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凤玲
贫穷赐予我一种原罪感,
也赐予我默默前行的动力。
1995年,我19岁,是一位终日沉默的女生。我的头发比男生还短,那个发型的名字相当刚性,叫“青年头”。身上的衣裳拾自姐姐,她只比我大两岁,但已经在一家染织厂做了5年挡车工。弟弟在家乡读中学,父母除了种地不会干别的,而种地意味着什么是不言而喻的。
是的,我很穷,饭卡里的钱从来没有超过100块。到了饭卡没钱的日子,往往都是姐姐,用一个信封夹带50或者100元,从潍坊寄来。用信封寄钱是违规的,但那么少的钱,实在不值得用一张汇款单。
贫穷,赐予我一种原罪感。我无心参加周末的舞会,拿着父母或姐姐的血汗钱去歌舞升平,我没有资格。
在此窘境中,任谁也能想象出我当时的模样。同宿舍的小六就曾笑话过我的一双黑袜子,那时正军训,穿的都是黄球鞋,我再穿一双黑袜子,可能真的很不养眼。她说:“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穿一双黑袜子啊!”她的语气相当沉重,我只能尴尬地沉默。
我关心的不是这些,尽管我衣着黯淡,尽管我没有颜色,但我的内心非常充盈。我爱我的大学,它依山傍水,空气清新,十分人文。它的名字叫做山东大学威海分校,我念的是中文系师资班。
在求知方面,造物主是公平的,无论你是否衣着光鲜,图书馆的大门,会向每一个人温柔地敞开,我坐拥书城,如沐春风。
学校还有很多韩国留学生,有一座造型别致的留学生楼,远远地掩映在密林深处。
没想到某一天,这道风景居然与我有了那么一点联系。
关于季节,我真的已经忘却。只记得是个晚上,我在班上自习,人很少。我不关心他人在哪里流浪,我正沉浸在一本池莉的小说里。
班长突然坐过来了,他的名字叫贺鹏。大学里是没有同桌这个概念的,大家都是随便坐,我每次都是坐在最前面。在我印象中,对文学感兴趣的人,似乎一直很少。我对中文系的感情,是一种难以言明的前世今生,更幸运的是,我们的老师个个都学富五车,而自己也有充足的时间看书。
但班长突然坐过来了,我很诧异。这是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我一直都觉得,当初辅导员点名让他当班长,就是看中了他高大的外形。事实证明,很多人都会犯以貌取人的错误。
我们算半个老乡,但在我的记忆里,我和他不曾有过对话,一次也没有。但是现在他坐过来了,并开始说话。
“韩国留学生要找几个汉语家教,你有没有兴趣?”
非常意外,但欣然应允。
意外的是,一向不起眼的我,竟然成了他的候选人。而欣然应允,是因为我觉得能胜任这个工作。
我喜欢文字,与生俱来。我对文字的敏感,从不识字开始。在读大学前,我已经读了数不清的书,三毛,池莉,王小鹰,迟子建,方方,范小青。是的,我对女作家情有独钟,开卷即有益。除了阅读,我还喜欢朗诵,很早就知道方明、林如、乔榛、丁建华。我最喜欢的是《四月的纪念》,我经常扮演两个角色,悄悄地朗诵这首诗,它像雨滴吻在青石板上,又像露水打湿了草坪……
我还是在啰嗦。其实,我只是想说,我有一定的文字功底,也有一定的普通话功底,教韩国留学生没有问题。
见我爽快地应允,班长便离开了。时至今日,授课的时间长度我已经忘记,但关于报酬我记得很清楚,是200元。
200元,对于我们是个不大不小的数字。但,我必须再次啰嗦地声明,我之所以爽快地答应,首先是因为我绝对能胜任。除此之外,薪酬对我也很有诱惑,200元,我可以跟父母和姐姐,少要近两个月的伙食费。能用自己的劳动为家人分忧,有一种更高的价值。
我有些踌躇满志,准备随时去给留学生上课。我甚至想,这回终于可以走进神秘的留学生楼了。
我还在幻想,事情却发生了变故。
依旧是晚自习,班长又坐过来了。
“给留学生做家教的事,你……能不能不去了?”
他面带难色,吞吞吐吐。
我顿了一秒钟,说,“可以——但是,为什么?”
“班里有几个女生,不高兴了,说不公平……”
班长依然吞吐,我却在刹那间明白了一切。我淡淡一笑,说:“我不去了——你不用为难。”
班长的脸色一下轻松下来,然后说了一大堆感激和褒扬的话。他说没想到我这么通情达理,他说事情到这个地步,也不是他的本意——他说了很多很多,我只是淡淡地笑着,不置一词。
然后,他从座位上离开,我继续看书。
第二天班长宣布了新的家教名单,里面没有了我的名字,多了一个叫庄谐的女生。
我没有失落,半点也没有。我的内心,平静而踏实。我明白,不光庄谐,还有某些本来就在名单上的人,也觉得只有庄谐才配和她们在一起。做韩国学生的家教,一向灰头土脸、只知道看书和沉默的我,没有资格。
名单宣布完毕,我依旧默默看书。
下课了,我走进食堂,排进长长的队伍。我要买南瓜馅包子,它真的非常好吃。是的,我很有胃口,这件事没有影响我的食欲。
但是郦波从后面跑过来了。这是个大侠一样的女子,在我印象里,她一直心地善良。她是昌乐的,也是我半个老乡,对于我被换掉的事实,她显然很不平。
她说:“我听有人说是你去找贺鹏,让他看在半个老乡的份上,让你做家教,是吗?”
我用文字,很难描述她当时的语气。那语气不是询问,而是带有对某种诽谤的气愤。
但我还是淡淡一笑,什么也没说。我觉得没必要争辩,不值得争辩。我不愿意相信有些人会如此狭隘,如此浅薄。一个家教的名额,到底让她们掉了脸面,还是丢了金钱?
但是,在近20年后的今天,我要做一个迟到的说明。
我没有,从来没有找过贺鹏。也许他是带了些老乡的情谊,自作主张地让我去做家教;又或者,他能洞察我沉默背后的贫穷与好学。但如果他当时没有找我,我决不会觉得谁办事不公。39名女生,谁都有做家教的可能,谁比谁懦弱?谁比谁不行?不要轻易地忽视——那些表面的云淡风轻。
但是,我当时没有解释,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现在想来,我对不起郦波,作为一名潍坊老乡,她和我一起承担了被诽谤和被误解。
事情还没有完。
从食堂回到宿舍,刚要吃饭,庄谐过来了。她长相婉约,在男生偷偷给我们女生的排名里,她应该在前列。她家境优越,单从名字看,就很有创意,记得辅导员点名时就评论说:“啊,这个名字好,庄谐,庄谐,亦庄亦谐……”
或许是养尊处优惯了,或许是超级自信,反正据说她当时很不平,因为名单上没有她,据说还流了泪。当时的情形我没有亲见,但我能猜到,不平的肯定还有她某些美丽的姐妹,她们冲的应该就是我。我那么灰头土脸,那么沉默,那么衣衫褴褛,那么没有色彩。
我不生气。
但是,她过来了,说着“对不起”,说着“不好意思”。我淡淡一笑,不置一词。
我其实很诧异,如果是我,真的不好意思说这句“不好意思”,如果是我,将感觉无法面对太多的同学和老师。
故事已进入尾声。
班长可能因为心怀歉疚,经常在晚自习时坐到我身边。于是在很多人眼里,我们发生了一场疑似恋情。
在近20年后的今天,我还是要郑重声明:我和班长贺鹏,除了正常的同学之谊,什么也没有发生。虽然他单方面地将我拉入了一场无谓的纷争,但我从来没觉得他有什么不对,除了有些优柔寡断,他应该还是一个好人。
时光荏苒,转眼已是2014年的冬月,我的新作《半阕词》即将付梓。在淡淡的喜悦里,我想用这篇文章,对郦波郑重其事地说一声“谢谢”。我想对阿波,对所有还记得这件事的每一个人,对每一个读到这篇文字的读者,道一声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