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在屎尿间

王石平

洁癖者的洁癖总会伤了自己身边的人，这是他们不曾觉察的。他们对这个世界是防范的，不接纳的。

我们的一生多多少少都经历了一段或长或短的洁癖时代。青春是有洁癖的，青春期无论男孩还是女孩都有一些精神上的洁癖，他们还没有尝到世道的艰难，还没有“懂事”。1洁癖的人好像是愈来愈多了。

水仙认识不少洁癖的男男女女，夏天报了一个团去旅游，苏杭五日，团里一位大姐随身带一瓶酒精，一小饭盒棉花球，到了饭点儿先从包里拿出一块小肥皂洗手，小饭店的水管流出的水极细，这位大姐把一双手翻来覆去地洗来洗去，后边排起了挺长的队等着，看着她花样百出地洗来洗去。

坐上饭桌，从双肩背包里掏出一个饭袋子，取出饭盒和勺子，还有一瓶酒精，倒一点出来在棉花球上，仔仔细细地擦餐具。一个棉花球用没了酒精，再用个新的，不碰前面擦过的地方。先是上了一盘糯米藕，一段藕切出了十块，好像是按一人一块上的，转到她跟前还剩下4块，这位姐姐小心翼翼地取中间的一块。后来水仙发现，这位姐姐的勺子从来不挖别人筷子碰过的菜。一顿饭下来菜没吃多少。

这个习惯让她保持了一个好身材，瘦，真瘦，又白又瘦。

可以看到瘦姐姐青白的手上紫色的血管。

夜宿苏州，导游分房间，把瘦姐姐和一胖大妈分到一间，瘦姐姐还没说话，胖大妈就先大声说：“俺不大喜欢洗脚，俺看这位姑娘忒干净，怕她嫌弃，还是另分一间吧。”

瘦姐姐的脸有点儿红了，她本来个子就高，背着巨大的双肩包，那个包又高出她半头，一个高个子的人尴尬起来要比矮个子的更难堪。因为没处躲藏。

水仙长了个圆圆脸，话不多也不沉默，这样的人给人的印象就是两个字：随和。小导游用求助的眼神在这个团的人中扫了一圈，最后落到了水仙这儿，弱弱地说小阿姨，您可以换换房间吗？

这样，水仙就和瘦姐姐住到了一块儿。她挑了靠窗的那张床，跳起来把自己扔到了床上，身体摆了个大字，后腰贴到床上的感觉舒服极了。早晨出发起得太早，现在有点儿昏昏沉沉，就这么快睡着了。

她闭着眼睛，听到瘦姐姐在铺床，有抻床单的噗噗声，一个激灵睁开了眼，心想那个床上难道没有单子吗？

酒店的床单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沙发上，那个瘦同志从双肩背的大包里取出了一个淡蓝色细纹的床单铺上了床，一样的枕套换上，又拿出拖鞋，白色浴巾，掏出大中小三个塑料盆和一瓶子酒精，然后猫一样去了卫生间，大半天才响起了淋浴的水声。

“洁癖呀！”水仙在心里笑笑，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水仙半夜渴醒了。小饭店的菜放了太多味精，吃下去不免口渴。

她摸索着下了床，也不知床头灯的开关在哪儿，窗帘缝隙处透进来路灯的光，可以看清屋里的轮廓，长条的桌子上有两瓶应该是免费的矿泉水，她喝了一瓶，也就1分钟的功夫一饮而尽。回到床上，看到瘦姐姐无声无息地睡着，身子弓成一只大虾，右手托着右边的脸，左手攥着，一个单人床，她也只占了很小的一部分，一点也不放松的样子。

身上盖的被子有小碎花，显然不是酒店的。难怪那个背包有那么大。

水仙饶有兴趣地看着把自己缩成了孩子般大小的这个女人，想着她不太年轻但是光泽干净的脸，凭直觉，觉得她还是个姑娘。

“这么干净的姑娘，应该不好嫁吧。”水仙马上想到那个不愿意和她同住的胖大妈。

洁癖的人对世界是防范的，而这个充满尘埃的世界也不太喜欢他们。

人人都知道洁癖者不喜欢众生，却不知人们也不喜欢洁癖的人。因为人们多多少少觉得自己被洁癖的人嫌弃了。

凭什么嫌弃我？我还臊着你呢！

2清晨，水仙被卫生间马桶的放水声吵醒了，声音并不大，因为睡足了，一点儿动静就醒了。

旁边的那张床已经恢复成刚进门时的样子，仿佛没有人睡过，床单、被子、枕头没有一点压痕。酒店多么喜欢这样的客人呀。

不一会儿，焕然一新的瘦姐姐端着大中小盆出来了，见到水仙坐在床上马上说：“呦，没吵醒你吧？”水仙说没有，睡醒了。看她把它们分别装到不同的塑料袋里，白色透明最小的那个放在最外面。水仙家也有个一模一样的，包饺子时和面用，家里人少，几口面就够了。

“你可真够利索的，这就收拾好了。”水仙一边说着一边下了床，她的包还没有打开呢。想着擦把脸涂个防晒霜就行了，也不用打开啦。

瘦姐姐说：“我以前在部队，养成的习惯，也好也不好。”

水仙已经走到了卫生间门口，听到这话停下来回头问：“为什么不好呢？”

瘦姐姐笑了笑，一低头说：“没啥。”

卫生间里已经擦得窗明几净了，洗面台子和玻璃镜子上没有一点儿水渍，可是卫生纸已经没有了，可见干净是要付出代价的，酒精的味道充满其间，水仙在心里感叹洁癖的人出行多么辛苦。

发现没纸的时候她已经坐在马桶上开始出恭了，不由大喊：“没纸了呀，帮忙要卷纸吧。”外面马上回应：“对不起让我用了，我把纸放卫生间门口了，你自己取吧。”

“我自己？”水仙听了有点儿气，半拎着裤子一蹦一蹦到门口打开门拿了纸。

她发现纸很好，又软又厚，还压着花纹，心里的气就消了一半，又一想她一个洁癖的人怎么会打开一间充满屎味的门并且走进去呢，这么一想，肚子里的那点儿气也随着屎尿排出去冲走了。

后来几天她们一直住一块儿，每天回到房间就已经挺晚了，她们有不多的聊天，彼此知道对方的一些信息，比如水仙没要小孩，瘦姐姐没有结婚。这样她们多少有了一些非主流另类的东西，感到了一点儿亲切。

团里一位中产大叔一瞅着老伴买东西拍照不在身边就问瘦姐姐：“你结婚了吗？我看这团里就你像是个姑娘。”或者说：“想要啥条件的啊？帮你介绍呀！”这些话肯定是没有回应的，水仙听了心里想：老男人就是厉害！一个女人的纯净总是被他们看到并且想方设法想沾点便宜。因为纯净是稀缺资源啦。

而大叔的老伴本能地、天然地对瘦姐姐充满了敌意。一天在一个桌上吃饭，瘦姐姐找不到没被别人碰过的菜放下碗起身离去，还没走出门，就听到大妈说：“洁癖的人早晚死在茅坑里。”

水仙并没有随她离开，她干嘛要离开，便宜了这帮家伙。她看到了瘦姐姐的后背，在老婆子的话说出口时僵了一下，不易察觉的身体语言告诉别人，她听到了。

后面的饭再吃下去真没味了，水仙推开剩下的半碗米饭离开了桌子。出了门，瘦姐姐正蹲在河边逗一只白色的小猫玩儿，那只小猫仰着身子露出粉白的肚皮，用爪子一下一下地去碰瘦姐姐细长的手指。动物用露出肚皮这么开放的姿式表达自己的安全感、快乐、舒适，以及对这个世界的接纳。水仙发现在动物面前，瘦姐姐一点儿也不嫌弃，摸完小猫她并没有用酒精棉球擦手。对于它们，她是接纳而开放的。

瘦姐姐如厕是十分挑剔的。远远地能闻到屎尿味的地方，是坚持不去的，她宁可忍着，宁可不喝水。

去杭州的高速公路服务区，她俩结伴下车去卫生间，完了事水仙洗手的时候看到瘦姐姐急匆匆从挎包里拿出那个透明的塑料小盆冲出去打了热水，回来又兑了凉的又进了卫生间，那一刻水仙恍然大悟，终于明白和她家面盆一样的小盆是人家用来洗屁股的。

水仙回了家就把那个小盆扔了。丈夫百思不得其解，这个日本出产的精致小面盆勾起了水仙什么样的回忆呢？

水仙说再用这个小盆和面包饺子，会吃出下体的味道。

她丈夫好像一下就明白了，说你出去玩的时候是不是有人用尿盆装大闸蟹了。水仙想了一想说差不多吧。

3洁癖者的洁癖总会伤了自己身边的人，这是他们不曾觉察的。

那个在地铁里不敢坐椅子坐在地上的农民工的照片，之所以引起人们那么大的愤怒，就是因为他们被城里人嫌弃了。

城市对它的建设者是不包容的。

农民深刻地感觉到了，自己不被城市接纳。

城市总是傲娇的。它的吸引力、选择性是它可以傲娇的一部分。

人们说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海的壮阔是因为无条件接纳了江河溪水，无论流入的水清洁还是肮脏，海靠自己的系统种种微生物实现自我清洁。做人也是一样的道理，人们对自己与他人的接纳程度，决定了自己的能量。所以仅有正能量是不够的，因为所有的能量都是能量，都呈现着生命的各种状态，都有各自的益处。就像是细菌，你认为它对身体没有一点好处就错了。生命是一种平衡，洁癖的人要杀死一切细菌，最后只能是失去了免疫力。所以洁癖的人特别容易得癌症。孔子说圣人不死大盗不绝，就是这个道理。

所以，随和的人，厚道包容的人是有福的。

洁癖的人因为不可能随和，也就少了些豁达。

水仙初恋小男生的父亲是个有洁癖的人。冬至节让儿子带水仙去家里吃饺子，水仙打算从超市买点东西带去，小男生很犹豫但是也没说什么，趁着小男生去挑饮料的功夫水仙买了手切的肉馅，一个大妈把稍稍冻了冻的肉切成小方丁，现切现卖。

进了家门，阿姨正在揉面，叔叔在洗菜，水仙说正好我们买了肉馅，阿姨马上停住了揉面的手，扭头看着叔叔，叔叔抬起头来说：“哎呀！我们家不吃外面的馅，太脏啦！”水仙大大咧咧地进了厨房拿出馅说一点儿不脏，我亲眼看着人家洗了现切的。

这时候阿姨过来拉她，让她去客厅吃水果。水仙走出厨房时鬼使神差地回了一下头，正好看见叔叔把买来的肉馅扔到垃圾桶里。水仙坐在客厅，满手是汗，满脸通红，女孩子在这个年纪受到这种侮辱，实在是痛苦不堪。

没等饺子包好，她就走了。

小男生不知就里跟在后面叫她的名字，她气冲冲地走，好容易让他追到了，问好好的这是怎么啦？水仙说你爸把我买的馅扔了。小男生笑着解释，我不是跟你说过他洁癖吗！我们家从来不吃外面的熟食，馒头都自己蒸。

水仙站住了喊：“你爸有病啊！”

“他就是有病啊！”

初恋无疾而终。

4洁癖的人内心都有一种对“干净”的坚持。

他们无法容纳现世的龌龊，偏执而不妥协。

他们的内心是一个生命对没有任何牵连和纠缠的单纯干净的向往。

我们的一生多多少少都经历了一段或长或短的洁癖时代。青春是有洁癖的，青春期无论男孩还是女孩都有一些精神上的洁癖，他们还没有尝到世道的艰难，还没有“懂事”。

青春是拒绝任何妥协的“纯粹”，就像那个瘦姐姐希望保有自己生命的洁净，她的身体是干净的，包裹着身体的衣服被褥是干净的，就像洁净的青春，外面的世界是脏的，臭的。

当人活到了一定的年龄才会知道，现实当中的一切都不可能是绝对纯粹没有杂质的，生命的艰难会让他们坚定的心一点点变得柔软、包容，他们开始生出智慧，这种智慧叫作“懂得”，是对人性的担待和了解。

那些不能对他人担待和包容的生命是有残缺的。

就像太洁净的生命是不容易觉悟的。因为少了一层慈悲。

有一年水仙的中学同学在医院实习，跟她说我转到产科了，你不来看看生小孩吗？水仙问可以吗？同学说太可以了，等哪天夜班让你混进去。

结果有一天晚上下着大雨，同学给她穿了个白大褂就进了产科，同学拉她快速穿过待产的哇哇乱叫的屋子，低声说别看这个对你没好处，到了里面刚好看到一个刚生下的孩子，身上脏兮兮的，她小声问同学娃娃身上是什么？回答是屎尿。水仙不明白了，“为什么呢？”同学抓了她的手往外走，扒下了她的白大褂说看到了吧，走吧。

水仙感觉到被震撼了，像个傻子一样呆呆地站着，同学问怎么啦？吓坏啦？真不该带你来，水仙痴痴地说：“娃娃身上真是屎尿么？”同学说你以为是啥呢？你以为该是牛奶吧！

水仙在大雨中打了个车回家，一路上都在想：人是在屎尿中孕育出来的，原来是这样啊！

在妈妈怀里是在充满屎和尿的子宫里游泳来着，一点儿也不嫌臭一点儿也不嫌脏。

原来屎尿是与我们与生俱来的呀！

后来她学《黄帝内经》，说臭味可以补肾气。水仙简直就糊涂了，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脏，什么又是干净呢？

5庄子的这个故事水仙在大学读到过，擦着耳根而过，就像“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这样的禅语，听着有趣，但也只是痴迷它的文字之美，根本不可能发心体悟。

东郭子向庄子请教：“所谓道，究竟在什么地方呢？”庄子说：“道无处不在。”东郭子说：“一定要指出具体存在的地方才可以吧。”

庄子说：“在蝼蚁之中。”东郭子说：“怎么在这么低下卑微的地方？”

庄子说：“在稻田的稗草里。”东郭子说：“怎么越发低下了呢？”

庄子说：“在砖瓦之中。”东郭子说：“怎么越来越低下呢？”

庄子说：“在屎尿中。”东郭子无语了。

这个故事出自《庄子·知北游》，意思是说屎尿中也可以观察出大道理来。千万不可执着于“相”啊。

弗洛伊德说过类似的一句话：“人类诞生于屎尿之间，这是个悲剧性的事实。”这个悲剧性的事实在水仙21岁妙龄的时候看到并被震撼到了。她那颗刚刚经历了青春期的小心脏因此而起伏不停。她一直在内心追问自己：

什么叫脏？什么又叫干净呢？

此前她一直执着追求的干净还有意义吗？

此后她遇到种种洁癖的人，似乎越来越多的人洁癖了，看着他们拧巴，和自己和这个世界较劲儿的生活，种种的完美主义种种的偏执种种的不接纳。

他们没有随时随地从地里摘下一个黄瓜用手掌擦吧擦吧，咔咔地吃下去的爽快。

他们没有随时随地地倒在一个破沙发上呼呼大睡的香甜体验。

他们不能沿街买上一碗垫着塑料袋的麻辣烫，吸溜吸溜吃个痛快。

洁癖者过着单调干燥的人生，其实，他们并没有少生病，尤其是大病。水仙想，人的免疫系统一定是在高度快乐的接纳中才会被激活的吧。当她看到不少洁癖的生命被吊诡地消耗掉了之后。

她变得不那么偏执了。慢慢地不洗澡也能睡着觉了，有些东西不再坚持了，慢慢地接纳了，从前觉得无聊的网络小游戏也去打一打，过去不喜欢，心里有一种拒绝，不愿意过那样的人生。过去种种的孤傲和自以为是，渐渐有了觉察。熟悉她的人慢慢感到她不那么自负了，因而，也愿意和她说说知己话拉拉家常了。

水仙与环境的关系不再那么紧张了，整个人可以做到张弛有度了，身体和精神都慢慢好了起来。

开春的时候她参加一个茶会，去晚了，隔着她桌子不远处坐着一个身材修长的女人，她看了那背影觉得熟悉，等到做茶道的姑娘起身离开，那个背影回了一下头，是瘦姐姐。

同桌的人对瘦姐姐指指点点，说她刚失恋了，因为无法忍受对象家人的种种。马上有人说她婆婆可好呢，我们一公司的，她儿子可真真是青年才俊。又有人说她很后悔，可是晚了——

水仙端着自己的那杯茶，踱到瘦姐姐身边坐下，她们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

水仙说姐姐好久不见。瘦姐姐回答是啊3年啦。

姐姐身材还是那么好！听了这话，她用手揪了一揪自己的耳垂，轻轻地笑了笑，就没再说什么。

一时无话。水仙只好站起来说：我又去苏州啦。回答是：噢。脸却转到了别处。

一个茶会3小时，瘦姐姐没离开座位，也没人去她旁边坐。

水仙走的时候不知该不该去再打个招呼，想想算了。

回家的路上，水仙想：一个人的洁癖如果伤了人，有一天它就会回来伤到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