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蓬蓬,女,安徽当涂人。
2011年开始创作。写有散文几十篇,诗歌几十首。陆续在《姑孰风》、《马鞍山日报》发表。
2012年开始小说创作。中篇《麻布帐子》在《作家天地》头条发表。
殷伟正汗滴板砖,在给人家厨房贴瓷砖,手机响了。他放下手里的瓷砖,拿起肩膀上挂的毛巾擦了一把头上的汗,从衬衫口袋里掏出手机来,屏幕上显示的是“老婆”。他按了接听键,传来他老婆光慧的声音:“喂——殷伟!”光慧的“喂”字总是喊得又高又长,好像站在山顶上朝山下的人喊话,唯恐别人听不见。殷伟把手机拉离耳朵边,以免耳朵被震背了气。每次接完光慧打来的电话,他都想下次接她电话得把手机离耳朵远点。可每次接的时候,他就忘了。他也大声说:“喂!我在干活呢。”
“你儿子三天后就要去一中读高中了。你请个假回来一趟吧。”
“知道了!你放心,就在这两天我肯定回去。”
“别忘了支点钱回来。”
“嗯,我跟徐总说说看。”
“拜拜。”
“光慧也跩上洋文了,再跩也脱不了俗样,说话高声大气的。农村妇女就是农村妇女。”殷伟心里嘀咕。
“再见!”殷伟说。他按了红色结束键,走出厨房,来到隔壁的卫生间。包工头徐大嘴和两个装修工在卫生间吊扣板。他说:“徐总……”未等他往下说,徐大嘴说:“你老婆打来的?要你回家?”
“徐总,我儿子考上县一中了。”
“你儿子行啊。”徐大嘴放下手中的活,边说边从梯子上走下来。
“三天后要去报名,我明天要回家一趟。”徐大嘴左手亲热地搂住殷伟的肩膀,说:“恭喜你呀。”右手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五百元钱递到殷伟的鼻子跟前,说:“这是我给你儿子的奖学金。”殷伟也不客气,伸手接过,说:“徐总,这点钱可不行啊。要交学费,还要租房。你得支我点工钱。”
“殷伟,我可不是恶意拖欠你工钱啊,我们是讲好了的,年底结算。”
“我那时家里不缺钱花,现在儿子要到城里读书了,情况变了。你要是不能当月付工钱的话,我怕是不能跟你干了。”
“你现在要支多少?”
“支一万吧。”
“行行行。我跟我老婆请示一下,明天拿钱给你。”
“我还要请两天假。”
“行行行。”现在有技术的装修工不好找,徐大嘴不敢得罪殷伟,怕他不高兴拍屁股跑了。工资理应不该拖欠,现在政府为农民工撑腰说话。现时不比从前,以前是人求着他,给他赔笑脸。现在招工难,他得给工人赔笑脸。
第二天,殷伟上了半天工,午饭后打道回府,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院子门敞开着,他走进院子听到楼上电视机在响着。他喊了两声:“光慧,光慧!”光慧没有像往常那样闻声笑眯眯地迎出来。“看电视看入迷了。”他想。他走进客厅,客厅里没人,凉椅上堆着一堆衣服,这是光慧在服装厂接的活——给衣服剪线头。他朝楼上走去。声音是从儿子房间里发出来的,他走到玻璃窗前朝里看,见儿子殷勤正坐在床上看电视。殷勤房里的电视机是老电视机,他和光慧的房里去年装了29吋大屏幕电视机。不知电视里放了什么好笑的东西,殷勤笑得嘎嘎的,像公鸭在叫。他推门进去,见殷勤的嘴笑得像个烂柿子。他走过去拍了一下儿子的头。
“老爸,你回来啦。”
“你妈呢?”
“不知道。”殷勤眼睛盯着电视没动窝。殷伟心里感觉不爽,自己大老远跑回来,没个人迎接他,问候他。他走到电视机跟前,按了开关,“啪”,电视一下无图像无声音了。“爸!你干吗?”殷勤不满地嚷道。“我回来连口水也没的喝。”
“冰箱里有绿豆汤呢。”殷伟在路上喝了两瓶矿泉水,这会子并不渴,他只是想要老婆、孩子对他有所表示。以前,他回到家,光慧和殷勤都欢天喜地的样子,他就喜欢那个样子。他觉得现在他在家中受尊崇的地位在下降,这让他不痛快。他从汗衫口袋里掏出一张十元钞票递给殷勤:“到周老五家给我买瓶啤酒去。”周老五是他同学,早些年在常熟做服装加工生意挣了钱,现在在家里开了个小超市。儿子噘着嘴不乐意。“找的零钱归你。”
“谁稀罕你这俩小钱。”殷勤接了钱悻悻地站起身,下楼了。这小子现在说话的口气越来越大了,真是不能小觑他了。光慧去哪了呢?他拿出手机来,拨了光慧的号码。一会《荷塘月色》的乐曲声响起,这是光慧的手机铃声,是周老五帮她下载的。手机铃声不仅在他手机中响起,也在隔壁响起。唉,光慧把手机丢在房里了。
殷勤的房间里装了空调,他们的房里还没装,他打算今年年底结了工钱装。开了空调就是舒服啊,人舒服了就昏昏欲睡。殷伟在儿子的床上躺下,心想:“光慧许是去菜地了。”
这次殷伟没猜对。光慧不是去了菜地,而是牵着她家的羊去了公婆家。要去陪读了,家里的鸡、鸭都被光慧杀吃光了。这个暑假,她家的餐桌上不是鸡就是鸭。光慧和殷勤都吃胖了。殷勤的个头蹿了不少,高出光慧一个头了。家里的牲口只剩下这只羊了。现在是大热天,没人宰羊吃。杀也不能杀,卖也卖不掉。光慧想想只能送给公婆了。一只羊养到年底,值千把块呢。光慧有些不舍,可也不能把羊带去陪读。
公婆还住在老屋里。老屋在河堤上。原先人都说那里风水好,可现时人都在公路边建房。农村人挣到钱了,就想着建房。现在河堤上只住着些老头、老太太。老屋是公婆建的,四上六下,曾风光一时。原来老两口住下面两间,两兄弟各分到两上两下。现在老屋里只堆放些不用的杂物,过时的农具。
到老屋时,见公公正在电磁炉上热菜。公公原是大队书记,现退居在家。每个月有几百元干部退休补贴金。他上午侍弄菜地,做家务,下午去棋牌室跟老头、老太太们打麻将。婆婆在服装厂烧锅,每月有一千多块钱工资。公公说:“原来是男主外,女主内,现在是男主内,女主外。”老两口感情很好,身体也不错。六七十岁的人了,自给自足,没有叫儿子们赡养,婆婆还时常给殷勤零花钱。光慧觉得送公婆只羊也是理所应当。
“爸,你在烧锅啊。”
“嗯。”
“我要陪读去了。羊送给你们了。”光慧收拢着绳子使劲把羊拽到跟前。“咩咩咩……”羊叫起来。“我又多桩事了。你把羊拴树上吧。”
光慧把羊拴在树上,折了几根树枝递到羊的嘴边。羊吃起树叶来,光慧用手抚摸着羊的脊背。公公走出来,说:“不舍得吧?放心吧,过年时,我只要你一个羊腿子,其余的还是归你。”公公不愧当过大队书记,明察秋毫,说话做事就是有水平。
光慧回到家,见客厅大理石餐桌上放着一瓶啤酒。她猜是殷伟回来了。她喊:“殷勤,殷勤——”
殷勤答:“干吗?”
“你爸呢?”
“他睡着了。”
“噢。我来热饭,一会把你爸喊起来吃饭。”
“老爸,老爸——”殷勤对着殷伟的耳朵叫。殷伟睁开惺忪的双眼,见儿子殷勤正在拽着自己的胳膊。“出什么事啦?”殷伟迷迷糊糊地问。
“起来吃饭了。”
殷伟跟在殷勤后面下了楼。见光慧正从冰箱里往外端菜。电饭锅、啤酒、碗筷已经放在餐桌上了。他走过去用筷子撬开啤酒瓶盖,问:“今天什么好菜招待我?”
“有鸡有鸭,尽着你吃。明天我们就去找房子吗?”
“嗯。天热,我们一早走。”
“服装厂的活我还没送去。”
“明天起早我给你送去。”
“我必须要去陪读吗?”
“必须的。”
“可家里的田怎么办呢?”
“你要抓大放小。现在儿子为大,你懂不懂?”殷伟学着他老爷子的官腔说。光慧想想也是,什么事也没儿子的前途重要。儿子是家里唯一的宝贝疙瘩,是家里的希望工程。家里的田就靠天收吧,能收多少是多少。收割的时候回趟家,现在收割机收割,快得很。
吃完饭,光慧收拾碗筷,殷勤上楼了。殷伟朝卫生间走去,边走边说:“我去洗澡,你给我拿短裤来。”
光慧洗了碗,到楼上取了殷伟的短裤,拎了一条方凳放在卫生间门口,把短裤放在凳子上。
殷伟从卫生间出来,见光慧坐在吊扇下剪线头。他说:“别剪了,你去洗澡吧。”
“就剩两条了。剪完就歇手。你先上楼去吧。”唉,去陪读,这项收入也没了,一个月剪线头也挣两千块呢。光慧有些不舍。
光慧洗完澡,洗了衣服,上楼。一进房,殷伟饿狼般扑过来。光慧躲闪着:“一股酒味,你去刷牙!”殷伟了解光慧的洁癖德行,只得怏怏地下楼,又去卫生间刷牙。光慧去儿子房里拿了几粒口香糖,握在手里。
殷伟一把搂住光慧。“你急什么呀?”
“我已经熬了几个月了,能不急吗?”光慧把口香糖朝殷伟的嘴里塞去。“又给我吃‘伟哥呀。”
“去你的,你支工钱了吗?”
“支了,支了。”殷伟嘴里嚼着糖,含混不清地说。“钱呢?”殷伟把嘴里的口香糖嚼了嚼,吐在床前的垃圾桶里,从短裤口袋里掏出张卡递给光慧。“多少?”
“一万。老婆大人,可怜可怜小的吧。”殷伟学着电视剧中的人物腔调说。光慧笑着用卡轻轻敲了一下殷伟大腿,说:“这下去城关,离你近了。”
“嗯,这下每个星期咱能爷们一回了。”
“美的你。”
“我美了美了美了,我醉了醉了醉了……”殷伟边唱边按了电视机遥控开关,电视黑屏了。屋里一下暗了下来。黑暗中隐约着床板的呻吟声和女人的呻吟声。
清晨,光慧推起殷伟,叫他骑三轮车去金岛服装厂送货,她打点行李。村里现在有好几家服装厂,金岛服装厂离她家只有五百米远。殷伟说:“把换洗的衣服带着就行了,缺什么到城关去买。”昨晚洗的衣服已经晾干了,光慧把它们捡进旅行箱里,又从衣柜里拿了几套夏衣。把以前殷伟给她买的裙子从箱子里拿出。这两件裙子她只穿过一回。在家穿裙子做事她感觉不方便,不是拖地就是绷得慌。她夏天平素只穿短袖和九分裤。
天热防天凉,光慧想想,从吊柜里拿了两床毛毯,塞进蛇皮袋子里,拎下楼。把房里的一台台扇抹去灰也拎下楼。她把昨天喝剩的绿豆汤从冰箱里拿出,灌进三个矿泉水瓶中。然后开煤气灶下饺子。饺子是她昨天包好放冰箱里的,包菜肉馅的,殷勤最爱吃。
下好饺子,光慧喊殷勤起来。叫他赶紧洗脸刷牙,把录取通知书、文具和要看的书捡进书包中。
殷伟回来了,说:“赶紧吃饭!”吃完饺子,光慧洗了锅碗。殷伟把自来水总阀关了,把家里所有的电器插销都拔了,催促着说:“走吧!”光慧有些不放心,有些不舍,她楼上楼下又跑了个遍,把所有的房门都关了,所有的窗子都检查了一遍。殷伟说:“钥匙、手机、钱包带了没?”光慧心里一惊,这些个最要紧的东西她忘了拿了。她急匆匆又跑上楼,把箱子里的定期存折拿了放进坤包里,把家里的零用钱都放进钱包里,把钱包放进坤包里。把手机从抽屉里拿出,放进坤包里。环顾了一下房间,拿起桌子上的一串钥匙。想——还有什么忘了拿。殷勤已经不耐烦地在楼下叫了:“妈,你快点!”
“女人就是婆婆妈妈的。到现在还没磨蹭好。”殷伟嘀咕。
“对了!还有卫生纸。”光慧跑下楼说,“拿点卫生纸。”一头冲进卫生间,拿了一卷卫生纸和一把梳子。“殷勤,你把书包背了,我俩先走吧!到路上拦车。”
“哎,殷伟!你把台扇拿了。”
光慧从卫生间出来,见殷伟扛着电风扇,殷勤背着书包,父子俩已经走到院子门口了。光慧舒了口气,到厨房找了个塑料袋,把三瓶瓶装的绿豆汤放进去。她右臂勾着蛇皮袋,右手拎着塑料袋,左手拖着旅行箱,脖子上挂着坤包,弄成个货架样。“货架”到门口鞋柜边换下拖鞋,穿上高跟凉鞋,步出大门。她放下行李箱,用左手把防盗门锁了。挪出院子门。她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一眼院子。院子里的石榴花开得红艳艳。楼顶上太阳能热水器闪着耀眼的白光。
从公交车上下来,车站里出租车司机纷纷从车窗里伸出头问:“打车吗?”殷伟上了一辆绿色出租车,殷勤和光慧紧跟上去。司机问:“送孩子上学的吧?去哪个学校?”光慧骄傲地大声说:“一中!”
“师傅,你把我们送到一中附近的房屋中介所。”
“噢,你们要租房子?来陪读的?”
“嗯。”
“到了,你们看!”三人伸头一看,见一个门面前竖着一块大木板,板上抬头写着“房屋信息”四个大字,下面贴了一张一张的方块纸,纸上都写着“出租”二字,下面的小字看不清。殷伟付了车钱,对老婆孩子说:“下车吧!我们先租房。”
殷伟放下台扇,光慧放下蛇皮袋,三人站在木板前看“房屋信息”。一张还没看完,屋里走出一个中年男人,问:“来租房的?”
“嗯。”
“来陪读的吧?”
“嗯。”
“你们想租多大的房子?”
“两间,我儿子一间,我一间。”光慧答。
“要在屋里烧锅吧?”
“当然,上高中,小孩学习紧张,不烧锅,让她来干什么?就是让她来伺候儿子的。”殷伟说。
“那行,你们租个两室一厅的吧,有厨房,有卫生间,一家三口住正好。我带你们去看看房?”
“好。”殷伟说。
“要多少钱啊?”光慧问。
“七千八。”
“什么?这么多?”
“现在就这个价,不信你去别处问问。”
“有没有便宜点的?”
“便宜的也有,那就租车库。”
“车库多少钱?”
“三千八,便宜一大半。”
“那你带我们去看看。”
“行,左拐不远的地方就有车库。”
“我们把东西放你店里吧。”
“行,贵重的东西你们自己带着。”殷伟和光慧把台扇、蛇皮袋、旅行箱搬到中介屋里。屋里躺椅上歪着一个老太太,她瞄了一眼说:“东西丢了我们可不负责。”
殷伟对儿子殷勤说:“你待在这里吧,我和你妈去看房。”
走进车库,见里面有两张小床,两张桌子,两个凳子,一个水池。一股腐臭味扑鼻。“怎么这么臭?”光慧捂着鼻子说。中介抬头张望了一下说:“蹲坑的门没关。”他走过去关门,光慧好奇地跟过去,原来地上是一个便池,用铝合金围了。车库里密不透风,炕气很大。一串串汗珠从三人的额头上滚落下来。“就一间?”光慧问。“中间拉个布帘隔起来,不就两间了?”殷伟说:“这不行!地方太小,不透气,受不了。”说着走出去。
三人回到中介所。殷伟说:“老板,带我们看两室一厅的吧。”
“行。我喝口水。”中介说。光慧把一瓶绿豆汤递给殷伟,殷伟接过。“殷勤,你喝吗?”殷勤摇了摇头。殷伟喝了两口,拧上盖子又递给光慧,光慧接过,拧开盖子也喝了两口,扭头对老板说:“老板我们要靠近一中的。”
“知道。就在前面那个小区,离一中不到一百米。”
殷勤坐在陌生人家里,感觉不自在,无聊得很。他没领会父母的意图——要他看行李。他也跟着去看房了。烈日当空,城里到处是水泥路,家家空调往外排着热气。四人浑身是汗爬到了四层。中介说:“到了。”打开一扇门,走进去。屋里黑咕隆咚的,是毛坯房。中介引领着他们看了两间房,房里有床,有课桌,有椅子。卫生间里有太阳能,有坐便器。厨房有两张方桌,有水池。客厅里有沙发。
“怎么样?”中介问。
“就是房间里太暗了,怎么也不刷个白?”殷伟说。
“你要刷白的?前面那栋楼有刷白的。”
“那你带我们去看看。”
“这大热天的,我跑来跑去。你们得给我看房费。”
“什么看房费?”
“看一次房十块钱。前面两次我就不收你们的了。下面带你们看房,看一次得给我十块钱。看吗?”殷伟从香烟盒里掏出十块钱递给中介,说:“走吧!”
这次是五楼。四人爬得大汗淋漓。殷勤嗓子冒烟了,说:“妈,我喝水。”光慧把整瓶的绿豆汤递过去,殷勤一下灌了大半瓶。殷伟把儿子喝剩的绿豆汤喝了,走进屋里,一瞧:这家是刷了白,可桌子、床不知是哪个年代的“老古董”。斑斑驳驳,破破烂烂,让人想到“旧社会”。城里竟然还有这破烂货!殷勤一看,歪着嘴说:“妈呀,我可不睡这个床,睡了晚上要做噩梦。”说完扭头走出房去。
“还看吗?”中介问。“不看咋办?”光慧从钱包里掏出十元钱递给中介。“到西边那个小区看吧。”
这次是六楼。光慧今天特意穿了高跟鞋。平素在家她只穿拖鞋,天热凉拖鞋,天凉布拖鞋,舒服得很。今天天热她没穿袜子,这回楼上楼下地跑,可遭了老罪了。脚后跟已经被凉鞋带子磨破了皮,钻心的疼。好不容易爬上六楼,腿酸脚痛,喘不过气来。四人身上的汗都直往外冒。光慧一屁股坐在一张凳子上,一动不想动了。中介指着外面说:“他家焊了鞋架子、晾衣架子,你们看!”脸上的汗争先恐后冒出来,腌了光慧的眼,她睁不开眼。这是顶层,又在这栋楼的最西边,炕气格外的大。光慧感觉进了烤箱了,自己要被烤焦,烤熟了。她仿佛是条上了岸的鱼,大张着嘴。殷伟脱了汗衫,用汗衫擦着脸上的汗,说:“顶层西晒,炕气太大了!楼层高,离一中又远些。”中介苦着脸说:“你们还要到别处看吗?”光慧实在不想走了,她说:“就要第一次看的那个四楼吧。”
“妈!看你,害我们白跑了这么多的路。”光慧心里也后悔呀,不仅白跑路,还白花了二十元钱,脚还给磨破。
光慧皱着眉,咬着牙,扶着楼梯架往下走,一步一疼,心里这个悔呀!悔不该穿高跟凉鞋来,穿给谁看啊?谁看你呀?城里人那么多,谁在意你呀?
看光慧一跛一跛走不动的样子,殷伟说:“包给我吧!”光慧把坤包和塑料袋都递给了殷伟。
回到中介所,中介说:“房租七千八,加中介费一百,共七千九。另外押金五百,退房的时候还给你们。”光慧说:“能不能便宜点?我们要租三年呢。”中介说:“这不是我的房噢,我一手托两家,现在就这个价。”殷勤已经歪着嘴,皱着眉,不耐烦地扭着身子哼哼唧唧。光慧怕儿子又怪她小气,没再跟中介讨价还价,她从包里拿出卡说:“我们没带这么多现金。”中介说:“前面就有取款机,我带你们去。”光慧把卡交给殷伟。中介带着殷伟去取钱了。
殷勤说:“妈,我饿了。我想买个雪糕吃。”光慧说:“不知哪里有的卖,你先喝点水吧,等你爸回来我们就去吃饭。”边说边把瓶装的绿豆汤递过去。殷勤说:“我要吃肯德基。”
殷伟和中介回来了。中介给殷伟打了收据,给了防盗门钥匙、电费卡和水费卡,说:“双月去交电费,单月去交水费。别忘了。”
殷伟拎起台扇,拖起旅行箱,光慧拎起蛇皮袋,三人走出中介所,殷勤吵着要吃肯德基,殷伟说:“肯德基哪能吃?据说那鸡喂了激素,长了六只翅膀,四条腿。”这时正好看到一个面馆,殷伟说,“还是吃牛肉面好。”说着走进面馆里去,对理着男人头的老板娘说:“来三碗牛肉面。”
面馆里电风扇呼呼地转着,可吹出来的风是热的。面一会下好了,一大海碗面上浇了一勺牛肉。里面放了好多辣椒,天又热,吃得汗如雨淋。殷勤吃了两口说:“辣煞了,没法吃。”放下筷子。“那你想吃什么呀?”殷勤看到面馆钢精锅里有五香蛋,他说:“我吃两个五香蛋。”
殷伟吃完他的一碗面,把儿子的那碗面端过来,问光慧:“你要不要点?”光慧说:“这一大碗,我够了。”殷伟一边用餐巾纸擦着汗一边说:“还是吃牛肉面实惠。”老板娘笑着说:“是呀,八块钱一大碗。我们就是图个回头客,下次再来噢。”光慧掏出三十元钱,递给老板娘,老板娘找给她四块钱。光慧想二十六块钱在家里能吃一天了。晚上起码还要二三十,一天要吃五六十块钱了。这还算是实惠便宜的,在城里吃喝太花钱了。
从面馆出来走了一小段路,看到一个驼背的老头在电影院门前的广场上摆地摊。门楼上“人民电影院”五个水泥砌的大字已经灰暗陈旧掉了色,旁边挂着一个闪着霓虹灯的新牌子——“有意思棋牌室”。正是午饭后麻将开场的时候,用塑料大发卡盘着富士山般高耸发髻的老板娘在门口招徕来客。
光慧看见地摊上有拖鞋。她走过去拿起一双凉拖鞋。一看就是次品货,上面斑斑点点的,落了一层的灰。驼背老头说:“五块钱两双。”这倒是很便宜。光慧拿了三双,递给老头十元钱,说:“找我两块五。”老头说:“五块钱两双,十块钱四双,你再拿一双。”光慧说:“我只要三双。”老头说:“我不这样卖呢。”殷伟说:“你卖东西怎么这么死板呢?找两块钱吧。”老头想了想,不情愿地找了光慧两块钱。
光慧脱下凉鞋换上拖鞋,感觉脚一下轻松起来,吁了一口气:穿拖鞋就是舒服,这下不怕跑路了。
到了出租房,殷伟插上电扇,三人凑在电扇前扇风。殷伟说:“还要买一台电扇来。等会儿去超市购物,想想要买哪些东西。”
“卖大米,卖大米——”
殷伟把头伸出窗子,往下看,看到一个蹬三轮车的壮汉在叫卖大米,他大声喊:“卖大米的!送袋大米上来。”
“几楼?”
“四楼。”
一会卖大米的扛着大米来了。
“多少钱一袋?”
“一百,加运费两块,一百零二。”
殷伟从短裤口袋里掏出一张百元钞票,光慧拿了刚买鞋找的两块钱递给卖大米的。
殷伟说:“一万块只剩一千五了。这钱只够殷勤交学杂费和军训费了。”他掏出剩下的钱,放在殷勤的书包上。
光慧说:“我带了两千多块钱现金。应该够吧?不够从存折上取。”
三人到了超市。一楼是卖吃食的。殷勤一见这么多好吃的,两眼放光,伸手就去抓这个,拎那个,殷伟说:“等会下来买吃的,先买电器。”问售货员,“卖电磁炉的在几楼?”
“三楼。”
乘电梯上了三楼。殷伟推起一辆购物车,殷勤见状也推起一辆,光慧跟在爷俩后面。
买了电磁炉,配了炒锅和水壶,买了电饭锅、菜刀、锅铲、台扇、牙膏、牙刷、洗衣粉、洗发精、两床席子、三个凉枕、两个热水瓶、八个碗、两个塑料篮子、一把筷子、一扎晾衣架。购物车已经满了,放不下了。殷勤说:“我再推一辆来。”他看到一个台灯好玩,是个熊猫吃竹子造型的,拿了放在车上,看到一个电筒也好玩,是个企鹅造型的,拿了放在车上,看到一盆花很漂亮,也拿了放在车上。殷伟把花放回货架上,说:“男孩子买什么花?”殷勤把一个篮球放进购物车,殷伟把篮球取回放在货架上,说:“专心读书,不许打球!”殷勤拿起一个脚踏式垃圾桶和两个图案精美的漱口杯子放进购物车,光慧把垃圾桶和杯子放回,对殷勤小声说:“这个太贵了,在外面我们凑合凑合吧,就用碗喝水漱口吧。”殷勤不满地皱着鼻子说:“小气鬼!我饿了,我要买东西吃。”
于是,每人推着一辆购物车下到一楼。一楼尽是好吃的。殷勤咽着口水,目光在货架上扫射,手忙不迭地抓拿着往车上放。牛奶、蛋黄派、芝麻糊、八宝粥、核桃露、葡萄干……“殷勤,够了吧?吃完了再来买。”殷勤的抓拿抓在了光慧的心上,她的心被儿子抓得七上八下。殷伟推起两辆购物车说:“好了,我们去付款。”殷勤贪婪的目光在货架上流连,还有那么多好吃的呢,可购物车已经被他老子推走了,他扭转着头恋恋不舍地跟着父母往门口走去。
一结账,两千元找了两块钱。光慧的钱包里只剩几百元了。东西太多,三人提不了,一个保安过来帮他们扛了席子,拎了水瓶。两手提着满载的塑料袋走出超市,热浪扑过来,白炽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一个的哥见状走过来问:“打的吗?”殷伟点点头。
殷勤在车上吃着蛋糕,吸着盒装牛奶,心里美得很。光慧心疼一下花了这么多的钱。殷伟想:“两天没上工损失四五百块钱。这下老婆孩子到城里生活,开销大了,得叫徐大嘴按月付我工资了。”
出租车在小区门口停下,三人下了车,司机打开后备箱,把买的东西往外拎。
“北方大馍,老面馒头——”一个戴着红色遮阳帽把头脸都遮住的女人骑着三轮车在小区门口叫卖。门房和一楼的两个老头跑出来买大馍。殷伟问:“怎卖的?”
“五毛钱一个。”殷伟看看馒头个头不小,对光慧说:“晚上我们就吃馒头吧,一人两个馒头。”
“好。”光慧说。这样晚餐只要花三块钱,便宜!光慧拿出三块钱朝三轮车走去。
“光吃馒头,我可吃不下!”殷勤叫起来。
殷伟看到不远处的路口,有个卤菜摊子,他说:“给你买点卤菜,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
打扫好屋子,整理好东西,吃完馒头,殷勤说:“我去学校看看,熟悉熟悉环境。明天我自己去报名。”殷伟也要走,说:“明天起早要上工,我回市里了。”光慧一把拽住殷伟的胳膊,说:“等会走吧。”陌生的环境让光慧对男人产生了依恋。“再陪我会吧。”她可怜巴巴地说。
“晚上,没电视看了,你在这要闷了。”
“嗯,殷伟,你下次什么时候过来?”
“你想我过来就发短信给我。”
“好。”光慧破天荒地搂住殷伟的腰,把脸贴在男人的背上。
“我们去洗澡吧。”殷伟说。
冲完澡,光慧第一次主动投怀送抱,这让殷伟很是兴奋。光慧也感到这次是前所未有的好。事毕,光慧还紧紧地抱住殷伟不松手。以前在家她可是即刻起身,打扫战场。光慧是有洁癖的,换了一个环境人就变了吗?殷伟抚摸着光慧的脸说:“安心陪读,我每个礼拜都来看你。”
他起身穿上衣裤,从汗衫口袋里掏出烟盒,从烟盒里掏出五百块钱,说:“这是徐大嘴给殷勤的奖学金。”他本打算这五百元钱留着自己花,妻子的柔情让他的心绵软起来,他甘愿为老婆孩子奉献一切,“手里钱不多了吧?不要苦着自己和儿子。我会挣钱养着你和儿子。”
“放心吧,钱花完了我从存折上取。”
光慧开始了她的陪读生活。上午买菜,洗衣,打扫卫生,烧饭做菜。一切服务于儿子,以儿子为中心。儿子喜欢吃红烧的口味重的荤菜,光慧就每天换着花样烧肉菜。今天红烧鸡,明天红烧鸭,后天红烧肉……上午忙碌,下午就没事了,睡觉。晚上接着睡。两天睡下来,关节生了锈,身子沉重。心好像悬在半空,空落落的,没有归依。原来只知忙累让人受不了,现在知道清闲没事干更是让人受不了。跑来陪读,人荒废了,一分钱不挣,钱哗哗地淌出去;家里菜地荒废了,长茅草,每天要花钱掐斤掐两地买菜,原来在家蔬菜尽着吃,只吃嫩心,不吃老叶,老叶喂羊,在这买菜吃一片菜叶也不舍得扔;家里的太阳能热水器荒废了;家里装修漂亮的屋子荒废了。花七八千块钱租这黑乎乎的屋子住。唉!
怪不得说生命在于运动呢。这样睡下去,身体也得生锈了。光慧决定不午睡了,去街上逛逛,超市里有空调,凉爽得很,还省了自家的电费。
她在超市里跑上跑下,可一点东西不买,有点不好意思。她决定去买件漂亮的衣裙,下次回老家也好显摆一下。超市里衣服不多,她瞧来瞧去,要么不喜欢,要么不合身,要么价格太贵。她决定去专卖店瞧瞧。在出口处,她看到有人提了一袋核桃,她忽然想到:对,人都说核桃补脑,反正殷勤晚上要吃夜宵,晚上炖核桃羹给他吃岂不更好?每天从早上六点学习到晚上十一点,伤脑筋啊,殷勤的头上有白头发了,该给他补补脑。她反身找到了干果柜台,拿了袋核桃,付款走出超市。
专卖店里的衣裙样式多,美轮美奂,赏心悦目,可她一翻看标签上的价格,就泄了气。都是几百块钱以上,有的千元以上。刚花了一万多块钱,手头紧张,她舍不得再花钱了,也担心被城里人宰了。她在那些她喜欢的衣裙上摸了摸,恋恋不舍地走出专卖店。大街上,日烤地蒸,人像被蒸烤的火腿肠。
“清仓大甩卖,二十元一件,二十元一件……”前面不远的店里连续不断地传来喇叭叫卖声。光慧走进去,店里都是夏衣,二十元一件确实便宜。光慧给公婆、父母、丈夫和儿子每人买了一套,花了二百四十元。一件是不贵,可件数多了,也费钱。
唉,天天逛街也不是个事!不买东西不好意思,买东西又费钱。在家里觉得自己是小康,到城里感觉自己还是瘪三。这大热的天,这漫漫的午后和夜晚时光,该怎么挨过去呀!
晚饭后,殷勤去学校上晚自习了。光慧准备把核桃仁剥出来,加糯米炖核桃羹给殷勤做夜宵。可铜铃般的核桃岂能用手剥得开?她拿了菜刀用刀背拍,啪啪啪……手拍酸了,核桃坚如磐石,完好无损地跳了出去。怎么办?光慧想她得买把铁锤来。她打开门,巧得很,对门的门也开了,一个圆滚滚的女人站在门口,她朝光慧笑了一下,说:“你在干吗呢?敲得震天响。”
光慧说:“我在敲核桃呢。”
“你新来的?”
“嗯。”
“也是来陪读的吧?”
“嗯。”
“儿子还是女儿?”
“儿子。”
“读高几?”
“高一。”
“你敲核桃给儿子吃的吧?”
“嗯,我敲不开,我想去买把铁锤来。”
“剥核桃有专用的钳子呀。”
“你知道哪有卖的吗?”
“超市里都有。再说现在都有现成的核桃仁卖,干吗费那劲?”光慧为自己的孤陋寡闻而羞惭,她低下头往楼下走。胖女人在她后面说:“你想给你儿子补脑吧?补脑到药店买‘智多星口服液呀。我女儿每天喝呢。”
“那东西贵吗?每天喝,一个月花多少钱?”
“三千块。”
光慧伸了下舌头。
走到楼下,一个穿着超短裙的姑娘边走边玩着手机。对门的女人朝她喊:“方玲!”
姑娘抬起头来:“红姨,又去打麻将啊?”
“先陪她到超市买钳子,再去打。”
“祝你今天好财运。”
“谢谢。这是我对门的,也是来陪读的。”胖女人指着光慧说,“哎,你叫什么?”
“光慧。”
“你呢?”
“本人姓朱名大红。”
三个女人一台戏,一路走一路聊,一会就熟络了。彼此探听对方的家事,诉说自己的烦恼和愿望。方玲和朱大红是一个镇上的。朱大红家是做农资生意的,挣的钱不少,在城关买了一百四十多平米的房子,不过房子离一中远,朱大红为了让女儿就近上学,节省时间,又在一中附近租了房来陪读。她女儿已经参加了三次高考,每次都只达到大专分数线,朱大红坚持让女儿复读,非让女儿考上二本不可。光慧暗叹她真有钱,瞄了瞄朱大红粗壮脖子上戴的白金项链,肥嘟嘟的手腕上戴的黄灿灿的金手镯。朱大红的烦恼就是喝水也发胖。她的愿望就是能瘦下来。她说她打麻将就是为了减肥,如果睡得多的话,不知自己会胖成咋样。
方玲租的是201室,陪弟弟读书。她父亲原是裁缝,现在人都买衣服穿,不做衣服了,裁缝不吃香了。她父亲把裁缝铺改成了服装店。她爷爷中风瘫痪在床,她父母要伺候她爷爷,所以让她来陪读。方玲的烦恼就是来陪读,耽误了她打工挣钱了。她的愿望是——找个能给她钱花的帅哥。
光慧的烦恼是闲得没事干闷得慌,想找个事做做。朱大红听她这样说,拉着她说:“我带你去打麻将。”
“先去买钳子吧。”
“我家里有把夹核桃的钳子,我明天带给你吧,反正我现在也不用,我买现成的核桃仁吃。你也省得买了。走走走,我带你去打麻将。”
“你打多大输赢的?输赢大了我可赌不起。”
“放心,我带你去‘有意思棋牌室,那里什么档次的都有。你输不起就打小的,最多百把块钱输赢。”
光慧在家很少打麻将,只在过年时,到娘家打打。她赢的次数多,输的时候少。人都说她打麻将手气好。她想现在反正没事干,不如打打麻将,如果能赢两个钱,也可补贴补贴买菜的钱。“好吧。”她对朱大红说,“我就玩玩小的,消磨消磨时间。”不过她心里还是有些发虚,说,“我今天包里只带了百把块钱。”
朱大红说:“我带了钱,不过打麻将前借钱给人不吉利。方玲,你带钱了吗?”
“带了。”方玲从手腕上吊的粉红色皮夹里掏出两张百元大钞,递给光慧,说,“借给你两百。祝你手气好。”
光慧接过说:“我明天就还你。”
盘着富士山般发髻的女老板在马路对面看见朱大红,招着手喊:“红姐,快来!快来!”朱大红拉着光慧的胳膊走过去。
“今天我给你带了个人来。”
“好好好。”
“她打小的。你给安排下。”
“行行行,妹子,跟我来,那边打小的,来了三个人了,正三缺一呢。”女老板热情地把光慧拉过去。
靠墙边的一台麻将桌上已经坐了三个五六十岁的妇女。光慧在空座位上坐下。一个满脸褶子却画着蓝色细眉、涂着大红口红的老大妈正色地说:“我们有言在先,先说下规则。”光慧暗叹城里大妈跟乡下大妈就是不一样。化着妆的大妈说完规则后,那两个穿着花裙子的大姐点头赞同,光慧也没异议。于是就开战起来。四个陌生的人各自为阵,专心致志地打起麻将来。那三人都是老手。摸牌、出牌都很快。光慧没她们打得熟,出牌一慢,就遭下手催促。在娘家打牌都是熟人,一边打一边说笑,快活得很。这里严肃认真。陌生的地,陌生的人,让光慧压抑心虚,心虚,出牌就慢,慢了遭催,催了心里发慌,光慧出错牌了,心里懊悔起来。一懊悔,更是慢。下手抛来鄙夷的眼光,让光慧心里很不舒服。又老是不和牌,心里着急,脸发起烧来。十二圈打下来,头疼胸闷,不是个滋味。光慧输了一百多元。时间已近十一点了。
朱大红那桌还没结束。光慧走过去。朱大红要她坐在旁边看牌。光慧哪有心思看她打牌!她心疼输的钱。想:一晚上输一百多,这样子输下去,一个月要输几千元了,这麻将还是打不得。又惦记儿子下了晚自习,如果发现自己不在家会不会担心自己,心里猫抓挠似的。好容易等到朱大红结束麻战。她一把拽起朱大红就往外跑。
朱大红被她拖拽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你干吗呀?你今天是输急了,还是赢兴奋了?”
光慧懊丧地说:“输了一百七呢!”
朱大红费力地从光慧手里抽出她藕节般的胳膊,说:“不就一百多吗?我今天输了两千多呢。愿赌服输,下次扳回来不就得了。”
朱大红送了夹核桃的钳子来,约光慧下午去打麻将,光慧不想去,儿子学得那么苦,自己却去打麻将消遣,感觉对不起儿子似的。她推辞说:“我下午在家剥核桃,不去了。”
午饭后,光慧拿了钱包下到二楼去还方玲的钱。敲了敲201室的门,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戴着厚厚镜片的男生,打着哈欠问:“你找谁?”
“我找方玲。”
方玲在洗碗,听到后大声说:“进来吧!”
光慧走进去,把钱递给方玲。方玲客套地说:“急什么呀。昨晚战果如何?”
“输了。”
“今天去扳本吗?”
“不了。再不干了。搞不过城里人。”
方玲的弟弟进房午睡了。方玲怕她们讲话吵了弟弟,等下弟弟又要怨她,但她又不好意思催光慧离开,就说:“慧姨,我带你去上网吧。”
“上网干吗呀?”
“给你儿子下试题呀,省得花钱买资料。”
“我不会呀。”
“挺简单的,我教你。”
“上网要花多少钱?”
“我有会员卡,一小时一块钱。下午上两个小时,只要两块钱。”这倒不贵。光慧在心里盘算:下午两小时,晚上两小时,一天只要四块钱,一个月百把块钱,这我能花得起。
“走吧走吧!”方玲拽着光慧走出去,“除了下试题,还能看电影,听歌,跟人聊天,玩游戏。你上了就知道了。好玩的东西不要太多噢。”
来到一个网吧,门上挂的牌子是“人人爱网吧”。方玲对光慧说:“你先买张二十块钱的卡吧。”
光慧从钱包里拿出两张十元的钞票递给方玲。方玲熟门熟路,走进网吧,对坐在门口的老板说:“买张卡。”
光慧看网吧里一排一排的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台一台的电脑。网吧里只有几个小男孩在兴奋地玩着游戏,嘴里大呼小叫地喊着:“打打打!杀杀杀!……”
方玲把光慧拉到一台有打印机的电脑旁坐下。她插了卡,打开电脑,找了两套数学试卷下载了,打印了出来,给了光慧一套。然后给光慧申请了一个QQ号,起了个网名叫“光鲜慧子”,叫光慧报一个密码。光慧说:“你弄吧。”方玲给她设的密码是520131413141314,告诉光慧这个密码的意思是我爱你一生一世一生一世一生一世。光慧听后咧嘴笑了。“你别笑,可要记住了!”她让光慧重输了一遍密码。“确认”弄好后,对光慧说:“你会打麻将,我给你下载广东麻将吧,这个麻将最简单,就是我们家里说的推倒和。”
方玲示范打了两牌,光慧明白了。方玲让位给光慧,光慧就玩了起来。方玲开了旁边一台电脑。
打了一个多小时候后,“同桌的”跑了两个,光慧扭头看方玲,问:“你在干啥?”
“我跟人聊天呢。”
“噢。我能跟人聊天吗?”
“你没网友,跟谁聊?”正说着呢,方玲看光慧的电脑屏幕上有个图标在闪。她凑过来说:“说曹操,曹操就到呢。有人找你了。”有个叫“爱花怜草”的人申请添加好友。方玲点了“同意”。一会儿对话框里出现:一朵盛开的莲花,莲花里升起两个字——你好。方玲回复“你好”。对方发了一个图片——一大束鲜艳的玫瑰花。光慧好奇地看着,觉得挺有意思的。“爱花怜草”发出语音邀请。方玲点了“同意”,然后把电脑上的耳麦取下,戴在光慧的头上,说:“你们聊吧。”光慧听到一个男中音的声音问:“美女,你多大了?”
“四十。”光慧答。“我能看看你吗?”
“怎么看?你在哪里?”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方框,“爱花怜草”发出视频邀请。“什么是视频?”光慧问。方玲过来给开了视频。光慧聪明地点了“同意”。一会儿,看到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方头大耳的“猪头”。耳麦中传来笑声:“美女,长得不错啊。我让你看看我。”
“我看到你了。”光慧说,“你只看到了上面的,没看到下面的。”一会儿,屏幕上“猪头”不见了,出现了花短裤。忽的一下,短裤不见了,一个男人那丑陋的玩意儿直挺挺的出现在屏幕上。光慧吓得身子往后一倒,凳子发出呼啦一声响。
“你怎么啦?”方玲扭头问光慧。
光慧面红耳赤站起,摇着手结结巴巴说:“关——关——关——关电脑。”她手忙脚乱地要去关电脑。可她不会关呢。耳麦中传来那淫棍呵呵的奸笑声,“美女,哥的咋样?”光慧赶忙把耳麦除下掼在桌子上。方玲瞥到了那个丑陋的玩意儿,说:“臭流氓!”她没按照关机程序来,一下关了主机开关。光慧羞得无地自容,拔腿往外跑。“喂,你的卡!”
“不要了。”光慧一阵风似的跑出网吧。竟有这么臭不要脸的人!这网怎么能上哟?怪不得不让小孩子上网呢。可网吧里坐的尽是小孩子呢。光慧好像咽了一只苍蝇,一路走一路恶心。
她好像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再也不好意思面对方玲了。
进进出出,光慧跟门房熟悉了。门房王姐是丝织厂的下岗职工,人长得壮实,上下一般粗,原是厂里的基干民兵呢。她穿着保安服很是威武的样子。门房方哥是电机厂的下岗职工。他现在还兼做自来水厂的外线维修工作。夫妻俩都是很开朗和蔼的人。门房屋里有台小彩电。没事的时候,光慧就去门房那看看电视。常去的还有一位焦大妈。她也是来陪读的,是陪孙子的。光慧喜欢听王姐、方哥、焦大妈讲过去的事和一些社会新闻。
小区里有一家人出国旅游去,把家里养的小狗、乌龟和鹦鹉托付给门房王姐照看。光慧去门房那的时候,就把吃剩的骨头、鱼刺什么的带给小狗吃,鱼肠子、鱼鳃什么的喂乌龟。一来二去,这些宠物都跟她亲了。她一到,鹦鹉就叫“光慧!光慧!”,小狗对她摇尾乞怜。光慧抱起小狗,去逗鹦鹉说话。那小狗被训练得很听话——要它站着就站着;要它坐着就坐着;要它转圈就转圈;要它握手它就伸出一只爪子。小狗很通人性,它在光慧的怀里乖巧地卧着,不时伸出舌头舔舔光慧的手,亲亲光慧的下巴。光慧被它弄得母性大发,感觉怀里抱的不是狗,而是她的孩子,竟冒出了生二胎的想法。不过这只是一闪念。她是来陪读的,首要任务是照顾好殷勤啊。在殷勤读高中的关键时候,怎么能养二胎呢?养小孩可不是像养狗、养龟、养鸟这么简单。
有了伴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学期过半,学生们经过了期中考试。一个礼拜后,分数揭晓。按照惯例,学校召开学生家长会。光慧接到儿子殷勤交给她的家长会通知单。周六上午,光慧去开家长会。她特意穿上殷伟给她买的那件直筒连衣裙,殷伟曾说这件裙子她穿着很好看。
班主任张老师站在教室门口收下家长会通知单,招呼家长们进教室就坐。光慧走进教室找了个靠窗户的座位坐下,见前面黑板上写了三个斗大的空心字——家长会。
家长们陆续来到,八点钟教室里基本坐满了。张老师宣布:高一(3)班家长会现在开始!嘈杂的教室里一下安静了下来。“我不想多讲题外话。”张老师声音响亮直截了当地说,“我知道各位家长最关心的是你们孩子的期中考试分数。分数我已经统计出来了,这就发给你们。”张老师拿起讲台上的一叠纸分成四份,交给前排的人,说:“往下传吧!”光慧拿了一张,把剩下的交给后排的人。单子上印的是期中考试的成绩和排名,下面是班主任和各科老师的手机号码。全班52名学生。光慧找到了殷勤的名字,一看排名15,觉得儿子还不赖。问边上坐的那位家长:“你家孩子排名多少?”
那个家长苦着脸说:“退步了,排名第六了。”
“第六?不错啊。”那个瘦女人却摇了摇头。
这当儿,一个黑瘦的大嘴巴女人,站在教室门口对张老师招着手喊:“哎,哎……”
张老师走向她,问:“怎么啦?”
“我买菜忘带家里的钥匙了。”
张老师把裤带上吊的一串钥匙取下,下了其中的一把,交给了那个黑瘦大嘴巴女人。
张老师的老婆长得不咋地呀!光慧心想。
“现在,我公布一下与进校相比,进步与退步的学生名单。先公布进步的。”张老师笑眯眯地说。
被叫到自己孩子名字的家长头都抬了起来。光慧侧耳倾听着,没有听到殷勤的名字。
“下面公布退步的学生名单。”张老师一脸严肃地说。被报到自己孩子名字的家长头都勾了下去。
“殷勤进校十二名,现在排名十五名,退步了三名!”光慧像是被抽了一鞭,身体抖了一下。
“经过半个学期的学习,有的学生进步了,有的退步了,现在各位家长都知道自己孩子的情况了吧?”有家长点着头。“进步的我们要保持,退步的我们要找原因。孩子什么原因退步了呢?”张老师目光炯炯地扫视着坐在底下的家长们。“我希望你们回去后,跟孩子交流一下,找找原因。是贪玩懒惰造成的,还是学习方法不当造成的?还是基础差造成的?星期一,退步的学生把找出的原因书面递交给我。”底下的家长窃窃私语起来。“我理解各位家长急切的心情,为了补学补差,我和我班教师们商量,决定牺牲双休日给学生们补课。补课自愿,不强求。想让孩子补课的家长请到讲台上来签字,交费。每人300元。”
停了几分钟,有家长走上讲台去签了名,丢下三张百元大钞。接下来,家长们争先恐后涌上讲台,班主任叫他们排队签名交费。
光慧口袋里没带钱,她从教室后门跑出,跑到复读班。复读班也在排队交钱。她找到朱大红,跟她借了三百块钱。
签名交钱后,随着人流往外走,在学校大门口,遇到朱大红和方玲。朱大红问:“光慧,你儿子考得咋样?”
光慧沮丧地说:“15名,退步了三名呢。你女儿呢?”
朱大红喜滋滋地说:“进步了,进步了六名,由62名进步到56名。”
“56名?复读班多少人啊?”
“复读班人可多呢,教室挤炸了,83个人呢,而且都是狠人呢。还有考上一本没去,来复读的呢。”
“考上一本还不上?”
“嗯,人家心大,要考清华、北大呢。”
“方玲,你弟弟呢?”
“还好,由36名进步到34名。”
“唉,只我家殷勤退步了。班主任说要找原因呢。”
“你认为是什么原因呢?”
“我哪知道啊。”
“你儿子坐前面还是坐后面?”
光慧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你看,你怎么当妈的!儿子坐哪都不知道。你给班主任送礼了吗?”
光慧又摇了摇头。
“我看这就是原因。赶紧回家问问你儿子坐哪。如果坐后面,赶紧地给班主任备份礼送去。”
“你们都送了礼?”
“那还用问。不送礼坐后面,那么多人,老师上课哪能听得清!”
到家后,光慧就急切地把“分数排名单”递给殷勤,问:“你坐前面还是后面?”
“后面。”殷勤在做题,头也不抬地答。
光慧听后心揪了一下——看样子问题就出在这了,朱大红说的没错。
午饭后,光慧下了楼,到门房那跟王姐说了儿子的情况和朱大红的建议,问:“要不要送礼?”
门房王姐说:“送少不如不送。送少了老师以为你看不起他,反而不好。”
“那买些什么东西好呢?”
王姐说:“买什么东西呀,现在流行送卡。你到超市办张购物卡好了。”
“送多少呢?”
“最少一千元。”
“这么多呀。”这句话光慧是闷在心里说的。
她给殷伟打电话,报告了儿子的期中考试成绩与排名,指出退步了三名。还说了朱大红和王姐的建议,问要不要给班主任送礼。
殷伟说:“送吧,送吧。为了儿子不要心疼这点钱。你赶紧去超市办吧。”
晚饭后,光慧照单子上的手机号码给班主任打了电话。电话通了,光慧心怦怦跳着,比第一次赴约会还紧张。她第一次底气不足结结巴巴地说话,说想去拜访一下张老师,问张老师家地址。张老师告诉了他家的地址。她用殷勤的笔记下,又和张老师对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恭敬地说:“您在家吧?一会儿去打扰你。”
“行行行。不客气,不客气。”张老师挂了电话。
她拿了一千元的购物卡,穿上高跟凉鞋,小心翼翼下了楼。到门房那跟王姐说了地址,问怎么走。王姐说:“不远。我去护城河广场跳舞,顺路带你去。”
“好好好。”光慧感激地拉住王姐的胳膊往外走。
“到了。”王姐说,“你自己上去吧。”
“嗯。劳驾你了,王姐。”
“不用客气。”王姐挥挥手,转身走了。
光慧上了四楼。看到了401室的门牌。她站门前定了会儿,深吸了口气,才鼓起勇气半握拳头敲了敲门。门开了,张老师探出秃了顶的脑袋来。光慧忙堆起笑容说:“张老师,我是殷勤的妈妈。”
“噢。进来吧。”
“要不要换鞋?”张老师从门口鞋架上扔过来一双拖鞋。光慧脱了凉鞋,换上拖鞋进去,把购物卡放在茶几上。“你这是干啥?”张老师假客气地说。“张老师,我家殷勤拜托你多关照……”没等光慧把话说完,张老师闪电般从光慧的身后猛的一把搂住光慧的腰,说:“我会关照的。”一股大蒜的气味扑来。光慧一惊,本能地一挣扎,胳膊肘往后捣去。“哎呀!”捣在张老师的肋骨上了。他龇牙咧嘴,松开了光慧。光慧最讨厌大蒜的气味,她虽种大蒜却从不吃大蒜头,闻着大蒜头气味就恶心。她冲到门边,一下拉开门跑了出去,一口气跑到楼下,才松了一口气,一低头发觉脚上穿的是拖鞋。怎么办?她在楼下花坛边的石凳上坐了会儿。看到有人上楼了,她跟在那人后边上了楼。到了四楼,见门关着,她的凉鞋在门口。她做贼似的悄悄地换上凉鞋,把拖鞋放在门口。
再次到了楼下的光慧,先是气愤——身为老师竟会这样!这大大颠覆了她心中的老师形象。接下来是心疼——心疼一千块钱不声不响打了水漂,连个水花也不见。一千块钱能给殷勤买多少好吃的呀!最后是担忧——担忧这样子怕是得罪了张老师。张老师会不会给儿子小鞋穿?真是损了夫人又折兵啊。气愤、心疼、担忧在她心里纠结着,一路走一路纠结。她心不在焉地走着,不辨方向地走着,南辕北辙了。
“伤不起呀,伤不起……”震耳的音乐声传来,光慧抬起眼睛来,这才发现走到护城河边了,自己走错路了。护城河边的广场上好多人在跳舞。方向感很差的光慧决定去找王姐,跟王姐一道回去。
广场上灯火通明,河边凉爽的风拂面,有许多的人在散步聊天。广场上,有一群男女搂抱着在跳双人舞,有一大群人在跳广场舞。光慧走过去,寻找王姐。穿着保安服壮实的王姐很醒目,光慧一眼就从人群中看到她了。威武的王姐跳舞的样子有点笨拙。前面有个人在领舞,跳得特别好。等她旋转过来面对光慧的时候,光慧看出这人就是上次家长会上找张老师拿钥匙的女人。黑瘦大嘴女人平时看上去其貌不扬的,这会子舞起来却是那么神采飞扬,灵动柔美,窈窕多姿。她随着音乐娴熟地舞动着,或舒缓或劲爆。“真美!”光慧不禁赞道。要不要提醒她看紧家里的男人?要不要?要不要?怎么说呢?
音乐停了,人群四散开来。光慧走向领舞者。“你是张老师的爱人吧?”
“嗯。有什么事吗?”
“我儿子殷勤在张老师的班上。”
“噢,殷勤,我听我家张老师说起过。你是殷勤的妈妈?”
“嗯。”
“你儿子不错呀,品学兼优啊。他们班按成绩排座位,你儿子坐前面的,可他认为自己个头高,怕挡了后面同学的视线,主动要求跟后面个矮的同学调换了座位。我家张老师准备给你儿子申报市三好学生呢。”
“真的吗?”
“我还骗你不成?”
“这孩子什么也不跟我说。”
“你在这里陪读吗?”
“嗯。”光慧这会子有点气儿子了,“小时候像个小喇叭似的什么话都跟我说,到八年级的时候就很少跟我说话了。”
“想不想来跳舞?”光慧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那好啊。我们七点起跳,八点半结束。到时来啊。”
光慧意识到自己点错头了,忙说:“我不会跳啊。”
“没关系,我送你一个跳舞的光盘,你在家照着学学,跟在我们后面跳跳,就会了。”
这时,王姐看到光慧在跟她们群主谈话,就走了过来:“光慧,你想跳舞啊?你早跟我说呀。”
“王姐,你们是熟人?你明天带她过来吧。回去洗澡了。明天带光盘给你。”
“好好好。”王姐说,“明天见,吴老师。”
吴老师拎起音响对她俩优雅地挥挥手,迈着模特猫步走了。
光慧吃过晚饭,就到了门房那,催王姐去护城河广场。她不是急切地想去跳舞,而是想从吴老师那儿探听到一点有关张老师和儿子殷勤的信息。七点未到,她们就到了护城河边,在岸边漫步。一会儿,吴老师拎着音响来了,光慧迎过去。
吴老师笑眯眯地递给光慧一个光盘。光慧接过不知说什么好,她嗫嚅着:“这……这……”
“不收你的费。”吴老师调皮地说。
“张老师他好吗?”
“好着呢。我昨天跟他说了你,他要我好好带你跳舞呢。他说准备重组班干部,让殷勤当班长呢。”
“是吗?”光慧一颗悬着的心终于回归正常。
音乐响起来,光慧拿着光盘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吴老师舞蹈,她被吴的舞姿迷住了。
从此,光慧午后就去门房那,王姐放光盘,两人跟着光盘跳王姐会的简单舞蹈。音乐声把小区里两个陪读的妇女吸引了来。她们也加入学舞的行列里来。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四个人看着光盘模仿着舞蹈动作。你教我来,我教你,学得倒也有模有样。没想到光慧很有舞蹈天赋,四人里面她跳得最好,学得快。经过两个星期的学习,光盘里的大部分舞蹈她已经能踩着节拍跟上趟,不再手忙脚乱了。她买了一件漂亮的秋裙,穿裙子跳舞,撒得开,飘飘欲仙,美得很。
殷伟感觉到了光慧的变化——老婆穿裙子了,脸白了,心情好了,嘴里哼哼着流行歌曲,脸上漾着笑容。
一天午后,光慧她们正在门房看光盘练舞。吴老师拎着音响苦着脸来了,她对王姐说:“王姐,近段日子我有事不能去领舞了,音响先交给你负责。”说完,放下音响急匆匆走了。
傍晚,去跳舞,有知情的人告诉她们:吴老师家出事了!她家张老师,晚上去一个学生家里“家访”,私会女主人,不料男主人加班提前回来了。光着身子的张老师慌不择路,翻窗跳上窗外空调的外机上躲避。不料外机支架承受不住他的体重,他随空调一起砸落地面。好在是二楼,人没摔死,可骨头摔碎了。“报应!”光慧在心里暗道。
王姐跳舞不好看,缺了领舞的,怎么办?大伙一致认为光慧跳得好,推举她领舞。众命难违,光慧就走马领舞了。
晚上回来问殷勤,殷勤说:班主任确实出事了。现在副校长兼任他们班的班主任。
赌不够放回来了。徐大嘴宣布今日早歇工,为赌不够接风洗尘。赌不够跟殷伟一个村的,跟徐大嘴是同学。徐大嘴拉杆子搞装修最先找的就是赌不够和殷伟。赌不够身强体壮,人又聪明,手艺不错。他的毛病就是好赌,一有空就去麻将馆“砌长城”,放假家也不回。所以得了这个绰号。前几年,赌不够的儿子考上高中了,他老婆去县城陪读。陪读期间爱上跳舞了。跟一个死了老婆的男人跳双人舞,跳着跳着就好上了。赌不够沉溺于麻将桌上,很少回去,不知情。儿子考上大学后,老婆跟他摊牌了。赌不够一听火了,抄起家里的拖把,吼道:“我让你跳舞!”一拖把柄下去,拖把柄断了,老婆的腿骨开裂了。老婆报了警,赌不够被抓了起来,判了两年刑。老婆以家暴导致夫妻感情破裂为由,提出离婚。老婆净身出户,家里的存款全部交给了儿子,留作学费。
徐大嘴买了几瓶酒,叫厨子多炒了几个菜。徐大嘴加五个装修工,六个人就在工棚里吃喝起来。每人先敬了赌不够一杯酒,为他接风。赌不够又回敬了大伙。这样十杯酒就下肚了,赌不够的酒劲上来了,他猛一拍桌子说:“你们说,你们给评评理,我打那不要脸的臭女人该不该?这要放在过去,要沉潭,沉潭啊。这什么世道!竟把我给抓起来。你们说,你们说哇!”他红着眼,手颤抖着,一一指着在坐的五个人。
“你还想残害妇女啊?”一个人调侃地说道。
“老子我就是想,怎么了?下次让老子碰见那臭女人非打断她另一条腿不可。”他咬牙切齿地捶了桌子一拳,桌上的碗、碟、酒杯被震得弹跳起来。
徐大嘴站起,按着赌不够的肩膀,说:“兄弟,你吃口菜,听我说。现在世道变了,你不能拿老黄历说事了。过去是打倒的媳妇揉倒的面。可你想想,那女人心里是啥滋味?现在是什么时代了呀,女人是半边天。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出了这样的事,你自己也有责任。”
“我有什么责任?”赌不够激动地站起来,“好你个徐大嘴,你是不是也想落井下石。”
殷伟一把抱住赌不够说:“哥,出了这样的事,我们都为你气愤。要我说,你打得没错。”
“兄弟……”赌不够闻言流下泪来,“谁替老子伸冤啊?老子现在成了孤家寡人了。”
“你不还有儿子和我们兄弟吗?”
“兄弟,好好干。不愁找不着女人。”徐大嘴说,“不过,你要把你那好赌的毛病改了。社会进步了,女人要哄了。你不闻不问她,她能跟你好吗?”
“那我就眼睁睁地看着她跟别的男人好,不管不问?那谁甘心哪!”
“不是说让你不管不问。你打老婆有用吗?你要想跟老婆过下去,就不要打老婆,一打就分了心了。这日子过下去还有意思吗?”
“那怎么办?”
“你得找那个男的,警告他,让他知难而退。你得护着自己的老婆。这样才会拢住女人心,才能家庭和谐。和谐,你懂吗?”
“徐总说得有理。嘿嘿,我们都得回去好好哄老婆。”
“都回去哄吧。”徐大嘴说得高兴,手一挥,“今天时间还早,能回去的回去吧,放你们半天假,明天午饭后上工。不扣你们的工钱。”
殷伟乘公交车回到县城的出租屋。门关着,光慧不在。他拨打了光慧的手机,没人接。他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显示的是19:35。“到哪去了?”他不满道。酒精膨胀着他的血脉,依着酒劲,他在门上使劲踢了几脚,边踢边咆哮:“光慧!光慧!”
方玲听到喊声了,她跑上来对殷伟说:“光慧去护城河广场跳舞去了。”
“你没骗我?”
“我骗你干吗?”
殷伟一听“跳舞”,想到了赌不够的老婆,酒后的他,血往脑门上冲。他急吼吼地跑下楼,看到门房方哥在拿着水管浇花,问:“你看到我家光慧没?”
“去护城河那跳舞了。”
“该死的!我得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他想到徐大嘴的话,“对,不打老婆。让那男的知道老子的厉害。”他看到门房的门开着,走进去拿了个扳子提在手里,往护城河广场飞奔而去。
“我要对你实行我的爱情专属权……”音乐声传来。广场上,几对男女搂在一起跳着双人舞,殷伟走过去,把他们一对一对拉开来审视,没看到光慧。被拉开的人先是撇着嘴骂他“神经病”,后看到他手里的扳子,吓得赶紧老鼠般哧溜闪开。
“梦中的蝴蝶它在飞,美丽身影人人追……”前面传来音乐,殷伟跑过去一看,是一大群人在跳广场舞。她们转圈的时候,殷伟发现——领舞的竟然是光慧!她穿着裙子,轻盈盈地转着圈,像一只飞舞的美丽的花蝴蝶。四十岁的人了,腰上没有一点赘肉,身材还是那么窈窕。没想到她跳起舞来,是这么的优雅!哪里还是那个大嗓门俗气的农村妇女的样子。
“殷伟你混蛋呀!”他用扳子敲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光慧是多么好的女人啊!结婚十几年来,勤俭持家。自己打工的钱是全部交给她了,可平时家里花销只用她自己挣的钱。他的钱都用来建房,装修房子了,都存着准备给儿子将来上大学做学费了。
“玫瑰花,十块钱一枝……”一个女孩用推车推着一大捆玫瑰花在叫卖。殷伟转身从烟盒里掏出十元钱买了一枝。这时,他感到手里的扳子是那么不合时宜,扳子坠着他的手,让他不自在。
音乐停了,散场了。殷伟悄悄地不远不近地跟在光慧后面。到了门房,悄悄地把扳子放在门口,快步上了楼,见光慧在拿钥匙开门,他用右手搂住光慧的腰,光慧挣扎着踩了他的脚。他松开光慧说:“是我,光慧。”
“你回来事先也不打个电话!”
“给你一个惊喜呗。”
“舍不得那几毛钱话费吧?”
“瞧你说的。”
两人进了门,殷伟把手里的玫瑰花递给光慧说:“给你的。你是我心中最美的玫瑰。”
“什么时候学会这一套了?”
“徐总要我们回来哄老婆。听说你喜欢上跳舞了?”
“嗯。我告诉你,我现在有事做了,下午学舞,晚上跳舞,时间刷地就过去了,一点也不闷了,身上也轻快了。”
“人也变美了。不过你只能跳广场舞,可不许跳双人舞。”
“为什么呀?”
殷伟一个饿虎扑食,把光慧紧紧搂在怀中,喘息着说:“因为——因为——殷伟我要对你实行爱情专属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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