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喆
2015年1月25日,记者驱车3小时来到湖北钟祥市石牌镇横店村余秀华的家。和想象中的脑瘫患者不太一样,余秀华尽管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说话时面部僵硬口齿不清,但语言幽默的她交谈起来,倒是有些成年女人特有的可爱。是什么样的生活和经历能让她写出“烟熏火燎、泥沙俱下”的诗歌,记者和她近距离接触了8个小时,或许已经找到答案……
出不出名,我都写诗,和以前一样
在钟祥市的横店村,问一句“余秀华的家在哪儿?”便可收获比高德地图更精确的导航。顺着一条长长的水泥道,就可以看到香樟树下红砖青瓦的房子。到余秀华家已是上午8点40分,门是敞开着的,余秀华的母亲热情地招呼着搬椅子倒茶,余秀华也摇摇晃晃地迎出来,爽朗地笑着问是哪家媒体。尽管说话有些吃力,但还是极尽热情地和我握手。
她戴着眼镜,毫不掩饰眼神里的敏锐和机警。对于出名,余秀华有种登上天堂的感觉,却又内心从容淡定。
“太危险了。”余秀华笑着说,“诗是很安静、很私人的,不该经受这样的炒作。我也不知道《我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为什么火,那并不是一首好诗,只是有点标题党。”
她的卧室里,简简单单的一张床、一个书柜、一个衣柜,床边是书桌和电脑,明显是一个“单身”女人的宿舍。书柜里放着各种书籍,一本《实用养鸡大全》却放在最外面,她将自己的手稿和喜欢的书籍都锁在了旧衣柜里。偶尔在诗集上能看到她字数不多的读书笔记,与诗有关的一切,她都悄悄珍藏。
她的电脑一直开着,弹出的界面是余秀华的新浪博客。她说:“之前只有几百个关注,现在一万多了。很多网友给我留言,我没有办法一一回复。”她内心珍视友情,却又敏感孤傲。
《诗刊》的9月号发表了她9首诗,收到《诗刊》寄来的1000元稿费,余秀华特别高兴。编辑刘年带给她的不仅是这1000元的稿费,还有给她的精神拥抱和对她的诗歌真诚的欣赏。她说:“我这是跛马遇上了伯乐。”
余秀华的父亲从镇上取回两封特快专递。余秀华兴奋地接过来,急急忙忙用不太灵活的双手拆开,里面是出版社寄来的著作授权协议的回执。她认真地翻看着,“余秀华”3个字歪歪扭扭地写在签名栏。她开心地说:“诗集马上出版了,首印1万册,能拿10%的版税。”对于余秀华来说,这笔钱可以暂时改善一下生活,她期望诗集可以热卖,然后加印。这是她第一次靠写诗获得的高收入。
余秀华的诗歌走红后,有人建议她趁机做一次募捐活动,余秀华生气地回绝,并希望自己不被消费。这天,她接到电话,自称是她朋友的朋友,对方说“希望你生活得好一点”,并要给她转账。余秀华干脆地拒绝,并反问道:有钱生活就能好吗?对方只得悻悻地放弃。她是个看重尊严的人,骨子里孤傲的她希望自己体面地活着。
“如果你的诗被大家看好,以后会写诗谋生吗?”我问她。
“对我来说写诗是一种很小我的事情,写自己的经历、自己的感觉,有时候只是自己一刹那的感觉。我也想写诗谋生,那可能吗?我还是养我的兔子来得实在一点。”写诗,对于余秀华来说,是一种心情宣泄。
我拿着相机,想抓拍她皎洁的笑容,她摆着手势说,“别把我照得太丑。”这样一个不忸怩作态、不羞怯、不卑微,甚至骨子里有些孤傲的女子,完全拥有比正常人更强大的内心。她淡定地说:“出不出名,我都是写诗,和以前一样。”
婚姻里的两个暴君
对于走红后的余秀华,网友对她的婚姻也有着各种猜想,甚至有人妄自揣测:因为成名,余秀华抛弃了老实的丈夫。她坦然地说:“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他,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余秀华的丈夫早早就出了门,直到10点多,外面将要下雨,才拎了两篮子白菜进屋。余秀华的母亲叫着他的名字,让他把屋外晾着的衣服收进来,他只是默默干活,没有言语。他将屋外铁丝上晾着的衣服和床单取下来,搭在胳膊上抱进屋,就钻到自己房里,那是堂屋隔壁的一个小偏房。而余秀华的卧室靠东,和他遥遥相望。
这个男人从不曾出现在余秀华的爱情里。
余秀华说:“我有一个老公,但是没有爱情。他和我的生活一直是分开的,他没有进入过我的生活。我这边发生了天大的事,他也不会知道,我也不想让他知道。”
51岁的尹世平是四川人,外表憨实。20年前被介绍和余秀华相识,父母做主,很快促成了婚事。那时,刚刚辍学回家的余秀华才19岁,压根儿不知道婚姻是什么。
在父母周全的照料下,婚后陌生的彼此倒也相处客气。可好景不长,尹世平便有些不太满意这个有残疾的妻子。在外漂泊久了的尹世平也有很多不好的生活习性开始显露出来,余秀华发现,婚姻并不是她想象的样子,各种冲突随之而来。从孩子出生,争吵一直伴随着他们,并成了他们唯一的交流方式。
爱好写诗的余秀华有着自己的精神世界,她将所有对生活的希冀都写在自己的诗行里。她的快乐与痛苦,还有纯真的幻想都成了妙语生花的文字,在她的笔下一一绽放。小学文化的尹世平虽然也识字,但在他的眼里,写诗是件荒唐的事。他对余秀华说:“一个农民就做农民该做的事,整天写什么啊。”内心有些孤傲的余秀华对他的话不屑一顾,她能对一切妥协,可是唯独写诗这件事,是任何人都阻止不了的。
尹世平还喜欢喝点小酒,喝完就变得话多,有事没事总爱找点茬儿,这让余秀华非常恼火,也因此发生过很多争执。
“他的脾气很坏,性格随他爸。因为从小就和父母争吵,隔阂很深,兄弟姐妹虽然很多,但家里却少了些人情味。他不愿意回四川老家。第一次回四川是我们结婚的时候。我们刚到家,他就因为和他父亲言语不合,大吵一架,我在一边劝阻都无济于事。因此他好多年都没回去过。2013年,我们又回了一次四川,他的母亲已经去世,去年,他的父亲也离世了。”提起丈夫,余秀华禁不住情绪激动,“在婚姻里,我和他都是暴君。”
有一次家里买了新床单,余秀华让尹世平拿去洗洗改天再换上。尹世平固执地说:“新床单有什么好洗的?”说着就打开包装准备铺上。余秀华大声命令丈夫:“不许铺。”尹世平全然没有理会,三下五除二就将床单铺好了。余秀华见状,生气地站起来,摇晃着走到床边,抓起床单的一角试图将床单掀起来。尹世平毫不示弱,厉声吼道:“放开!”床单被两个人当成了拔河绳。在拉扯中,两人开始互相责骂,余秀华拧不过劲大的丈夫,大声嚎叫起来,尹世平食指直顶余秀华的额头骂道:“你这个疯子,神经病!”这让余秀华忍无可忍,她用头撞向对方。
由于两人脾气都很火爆,鸡毛蒜皮的小事常常愈演愈烈,变成了火力强劲的战争。争吵后的尹世平习惯性地摔门而出,余秀华最初还是有点担心丈夫真的走了不再回来,她收起自己的倔强,含着泪,摇摇晃晃跟在尹世平身后追出去。尹世平走路快,余秀华在后面追得特别吃力。最后在母亲周金香的劝说下,尹世平才走回家门。
尹世平这样离家出走的次数多了,余秀华也伤透了心,本来就没有爱情的婚姻让她无比绝望。最后一次争吵时,尹世平又一次夺门而出,她嘶声痛吼:“尹世平,你要再走,就永远别进这个门。”或许是余秀华这样的竭力反抗,震慑住了尹世平,他没有再使出这一招。争吵没有让他们更加融合,而是吵一次,彼此更伤一次,最后将两个人彻底地变成了两个互不打扰的世界。这样的婚姻让余秀华陷入痛苦的泥潭,她想要为自己的命运挣扎一次。她想到离婚,从这样的婚姻里解脱出来。可几次去民政局的路上,尹世平都借机溜走了。母亲周金香看着痛苦不堪的女儿,语重心长地劝慰道:“你这样子还想找个什么样的男人,好好把孩子带大,将来也有个盼头。”
对婚姻绝望的余秀华内心对尹世平充满了恨意,带着仇恨的生活不仅让余秀华拒绝和尹世平交流,更是开始了他们长达10年的分居生活。尹世平继续他漂泊的打工生涯,余秀华也沉浸在自己的诗歌世界里。
对于这段婚姻,她曾自欺欺人写的一首诗里或许有一些解读:
“一叠新翠,生命里难得一次绿色/环保/和我的残疾证放在一起/合成一扇等待开启的门/36岁,我平安落地/至少一段时间里,我不再是走钢丝的人。”
—《离婚证》
在这个偏僻的村落,余秀华的诗歌没有读者,一如她的残疾不能遭遇爱情。诗人的精神世界是丰盈的,婚姻的绝望无法阻止她对爱情的向往与追求。在诗里,余秀华赤裸裸地表达自己内心的情欲,而提起爱情,她不免有些卑微:“谁都喜欢漂亮的女人,像我这样,谁会爱我?我的身体这样,让我得不到爱情,我觉得本来就是这样,要实事求是。”她痛恨自己的残疾,这是她与爱情的分水岭。
一个以爱情为食的女子,注定是悲情的。余秀华只能将爱情的美好想象宣泄在诗歌里:我得去爱一次了/那个没有眼鼻的男人,那个没有手脚的男人/会为我吐出/满是玫瑰的春天。
多想像爸妈那样活得热情澎湃
中午12点20分,饭菜的香味已经在院子里飘荡开来。余秀华的母亲周金香做了一桌子菜,还有当地出名的蟠龙菜,她招呼着我吃饭。余秀华许久才从自己房间里出来,尹世平的旁边有把空椅子,但她盛完饭,径直走到母亲旁边坐下。尹世平将筷子递给她,这是10多年来,尹世平第一次主动示好。
席间,余秀华的电话不断,有电视台和各种媒体打来的。通话声音很大,对方说想邀请余秀华参加一个残疾人的集体活动,余秀华吐出3个字“我不去”。母亲在一旁说:“秀华,你别这么直接,可以跟他们说,你这几天忙,没有时间。”之后,余秀华每次接到媒体电话,都会按照母亲的吩咐婉言推脱。
一边吃饭,周金香一边聊着往事。余秀华1岁多就开始学讲话了,“脑子聪明”,一直到3岁,聪明的女儿却无法坐立。平日里,只能垫着棉被躺着,说话口齿不清,爱流口水。直到五六岁,还不能走路。夫妻俩抱着她四处求医,也曾求来中药,吃了不流口水了,但仍然无法坐立。
父亲余文海说:“余秀华渐渐意识到自己和常人不一样,她不哭不闹,只是有些倔强。家里客人走的时候,她就跟着往外爬,一直爬到外面的田埂上。连裤子都磨破了,像在和别人比。”
“上小学时,都是爸爸每天背着我上学去,放学时又背我回来。”余秀华说。
2014年12月受《诗刊》的邀请,余秀华在母亲的陪同下去北京参加在中国人民大学举行的“日常生活,惊心动魄”五人朗诵会。周金香回忆说,在中国人民大学的教室里,投影仪上放出余秀华的照片与资料,她虽然看不懂余秀华的诗,但是在那一刻,她还是为女儿感到骄傲。
余秀华很少表达对母亲的爱,可言语间却充满了恩情:“每次我和老公吵架,我妈都会不问青红皂白地责骂我。可是尹世平一点都不领情。我妈骂我,他就和我吵得更凶,变本加厉地骂我,好像真的错在我。我知道我妈偏袒他,其实是想阻止我们争吵。”
饭后,父亲余文海帮着妻子收拾碗筷,这个年过六旬的汉子看起来还很硬朗,脸上显出无限慈爱。余秀华的诗中这样描述父亲:
其实我知道,父亲到90岁也不会有白发/他有残疾的女儿,要高考的孙子/他有白头发/也不敢生出来啊
—《一包麦子》
在余秀华的所有诗里,这一首,周金香说她看懂了。
余秀华写过一首《手(致父亲)》曾在论坛引起一阵唏嘘,诗中写道:“来生,不会再做你的女儿/哪怕做一条/余氏看家狗。”我问余秀华,为什么宁愿做父母的一条狗?
她的眼睛有些湿润:“因为爱吧。”
她将对父亲的热烈的爱以这样的方式呈现出来,这种深沉矛盾的感情何尝不是余秀华对父亲的一种歉疚和精神宣泄。因为她知道,只有父亲才能体谅她的怨怼和撒娇。
周金香和余文海有8亩田地、1亩堰塘需要打理,日常劳作余秀华插不上手,相反还需要父母来照顾。对于父母的辛苦,余秀华只有苦笑,“这不是对等的,应该由我来照顾他们,给他们幸福,而不是总被照顾,被给予。”
闲暇之时,余秀华的父母也会去村口打麻将。母亲上场,父亲就在一旁观战,一次别人诈和,父亲没有吭声,母亲便开了钱。晚上回家,父亲才将实情说出来,母亲说父亲不向着她,笨死了,结果两个人吵了一晚上。余秀华听着他们的争吵,悄悄笑了,因为她知道父母吵完,第二天又会像没事发生一样。余秀华说:“爸爸妈妈活得热情澎湃。”
她从父母的柴米油盐里读到了幸福,她和尹世平的柴米油盐却在泥中。问起她对婚姻的打算,余秀华望着丈夫尹世平的房间,叹了一口气:“他现在就像我的一个亲人。我都快40岁了,人老珠黄,也就不奢望爱情了,现在我等着抱孙子。”
为了躲避家里的记者,大学放假回家的儿子被安排到同学家。余秀华谈起儿子时有些自责:“他不太关心这些事。我对他一直很严厉,孩子有点内向,但很懂事。他小的时候,我们总是在争吵,我就和他说,我们是闹着玩的,就是大人的游戏。以后我们吵架时,他就在一旁看他的书,不过来劝阻,也不评判谁对谁错,一切都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他已经习惯了。”
余秀华将善良和期望写在给儿子的诗里:
儿子,与你相比我越来越矮了/所以你就要看到我看不到的风景/我不要求你描绘给我听/但你要把足迹留在某一个晨曦/听见风,理解风/听到雨,怜悯雨/由此悲悯这个世界和一个残疾的母亲
下午3点,雨已经停了,我陪余秀华在院子捡拾母鸡刚下的蛋。我问她以后的打算,余秀华有自己的智慧:“这么一阵风很快就吹过去了。等停下来,我还得继续过从前的日子,我的生活是写诗,但写诗不能解决生活问题。”
余秀华不是悲情诗人,尽管她的诗里写尽悲伤,但更多的是泥土的清香,是爱情的浪漫,是张扬的希望。她将疼痛熬成诗歌,敷在无爱的婚姻伤口上,倔强地开出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