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志保
灯光从天花板上有力地泻下来,整个房间笼在金黄中。苏渔在沙发上坐着,听大光吹牛,心里却已长了很深的草,荒草。本来有些热的脸在一点点变凉,已经有些冰手了。大光的头很亮,只有不到七分之一的地方还有头发,而且盘踞在脑后,所以大光的头看起来就是一只硕大的灯泡。大光的真名叫刘一鸣,大光是外号。上高中时他的头发已经消失了一半,坐在他身后的一个女同学就给他起了这个外号,没想到竟流行起来。“别吹了,”苏渔说,“再打个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到。”苏渔看看手表,已经快八点了,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一个半小时。服务员已经进来三次问要不要上菜,最后一次进来的时候被苏渔训了一通,红着脸退出去,再也没露面。大光掏出手机,边按号边说,“他要是不来,我明天非把他的鸡巴拧下来喂鱼。”苏渔在大光肚子上狠狠地拧了一把。苏渔的媳妇叫王小鱼,自打苏渔娶了王小鱼,朋友同学在一起时就时常开类似的玩笑。电话通了,大光还没说话,对方的富含酒精的声音已经飘了过来:“老大,我有事,去不了啦,对不起呵!”
菜上来了,苏渔倒了两碗酒,一碗给自己,一碗给大光。大光一口喝掉半碗,有些愤愤不平地说,“一个鸟一样大的开发商,也敢狗一样咬老子的鸟!我看他以后怎么有脸见我!”苏渔觉得鼻子有些堵,用力吸了一下,有一股酸酸的味道从鼻翼升起,慢慢地沁向脑门。苏渔想,被闪多少次都无所谓,关键是,鸟一样的开发商不飞过来,自己这块地就卖不出去!
苏渔睁开眼时,已经是早上七点多。阳光透过窗纱钻进来,落在地板上,一部分落在被子上。王小鱼坐在床头,头发蓬松着,眼睛无神地看着对面的墙。如果是以前,在这样明媚的星期六早上,王小鱼早把他撩醒了。“鱼有水了。”她会这样说,然后会让他发现,鱼真的有水了。但是,王小鱼已经很长时间没说过这话了。苏渔觉得很愧疚,心里沉沉的。没人知道这种局面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或者,根本结束不了。如果结束不了,会出大事的,肯定会出大事的。苏渔只能指望运气了,好的运气,这是他们最需要的东西。手机响了,是在客厅里,是王小鱼的。苏渔的手机铃声是《高山流水》,王小鱼的是《我是一条鱼》,而现在,正是“我是一条鱼”在快速地游,从客厅里游到他们耳朵里:我只是一条鱼,曾经快乐的游来游去,幸福就是永远和你在一起,哪怕失去性命我也愿意。我只是一条鱼,想和你做美丽泡沫的游戏,没有你的世界我都无法呼吸,失去了它我也不可惜……苏渔看看王小鱼,王小鱼也在看他,脸上有些恐惧。“是你的。”苏渔说。“不,是你的。”王小鱼把头扭开去。苏渔还要说什么,王小鱼已经用被子蒙住了头。
苏渔叹了一口气,起身到客厅里,拿起手机。显示的号码果然是全立的。苏渔又叹了一口气,“喂”了一声。“哥,怎么样了?”全立的声音充满了警惕,好像在提醒苏渔不要骗他。“快了。”苏渔让自己的声音尽可能地兴奋一些。“三天前你也说快了,三个月前你也是说快了快了,这个快了到底是多长时间呵?”全立的不满很强烈,苏渔想装作听不出来都不可能。“哥呵,我的亲表哥呵,我那钱真是从朋友那里拿来的,我付着利呢!一分的利呵!人家最近要投资一个矿山,急等着用钱。他一天到我这儿坐一个小时,我就是个铁人,脸皮也给人蹭亮了,是被人家的屁股蹭的呵!再不还人家,我就要难看了!”苏渔想,他妈的我的脸皮都给人蹭掉了,掀着红肉呢!苏渔说我昨天刚接触了一个老板,我要到二百多万,他只给一百八,正在谈呢,真的快了!全立很响地呼出一口气,说,“哥呵,能出手就出手吧!别想着赚了。”苏渔把手机从耳朵边拿到眼前,看着它,就像看着全立的粗糙的红脸。全立会把同样的话重复三遍以上,好像逮到一次不多说一会儿就不合算似的。苏渔想,赚,赚你个鸟头吧!
王小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被子掀开了,白腿在床边垂着,正静静地听着他们通话。见苏渔挂了电话,王小鱼说,“你这个表弟,我真不敢接他的电话了,我一接就脸红,心里就慌得咚咚跳。”苏渔低声嘟哝道:“六十万,两年了,谁不担心呵?而且,他又是在杭州做生意,连察颜观色的权利都享受不到。”“你是不是埋怨我?”王小鱼的眼泪说来就来,被子三天两头就得晒一次。“不,我是心疼你。”埋怨的话是火星,屋里已经堆满了干草。王小鱼的脾气越来越坏,已经快崩溃了,这从她近一个月的战绩可以得到证明:和校长吵了一次,和教务主任吵了三次,有一次还和一个学生家长干了起来,把人家骂得狗血喷头,逼得人家注册了微博,发的第一则消息就是骂她。这对于曾经连获三年全市优秀教师的她来说,实在是一个危险信号。全校老师和学生都感到不可思议,不理解她为什么把大家的常规出牌当作无情打击。
只有苏渔知道,都是那块地惹的祸。
地是前年春季买的,距现在整两年。
王小鱼和苏渔结婚十几年,口里挪肚里攒,不舍得旅游,不舍得请客,不舍得唱歌,连卫生巾都不舍得用好的。有一次王小鱼相中了一个牌子的卫生巾,摸了半天,满意得快要陶醉了。王小鱼让苏渔也摸摸,的确是软,温暖般的软,仿佛在呼唤欲望破体而出。苏渔掏出钱包要买,钱快交到营业员手里了,却被王小鱼劈手夺下。苏渔说就是买上一箱也穷不了咱吧?大不了少吃一顿荤饭,荤饭吃多了还伤身体呢!王小鱼说你懂什么?这是生活态度问题,与穷富无关。两年前的一个春风和畅的晚上,王小鱼破例在六点钟就做好了饭,七点钟就洗好了自己,然后上床等着苏渔。王小鱼说有一条鱼已经湿了,苏渔你的网呢?苏渔说今天我也是一条鱼。王小鱼说你是什么鱼呵?你不是捕鱼的吗?苏渔一把搂住王小鱼,说我今天就是一条金枪鱼。两条鱼相濡以沫,搅得筋疲力尽时,王小鱼从床头柜里拿出一本存折,翻开来,在金黄的灯光下指给苏渔看。苏渔叫了一声,差点从王小鱼身上滚到地板上。三十万,妈的,我们有三十万了。苏渔想。苏渔又看看户主的名字,真的是王小鱼。苏渔想这些年的清苦也值了,看看这个数字,真是值了。苏渔建议用这三十万买套房子。结婚十几年了,还住在租来的房子里,心态再好的男人也笑不出来,这是一件与自信紧密相连的事。苏渔说这房子已经影响到我的性生活了,再不能这样下去了。县城开发区一带的房子,也就三千多块钱一个平方,这些钱起码能买一套二居室的。王小鱼笑了,说,“还说你是金枪鱼,我看你就是一支银样■枪头。一年以后,我要让你住在我们自己盖的房子里。我要在三楼留两套,全部装修好,你想住哪套就住哪套。”苏渔摸摸王小鱼的头,一点都没发烧。王小鱼神秘地笑笑,说,“明天你就明白了。”
第二天上午,王小鱼把苏渔从林业局办公室里拉出来,一起来到县委东边的白云湖。湖是新挖的,不大,大约有三十几亩地。沿着湖边,种了很多花草树木,修了几座亭台水榭,造出了一个美丽的景观带。阳光照着,万事万物都焕发着朝气,湖水清得诱人,倒映出白云和蓝天。王小鱼问苏渔感觉怎么样。苏渔说很好,真的很好。王小鱼说你想不想住在这里?苏渔说想呵,咱俩都变成鱼,你是白丝鱼,我是金枪鱼,咱一头钻到湖里去,找个最深的洞住着,倒真是一件很美的事。王小鱼指着湖东边一处被长长的围墙围着的空地,说,“就是它了,我已经决定了,我们把其中的一亩地买下来,然后盖一幢十二层的楼,然后卖掉最上面的八层,咱留着下面的四层。再然后呢,咱把一楼的四间门面租出去,把二楼和四楼租出去,一年收十几万的租金。我给你买辆‘别克,咱们开着它去自驾游,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变成金枪鱼就变成金枪鱼。”
苏渔真傻了。原来王小鱼已经做好了功课,就等他拿着朱笔画个可有可无的红五星了。
苏渔几年来目睹了不少同事和朋友因为买地卖地赚了钱,成了百万俱乐部的成员。但苏渔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能买地,在自己买的土地上盖房子更是一个不敢做的梦。别人的精装书突然摆到了自己面前,苏渔一时不知道从哪儿读起。
围墙里围着近三十亩地,南临白云大道,东临祥和大街。靠近白云湖的这一面被青砖围墙牢牢地封着,表明它与这一片景区只存在邻居关系,不可能成为一家。也就是说,围墙里的土地是安全的。如果想把它纳入景区,早与景区建设同步做了,没必要等到以后。至于为什么要用墙围上,王小鱼的解释很有说服力:正创建文明城市呢,敞开这一块太难看,把效果破坏了。围墙里的土地分属十几家,王小鱼要买的是中间的四间门面,一亩地,地主叫牛胜。王小鱼说前期工作已经做得差不多了,你点个头吧,点过头咱就找个好日子和人家签合同。苏渔看着那一亩地,心里有莫名的激动。妈的,这么一块肥地,真的要属于自己了?苏渔激动以后才想起问地的价格。王小鱼笑着做了个手型,一百六十万。老实说,一百六十万真不贵。房子盖起来后,按目前的市场价格,保守估计,仅一层的四间门面就能卖二百万。按县城目前的建材和工程价格,一个平方成本价也就是一千块钱,这还是很好的工程质量,一般情况下,八百足够了。南北盖十五米,东西四间十四米,一层就是二百一十个平方,成本在二十一万以内。这个地段是黄金位置,一平方最少能卖三千五,也就是说,一层能卖到七十多万,利润五十余万。那么,十层就能赚五百多万了。即使只盖六层,一层的门面能裹住买地的钱,剩下的五层还能赚二百五十多万呢!这是保守的估计,如果放开些,也许能赚到三百万呢!三百万,哎呀!苏渔的眼前飞舞着无数的百元钞票,就像漫天的黄嘴的燕子,还像嗡嗡追着他狂舞的蜜蜂。苏渔揉了揉眼睛,燕子飞走了,蜜蜂也没了,但无数的鱼又在眼前游起来了,白丝鱼,细长白皙,像王小鱼的样子。苏渔没有责怪王小鱼没和自己商量就把活儿做到了这一步,苏渔甚至有些佩服王小鱼了,结婚这么多年,他真没看出来这条鱼还有这样的本事。
苏渔让王小鱼把握好三点。一是地要安全,千万不要被征收了;二是牛胜那边的手续要齐全,一定要有土地局发的土地证;三是钱的问题,手里只有三十万,另外一百三十万怎么解决?王小鱼说她已经找朋友到城建局看过规划图了,安全得就像戴了双层的套儿。土地证自然是有的,在这样的位置,地主才不会吝惜那几个办证的钱。问题的关键在一百三十万上。王小鱼掰着手指给苏渔算了一笔账,把苏渔算得一愣一愣的。“你表弟全立那儿,”王小鱼说,“可以借到一百万吧?他在杭州做海鲜生意,现在已经是五百万富翁了,咱用一分的利息借一百万应该没问题。我有几个同学这几年经济形势不错,一人借十万不成问题,咱给他们一分二的利。一年吧,顶多一年,咱的房子就盖起来了。这边盖着,那边就可以收预购款了,盖房的费用也解决了。你说说,这钱会是个问题吗?”苏渔注意到王小鱼没有提到向王大鱼借钱。王大鱼是王小鱼的姐,在两人的亲戚里,王大鱼是仅次于全立的,当然,是在财富方面。王小鱼肯定想到王大鱼了,她不想向王大鱼借,肯定是有原因的,苏渔也不想问。
王小鱼没想到的是全立不要利息。全立说一百万现金我一时也拿不出来,我借给你六十万吧,不要利息。王小鱼有些感动,说兄弟呵我没看错你,你渔哥天天夸你……一句话没说完就被全立截住了,全立说我要入股,我拿这六十万入股。王小鱼掏出计算器“嘀嘀嘀”地按了一通。让全立入股与付一分的利相比,自己要吃不少亏。但是,天底下的便宜不可能让一个人全占了,王小鱼是知道这一点的。王小鱼同意了,但附加了一个条件:六十万也好,一百万也罢,只能占两成股份。经过一个星期的借贷,还有二十万的资金缺口。王小鱼绷不住了,终于向王大鱼开了口,二十万元,年息一分五。
苏渔仿佛看到王小鱼正指挥一支杂牌军去进攻一个地势险峻的阵地,攻下来是可能的,但是,总有什么地方让人不放心。当苏渔抱着一百六十万,陪着王小鱼去和地主牛胜签合同时,他感到脖子后面有些凉,好似有一把刀在那里悬着。刀会不会落下来,取决于他们的运气。苏渔想,运气这东西,恐怕是世界上最靠不住的。
当苏渔和王小鱼带着签好的合同和一袋子有关材料,坐到“苏客”的宽敞的大厅里准备庆祝胜利时,他们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那块有十几个地主的三十亩的土地,已经闲置了这么多年,在这房产比金子还贵的时候,为什么就没人把它盖起来呢?
老虎嘴呵!王小鱼惊叫了起来。
大光来电话,说又联系了一个老板,有意向买那块地。自打苏渔和王小鱼准备出手白云湖东边那块地以后,大光已经为他们联系了多个买家,苏渔和其中的五个见了面。大光在招商局工作,和老板接触较多,手头备货比较充足。苏渔有时想,如果没有大光这个同学,这地到底怎么卖?苏渔参加工作二十年,每天接触的除了林业局的同事,就是那些树。树是不说话的,树默默地立着,尽可能地努力成长着,给阳光也好,不给也好,成长是它们自己的事。老板不是树,老板总认为自己成长的前提就是别人不能成长,即使自己不成长了,也不忍心看着别人成长。前两个买家把价格压到了一百万,把苏渔气得鼻子拧到了脑后。然后苏渔意识到一个问题,这事不能怪人家,是自己把价格定低了。按照地理位置,这块地现在值三百万,而苏渔急着出手,要价才要到二百万。既然你自己主动降了一百,为什么不能再让一百?于是苏渔把价格出到了二百六十万。后面的几个买家很大气,说二百六就二百六,有什么大不了的。苏渔很高兴,但也隐隐地有些后悔,后悔为什么不把价格定在三百万。然后几个买家在苏渔和大光的陪同下去看地,然后阴着脸走了,说考虑考虑再回话。没有人回话,大光把电话打过去的时候,人家只说了一句话:那地在县委旁边,就相当于在老虎嘴边上,兄弟,你敢吃老虎嘴边的食吗?那是块龙肉,但你敢吃吗?苏渔就像被人当胸踹了一脚,吐血的动作都做出来了。苏渔想,他妈的为什么大家都能看出来,偏偏当初自己和王小鱼看不出来?然后就叹一口气,又想,不是自己吃的饭,为什么要去端这个碗呢?既然端错了,就不要怪任何人了,也没有必要怪自己了。这碗里就是尿,也要把它喝下去了!
苏渔在地边儿上等了十来分钟,一个穿警服的人开着一辆警车来了,大光在旁边陪着。大光说这是城南派出所所长李干,李所长。李干长得有些高大,面皮很白,如果五官再细腻些,就是美男子了,可惜有些糙。李干看了地,又向西边的白云湖和县委大院看了看,问,“就这四间吗?”大光笑了,说,“填不饱你的肚子呵?”李干摇头道,“四间有些小,要盖小高层,怎么着也得七八间吧?不然房型不好设计呵!”然后又说,“这样吧,这四间我要了。咱们都打听一下,这左右邻居都是谁,地卖不卖。如果他们有出售意向,我全要了。”苏渔一阵狂喜,心里一块沉重无比的大石头咚的一声落了地。“二百三怎么样?”李干问苏渔。苏渔犹豫了一下,看看大光。大光笑笑,不说话。苏渔点了点头,说好吧!二百三就二百三!但是,要全额现金呵!李干皱了皱眉,说,“先付八十万怎么样?咱们先签合同,剩下的钱三个月内付清,我给你打条。”苏渔摇摇头,说,“李所长不是我不信你呵,我实在是急着用钱才同意这个低价的。你肯定已经打听过了,这块地至少值三百万。要不,你看这样行不行?这八十万算是订金,等钱到齐了,我再提供手续给你。”李干的脸阴沉下来,说,“你去打听一下,我当了这么些年派出所长,是赖人账的人吗?是不讲诚信的人吗?”苏渔赔着笑,只是不让步。李干点燃一支烟,吸到一半,一甩手,说,“那我再考虑一下吧!”也不理会大光,径自上车走了。
苏渔苦笑笑,想,这人倒是符合公安形象。大光无奈地摊摊手,说,“他就这样的脾气,我认识他十多年了,一直就这么喜怒无常。”苏渔点点头,说,“等信吧!”
苏渔回到单位,没坐几分钟,王大鱼的电话打了过来,语气很气愤,说一上午给王小鱼打了七八个电话,一个也没接,黄世仁现在要给杨白劳叩头了。苏渔笑着说,“姐,你怎么这样说呵?就是你愿意当黄世仁,我们还不愿意当杨白劳呢!”王大鱼说我为什么愿意当呵?不是你和王小鱼逼我,我愿意当黄世仁呵?怎么了?你欠钱还有理了呵?苏渔把电话挂了,拔掉电话线,一人生闷气。平日处得挺好的亲戚,说翻脸就翻了,无论是什么原因,心里都不舒服。当初王小鱼向王大鱼借钱的时候,约定的是一分五的利息。从同学那里转来的五十万,利息是一分二。这样,两口子一年要支付十来万利息。王小鱼和苏渔的工资加在一起,一年也就五六万,不吃不喝都不够。第一年勉强支撑下来了,两口子没舍得添一件新衣服,连做爱的时间都压缩了,用王小鱼的话说,就是要节省精力和物力。当时心里还是有希望的,觉得坚持一下就过去了,等楼盖起来,一切问题全都解决了。第二年过了三个月,需要支付一个季度的利息时,王小鱼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再怎么节省,不能连米面也不吃吧?不能连擦屁股纸都不买吧?苏渔没办法,第七次跑到城建局,询问准建证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批,这房子什么时候才能盖。结果与前六次一样。城建局的人说,“你问我们,我们问谁呀?你那块地在黄金地段,是县领导直接控制的,他们不张嘴,谁敢批你建房呵?”苏渔说,“你们当初不是连规划图都画了吗?”人家说,“规划图与批准建房之间有多远的路,你知道吗?别说一张图了,就是你们建好了,说一声全扒掉,你敢留一间吗?你们那一片有十几个地主呢,都像你这样十天半月跑来问一次,我们能受得了吗?”“他们难道不来打听?”苏渔问。“不打听?你看那门槛是怎么烂的?全是他们踢的!”苏渔从城建局回到家里,和王小鱼正儿八经地开了一个会,研究了一个多小时,决定把这块风水宝地正式出手,卖掉它!坚持不下去了,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当初的美好憧憬,在这一刻差点变成了眼泪。王小鱼说咱俩分个工吧,我买地,你卖地!在卖地的同时,王小鱼决定在家里办一个班,给学生补课,用赚来的钱付利息。苏渔有些心疼,又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只好去买了几十只小塑料凳子,每周一、三、五下午放学后,准时在小客厅里摆开,给孩子们的小屁屁坐。苏渔又主动给几个苗圃打电话,讲好每逢周六、周日,他骑自行车赶过去,当技术顾问,报酬看着给。所有的收入加在一起,勉强够王小鱼几个同学的利息。王小鱼觉得王大鱼是自己的姐,实在照顾不过来,王大鱼也能理解,就把王大鱼的利息结算往后推了一下。不到一周,王大鱼带着儿子蝌蚪来了,说蝌蚪看中了一台跑步机,想叫小姨给他买呢!王小鱼没办法,只好跑到一个学生家里,红着脸向学生家长借了一万块钱。又过了三个月,到了利息结算的时候,王小鱼把给同学的利息扣下,准备先应付王大鱼。但王大鱼不要利息了,王大鱼要把本钱收回去。王小鱼一气,连本带息都不给,说有本事你把我这几件破家具砸了算了。王大鱼自然不会打砸抢,但王大鱼会打电话,一天十个电话,就是块石头也要给烦裂了。
苏渔郁闷地回到家,正要和王小鱼商量一下李干买地的事,岳父和岳母来了,拎着两条鱼,还买了一把碧绿的小茴香。苏渔曾经算过,结婚十几年来,岳父和岳母总共没来过十次,平均一年半一次。原因是他们对苏渔一直不满意。苏渔和王小鱼谈恋爱是朋友介绍的。苏渔是扬州大学毕业的,而王小鱼是安徽师范大学毕业的,比他晚一年。两人谈了一个月,都感觉很合适,都觉得离不开对方了。王小鱼说苏渔你为什么起这么个名字呵?这不是摆着要钓我吗?你到底钓过多少鱼呵?苏渔说我钓的鱼再多,只有你这条鱼是我最想吃的。王小鱼就把他带回家了,说是让鱼爹和鱼娘看看。苏渔满怀信心而去,却几乎崩溃着回来,原因只有一个,鱼爹和鱼娘看他不顺眼。为什么不顺眼?不说!苏渔对着镜子照,觉得相貌肯定不是原因。他苏渔虽然不是大帅,起码也能算得上小帅。当然,和王小鱼比起来,显得平庸了一些。但王小鱼是谁呵?那是天仙,雪白的一条鱼,有几个人能和她比?苏渔想到了家境,觉得这可能是一个原因。苏渔家在农村,父母都在家种地,连农民工都算不上。其实,真正的原因是鱼爹和鱼娘已经替王小鱼相中了一个,还没来得及拿出来,就被苏渔占了先。鱼爹鱼娘不便多说,只希望苏渔知难而退。苏渔问王小鱼到底想不想嫁给他。王小鱼说不想,不过她想让苏渔嫁给她。苏渔就找了个温泉宾馆,把王小鱼这条白鱼从衣服里抱出来,轻柔地放到了房间的温泉池子里。他觉得这个池子就是一张网,一张姓苏的网。真是白呀!苏渔对王小鱼说。两个月后,王小鱼以一次早饭前的呕吐向鱼爹和鱼娘正式宣布,自己已经怀孕了,是苏渔的。婚姻是成了,但鱼爹和鱼娘总有一种被绑架的感觉,却又不愿意承认是女儿和苏渔共同绑架了他们,于是眼不见心不烦,轻易不上门。
王小鱼有一手做鱼的好手艺,王小鱼经常说自己是一个以残杀同类为乐的家伙。当王小鱼把一盆鲜香的鱼汤端上饭桌的时候,鱼爹正在和苏渔谈一件对于大家来说都非常重要的事。“我想把我的房子卖了,”他说,“虽然旧了些,也值个二十多万吧!我把房子卖掉后,把二十万给大鱼,算是代你们还钱,另外几万,我和你妈出去旅游,如果能遇到一个合适的地方,也许就住在那里不回来了。打个短工,卖个早点,生活水平会下降一些,但肯定是饿不着的。”然后鱼爹喝了一口鱼汤,说真是好,小二子你的手艺又进步了。鱼娘也喝了一口,说,“是有进步呵!比大鱼做得好喝多了。今天上午大鱼还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你们拿她的钱做生意,天下就没有这么不公平的事!我和你爸也觉得是有些不公平,就商量着这么做了。我们苦点没事,你们和大鱼还是要处好的。”苏渔也喝了一口汤,但他觉得这汤太腥了,就变了脸色,说王小鱼你个笨蛋,你怎么把这鱼做得跟死鱼一个味?”王小鱼喝了一口,说是呀,这鱼的味儿有些不对。苏渔站起来,转身出了门,出了门以后苏渔觉得脸上有些凉,随手抹了一把,原来那里已经被泪水占领了。
苏渔在白云湖边坐到半下午,仍觉得鼻子有些酸。
苏渔掏出手机,给陶小菲打了个电话。
天快黑时,苏渔来到陶小菲家门前。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举手敲了门。陶小菲穿着一身暗花睡衣开了门,然后给他拿了一瓶桃汁。苏渔在大学里和陶小菲谈恋爱时经常给陶小菲买桃汁喝,时间长了,自己也好了这一口。苏渔已经三年没见过陶小菲了,三年前的那次相见还是偶遇。但两人的联系并没有完全中断,陶小菲偶尔还给苏渔发个信息。两个月前陶小菲给苏渔发了个信息,说她已经离婚了,这次是彻底离了。苏渔有些伤感。当年陶小菲选择离开他,就是为了投入那个肥胖男人的怀抱,何止肥胖,还比她大了整整七岁。当时苏渔想,妈的,七岁,自己仅仅比她大了两岁,她还上赶着喊自己小叔叔,这下好了,要喊人家大爷了。苏渔想早知今日,你何必当初呢!苏渔又想,即使当初没有那个胖大爷,陶小菲也不会和他结婚的。陶小菲在大学里之所以主动请他喝桃汁,从而开始了那场桃汁之恋,主要是因为寂寞,与爱情有多少关联,苏渔不清楚。当毕业以后的现实摆在面前时,她主动选择了离开苏渔,因为她以后再也不会寂寞了,她再也不需要一个还算帅气的男生当着全寝室女同学的面请她喝桃汁了。陶小菲的选择是正确的。那个肥胖的家伙有一身蛮力,先是把陶小菲安置到县政府办公室,然后用了五年时间把她托到副主任的位置。在两人的共同努力下,又过了五年,陶小菲把政府办公室那间最好的套房占了过来,那是主任室。苏渔早知道当陶小菲有了这一天的时候会选择离婚,因为她对那个花心胖萝卜早已厌烦之极。当一只鸟儿可以飞翔到蓝天的时候,她肯定不会留在槐树杈子上,除非她是一只呆鸟,一只病鸟。陶小菲在离婚之后给苏渔发短信的频率加快了一倍,语言并不火热,却耐人寻味。陶小菲肯定不缺男人,会有无数男人渴望倒在她的腿前。但是,陶小菲是聪明的,她需要男人,但她只会接纳让她放心的男人,比如,苏渔。还有谁比苏渔更令人放心吗?没有了。自打两人分手,苏渔没向任何人说过这段曾经令人死去活来的爱情,只有大光知道一点小影。苏渔不想去寻味陶小菲的短信。还有什么意思吗?合了,分了,还有再合的必要吗?而且,苏渔有一条白丝鱼,白白的鱼,他不再需要别的鱼了。
所以,当光彩照人的陶小菲以略带讽刺的目光看着他时,苏渔觉得自己不该把头抬起来,事实是,即使他想抬,也抬不起来。
陶小菲肯定知道他不是来献身的,但这并不等于陶小菲不希望。“陶小菲你真是越来越漂亮了。”苏渔不想把自己的局促表现出来,起码不要全部表现出来,所以他要开个玩笑。“你的话可能是真的,”陶小菲说,“但是,你的态度是虚伪的。而且,在这个时候说出来一点都不合适。”苏渔脸红了,而且红到了耳根。“我是来借钱的,”苏渔说,“所以我要尽可能地把你夸得心情好起来。”“我心情不好吗?”陶小菲说,“看到你,我的心情好得很。一个短信都懒得回的人能上门访问,这是多大的荣誉呵!”苏渔觉得在陶小菲面前自己简直就是个傻子,而且,是治不好的那种傻。千万不要和精明人说话,如果你还想保持一点自信的话。苏渔想。“苏渔我数了一下,你和我说第二句话的时候就把借钱的事提出来了。”陶小菲说,“我们已经三年没见面了,在上次见面之前我们整整五年没见过面,也就是说,八年时间里我们只见过两次面,加上这次,是三次。但是,你的第二句话就提出了借钱这件事,我真是佩服你。你让我进一步地觉得自己当年的选择没有错。”苏渔觉得自己坐不下去了,为了王小鱼,他也不能坐下去了,虽然他坐在这里就是为了王小鱼。如果王小鱼知道他此时为了此目的而坐在这个叫陶小菲的女人面前,她可能会一头撞在他的肚子上,目的不是伤他,而是伤她自己。王小鱼曾经多次用这种方法伤害她自己。苏渔站起来,觉得说完第二句话就走更不合适,就又坐下了。陶小菲眼圈有些红。陶小菲点燃一支烟,在袅袅香烟中幽幽地说,“苏渔你告诉我,我陶小菲真的这么招你烦吗?”“我没有,”苏渔说,“我真的没有烦。”陶小菲长叹了一口气,说,“好吧,说吧,要借多少?”苏渔迟疑了一下,张了张嘴,竟然没有发出声音。他又张了张嘴,才让自己听到了低得简直是自言自语的声音:“二十万吧!”然后是长久的沉默。这是预料之中的,谁都知道二十万的分量。“我不问你为什么要借这么多钱,我了解你,苏渔。”陶小菲坐到苏渔身边来,温热的身体散发着肉香,苏渔忍不住抽了抽鼻子。“但是,”陶小菲又说,“我真没有这么多闲钱。你想想,我也是靠工资吃饭的,即使平时有些小收入,毕竟花钱的项目也多。”陶小菲站起来,走进卧室,旋即又走出来,手里拿了两张卡。“这是我在中行工作的侄女给我办的两张消费卡,每张都是十万的额度,你如果真需要用钱,就找个POS机去划吧。但是,别忘了到期还上,还上后你还可以继续用。”苏渔感到非常意外。这种借钱的方式,他第一次听到,第一次见到,算是填补了两个空白,长见识了。两张崭新的卡,中行的,亮闪闪的,把苏渔的眼也照亮了。苏渔对消费卡还是有些了解的,他算了一下,今天是十号,如果明天去划卡,十二号就能拿到现钱,当天就可以还给王大鱼了。但是,如果明天去划卡,还款期会很短,还不到一个月。一个月,地能卖掉吗?如果卖不掉,这卡怎么填呢?中行的结算日是十六号,最好在十六号以后划卡,可以用五十多天。但是,王大鱼的脸实在太给力了,让人消受不起。如果王小鱼是一条白白的白丝鱼,那王大鱼就是一条黑老鲇,尖尖的嘴能把人的心肺顶开。苏渔把卡接过来,掏出笔要给陶小菲打条。陶小菲笑了,说老苏呵老苏,你怎么给我打这个条呢?苏渔说这不简单吗?我就写某月某日,这卡我借走了,以后的开支和还款都是我的行为,我负责。陶小菲摆摆手,说你别搞这一套了,我还不了解你吗?苏渔坚持要写。陶小菲犹豫了一下,说,“你抱抱我吧,就当是写了。”苏渔抬起头,正迎上陶小菲火热的目光。苏渔站起来,向前迈了一步,还没等张开怀抱,陶小菲已醉了酒一般扑了进来。
陶小菲的嘴唇微张着,微红,火热。苏渔闭上了眼睛,在心里默念:王小鱼呵王小鱼,我可什么都没做呵!
苏渔和王小鱼把二十万块钱用报纸包好,打电话让鱼爹和鱼娘带着王大鱼到家里来,顺便把当年给王大鱼打的借条带来。不到二十分钟,三个人一起到了。王大鱼接过钱,笑得如花。王小鱼伸手要借条,大鱼说忘了带了。王小鱼劈手把钱夺回来。鱼爹有些不满,说,“你姐还会向你要二回?这点信任感都没有,以后怎么处?”王小鱼说,“以后?还有以后吗?我们已经是穷光蛋了,以后你们还愿意和我们处呵?你们就是愿意处,我们也没恁厚的脸皮呵!”鱼娘气得白了脸,说,“你对你姐有意见,没必要捎着我和你爸吧?你怎么变得这么不讲理呵!”苏渔笑笑,说,“二老别生气,王小鱼变成这样,都是跟我学的。王小鱼变了,大鱼姐也可能会变,所以,条子还是拿来的好。”僵了一会儿,鱼爹一努嘴,大鱼摔门而去,很快把借条拿来了。王小鱼几下把借条撕得粉碎,转身进了卧室。鱼爹和鱼娘想再说些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没意思,便拉着王大鱼走了。王小鱼走出来,坐到苏渔身边,把头靠到他肩上,说,“苏渔,我娘家没有一个亲人了,以后你要是对我不好,我就死给你看。”苏渔想想,刚才的事做得有些绝,再怎么说,人家也是王小鱼的亲人。苏渔抱住王小鱼,说,“我对你不好,不是还有你闺女吗?”话音刚落,手机响了,正是苏小维的来电。苏小维脆脆地喊了一声爹,然后直截了当地说,“告诉你们一件喜事儿呵!我们班后天要到井冈山搞红色旅游,一人交一千五,你们两位谁把这钱给出了,谁出钱我给谁买纪念品呵!我等信呵,别让小苏失望。”苏渔和王小鱼结婚当年就生了苏小维,两人非常憧憬生个女儿,结果就来了个女儿。苏小维非常聪明,四年级和初二都是跳过去的,高二就参加了高考,一次性成功,考到山东大学经济管理学院,现在正上大一。苏渔和王小鱼苦着脸对看了一眼,想笑一下,咧了半天嘴,一点笑样也没有,比哭还难看。
苏渔给大光打了个电话,说经过和王小鱼深入研究,决定答应李干的要求,先付八十万,余款三个月内付清,八十万付过以后就签合同。大光说你们两口子是不是昏了头了?还真答应呵?就是你们答应,我还不答应呢!我还真怕李干做出对不起咱的事来。要是有个差错,我能对得起你苏渔,也对不起王小鱼呵!王小鱼朝苏渔肚子上捅了一拳,说你什么时候和我商量好了?苏渔说那好呵,你把女儿的旅游费付了吧!明天早上全立肯定会打电话,到时我可不接。大光在电话里说,“是苏小维又要增加赤字了吧?多少钱?我出。”苏渔想说句硬气的话,最终没说出来。大光说苏渔我已经订好了一个桌,今天晚上,你带上王小鱼,咱们一起吃个团圆饭。苏渔不去,说,“又不是逢年过节的,团圆个屁呵!”大光笑了,说,“你他妈真笨,我给你联系了一个老板,见面吃个饭。你以为我真要请你呵!”苏渔有些疑惑,问,“靠谱吗?”大光说我感觉比你靠谱,直觉告诉我,这事能成。苏渔看看王小鱼,王小鱼脸上有些放光,王小鱼脸上一放光就显得特别漂亮。苏渔想,要是天天放光就好了,他妈的这该死的地!
大光把地点订在县政府西边的苏州河酒店,是大光单位的定点饭店。苏渔和王小鱼赶到的时候,偌大个房间里只坐了大光一人,正拉着服务员的手看手相。看到有人来,服务员赶紧直起身子。王小鱼点点大光,说,“大光你是不是又占人家女孩子便宜?”大光抹了抹光头,说,“这是我侄女,不信你问她。”转脸问女孩子,“我是不是你叔?”女孩子说是哩叔叔,然后就扭着身子出去了。苏渔给每人倒了一杯水,说,“大光,不是我说你,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些花。”大光笑着说,“谁家里没有花?你家里没有呵?”王小鱼说,“花呵,说明有花的本钱。就说你苏渔吧,天天吊着个大苦瓜脸,想花都花不成哩!”大光说,“弟妹呵,你不知道呵,有人就喜欢大苦瓜哩,比如县政府有个管秘书的,据说……”话还没说完,门开了,一个近四十岁的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的中等身材的瘦男人进来了。大光连忙站起来,一把拉住瘦男人的手,说,“我说怎么屋里猛一亮呵,原来是顾老板驾到了。”又用另一只手指着苏渔,说,“顾老板,这是苏渔,林业局的病虫科长,旁边那位美女是他媳妇。”瘦男人伸手和苏渔握了握,说,“苏科长好,我叫顾佳一,佳星房地产的。”王小鱼在一旁说,“顾老板真是年轻有为,这么年轻,就有了一份大产业。”顾佳一客气了一通,然后让服务员拿菜单来,说要好好吃顿饭,这几天忙得真是连出气的空儿都没有了。
苏渔心里有些凉。其实,他是认识顾佳一的。他知道顾佳一也能认出他,只是人家不愿意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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