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晴雯
一
初识,当然,我不叫他老爷子。
没去之前忐忑着。只知道他是个德高望众的陶瓷艺术大师,没想到交流起来轻松随意,如沐春风。随便扯一个方向,话头都像拧开的水龙头,哗哗哗地流了出来。他思路清晰,舌灿莲花,往事在他的描述下一一盛开:那日见光秃的群山,那乌烟瘴气的空气,那夜以继日的试验,那试验成功后整个产业的改天换日……
那是2007年3月,凤凰山上春意盎然,小楼周边四目苍翠。
二
再识,已是2014年农历正月十五。
小楼依旧人来人往,但大家脸上却都无笑意。我大致说明了来意,他说:“好,谢谢你。”那整个下午,他依旧不停地说话。谈出身,谈往事,谈蹉跎岁月。只是,时不时会有一些突然的沉默,然后又赶紧重启话题。也许他今天谈兴不佳吧?有那么三两次,我想起身告辞,他却很郑重地说,别走,你坐,聊聊天。
又是快到六点,大女儿来了,叫了声爸爸,他没看她,也没回答。大女儿便低了头,退出去了。又一会儿,小女儿来了。她默默地给我们续了茶,然后垂手站立一边;待他话头停止处,才走到他跟前,低头附在他的耳边,轻柔地说:“我们去吃饭,好不好?”
后来知道,那一天是他爱人去世两周年的忌日。谁能淡然面对生死的洗劫呢?他的心底,自然涌动着一条悲伤的河流。
三
那之后,我成了凤凰山的常客。连看门的保卫、扫地的阿姨都会友好地跟我招呼对我微笑。有时候高朋满座,我便静悄悄地走进去,静悄悄地坐在一边。有时候他在创作,我一样坐在他的身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闲聊。他带我看瓷、看窑、看泥、看工地,带我看书房,看那许多知己好友赠送的各种礼品。他身高一米七多,尽管瘦,却身子板挺直;而我不过才一米五。我是一条名副其实的小尾巴。
有时晚饭后散步,我也会散到那里去。第一次带先生去也是晚上,我玩笑地介绍说:“我们家‘领导,正牌的。”他站起来跟先生握手,脱口就说:“范先生,一中老师!”我吃了一惊,是第一次交流时随口谈到的,六七年过去了,这位83岁的老人家,他的记忆是一台多大存储量的电脑,又安装着多快速度的搜索引擎?
泡茶闲聊间,一个女人和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孩走了进来,文秘王贵平赶紧介绍说:“这是我的爱人、小孩儿。”老邱补了一句:“也是正牌的!”大家呵呵呵笑开了。
四
“老爷子”这个称呼,是他身边的人叫的。
他其实不喜欢人家说他老。有时候他会说:“不要问几岁,我忘了。”有时候会说:“我曾经年轻过,你曾经老过吗?”另一次还说:“我不是越来越老,而是越来越智慧。”每一回,他都嘴角上牵,露出一个顽皮、戏谑的夸张笑容。在那样的表情和语气中,我一次次感受到,“耋耄”是一个多么福泽丰美的词。
但身边的人不管,还是叫他老爷子。那些学徒,有的小姑娘时就跟了他;后来结婚了,后来当了妈,也还是跟着他。有的由于家境贫穷中途辍学,要来跟他,他问:“还想念书吗?”只要对方点头说“想”,他便出资供他(她)上学,吃住都在他们家。王贵平是外省人,应聘办公室文秘时,他问:“结婚了吗?老婆孩子能不能跟着来?”王贵平听了连工资多少都不问,立马决定加盟这个“新家”。
有一回,北京客户来谈3D打印合作项目。他的胃已经全部切除,随身带着豆奶,每两小时进食一次。可是这个“无胃”的老人,却兴致盎然地说:“哪一天我要去上海看看打印出来的房子!”又说,“德化瓷雕是独一无二的,3D打印只能取个大样,而德化瓷雕的精妙全在细处。北京客户说,我们可以先立项,说不定过了三五年,别人已经成功研制德化瓷3D精细打印……”他身边的学徒王桂兰打断了:“老爷子喜欢走在人前,不喜欢跟在人后。”
另一回,几名学徒围拥在一起,正在观看蒸汽烘坯的试验结果。那也是“走在人前”的一次试验,因为德化瓷大多采用自然烘干。由于是初试,显然,因为温度和湿度没有掌握好,作品反倒越烘越软。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为什么试验失败,叽叽喳喳声中,有人说:“为了让试验成功,老爷子先请我们洗一次桑拿吧!”
人群笑开了,小楼里欢乐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