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怀与叹息

2015-05-30 11:46高杞
安徽文学 2015年3期
关键词:小五小人物作家

高杞

孙志保的小说创作实践始于1990年代初,到目前为止已是二十多年。从青年到中年,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并不仅仅意味着年龄的增长和身体的变化,围绕创作发生的种种变化,才是作家本人以及关注他的评论家更为关心的话题。20余部中篇,百余万字,这是他小说创作数量上的总结。当我把这些作品按照时间顺序排列起来并顺着这个曲线细细品味时,变化便一目了然了。

一、从关注到关切。作家的成长过程,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他的艺术观念的变化,会在他的作品纵的发展和横的扩展中体现出来。孙志保早期的文学创作有着鲜明的特点,这是由他对这个世界所持的明确态度决定的。这个时期,从上个世纪90年代初,一直延伸到本世纪初的数年。在这十余年里,他的视线主要集中在小人物与农村题材上。它们几乎占据了他这个时期所有的创作实践。他一遍一遍地为他的人物穿上各色衣服,又一次一次地把衣服脱去,把他们身上的疤痕或者刚刚从摸爬滚打中得来的青紫指给我们看,同时娓娓讲述着这些伤痕是怎么得来的。这两个群体中的人物,让他集中了所有的目光去关注,也把我们的目光一次次地吸引到他们身上。在小人物系列中,从中篇处女作《黑白道》中的小五、《灰色鸟群》中的林子,到《温柔一刀》中的小五和林子、《盼望潇洒》和《秋风凉》中的人物,再到《心情》里的佳星和佳禾、《干事的日子》里的小干事,一个个在生活的泥淖和思想的水塘里挣扎的小人物,让我们唏嘘。孙志保把他们的现状和命运一一展示给我们看,但是,他并没有尝试着给我们一个答案,他不急于找到一种办法,把他的人物从生活的痛苦中解脱出来——当然,任何一种办法都很难达到这样的目的——他更没有进行生硬的转折,把一个非自然而来的结局摊到读者面前。之所以这样,不仅是艺术本身的要求,更因为在一系列展示的背后,他揣着一个我们能感觉到的目的:让大家看到,让大家明白,让大家理解,然后,大家一起把那些绳索解开。而且,这些小人物本身也具有一种坚强的力量,他们之所以挣扎,是因为还有挣扎的激情和力量,他们有改变自己命运的信心。泥潭是小人物的,而这个世界除了那些文学意义上的小人物,还有无数庞大的群体。那些泥潭也许只是广场上的一个小坑,道路上的一截坏路,森林中没有被阳光照耀到的几片树叶。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给予这个群体的,是一种关注。我一直把关注理解成把关心的目光集中在某种事物之上,即使这种目光已经满含了足够的同情,它也仅仅如此。而这个时期他对于农村中一系列人物的描写,也莫不如此。如《葵花朵朵》中的炳坤,《孙家庄纪事》中的自平,《麦子熟了》中的二叔等。可以这样说,这一系列农村人物也应该归属到小人物系列中。他们无法决定自己的未来,在艰难困苦中提心吊胆地举着火把前行。他们注定是基石中的一块,与门楣永远无缘。这个群体是文学艺术中永恒的关注,更能吸引与他们有着相同或相似经历的作家的目光。

而到了近期(2010年至今),孙志保的文学创作发生的变化让我感到惊讶。这个时期,他集中写了一批中篇,如《飞龙在天》、《雪墙》、《桃花》、《奔月》、《鱼的眼泪在飞》、《纯粮》、《鲈鱼》、《说话》等。读着这些小说,我似乎感到他已经深深地陷了进去,陷到了他的作品中,他把自己的情感浓烈地泼洒到作品中,把更多的热爱倾注到了人物身上。说是关切,其实比关切的程度还要深。如在《飞龙在天》中,在早期作品中两度登场的小五再次重出江湖。重出江湖,意味着他重新聚集了力量,再一次激情迸发,他要找回失去的青春和理想,或者,在俗世中最后搏击一次,求得一个能说得过去的结局。虽然他得到了一些俗世的欢乐,但是,他的精神并没有得到解脱,似乎更加沉重了。能够看出作家对这个人物的喜爱,他发自内心地希望小五能成为一条飞龙。再如,在《奔月》中,吴意在城市和乡村游走,有一种走投无路的感觉。作家在描写他的时候,笔端有一种深深的痛,似乎是作家本人在探索的路上苦苦追求着。还有《纯粮》中的王飞翔,同样倾注了作家的无尽热情。在这一批作品中,人物的身份发生了一定的变化。他们仍然是小人物,但是,已不再是那种纯粹底层意义的小人物。他们已经能够展翅飞翔一段距离。这样的状态,如果在作家的早期创作中出现,是会令他欣喜的。但是,他似乎更加悲观了,因为在左冲右突之后,他从这些人物身上仍看不到精神的解脱,仍看不到苦闷离去的迹象,离他所要求的境界仍然有天壤之别。从倾注的感情来说,作家已经从关注走到了严重的关切。在内心深处,他肯定有一种共鸣,有一种惺惺相惜之感,有一种彻底改变他们命运的渴望。而这种渴望,正说明他面临了一种巨大的失落:那些曾经让小人物们痛苦挣扎的水坑,不但没有缩小,而且已经变成了湖海,湖海泛舟,只是痴人说梦。

二、从焦虑到叹息。在写下焦虑和叹息的时候,我的眼前还浮现出信心与无奈这两个词。从关注到关切,对于孙志保而言,其实是信心的确立和丧失的过程。作家之所以将心血愈来愈多地倾注到他的人物身上,是因为他发现他早年对于人物命运的判断出现了问题,或者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出现了问题。创作早期,他对于笔下的小五们、林子们是有信心的,坚信他们最终会走上一条笔直的大路。所以,在《黑白道》中,有九段;在《飞龙在天》里,有小五自己的坚守;在《父亲是座山》里,父亲虽然最后去世了,但还有“我”在他的道路上行走;在《葵花朵朵》里,虽然炳坤历经种种磨难,但当老亮到镇里上任时,他仍然送给老亮一把寓意深刻的葵花籽。而在作家近期的创作中,这种信心似乎消蚀殆尽了。在《飞龙在天》里,小五最终离开了他俗世的收获,选择了年轻人才会有的离家出走的方式,这是他对年轻时梦想的渴望,也是对于自身环境的彻底绝望。在《奔月》里,吴意在单位,在乡村,甚至在比他位卑很多的地痞面前,都感到无可奈何。奔月,既是对于理想的追求,也是对现实的逃避。无论是哪种心态,最终都无月可奔。虽然有《纯粮》中飞翔的自我救赎,有《鲈鱼》中飞翔的数度对于理想的勇敢的营救,有《说话》里宋天明对于强加给他的命运的抗争,但是,我更愿意把这理解成一种最后的挣扎,也是作家在无奈地叹息的同时,内心的不甘产生的一些波动。从整体上看,孙志保的作品自始至终都在追求一种完美的结局,都在追求一种精神上的完善,他始终认为人生的幸福应该是必然的。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的心态在早期比现在更平静,因为早期有广阔的空间和似乎无穷的时间让他的人物去奋斗、去改变、去实现,去达到他所要求的那种完美。在孙志保早期的作品中,由于关注,由于信心,他的感情中更多的是焦虑的情绪。这是一种可以随时被排遣掉的情绪,随时可以转换成幸福的情绪。而现在,在他创作的中途,他的焦虑渐渐拉长,终于变成了一声无奈的叹息。

可以从小五这一人物在不同时期的变化来证明我的理解。被称作“围棋三部曲”的《黑白道》、《温柔一刀》、《飞龙在天》,贯穿了孙志保创作的早期和中期,足以说明他小说创作总体的变化。小说的主角小五从刚毕业的学生,成长为一名副处级的人物。在俗世中,他的人生虽然不是很成功的,但也绝不是失败的。但是,小五在经过千难而得到副处之后,不但没有喜悦,反而感到更加失落。原因是什么?因为他的精神从来没有感觉到愉悦。正如一位评论家在谈到孙志保这三部中篇小说时所说的那样:在前两部作品中,充斥着一种信念,对道的信念,对终极关怀的信念,作家相信通过类似于围棋中所说的“势”的转换,最终道将战胜,获得光荣。因此,他虽然有时并不那么有信心,但自始至终又作着不懈的挣扎。定性与诱惑,挣扎与沉没,甚至是善与恶,都如围棋中黑棋与白棋的攻伐对垒一样,彼此冲撞和彼此交战。读者沉浸在这样的表面平静其实具有巨大张力的场,这就是对人性的最终的肯定和弘扬。而在第三部中篇《飞龙在天》里,不懈的努力变作了无谓的挣扎,尘埃似乎终于落定,作家免不了发出一声叹息!这一声叹息预示着什么?我觉得,在叹息中一味地沉浸肯定不是他的选择,对于一个作家来说,这可能意味着一个新的开始,因为他已经有了一个结束。那么,我们就静静地等待吧!

三、探索与创新。艺术上的探索与创新,是作家的自觉行为,也是文学艺术发展的必然要求。孙志保有着较强的探索意识,不同时期的创作都有鲜明而独特的风格。他早期的创作扎实而沉稳,对于叙事和故事有着很强的掌控力,自始至终,能保持风格的统一。平静的叙事,温婉的表达,娓娓的述说,以及对于人物性格准确的把握,使没有见过他的人会产生一种错觉,以为他当时已经有了丰富的人生阅历。他早期的作品形成稳定的风格以后,并没有因循守旧,而是大胆地作了一些探索,比如在《灰色鸟群》中运用了一些象征手法,在《温柔一刀》里运用了一些夸张到极致的手法。但是,他所有的探索都是在写实意义之上的探索,他要做的是清晰地表达,那些探索是为了让他的表达更为清晰,而不是含蓄。而到了近期,他的作品中增加了很多意象元素,弥漫着传统文化元素。他努力使作品透露出更多的文化信息,传达一些目标之外的东西。这使我感觉到他正在给自己的小说重新作一个定位。这也许与那些叹息有关,当沮丧不可避免时,他便有更多的精力去精心构置了。另外,还有一种情形是不能忽视的:他力求在小说中发现更多的在小说之外无法发现,或者无法表达的东西。他还设置了一些即使在最精彩的生活中也很难出现的情节。在《奔月》里,在《鲈鱼》里,在《鱼的眼泪在飞》里,我们都看到了这种追求。这些情节虽然令读者感到自己想象力的缺失,但是,并没有任何生硬的感觉,或许,随着情节的发展,读者也与他获得了同样的感受和需求。

每个作家都有一个判断作品优劣的标准,这个标准决定了他作品的走向,也决定了他能走多远。在我看来,孙志保到目前为止已经发表的小说,都被这样一个标准指引着:首先,一个好的故事。他的故事情节不一定非常紧张而丰富,但是却感人至深,耐人回味,让人掩卷后沉思良久。而且,他的故事的发展是读者很难猜测的,它总是在读者的阅读经验之外。这是一个好的小说家必备的素质;其次,一个好的叙事。这个问题说来复杂,其实简单。所谓好的叙事,就是有一个与故事契合的文本,两者在一起,是一加一等于二或者等于三的效果,而不是相互削弱。孙志保的叙事看似有些平淡,其实是自信的表现,因为他有信心带领读者走下去,渐入佳境,让他们看到希望看到的东西。不同的故事,他有不同的叙事手法,让你既感觉到固有的风格,又有一种迥异的新鲜感。他写城市的小人物,写乡村的小人物,写机关,写农村,都采用了不同的方法;第三,故事背后仍然有故事。故事背后的故事,绝对不是作家在写作过程中产生的故事。他所描写的故事绝不会完全等于背后的故事,他总是用正在讲述的故事告诉你另外一个故事。当然,这不是隐晦,更不是玄虚,如果你认真读了,肯定能发现另外那个故事。在《鱼的眼泪在飞》这部小说里,他写了小两口卖地的故事。由于特殊的原因,卖地非常艰难,让读者为之揪心和痛心。而就在事情出现转机的时候,小两口突然不卖了。看到这里,读者可能会恍然大悟,以为作家的包袱是在这里,是在人性的升华上。但是,还不是!当你掩卷沉思时,你会真正意识到,这个故事其实是在告诉我们:案上一点墨,民间千滴泪!这样的故事,怎能不让人激动?

人到中年,应该是作家最为成熟的时期。笔者相信,在今后一个时期,孙志保会奉献给我们更为优秀的小说,我们将从他的故事里得到更多的惊喜。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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