯回府。

二人一路无语。到了家门巷前,她拒绝了余化龙的相送。

凝视苏无怯脚步沉沉地走进小巷,余化龙目光复杂,直到秋风扫叶、巷中空空,他才发动了车子离开。

苏无怯才進门,院中的苏汗青便急急走来,拉了她的手道:“姐,救救雪亭,她被日本人抓了。”

“雪亭?”苏无怯一愣,“难道是得意楼的周雪亭,你怎会认得她?”

“她……”苏汗青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苏无怯却从他眼中窥见了情丝,骤然间,她全明白了。

“让你念书,你偏好烹饪庖厨之技,这也罢了。兵荒马乱的,让你在乡间呆着,你又要跑回城里来。”苏无怯气极。

姐弟二人来到西厢房。苏无怯勉强抑住心火,转身好言道:“和蓝衣社搅在一起,是要掉脑袋的。”

“姐,为什么我要躲乡下,你却留在城里。”苏汗青坐在太师椅上气呼呼道。

“你以为我愿意留在这儿?”苏无怯捋了捋耳前因疾走而纷乱的细发,“身为医者,我总不能什么也不做吧!”

“你上次不是在火中已经救了几十人了么?”苏汗青声音渐高,“日本人侵占我国土,杀我同胞。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当然要留在这里。雪亭说,姐的三不医也是一种气节。”

苏无怯身微颤,怒笑夹杂哭音:“我亲手陷害了别人,从今后哪还敢说什么不忠不孝不仁。”悲悔交加,她脚下一个踉跄,碰倒了身旁的几案。砚台笔墨、紫砂茶壶等碎裂一地,她推开苏汗青的搀扶,疾步走向居室。

苏汗青目瞪口呆立着,他从未见过姐姐如此失态。

屋内书柜暗影中,闪出一人,竟是周亦石,安慰道:“我们另想办法救人!”

三日后,得意楼中川流不息,远近的乡绅都来此为雕青比试捧场。

苏无怯走下车来,得意楼上的太阳旗在面前猎猎摇曳,似乎在嘲笑她这几日的际遇。白打她治好松井中佐的事传开,至交好友不再上门,救治的病患也开始躲着她。苏无怯明白他们的愤怒。屋漏便逢连夜雨,汗青几次央求她搭救周雪亭未果,大闹一场,留封信说他会自己想办法救人的,之后便不知去向。

余化龙带苏无怯上楼。

得意楼向来只一、二楼开放,眼前的三楼与下面两层竟有天壤之别。厅堂宽大,陈列讲究,苏无怯在此多年,竟不知得意楼中还有如此天地。

山下次虎见了二人,起身迎来:“苏小姐,这些摆设可还入眼?”这人今日脱了军服,换了身便服,若非那对狼眼尖利,苏无怯差点认不出他来。

二人坐定,山下次虎把酒敬了桌首同样便装的松井中佐,又向二人举杯:“为表彰余队长抓到胡海江这老贼,中佐特意拿出他的收藏,让大家共赏,当然这更是为了感谢苏小姐施针救人之举。”

苏无怯这才明白,眼前这些诗画古玩竟都是松井中佐搜刮来的。

山下次虎转身对楼中百余宾客道:“大家都来敬苏神针一杯!”他本意是想让场面热闹些,不料此言一出,应者寥寥。在座众人,平日大都被苏无怯归入三不医,见她坐了上座,早已不悦,如何肯敬。

山下次虎狼眼一眯,笑道:“众位不赏脸还是耳朵不便,嗯?”

受了胁迫的众人,忙不迭举酒。

此次前来,苏无怯心中却只有一个念头:胡海江因我入牢了,得想办法救他出来。

松井突然问道:“听说苏小姐是雕青大家,今日便雕上一幅,与我背上樱虎图较个高下?”

苏无怯料不到松井中佐的汉语竟比山下次虎还地道:“只听说话,我还以为中佐与少佐都是中国人呢?”

山下次虎忙摆手,故作谦逊道:“我可不敢与松井君比,中佐家传渊博。”他低声道,“上海派遣军司令松井石根将军是松井君的父亲。对于中国的汉学、古诗文、书法,松井君可是样样精通。”

松井中佐笑着摇头:“山下的话,苏小姐听过就算,当不得真,倒是你们的比试很有趣,听说还带彩头?”

“输者为赢者办一事,这是苏某与少佐赌的彩头。”

松井中佐与山下次虎结缘于背上的樱虎图,平生又酷爱赌博,闻言大笑:“不知何人有幸能让苏小姐施针?”

“这就要麻烦……”苏无怯转头望向余化龙,目光深冷,“我的好师弟了。”

“我?”余化龙目瞪口呆,他不明白苏无怯此举用意。

“苏小姐欲雕何物?”山下次虎见她平静淡然,不禁心疑。

这樱虎图是他纵横日本雕青界的得意之作,便是此刻让其再雕,纵能相似,神意也远不如前。

“你既出百兽之王——虎,我如要雕万兽之首——龙,那是欺你,我便雕个龙子吧!”苏无怯缓声道,“龙生九子各不同。余师弟既为侦缉队长,最适合雕龙子狴犴。”

行针处在三楼雅间,只松井中佐、山下次虎、余化龙和苏无怯四人入内。

余化龙脱了上衣,赤裸着筋肉贲张的背,苏无怯在其身后,打开左腕的青布囊,内有三十余粗细不一的针,她随手拔起一枚,便要行针。

松井、山下二人见她只望了余化龙的背一眼,就持针待刺,所用的又不是雕青師常用的单针、圆针和排针,均大感诧异。

“苏小姐不先绘图?”山下次虎皱眉。雕青师通常先要在雕青者身上细细制图,再缓缓落针、上色。

“遇仙流讲求雕灸合一,以针灸手法雕青,祛病留形。”苏无怯头也不回答了一句,左手扶上余化龙左肩时,触碰到凹凸的疤痕时,她不经意地一颤。

“师姐。”这轻声呼唤,仿佛十五年前那个为他受伤的少年又回来了。

苏无怯深吸一气,谨守医心,右手长针施施然透着寒意,看似不动,实则如雨打荷叶,不着痕迹,技法之神奇令人屏息凝神。

山下次虎在旁死死盯着苏无怯的举动,眼中贪婪毕露。

余化龙眉皱目收,方才肩上那一颤,他感受到了。可当年,她为何不肯随自己下山?他陷入久已忘怀的往昔,无法自拔。

针行三刻,苏无怯收手。

余化龙后背,一似虎非虎的动物时隐时显,虽模糊不清,不群之意却已跃然肤上。

松井中佐手托下巴,疑惑道:“所雕这般轻浅,不知是何用意?”

“以针灸手法雕青,讲究点睛,不单色显,更能循经健体。”

“点睛?”山下次虎不解。

苏无怯又取出针来:“遇仙流只需循经蹈脉,以黑墨为底,以肌肤为留白。催动人体中的内火焚铸,雕青可终身不褪。”她的左手再度滑上肌肤,时卷时曲,插了四枚毫针。可狴犴图案并无变化,山下次虎狼眼森寒,若有所思。

不一会儿,苏无怯左手摸上余化龙头顶,苏无怯在百会下了最后一针。

山下次虎一眼不眨,直盯着苏无怯,松井中佐却已发出惊叹:“咦!”

一道暗红从大椎处缓缓显现,随即大椎两旁有红色隐动,或浅或深、或明或暗,眨眼间,火般艳丽的狴犴之尾清晰浮现,红色晃动,仿佛活物。红线行至肩胛骨下,一分为三,左右稍细而暗,燃出后腿潜曲欲蹬之态,再宛转向下显出塌腰蓄势之姿和爪牙待张的前腿;中间红色向右画弧成脊,渐粗渐亮,直至双耳间。三条线在腰际重又交会,勾勒出威武的狴犴之首。再下,两条白亮长须翘起,獠牙森然,若雪双瞳中一点漆黑墨亮。红黑交映处,狴犴如火焰雕就,凸显肤内,活灵活现,直欲破皮扑出。

狼眼眨了眨,山下次虎突指余化龙后背:“苏小姐这狴犴为何是独眼?”

“一旦点齐双目,就是点睛,雕青将无法去除,这狴犴便如活物,随气血运行,能隐能现。”

二人面面相觑,从未听说世间有如此雕青,他们是懂行的,已知此番比试己方必败。松井中佐急中生智:“眼下三楼名流众多,不妨让他们来判定高下,如何?”

苏无怯淡淡笑道:“也好!”

当下,松井中佐和余化龙蒙了面目,坦背在众人之前,也不告知是谁人所雕,只把两个竹筒分置左右,做投箸之用。

众人围拢了看。

一老者在樱虎图前站定,掏出放大镜细看,啧啧赞道:“色彩明丽,渲染老道,这山中王者气势迫人。好!”

山下次虎在旁暗笑,这姓文的维持会副会长见过松井中佐几次,早知樱虎图是自己所雕,偏能演得如同初见。

老者话音未落,便有人反驳道:“文副会长此言差也,樱虎图固然神采飞扬,但这狴犴张牙舞爪,却又威势内敛,神兽之行,更胜一筹。”说话的却是平日与文姓会长颇有芥蒂的另一少壮士绅。

“林老弟,说话之前,可要三思!”文会长故作大度,“这世间啥都有得卖,唯独没有后悔药。”

那士绅横了他一眼,径直将手中箸放入余化龙身旁的竹筒。这人在城中也颇有势力,顷刻间,数十人跟着投了手中箸。狴犴图的箸数顿时遥遥领先,有几人也随众要去投箸,不经意间发现一双狼眼瞪过来,鬼火般的怒意便是瞎子也能感觉。文会长又在一旁努嘴示意,未投箸者恍然大悟,忙不迭改投樱虎图。也有迟钝的,依然投向右边。

投完箸,文姓副会长和林姓士绅上来持筒报数。

樱虎图的得票先点,共五十四票。

狴犴的票数一下一下入耳,山下次虎狼眼斜望苏无怯,见她静立不动,不禁微觉忐忑。

报数声停在五十四。竟是平局。

山下次虎松了一气,既感庆幸又觉失望,他的本意是借此将《却邪雕青》赢到手,不想苏无怯竟有如此手段。

狼眼再斜,却听苏无怯道:“我有办法分出胜负,不知少佐可敢一试?”

四周的眼神和窃窃私语,山下次虎唯有硬了头皮道:“愿闻高招。”

“雕青讲究形神兼具,虎形易绘,虎威难描。狗性最敏感,只需牵一母双胞的犬来,一试便知。”

林姓士绅笑着接口道:“我家倒有同胞猎犬,还是参与过猎虎……”

山下少佐狼眼如剑,刺得林姓士绅大惊失色,直冒冷汗,却又不知自己哪儿错了。

无奈话已出口,山下次虎只得讓他快去取狗来。

片刻,双胞猎犬至,一黑一白,俱是毛色光亮、颅骨巨大的猛犬。

松井中佐与余化龙去了蒙面之物,转过身来,黑白二犬分置两人身后。呼吸间,众人便听到狗儿狂吠。

叫声传自松井中佐身后,是白犬所发。山下次虎闻声狂喜,文副会长更是按捺不住,抢先道:“如何?我早说樱虎图更胜一筹吧!”

一旁苏无怯的冷笑让山下次虎不自信起来:“苏小姐……”

有好事的早探身去看,不由发出啧啧惊叹。

余化龙忍耐不住,起身回头,见身后黑狗蜷地,露着下腹,颤抖不止,便溺满地,竟是吓得瘫软在地,不敢出声了。

众人眼若铜铃,不信世间有此奇技。

良久,神色难看的山下次虎才低头道:“我认输,要为苏小姐办何事?说吧!”

“请放胡海江掌柜回家!”

这铿锵九字震得山下次虎一愣,他转头与松井中佐、余化龙目光一触,喝道:“这可办不到!”

苏无怯静静立着,抬了下巴对着山下,一言不发,满脸不屑。

“非他不守诺言,是苏小姐所求太晚,胡海江昨晚已……”松井皱眉不再说下去。

“死了?”如雷击顶,苏无怯险些摔倒。她之所以答应和山下次虎比雕青,目的就是救出胡海江,不料却成空想。

“那我换个请求。”她慢慢转头,指着余化龙,咬牙切齿道,“把他抓起来。”

“你疯了?”余化龙大惊。

“我是疯了!”苏无怯将余化龙如何让她放盒嫁祸之事,缓缓道出。

余化龙面无表情地等她说完,才冷笑道:“当年师父只传我武功,而不传你,你一直不服,如今却来诬陷我。”

山下次虎和松井中佐对视一眼,齐问:“苏小姐所言,可有证据?”

“证据在黄檀木盒中。”

那盒木料上好,雕工精美,正被松井中佐收置在此。不多时,木盒取到,山下次虎和松井中佐拿起看了又看,均无发现。

“取放大镜来。”苏无怯接过木盒后吩咐。她转眼见对面的余化龙眉目轻皱,仿佛又变成了武当七十二峰、三十六岩、二十四涧中紧跟自己奔跑嬉戏的瘦弱少年。她想开口收回请求,可脑中红红的葡萄酒一闪,化为满地血水,将胡海江一家三口淹没。

沉吟片刻,苏无怯才指向一桃叶刻痕处。

“余化龙之物。”放大镜下,五个微细之字现出,山下次虎挥挥手,立刻有日本兵过来,抓住了余化龙。

余化龙一言不发,望向苏无怯的眼神无惊无惧,更多的是讶异和无奈。

夜深。

一条黑影蹿进巷中,飞抓稳稳钩住墙角,转眼翻入苏府。

几个纵腾,黑影便到了亮着的西厢房前,顺门缝向里偷瞧。

屋内太师椅上,苏无怯正低头看书。黑影很快发觉不对,案几上小座钟的分针连过两格,她却一页书也没翻,黑影取出黑巾蒙脸,轻轻推开虚掩的门。

听到身后脚步,蒙咙半醒的苏无怯也不回头:“汗青,是你回来了么?”话才出口,她猛想起汗青腿伤未愈,脚步断无这般轻灵。急要转身时,黑影已至,一抹冰寒横上脖间。

“好汉要钱,取走便是。”匕首下的呼吸平静而淡然。

黑影怒道:“谁稀罕你的臭钱。”

这人声线细柔悠长,竟是颇为耳熟:“那你因何而来?”

“为何不念同门之情,害化龙被抓?”身后杀意凛凛,毫不掩饰。

苏无怯越发觉得他的话音熟悉,急切间却想不起:“他是日本人的走狗,我要清理门户。”

“闭嘴!化龙身在曹营心在汉,他是我们蓝衣社的人。”冰寒的声音狠狠一压,似要刺破肌肤,“叛徒是胡海江。因他告密,才使对松井的刺杀功败垂成,雪亭也是他诱捕的。”

苏无怯终于将话音和人合并起来:“你是周评弹!”

黑影转到前来,拉下黑巾,露出清癯面目,正是得意楼中的评弹名家周亦石。

“若胡海江是叛徒,日本人为何处死他?”苏无怯半信半疑,“他又怎会不告发余师弟?”

“胡海江在日本人眼中,不过是条狗,有了怀疑自然可杀。化龙是与我单线联系的,而雪亭被抓前留下三个字,胡已叛。”周亦石收了匕首,从怀中取出一信,“这信是化龙很久前写的,他曾说若有一日落入敌手,就让我把这信交给他师姐。只是他没想到,害他身陷绝境的竟是你!”

一张信笺,褶皱很深,却只短短七个字:无怯,来生见。化龙。

后面的署名证实了这信是师弟亲笔,余化龙总喜欢将龙最后一勾撩得特别高,说那是男儿自带的一弯吴钩。苏无怯颤着手,喃喃自语:“那他又为何逼我救松井?”

“那是计划的变化!发现你后,化龙计划刺杀的目标转向日本上海派遣军司令官松井石根。”周亦石皱眉叹道,“松井老贼身体有病,本在此处秘密休养。你若救了松井中佐,那就有可能接近松井石根,进而可以杀他。如今却被你搅了局。”

“明日我去救出余师弟!再执行这计划。”师弟果然不是那种人,苏无怯愧疚抓心,又觉一块压心大石不翼而飞,松了一气。

“太迟了,今日下午,松井石根已秘密赶往南京。”周亦石的话如冰灌顶,浇灭了苏无怯的欣喜。

次日巳时。胡笳路十号,日军宪兵队门前。

墙边崭新的告示表明,对刺杀松井的蓝衣社成员的悬赏又提高了两倍,达到十万法币,相当于数百头大牛的价格。

“少佐让你进去!”士兵说道。

这里原是盐商金演叔的宅子,苏无怯曾到此行医数次,此刻院内风景依旧,花木无心,不识世道沧桑,依旧怒放。

庭院中,山下次虎双目半张,如视远山。左手拇指将刀锷向右斜前稍推,刀刃电闪掠过身前花丛。初时静缓,至中加速,及刀尖快脱鲤口时,如疾风闪光。这一击,深得拔刀术“周、破、急”要领。斩毕,左掌疾敲剑柄,做振落刃上积血状。

山下次虎收刀入鞘,狼眼扫过苏无怯,落在她腕上的青布囊上,皱眉道:“早想問苏小姐,为何绣那彼岸花?这在日本是只见花,不见叶的死人花。”

“少佐怕是认错了。这是曼珠沙华,白花见恶自除,红花为天降吉兆,黑花中住着精灵,可以实现所愿。”苏无怯淡淡道,“它与彼岸花之别,就如中华古箫与东瀛尺八。”

山下次虎打量着她,眼前女子蓝衫黑裙,长发及背,脖颈若荷梗挺立,有种静谧安闲的气度,似曾相识:“苏小姐来,不是只为说这些吧?”

“请少佐放了我师弟!”

狼眼凝聚,盯着苏无怯,后者淡然回望。

“苏小姐。”徐徐抽刀几寸,凝望出鞘的森冷刃锋,山下次虎冷冷道,“这不只是你我赌约那么简单,余化龙所为,表明他是抗日分子,你若与他牵扯一处,怕是谁也护不了你!”

苏无怯缓缓伸出双手,翻转摊开,手心白皙,五指修长:“请借宝刀一用?”

山下次虎不解其意,心度她就算有刀也伤不了自己,这才皱眉递刀。

苏无怯双手握刀,左柄右鞘,慢慢拔刀,映上森森刀影的脸,白得近乎透明。刀身拔出,苏无怯再小心翼翼推刀回鞘,手指刀鞘中部。

山下次虎疑惑地看去,军刀皮鞘处有蚂蚁大小的白点。让士兵取了放大镜,眼前出现半首诗:我圃殊不俗,翠蕤敷玉房。秋风不敢吹,谓是天上香。

“‘余化龙之物那五字,也是这样刻下的。”

“你为何这么做?”山下次虎饶有趣味地盯着她,这女人居然练就了盲雕手段,“昨日巴不得他死,今日又来救他?”

“余化龙虽与我不和,毕竟是我派唯一的拳传弟子,我饶他,为的只是宗派传承。”

“就算他没嫌疑。这也关系到武士守信的原则,这是我输给苏小姐的。”

“我愿以《却邪雕青》赔罪!”

狼眼一缩再展,喜意充盈,山下次虎求之不得,一度想逼她交书,只是虑及古法传承讲究书与不立文字的口诀相辅相成,怕不得两全才暂时放弃了。如今她自愿交书,那是再好不过,一个中国人的死活又算得了什么。他紧逼一句:“当真?”

“请少佐先满足下我的好奇,为何对《却邪雕青》如此势在必得?”

山下次虎愣了片刻,放下军刀,解开上衣,冷冷道:“请看!”

只见他胸口有个半尺见方的“败”字,竟全由刀疤组成,苏无怯惊异未过,山下次虎已将上衣脱却,他左右双臂刻满败字雕青,大大小小,密密麻麻。

“十年前,我与人争夺东瀛第一雕青妙手的名号,赌输了。我的爱人庆子成为他人的侍妾,我羞愤自杀而未死,每当想起,我就会在手臂上刻个败字。我想报仇,我想筹千败而一胜,我的心情,苏小姐可了解了?”

不想眼前的凶人竟有这般往事,苏无怯取出一两寸见方的小圆册子。山下次虎虽不识封面小篆,却也看出那是古物。他抢过手去,见内里数幅均是刺针经络图和各色雕青,旁有注解,不禁喜出望外。挥手招过卫兵,他皮笑肉不笑道:“苏小姐对师弟倒很看重呢?”

苏无怯没有答话,目光落在青布囊处。当年余化龙不顾生死爬下山崖,摘了罕有的黑色曼珠沙华送给自己。初阳隐映下,持花少年满是汗水的脸,涌涌火红,令人心动……

脚步响起,余化龙随士兵走来,与昨天比并无变化,不见受刑迹象。苏无怯上前道:“余师弟!”

余化龙也不答,转眼瞥见山下手中的册子,顿时变色。

心神俱被《却邪雕青》所吸引的山下次虎,不耐烦地举手让他们离开。

二人出了宪兵队,一前一后走进小巷。

“你怪我?”见他不说话,苏无怯止步问道。

余化龙自顾向前走去:“为救我,连《却邪雕青》都舍了,我感激还来不及,怎敢怪罪?”

听出话中不满,苏无怯火气升腾:“谁让你不早点告诉我你是蓝衣社的?”

“你怎知……是汗青说的?”余化龍猛回头,话说半句,已读出她眸中的否决,“那是周亦石,他可……”

汗青离家出走原是与他们一起了,苏无怯恨恨地打断他:“就算你不当我是师姐,我可仍当你是师弟。”

见她咬牙切齿地爆发,两缕长发飘荡耳前,余化龙仿佛回到了武当山中。那一双水漾眸,黑白分明,泪如荷上露珠滚落。

“周评弹说在老地方等你。见了汗青,让他赶紧回来。”苏无怯见他发呆,也不理会,扔下一句,自顾向家走去。

远处密集枪声吵醒打盹的苏无怯时,已是当午。她起身才喝了半杯茶,就听门环气急败坏地响,然后是应门老妪发了声喊。

脚步来得疾乱,汗青面色铁青,一瘸一拐地全力奔来:“姐,出事了!”

心猛提起,苏无怯有种极坏的预感。

周亦石说的老地方,就是得意楼柴房底的暗室。日本人来得突然。当时在场的汗青见到了整个过程:“周叔叔当场被打死,余大哥打死了四个日本人,为掩护我也被抓走了。”

“化龙!”苏无怯无力地坐回椅中。

脚步声打破了监狱最深处的死静。

地上的余化龙双耳微动,尖锐的军靴踏地声中,另有一股沉静从容的步履,他张开眼,见熟悉的身影朝自己走来。

苏无怯蹲下身。

牢内的余化龙遍体鳞伤,血污遍脸,只双眼明亮如初。他扶着地,艰难坐起,微笑道:“让师姐见笑了!”

他比以前更要强了,苏无怯心道。

山下次虎冷眼在旁,此番他将计就计,抓获蓝衣社的刺客不说,更顺手得了《却邪雕青》。学会其中的新型刺法,必将在日本引起轩然大波,而施针者也定会名声大噪,成为一代雕青宗匠,更能一报当年之仇。山下次虎思及到此,心痒难搔。余化龙固是要犯,但苏无怯开出的条件,是他无法拒绝的。只是见个面,自己又在一旁,这女流之辈还能翻天不成?

山下次虎招来卫兵开门,等苏无怯进去后再锁回。

“师姐,不必费心了!”

苏无怯从青布囊中取出针来:“在武当时,师弟可没这般刚烈。”

余化龙目光淡然:“师姐为人治病疗伤,而我是想为国家治病疗伤!”

针如鸿毛般掠过伤口,可遍身血肉翻裂处,却似清泉涤荡,痛楚顿减。

“有些人活着却死了,有些人死了,可又像活着。”余化龙笑道,“好师姐,告诉我,当年你为何不跟我走?让我这将死之人也能安心上路,不然我变成鬼魂,也会日日夜夜跟着你,追问答案的。”

“可知当年父亲看了你写给我的字条怎么说?”苏无怯柔声道。

“师父他老人家定是痛骂我不长进吧?”

“不,他不住地夸你也夸自己,说想不到化龙这小子也有豪情万丈的时候,说明他没有选错,也没有教错。”

余化龙先一愕然,随即轰然大笑,直笑得满身伤口开合进血,泪流满面:“想不到我怕了一辈子的师父会说这样的话,可你,为何不来找我,师父都默许了,你为何不来找我?”最后几句几乎就是吼叫了,震得监牢轰鸣。

“你不但不能喜欢他,有一天也许要亲手杀他。”苏无怯的话语轻如蚊鸣,“这是父亲在夸完你之后,告诉我的。”

“为什么?”余化龙愤怒道:“师父他莫非疯了?”

“你才是疯了,你可记得泄露师门秘密的后果?”苏无怯突然站起,冷冷道。不等余化龙再开口,她已收针出牢。

望着温婉静雅的背影一步步远去,阴沉光影中,余化龙躺倒在地,双目渐湿,他轻轻念道:“无怯,我好想和你回武当。”

远去的脚步一顿,竟似听到了他的祈愿。

监牢门口。

“苏小姐何时兑现承诺?”

“明日!”

“痛快!”山下次虎狼眼骤亮,他之所以答应让苏无怯探监,是以她给九名佐官雕刺龙生九子图为条件的,《却邪雕青》中有云:龙生九子,穷尽变化。山下次虎自信,只要看一遍行针过程,再以《却邪雕青》对照,自己就能掌握这神奇的雕青术。

夜已深,房内细烛昏暗飘忽。

“苏大夫,这是你要的。”男子将桌上小瓷瓶推往对面,再忙不迭缩手,在长衫处抹了又抹。

苏无怯看了他一眼,又瞥回瓷瓶,怔怔不言。

男子以为她不放心,赔笑道:“贱内说了,益虫是她从娘家带来的,总共两瓶,已封存多年,无色无味,不惧冷热,入血而活。通常第一个时辰让人渴水,第二时辰渴食,任吃不饱,到了第三个时辰,万千益虫破体而出,寄主千疮百孔,定死无疑……”

“午后你想刺我的针上,也沾过益虫水吧?”

“承宗是我们的心肝啊!”男子转脸低语。烛火游移在他脸上,水泡眼、大狮鼻、圆肥脸,这人竟是早已死去的胡海江。

得意楼的暗室很隐蔽,周亦石说过,只有自己、余化龙和胡海江三人知道。当时周亦石死、余化龙入狱,所以极有可能胡海江并没死,因为若是胡海江没死前交代的,那么日本人早几天就动手抓人了,不会等到今日。而余化龙狱中说的“有些人死了,可又像活着”,正是暗示。

从监牢回去,苏无怯闯进胡府,拿出银针对准四岁幼童承宗的后脑,“死人”胡海江终于露脸了。

日本人和苏无怯一样,抓住了胡海江的“死穴”,日本人让他假死,寻找剩余的蓝衣社成员。

他向苏无怯说出了一切,包括得意楼中三楼到一楼的密道,并愿以自己的命换孩子一命。

苏无怯没杀他,也没放过他,她以金针刺穴制住胡承宗,说一月后发作,逼得苗裔出身的胡太太尤媚交出一瓶益虫。

“明日之事,就拜托胡掌柜了。”

“事情一了,也请苏小姐立即为放过承宗。”

第二日。

得意楼前站满了日本士兵。

苏无怯进入三楼雅间时,除了松井中佐、山下次虎还有其余八位日本佐官。他们都卸了军装、武器,赤裸上身,那个当初给松井中佐治疗的光头军医也赫然在列。

见苏无怯盯着他,山下上来介绍:“这是永野军医,精通柔道,是受过天皇接见的帝国武士。”

苏无怯面无表情,准备行针。

永野在山下次虎耳边私语。

山下次虎转头望向苏无怯,目光阴冷。

“苏小姐。”他说,“永野军医有套朋友赠的刺针,想请你甄别下。”

苏无怯点了点头,停下手来。

永野递过一个针袋。

单凭手下触感和针体轻重,毫无疑问,这是套极佳的雕青刺针。

“好针。”苏无怯放下针,“少佐想让我用这些雕青么?”

“不错,若苏小姐用得满意,永野军医定会割爱的。”

苏无怯摇头,摸索着打开左腕处的青布小囊,取出一枚细如牛毛的针:“上次少佐见过的,这才是我用的针。”

“你用这针雕青?”永野目瞪口呆,他并没见过苏无怯给余化龙雕狴犴。

“以针灸之针雕青,不单雕出图案,更紧要的是雕青成,百病不生。”

山下次虎与永野对视了一眼,后者点点头,转身出门,不一刻,拿来了一针盒。

“苏小姐,巧得很,针灸之针,我也有上品。”

苏无怯见那针灸盒甚是眼熟,仔细思量倒已想起,这是寻常药店中所卖之物,哪是什么上品?山下与永野这一唱一和,分明是怕自己行针时下毒。

“好,就用这上品针吧。”苏无怯缓缓收卷了青布囊。

一矮小精悍的日本人不告自来,冷眼旁观。

山下次虎笑道:“这位渡边少佐是忍术高手,自愿最后一个受针,之前他会协助苏小姐行针!”

龙生九子各不同,老大囚牛,喜音乐,蹲立琴头;老二睚眦,嗜杀喜斗,刻镂于刀环;老三叫嘲风,平生好险;四子蒲牢,声音洪亮,作洪钟提梁的兽钮;五子狻猊,形如狮,喜烟好坐,多用于香炉足上;六子霸下,似龟有齿,喜负重,为碑下龟;七子狴犴,形似虎,狱门或官衙正堂两侧有其像;八子负质,身似龙,雅好斯文,盘绕在石碑头顶;老九螭吻,口润嗓粗而好吞食,多为殿脊两端吞脊兽,取其灭火消灾。

临近午时。九子图已成初雕四幅,众人交替观赏,所雕虽淡,却形神兼具,堪称上品。只是图案隐伏在肌肤间,苏无怯仅仅上了道墨色。山下次虎只觉眼界大开,将苏无怯雕法与《却邪雕青》中所书相印证,让他悟出不少妙处,恨不能替苏无怯行针。

“好。”松井中佐仔细观赏了永野军医背上的狴犴,与余化龙身上所雕,形异神同,威猛无别。

他正缓缓起身,屋角突然蹿出一人,猛地撞上他。

山下次虎见那人一副堂倌装扮,微觉奇怪,三楼楼梯处有哨兵把守,这人是怎么进来的?不等他呵斥,那人已左手抓住松井的头发一扯,右手拔出腰后菜刀,搁在喉间,喝道:“站住。”

苏无怯听到这话音,腾地弹起身来,“汗青”两字被她生生吞回肚中。眉间骤寒,此刻冷硬的枪口已抵上她的额头:“快放人,不然打死你姐。”

山下次虎眼尖,瞬间认出了那人是苏汗青。

“若开枪,这里便有三个死人。”

苏汗青虽说得坚决,熟知他的苏无怯依然听出了颤音。

“我数三下。”山下不为所动,话音更冷,“就开枪。”

“一。”

苏汗青望向苏无怯额间黑发,眼皮一跳。

“二。”

山下手中枪稳稳不动。

“三。”这一声却是苏汗青咬牙所喊。菜刀一抖,松井中佐闷哼,喉间红线倏然流动。

“你赢了!”山下次虎悻悻收枪,他可不敢让松井石根的儿子死在自己手里。

门外的哨兵听闻动静,进了门来,见里面有个陌生男子威胁着中佐,不等下令,早将三八大盖齐刷刷对准苏汗青。

“放了雪亭、我姐和余大哥。”苏汗青喘息着,将松井推至三楼临街窗边,此处可看见整个城东。

“蘇小姐。”山下次虎狼眼森寒,“你兄弟的死活可就在你了。”

苏无怯望着一向青涩的兄弟,见他唇边绒毛渐长,少年气息淡去,多了几分男儿气概:“汗青……”

“姐,别逼我!”苏汗青咬牙红眼,将菜刀一拖,松井脖颈间血线渐粗。

山下次虎转头咆哮:“去带那女的来。”

不多时,周雪亭带到。她是被两人拖架进来的,浑身血污,披头散发。苏汗青两眼发直,盯着长发上的双鱼钗,这是他送给周雪亭的定情信物。

两名日本兵将她架到松井中佐面前,朝地上一扔。周雪亭似受刑过重,颓然倒地不动。

苏汗青待那二人走回,菜刀交到左手,卡在松井脖颈间,警惕地望着离己最近的山下次虎,再伸右手去拉周雪亭。

苏无怯泛起强烈不安,山下次虎绝非肯受要挟之人。

她还不及警告,大变已生。

苏汗青摸到周雪亭的手,竟是老茧遍布,他一杲,还没回过神来,手腕处咔嚓一响,剧痛突如其来,腕关节已被扭脱。他惊叫一声,松井乘势脱身而逃,地上那人跳起身,甩落长发露出光头,正是军医永野。

永野一拳击出,将苏汗青打得趴地呕吐。望着地上的长发和双鱼钗,苏汗青挣扎着抓起,哭叫着:“雪亭,雪亭……”

“苏兄弟真是多情,人死了,还将头发当宝。”山下次虎大笑,瞥见苏无怯脸色淡然,不由狼眼一冷,挥手让人将苏汗青塞嘴捆绑在旁,“苏兄弟血气方刚,若用来放火花,定是又高又红,美丽无比。只是我还不明白他是怎么进入此楼的?”

日军杀人的手段极多极残忍,山下次虎说的,是将人先活埋入泥坑或大瓶大缸中,再把土夯实,然后用刺刀往其头顶上一捅,让其鲜血上涌2米多高,称为“放火花”。

“少佐……”苏无怯张口欲言,山下次虎转头看了看惊魂稍定的松井中佐,打断道:“只要你雕好九子图,并将《却邪雕青》最后那页的密义告诉我,一切都可以商量。”

这几天,山下次虎将《却邪雕青》看了好几遍,明白了七八成,除了最后一页。那页上只写了两句话:槁李之战,活杀一心。夜梦得拳,却邪雕青。

门猛地拉开,一士兵急急进来,向松井和山下二人轻声报告。

“什么?”山下一惊,忘了追问苏汗青怎么进楼的,转身向永野打了个手势,二人匆匆离去。

监牢深处。

山下次虎狐疑地打量着地上的尸体,喃喃道:“怎么突然就死了?”

“不是中毒,也不是伤重,是猝死。”永野站起身,用日语说出结论。

山下次虎冷冷瞪着死尸,想起那日苏无怯来探监,问道:“针灸中可有令人假死之术?”

永野从腰间摸出一盒针,取了最粗的猛地扎入余化龙掌心中,观察片刻道:“无呼吸、无心跳、针扎入掌无反应。死绝了。”

“死人也不可浪费,军犬的肚子定是饿了。”山下次虎冷笑道,向外走去。

山下次虎和永野回到得意楼时,苏无怯正给渡边少佐雕蒲牢图,眼见九幅初雕即成。

门外有人敲门,说是送茶水的。得意楼被查封了,可日本人也要吃喝,便强行留下了十几个堂倌。

山下次虎拉开门,门前站着个不大的少年。

苏无怯没有抬头,却知是自己等的蛊毒来了,她已看见那杯身上的蝴蝶花纹。

胡海江果然遵守所约。

“我怎么从没见过你?”山下次虎狼眼充满狐疑。

“掌柜让我送茶。”

“真是茶?”山下次虎瞟向热气腾腾的茶碗,厉声道。

“少佐,我干渴难受,让他给我端过来吧。”苏无怯解围。

“你喝下去。”山下次虎却不理会,双目如锥盯着少年,右手伸向腰间,握住了手枪。

少年分明被吓了去,他手一抖,热水烫肤,茶盘一倾,哗啦一声,碎了满地。

茶烟热气腾腾弥漫,苏无怯的心却冷了下去,益虫只取了一瓶,机会已失。她的手不知觉间慢了,受雕的渡边转身看她,眼中疑窦丛生。

少年下去已一刻。

苏无怯正要丢针罢刺,敲门声再度响起,她停手抬眼。

门开处,端茶的却是张肥脸。

苏无怯又惊又喜,莫非是胡海江已办好那事,又带了另一瓶益虫来?

胡海江向山下点点头,却不说话,端茶向苏无怯走去,仿佛灰尘入目,他不自觉眨了两下左眼。

苏无怯放下心来,接过茶来。

放下托盘的胡海江,嘴微开,像要说话,气息却急促一吸,再猛然一呼。

没等苏无怯反应过来,胸口感觉微微痒痛,如蚂蚁轻咬,可她忽然僵化难动。她不明白胡海江为何会不顾儿子的性命,莫非他发现了她并没用针法制住承宗?

山下次虎看着她,得意地笑道:“苏小姐,忍者定身箭的滋味可好?麻药加蛊毒,好端端的佳人化为白骨,可惜啊!”

门再开,两个日本兵抬进来一具尸体,正是苏无怯探狱时,用针法致其假死,再让胡海江赎尸搭救的余化龙。

“少佐,你要的,我都做了,请放了我老婆和承宗!”胡海江避开苏无怯的目光,转身苦苦哀求。

山下次虎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也不答话。

胡海江僵着肥脸赔笑,心下忐忑难安。却见山下次虎拍了拍手。

门开,一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女子踉跄而进,双目发直,喃喃自语。

苏无怯勉强从绣有红黄色花纹的领襟,认出她是胡太太尤媚,只一日不见,她的长发竟似褪色般,不复乌亮。苏无怯猛然醒悟,定是日本人昨晚也到胡府了,一个月才发作的针刺,当然比不过日本人立刻落下的战刀和子弹。

胡海江也认出尤媚来,惊慌失措地跑过去:“你怎么了,承宗呢?”

“大狼狗……来了……承宗,快躲到妈妈身后来,承宗快跑!”尤媚浑身颤抖,拦住胡海江,厉声呼喊,双臂上皮肉绽开,都是深可见骨的咬痕。她突然抱住胡海江的一条胳膊,力道之大让他难以挣脱,柔声安慰,“肚子破了不要紧,承宗不要哭了,让你爹找苏大夫,她一定能治好你的……”

胡海江只觉脊椎骨断了、散了,再也撑不住这满身肥肉,他哀号一声,轰然倒地。

尤媚兀自在旁疯闹不已。

山下次虎视若未见,挥手让人将尤媚拖出,转头对苏无怯道:“原本我想将余队长喂狗,一了百了,可又敌不过好奇心,苏小姐的雕青术当真能让人起死回生么?”

“我倒想让你开开眼,只是动不了……”

山下次虎淡淡道:“你说,我让永野君来刺。”

“左脚底涌泉入针一寸,一个时辰后自会醒转。”

永野走过去,在余化龙左脚底扎了一针。

“‘槁李之战,活杀一心。夜梦得拳,却邪雕青这又是什么意思?”见她如此合作,山下次虎忙问出最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周敬王二十四年,越王允常死,其子勾践即位。吴国趁机伐越,越出兵抵抗,两军战于槁李,勾践派敢死队自殺于吴军阵前,趁吴军惊惶之际率军突击,吴军大败,吴王阖闾被击伤脚趾,在回师途中死去。这就是槁李之战。”

苏无怯侃侃说道:“庄子《逍遥游》说,越人断发文身。而《却邪雕青》著者,就是传说中的陶朱公,也就是越国的范蠡。雕青又名刺青,也就是刺客之青,是健身壮体的装饰,也是取人性命的手段,这便是活杀一心。忍者定身箭与之相比,不过皮毛。你们身上雕的索命刺青,狠毒百倍,若放了他们三人,我尚可救你们一命。”

“哈哈哈。”狼眼眯成一线,山下次虎笑得喘不过气来,“你以为几句疯言就能……”

嘶吼打断了他的笑,那是渡边少佐的叫声。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渡边表情怪异,伸手狂抓后背。背上雕的蒲牢越发黑了,顷刻成深紫色,转眼又变青色,透出诡异的死亡气息。青黑之血肤下涌动,仿佛皮下有活物要破体进出,在座诸人,战场厮杀多年,见惯生死,乍见此状,亦感骇然。

渡边少佐不见背后异象,只一味伸手挠肉,似瘙痒难当,突然间皮破血喷,弄得满身满地。

永野军医道:“他可能中毒了!”

话音方落,松井中佐也大叫起来:“热、痒。”话犹未了,已倒地翻滚。

这下受雕者人人自危,只觉周身如干虫蠕动,蚕食撕咬,众人目光无一例外,都落在苏无怯身上。

山下次虎是唯一不曾受针之人,见大势倾危,他猛退身拔刀,横移余化龙头顶,想要威胁苏无怯。一股圆柔之力顺刀柄传来,将刀式化解,原本瘫卧的余化龙竟坐起身来。

苏无怯见此,松了一口气,缓缓坐倒。日本人的麻药犀利,一时三刻化解不了,之前说假死针法需要一个时辰才能苏醒,只是缓兵之计。针入涌泉,半刻就能起效。

刀光一晃,如雪刀锋又横在余化龙喉间。挥刀的山下次虎愣在当场,他见识过余化龙的功夫,这刀本是虚招,不过想逼开对手,不想却一举奏功。

苏无怯也愣了,以师弟的武功,又是出其不意地醒转,应当将山下次虎手到擒来才是。

“这麻药还不错吧?”永野大笑,是他在刺入涌泉的针上下了药,余化龙苏醒片刻正是麻药起效之时,顿让他僵坐难动。

山下次虎狞笑,狼眼更斜,他举刀半空,吸气凝神,便要一刀斩落。

“我来告诉你什么叫夜梦得拳!”苏无怯右手五指晃动,一点寒星没入印堂,她竟慢慢站起,永野惊得忘了发笑,就算野熊中了定身箭,也是半天动弹不得的。

苏无怯手中金针如蜂蝶激舞,自上而下扎遍周身:“北宋时,武当祖师张三丰北赴汴京,有一晚,梦真武大帝传其武功。次日早上,正遇强盗打家劫舍,张三丰以梦中所学,打败了百余强盗。‘夜梦得拳,却邪雕青这两句便是三丰祖师留下的。”

“荒谬之极,武道修行,岂能一晚速成?”听她说得怪异,山下次虎停刀而问。

“我武当宗法传承如雕青,有显有隐。每一代弟子中杀心最强的注定不能习拳,而只能隐为金针医者,若门中有不肖弟子,則由医者出手清理。”苏无法自顾自说道。

师姐不能学武,原来缘起于此,余化龙这才明白过来。

山下次虎听得皱眉,不明白不懂武功的医者,怎么担负得起清理门户的重责。却见苏无怯扎针的速度越来越快。目不暇接问,一声长吟入耳:“云烟过眼朝复暮,残梦已渺茫。今宵荒城碧血光,照我不彷徨!”曲调悲凉慷慨。

长吟尽,苏无怯清秀雅致的脸,仿佛笼上一层淡淡红光,她冷冷望向一众日本人。

山下次虎见她清澈的双目越来越红,渐如滴血,再不见丝毫眼珠眼白,惧意骤生,举刀便去斩杀余化龙。

啸声尖厉,耳膜欲裂,山下次虎左手背剧痛,刀光微斜,掠余化龙头顶斩落,带起一蓬断发。转目处,一支细针已穿透了掌背,射入刀柄。

一旁的永野见慌乱的众人都安静下来了,渡边少佐也已爬起,自身除了起初的巨痒外,别无异样,忙大声道:“她说谎,那雕青不能杀人,也没有毒。”

“这才明白,已太迟了。”酸麻痒胀是初雕后血脉聚气的反应,余化龙自幼习练武当心法,对此并不敏感,一众日本人则不然,被苏无怯以言语诈过。

两名少佐怒喝冲来。

掷出飞针的苏无怯,长发飘忽,魅影般闪来。那两少佐突凌空飞起,血雾狂喷。山下次虎眼尖,见二人胸前凹陷如洞,胸脊之骨已尽数碎裂。

另几人发力奔跑,想要取过一旁的武器。几点寒芒飞上身来,顿时倒地不起。眼见形势不妙,渡边少佐双手一抖,两名中针倒地者,突诡异飞起。半空中隐隐闷响,低沉如雷,震得众人耳内轰鸣。

苏无怯感觉空中有股气流,无迹可见,却凌厉无匹。她一个铁板桥后翻,狭细的白光擦鼻尖掠过,削落几根眉毛,将一红木衣帽架击折。

渡边以透明弓线扯起两人飞扑为弓,再拉动锋利无影的弓线击发做弦,是为忍者无弦箭。

苏无怯顺地滑行,形同鬼魅。渡边翻滚在旁,才抄起军刀。她已旋身投怀,这招匪夷所思,竟如陀螺般,周而复始。

余化龙在旁身难动,心中却掀起骇浪,这太极圆功禅拳中的石飘水,他苦练多年,也没这般纯熟无碍。渡边挥出的刀莫名一转,轻巧地斩入自身小腹。

隐在渡边身后的永野,正摸着了一把手枪,见此情形,也不管渡边死活,便要开枪。一只纤细白皙的手从渡边腋下穿出,准确无误地握住了永野手中的手枪枪管。

下一刻,永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铁铸枪管竟被折弯回来。他不及放手。苏无怯已擎起渡边的刀,一横一纵的两道刀光电闪而过。

渡边和永野二人不及惨叫,眨眼间血肉横飞,变为八截。

有生以来,山下次虎头一次感到恐惧,他努力调匀呼吸,不让自己发颤。居合拔刀术讲究一击必杀,苏无怯再厉害,也不过是血肉之躯。

苏无怯长发披面,丢下军刀,眼中之血如鬼火燃起:“让尔等见识下槁李之战,越国死囚所使却邪刺的厉害。”

山下次虎得《却邪雕青》后,翻阅过不少中国古籍。曾有疑问,若越国真有如此雕青术,怎会被吴国夫差所灭,还要卧薪尝胆十数年才灭吴?

此际无暇,他拔鞘举刀,直指苏无怯眉心,刀柄沉于自身丹田处,目光从剑尖处视出,笼罩前方。此为三角见之剑,刀势守坚攻猛,是拔刀术攻守如一的典范。在苏无怯的诡异杀伐前,只有一击机会。手中刀虽以红色刀穗装饰,与普通佐尉佩刀无别,其实是山下家祖传名刀“断流”,这历经百年,斩首千余的名刀隐隐震颤,刀柄处金菊花的族徽闪烁放光,似为遇上对手而兴奋。

他缓缓地移动,调节着与苏无怯的距离。一线之隔,事关生死。

苏无怯立在数步前,身似不动。山下次虎却知自己每次轻微移动,对方也随之而动,仿佛二人间联系着无数无形的丝网,任他如何进退挪移,苏无怯总能保持一致。

山下次虎突然停止移动,身姿端正,缓缓成跪坐姿势,只是膝盖松软,大腿蓄力如簧,微微起伏间,竟似蕴有涛浪。他右手握刀,左手捡了刀鞘,插入刀柄处,扭转九十度,那刀鞘内有凹槽,刀与鞘合,发出“铿”的一响。苏无怯身形晃了晃,退开两步。刺字诀,能兼备攻守和远近距离。

松井中佐爬起,从地上摸了把枪,偷偷要射,却猛地凄厉号叫,原来是倒在一旁的胡海江也苏醒过来,一口咬住了他的小腿。松井气急败坏掉转枪头,只一枪,打得胡海江脑浆四溅。他还不及收枪,苏无怯已到。

“咯”的一声,眼前事物都歪斜起来,接着脖颈间一痛,怒血喷涌。

门外脚步杂乱,是驻守楼下的士兵被枪声惊动了。苏无怯转身向后,一步一步逼近山下次虎。

山下次虎见她心平气和、轻而易举拗断松井的脖子,心中骇然,护卫不力的恐惧被眼前森冷杀意压得无影无踪。

他本想拖延着,等援兵上楼,只是苏无怯鬼魅般的双眼让他明白,不做困兽斗,必无生机。他狂吼着,单足跳起,凌空挥刀,仿佛几十年的苦练就为了此刻一击,这是山下次虎习练拔刀术以来最快最稳最准最狠的一刀。

刀锋斩过,苏无怯身影断为两截,眨眼间又接了回去。山下次虎泛起绝望,明白已失去最后的机会。

苏无怯撇身出拳,拳似极慢。可他偏偏躲不开,胸口仿佛贯入炙热火焰。整个人向后腾起,最后一丝意识里他躺在故乡云锦樱下,庆子跪坐身旁,头顶一颗颗露珠微风中颤动,晶莹欲滴……

从山下次虎怀中取回《却邪雕青》,苏无怯又给汗青松了绑:“带着你的余大哥,从密道走,我挡住他们。”汗青之前就是顺着雅间后的密道潜上楼来的。

麻药刚过的余化龙踉跄着拉住她:“无怯,要死一起死,要走一起走,我不要再像当年,我不会再离开你。”

眼红淡去的苏无怯摇摇头,珠泪欲落,手中银针在瞬间连刺三下。余化龙仿佛又中定身箭,动不了,说不出,只任泪水夺眶。

苏无怯转身拾刀,割下一绺长发,卷放入青布囊,和《却邪雕青》一起塞入他怀中,附耳轻言后拭泪而笑,转头走向房门处。

“姐,一起走!”苏汗青架起身不由己的余化龙道。

“汗青,你是男人,别再婆婆妈妈,再不走,我就死在你们眼前!”苏无怯举刀横颈,泪如雨下,却不敢回头。

苏汗青的哭声渐远,苏无怯合掌默祷:“化龙,汗青,保重!”《却邪雕青》能瞬间激发人体所有潜能,即便是老幼妇孺也能以一敌百,而代价是耗尽所有生命,受针者只能再活一个时辰,除非有武当始祖张三丰那般超人的武道修为。

槁李之战,越王勾践就是给数百敢死队施以却邪雕青,战胜吴军,并击伤吴王阖闾。其后,越国雕青传人被吴王夫差派人暗杀,十数年后,范蠡找到了另一个雕青传人越女阿青,流传下了这部《却邪雕青》。而担心这样的武者无人能制,武针两道早早一分为二,各自传承。父亲原是武道传人,只因同辈针法传者早逝,《却邪雕青》才一直由他代为保管。

此刻的苏无怯并不知道,半日前,山下次虎已摘抄了一份《却邪雕青》寄回日本,十五年后,中日间两位雕青大师将再度上演了一番龙争虎斗。

在仅有的生命里,她把所有秘密都告诉了余化龙,也委婉地道出了心里话。

负责清理门户的金针术传人,不可以与武道传承者结合,这是遇仙流显隐两宗的秘密门规,也是苏无怯人生中接受的第一个噩耗。

当年余化龙出师前,留信给她,她明白腼腆的师弟终于鼓起勇气约自己私奔下山了。可一切都已太迟,当初她为黑色曼珠沙华感动落泪,父亲就罚余化龙站桩。而让她在真武大帝前做抉择,是成为一个普通女子还是暗领使命的金针术传人。

她选了后者。

那一晚她躲在老松后,流泪看他在雨中煎熬、等待,看他在夜雨中疯喊自己的名字,看他最后黯然地狂奔离开……她好想自己能化身为风,追随他而去。昏迷的她被跟随而来的父亲背回武当。她大病了一场,痊愈后就把黑色曼珠沙华缝在左腕青布囊上,一日不离,祭奠心中曾许的愿望。

如果时光能倒流,或许我会选择另一种活法!可今生,这就是我的命!我无怨无悔。蘇无怯这么想着,拉开了门。

门外,日本兵蜂拥……

苏无怯仰眺苍穹,微风拂面间,天蓝云白。

(责任编辑:明月枯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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