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个路人没有悲伤

2015-05-30 10:48张殿权
安徽文学 2015年3期
关键词:振国

张殿权,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于安徽阜阳,安徽省第二届签约作家,现供职于一家报社。

曾在《人民文学》、《解放军文艺》、《青年文学》、《江南》、《北方文学》、《星火》、《小说月刊》、《鸭绿江》、《山东文学》、《安徽文学》、《少年文艺》等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小小说300余篇,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儿童文学选刊》等多次转载,并入选各种小说年选本和年度排行榜。

出版有长篇小说《中学时代》、小说集《你的未来很成功》,参与策划、编剧的影视作品有30集系列情景喜剧《打工一家亲》等。

曾获2010年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大奖、安徽省社科文艺奖(文学类)(两届)等奖项。

一连五天早晨,康振国都看到一个女子木然地坐在南池公园体育器械旁的长石凳上,眼神无光而迷离,说不上看什么,又说不上不看什么。她大约三十岁,身穿紫色大衣,长发顺垂,低头时头发会遮住脸,抬头时可见她脸色又白又冷。

康振国退休两年了。每天一大早,他都带着小收音机到这儿来锻炼,先是倒走,之后用单杠锻炼手臂和腿。

第一天,康振国看到这个女子,以为她可能是在这儿等人,就没多想,自顾自地锻炼身体,之后就回家了。

第二天,他看见她又如第一天一样坐在那儿,半天都不动,不见她四处张望,也不见她接打手机。多年来形成的职业警觉,让他觉得她很不对劲,在这初冬瑟瑟的晨风里,她虽然穿着大衣,屁股下垫着大衣的下摆,可是石凳上依然是冰凉的。她一定有问题。说是精神病,但又不像。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或者在单位里遇到了解不开的麻烦……

有两次,他还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一丝心虚:她该不是在盯自己吧?但自己并不认识她呀!难道,她认识自己?——毕竟他在南池派出所干了一辈子,自己不一定认识辖区里所有的人,但绝大部分人却都知道他。

第三天,他想上前去问问,可是想了想,怕误会,忍住了。

第四天,他晨练完离开时,心想:是不是叫派出所的同志来问问她,看看到底有什么问题,但想想,又觉得不妥。

第五天,她依然还是木然地坐在那儿。他在单杠上锻炼了十来分钟,瞥见她拿出一支烟,手抖抖地点上,抽起来,可刚抽了一口,就呛得咳嗽起来。

他关了小收音机,踱步过去,问:“你怎么一连几天都坐在这儿,不嫌冷吗?”

“这是你家的吗?”她挑起眼眉,十分不友好地问。

他忙摆了摆手:“那当然不是……”

“我不能坐这儿?”

“当然不是,谁都可以坐这儿……”

她不屑地瞪了他一眼:“那你啰嗦什么?”

“我是觉得,你……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管你什么事?”她瞪了他一眼。

他觉得自己多事了,没再言语,转身走了。

可是,她突然又喊他:“哎,老头——”

真是没礼貌!他有些生气,不理她,继续往前走。

她又喊他:“哎,老头——”

他转过身去,不高兴地问:“什么事?”

“我想问你,你天天锻炼身体,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健康。”

“你以为天天锻炼身体,就能健康,就能长寿吗?不是!你是在瞎忙活……”

他疑惑而反感地看着她。

“你知道你什么时候死吗?”她突然又问出一句让人极扫兴和厌恶的话。

也许,她的精神真不正常,他没搭理她,走了。

她突然大声地怪笑起来……

第六天一早,他起床后要去南池公园锻炼时,突然想到那个女子,不禁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去了。他没想到,那个女子今天并没有来。

此后的一个星期,她也再没来过。

然而,他没想到,两个星期后的这个星期天,他会在南池派出所见到她。

那天,他从老干部局办事回来,路过南池派出所,就拐了进去。二十几年前,他从部队转业回来,就进了这个派出所,从副指导员、指导员干到所长;二十年前,派出所只有几间青砖红瓦的平房,办案都是骑自行车,院子里还种着一棵高大的泡桐树;现在盖起了五层小楼,还配了几辆警车,那棵高大的泡桐树也没有了,只有几棵低矮的树和一些花草……

虽然是星期天,但不少干警都在岗上。看到哪屋里有人,他就进去坐一会儿,和他们聊一会儿天。转了几个办公室,却没见到副所长辛峰。他问值班室的小李:“辛峰呢?”

“在询问室。”

“又发生什么事了?”

小李说:“小事,不过当事人却很奇怪……”

“怎么回事?”

“一个年轻的女人,三十岁左右,叫程晔,看她长相气质和穿着打扮,不像小偷,也没发现她有前科,可是上午她却在金门超市偷了一瓶洗发水,出门时报警器就响了。要说,一瓶洗发水也不值钱,可她单单就偷了一瓶洗发水!一般情况下,超市也不愿得罪消费者,像这样的小额商品,只要她说忘记付钱了,把钱补上,或者加一点儿罚款,这事也就过去了。可是她却很怪,不但立即就承认了自己是在偷,还让超市保安给我们派出所打电话,让把她送进派出所来。她以为派出所是故宫呐,有好玩的,想进就进!我们把她带回所里后,她还是那个态度,承认她偷了东西,让我们爱怎么着怎么着。辛所长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就亲自询问去了。老所长,您说怪不怪?”

“还有这样的事!”康振国干了半辈子警察,阅人无数,还真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我看看去。”

辛峰和另一名民警坐在一张桌子前,那个女的坐在一张凳子上,低着头,长发遮住了脸。康振国轻推开门,走了进来,辛峰忙站起身,和他打招呼:“老领导,您今天怎么得空来了?”

“路过,就进来看看。——询问呢?”

“今天遇到了一个‘大佬……”

“大佬”是他们所对一些屡教不改和莫名其妙犯事的人的称呼。

这时,那个女子也抬起了头,看了看康振国,又把头低了下去。

康振国觉得她有些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示意辛峰叫她把头抬起来。

辛峰便冲那个女子说:“你抬起头来!”

那个女子抬起头,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

康振国一下子就认出了她,吃了一惊:“是你!”

辛峰不解地问:“老领导,您认识她?”

回到家,程晔没有跟父母说她进派出所的事。吃饭的时候,她还依然沉浸在封冻一般的麻木状态中。吃完饭,她进了自己房间,关上门,打开电脑,从网上找到一部灾难电影——《东京沉没》看起来。二十分钟后,她的麻木才渐渐解冻,回到正常的情感和意识中。这时,她的痛感和难受感才浮现出来,也让她突然对自己故意偷东西、故意进派出所感到匪夷所思。自己为什么要那样作践自己……她无法解释。她无法解释,内心里便愈加觉得自己有病。可是,她又分明知道自己没有病……

《东京沉没》只是一部科幻电影,可是她看着,却如同此刻就发生在自己身边一样,随着巨大的地震、山崩、海啸还有人们惊恐地逃难……她的泪哗哗地掉下来。她知道那是电影,是假的,现在的日本和东京都好好的,那里的人也都好好地活着……她的泪并不是为电影里的人掉的,是为她自己和她亲爱的丈夫彭鹏掉的。

彭鹏,已经离开她一年半了。

去年七月的那个燥热的晚上,如果她知道有灾难要发生,她无论如何都要阻止彭鹏回马路对过的超市去拿他忘在那里的钥匙。如果他不回去拿钥匙,或者此前他不去买拖鞋,或者他没有把钥匙忘在那儿,或者他错过那几分钟的寸劲,也许,这个无法挽回、惨绝人寰的悲剧就不会发生。可是,这几个假设都没有发生,真正发生的是:他没有错过那个寸劲,遭遇到了那个精神病人。

那天晚上,她下班早,先到了家,便开始做饭。

在市医药集团工作的丈夫彭鹏,下班回来快到家时,天已经黑了。路过他们小区马路对过的超市,他想起该买一双拖鞋了,于是过马路进了那家超市。可是,他买完拖鞋回来,都进了小区大门,突然又想起他付钱时把钥匙忘在了超市收款台。

于是,彭鹏就给她打电话,说他去超市拿钥匙,一会儿就回来。

谁知道,这成了彭鹏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当彭鹏拿回钥匙,出了超市大门,突然一个手拿菜刀的人疯狂地向他砍去,他猝不及防,被砍数刀,当场就没了命……

后来警察赶到,在鸣枪示警无效的情况下,开枪将凶手当场击毙。

彭鹏走了,她一下子就崩溃了。

彭鹏并不是本地人,他是省城人。他们是在省城的一所大学里相识并相恋的。大学毕业前,他们俩商量,是不是都留在省城。可是,父母舍不得她嫁那么远,加之当时工作难找,而她老家这个市的一家知名大企业正在招办公室文员,她便回来报名参加了考试,没想到一下子就考上了。为了爱情,家中还有一个弟弟的彭鹏,就跟她来了这个城市。那时候,这个省辖市的房价还不算贵,在双方父母的支援下,加上他们自己存的钱,只贷了十万块钱,就买了一套房子,不久结了婚……

彭鹏出事的当天夜晚,彭鹏的弟弟就和父母、妻子开车从省城赶了过来。她以为他们一家人一定会冲她兴师问罪,可是他们或恸哭或含泪,一句责怪她的话都没说。

但是,彭鹏火化后,却发生了一些争执。彭鹏的父母要把他的骨灰带回去安葬,然而她却不愿让他走。最后,在彭鹏的弟弟劝说下,彭鹏的父母才勉强同意把彭鹏的骨灰安葬在这里……

她不愿意去想,可是她却永远都忘不掉那个晚上。

她曾听别人说过这样一句话:“人生就像经历无数场足球赛一样,输了一场还有下一场,要想开一点儿,和许多人相比,我们已经过得很好了。”她多想彭鹏只是输掉了一场足球赛,他还可以再回来,哪怕让她等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都行啊!可是,彭鹏不是输掉了一场足球赛,而是输掉了整个一生。输掉了他的一生,也输掉了她的一生: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彭鹏走后,父母哭着央求她搬过去和他们一起住。虽然她舍不得搬走,可最后还是顺从了。

半年后,父母和弟弟才敢建议地对她说,不如把东西收拾收拾,都搬过来,把房子卖了吧。她当即就大声叫起来:“我不卖!”父母和弟弟都说:“你不卖,可是以后你一个人怎么住?”

她知道父母和弟弟是为了她好,想让她慢慢忘掉过去,慢慢抹去那些悲伤的痕迹……他们和彭鹏没有血缘关系,也没有那么深挚的感情,可以慢慢忘掉过去,可以慢慢抹去那些悲伤的痕迹,可是她不能。

每天想到这些,她内心里都仿佛有无数把刀子在混绞一样,绞得她鲜血淋淋,痛不欲生。如果当初没有和他恋爱,或者她和他一起留在省城,这件事就不会发生了啊。可是,假设已经没有意义了。已经发生过的事情谁能修改掉?没有人能。除了工作,她以前的生活被彻底改变了……

她其实知道自己内心破裂成什么样子了,她也知道她不能忘掉那些痛苦的记忆,可是,这也并不意味着她不愿意从那浸满悲痛的水牢中走出来。然而,一年半了,她却始终都无法走出来。无论是谁劝——包括父母、弟弟还有亲友,甚至彭鹏的父母和弟弟也给她打过电话,劝她“要往开里想,这件事不是你的责任,我们都不怪你”,但她都没有办法从那浸满悲痛的往事中走出来。

孤独的时候,她就上网找灾难电影看,《后天》、《龙卷风》、《泰坦尼克号》、《彗星撞地球》、《独立日》、《世界末日》、《完美风暴》……看一部,痛一次,哭一场:电影里的人看起来比她经历的要痛苦万倍。可是第二天上班的路上,她不禁更加悲伤:电影里都是假的,而她的悲伤才是最真实的。

在公交站台等公交车的时候,看着那么多等车的人,尤其是看到父母带着孩子的三口之家,她就会想:这个世界上,那么多人都是幸福的,可是她没有幸福,这一辈子都没有了。

上了公交车,车里挤满了人,她也会想:这拥挤的人群中,只有她一个人是悲苦的啊……

星期一,程晔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

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遥远,却又那么熟悉——是小学时的班长黄鸣。小学毕业后,她和黄鸣一共也没见过几次面,这十七八年里好像只在街上无意中碰到过两次,但都没说几句话。

黄鸣说:“前几天,我和咱们小学同学成丰、徐业鸿、梁延、冯树春、曹培青几个人一块吃饭,他们都提议让我来联系一下大家,看能不能抽时间聚一次。星期天,你有空吗?”

她惊愕了一下,她没有想到是这事——她潜意识里是害怕这种场合的,可是,她一时又找不到理由拒绝:“呃,呃,还不一定……要不,到时候看吧……如果有空,我一定去。”

“那行,我星期六再跟你联系。”

放下电话,她才清晰地意识到,她潜意识里害怕的是什么:她害怕不知道她遭遇的同学会问起她的家庭——有孩子了没有、孩子多大了……她该如何面对?

她决定不去了。

可是星期六这天,她忽然又想,如果不去,知道的同学会不会把她的遭遇说出来,他们肆无忌惮地议论,公然地怜悯、叹息她的命运?这样的场景,她更不愿意看到听到甚至想象到!

因此,星期六黄鸣又打来电话时,她就答应了。

这是一个小规模的同学聚会,只有十六七个人。因为很多同学都联系不上。聚会是在一个饭店里,按照事先说好的,每人兑一百块钱。想起二十年前他们在小学里的点点滴滴,程晔仿佛看见一年又一年的秋叶,被一阵又一阵的秋风扫落,铺在曾经的校园小路上……

时光,是怎样从那个年代旋转到现在的?大家都有很多感慨,亲热地叙这说那,又问各自在什么单位上班,问各自的家庭情况,但好在没有人问到让程晔难堪的问题。她小学时最好的朋友曹培青、米亚知道她的遭遇,当然更不会提这些。

人来齐了,上菜。因为是星期天,能喝酒的都没有客气,都倒上了酒。程晔是能喝一点儿的,她本没打算喝,可是在同学们的劝说下,还是跟着喝了起来。几杯酒下肚,大家的话就更热烈了,于是酒就喝得很快很利索。

程晔喝着,但心里告诉自己,不要喝多了。然而不知不觉中,她已喝了不少。

她随口问坐在她左边的梁延:“哎,李震现在干吗呢?没联系上他?”小学时她和李震同桌过两年,但毕业后就没见过他了。

梁延惊奇地说:“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十年前他就死了。”

这句话犹如一声惊雷猛地在程晔耳边炸响,她呆了一呆:“不……不会吧?”

“谁开这样的玩笑?”

“怎么回事?”

梁延告诉她,高中毕业后,李震就去跑大货车了。十年前,在秦岭,车突然摔下了悬崖,他和车上的另两个人当场就死了!那时候他刚谈好对象,正在谈婚论嫁。“幸亏还没结婚,不然人家女孩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可是,我怎么不知道?!”程晔依然不敢相信。

“那时你在省城上大学,你们两家住得又远,咱们同学平时见面也不多,可能就没人对你说过,所以你不知道……”

程晔知道没人会编这样的瞎话,这肯定是真的。可是,她还是觉得不敢相信:怎么会这样?他怎么会这么年轻就死了?然而这时,她的内心忽然又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安慰感”:原来这个世界上不只她一个人遇到过巨大的灾难。但立刻,她就意识到了自己心理的这种奇怪变化: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有“安慰感”?看到别人的不幸,她的心理找到了一些平衡?

吃饭结束,有人提议去唱歌。然而,都是三十岁的人了,多数人都有家有口的,家里好像也有什么事在等着,只有个别人响应。于是作罢。

程晔喝了不少酒,可是她心里是清醒的。曹培青、米亚看她脸红扑扑的,都说要送她回去。她摆了摆手,说:“我没事,你们和我也不同路,你们走吧。我没醉,我自己打的走。”

曹培青和米亚看她好像确实没事,就说:“那,我们就走了?”

程晔冲她们笑笑,说:“你们走吧。我也走了。”

大家握手告别,各自走了。

程晔走到马路边,一阵寒风裹挟着最后的落叶猛烈地吹向她,然而因为喝了酒,除了脸上被吹得有些凉外,她身上是滚烫的。

一辆空出租车来了,她招手上去。

出租车里开着空调,空气好像很浑浊,没过多会儿,她就觉得胃里翻滚起来。

车开到南池公园附近,她受不了了,让司机在路边停车。车刚停下来,她就拉开门跑到路边吐了起来。

出租车司机坐在车里,歪过身来问:“你没事吧?”

“没事……”她没有回头,向后面摆了摆手。

出租车司机怕她再上来会吐车里,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了句“算白拉了”,就把车开走了。

她吐了一气,想起吃饭时梁延跟她说的李震死了的事,胃里又翻江倒海起来……

她吐得差不多了,忽然身后伸出一只手,给她递上来几张纸巾。她扭头看过去,怎么都没有想到,这个人居然是那个在派出所里让副所长没罚钱就放了她的那个老头!

“你,没事吧?”那个老头问她。

“没事……”她不敢看他,又转回头去,用纸巾擦嘴上的脏污。

他问:“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不用……”她依然不敢回头看他,背对着他。

他又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走开了。

一瞬间,不知为什么,她特别难受,想哭。她扭过头来,看他往前面走,突然大声冲他喊了一声:“哎——”

他转过身来,问:“有事吗?”

“谢谢你!”她大声说。

他笑笑,然后转身,继续往前走了。

……

“这个人,好像有精神病。”那个星期天,在询问室,那个老头对派出所那个年轻的副所长说。

然后,那个老头把那个副所长拉出去,说了一些什么,而后又一起进来。那个副所长对她说:“没事了,你走吧。”

她没想到进派出所容易出派出所也这么简单,茫然地愣了一会儿……

“没事了,你可以走了。”那个副所长又正色地对她说。

她这才缓过神来,看了那个老头一眼。那个老头慈祥地看着她,什么都没说,然后她就出了派出所。

……

程晔看着他走远,想起这些,忽然觉得有些后怕。那天,如果不是他,派出所会怎么处理自己呢?

这个老头,又是干什么的呢?副所长喊他“老领导”,他也是一个警察?

程晔站起来,忽然感到一阵眩晕。她知道,这是蹲得过久的缘故。

她知道自己酒喝得稍多了一些,但她头脑却是清醒的:面前的景物,是清晰的;从昨天黄鸣给她打电话到今天上午同学聚会吃饭,再到她刚才蹲在地上呕吐,她都清晰地记得,包括一些细节。

以她的酒量,她本来也不该吐。可是她却吐了。她知道她为什么吐,因为她心里难受。

梁延告诉她十年前李震就死了时,有那么一会儿她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安慰感”,然而迅即却又陷入了更大的难受中……她没有想到李震十年前就死了。就在她问李震今天为什么没来时,她都一直以为,这十多年里她虽然没有见过李震,可是李震和她一样,都在这个活生生的世界里如常地活着,甚至生儿育女了……

李震让她想到了她的爱人彭鹏,也让她想起了她很久都没有想起过的初中同学万微微和高中同学郑芳。

万微微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女生,学习在班里也总在前十名,无论男生女生,都喜欢和她交往。而程晔和万微微是最好的朋友之一。那时候,她们总幻想着上大学时会是什么样儿,二十岁时会是什么样儿,三十岁时会是什么样儿,到老了又会是什么样儿,对人生充满了美好的幻想和憧憬。可是谁都没有料到,初二那年的暮秋,那天中午放学,万微微骑着自行车回家时,被一辆拖拉机撞死了。正是万微微的意外,让当时人生懵懂的程晔对生死有了刻骨铭心的感受:人生,太短暂而且太残酷了。她也第一次开始思考:人,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为什么要到这个世界上来?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又是为了什么?可是,没有答案。

直到上了高中,她才慢慢从万微微死亡的阴影中走出来。

高中时,他们班有五十多个同学,其中有一个叫郑芳的女生。上学时,郑芳并不显眼,程晔和郑芳交往也不多。然而,高中毕业后的第五年,郑芳也突然死了。

程晔从其他同学嘴里知道这个消息时,郑芳已经去世两个多月了。同学告诉她,郑芳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很快就找了一个对象结了婚。可是,郑芳和她丈夫的感情并不好,仅仅是因为他家有一套房子,就同意了。可是婚后,她丈夫好喝好赌的恶习变得更加突出,两人的关系也越来越差。那天,他们俩又在楼梯上吵架时,郑芳突然从楼梯上摔了下去,送到医院就没命了。郑芳家人以及和郑芳关系好的几个同学都认为一定是她丈夫把她推下去的——可能是有意的也可能是失手。可是却没有证据。最后,郑芳丈夫家赔了郑芳父母十万块钱,这件事就了结了。虽然程晔和郑芳只是普通同学关系,然而她听说后也难受得几天都没缓过神来。

不过,万微微和郑芳毕竟和她没有血缘关系,那些事慢慢地也就成了遥远的事。

虽然她时常从新闻和街谈巷议中听到,人世间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噩耗发生,可是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或家人会遭遇到什么厄运,她总以为噩运只会发生在别人身上。她也一直觉得,她和家人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出这种意外,她会和家人快快乐乐、幸幸福福——至少也是顺顺利利地过完这一生,并且,她现在也很年轻,应该尽情地去享受这个新鲜事物不断出现的美好时代。可是,厄运怎么偏偏就发生在了她最亲爱的彭鹏身上?!她怎么都不能理解更不能接受彭鹏遽然离她而去的事实!

梁延说李震十年前就死了,让她心如刀剜一样难受,她好像突然掉进了一口深井里,黑暗、压抑而憋闷。可是在那种场合,她又不能发泄。她喝酒,尽量控制着不让自己过量,可还是吐了。

吐出来,她心里才好受了一些。

但是,她突然打算先不回父母家了,她要回她和彭鹏曾经的那个家去。自从彭鹏去世后,她只在那套房子里待过一夜。此外,她几乎都是白天去,去打扫打扫卫生,然后呆呆地坐上半天……

唯一待在那套房子里的那夜,是去年十二月三十一号的晚上。那天,他们公司的元旦晚会(说是晚会,其实是在下午举行的)结束后,又安排了聚餐。她也像今天这样喝了些酒,但是没有过量,脑子还是清醒的。

聚餐结束,她打的回父母家,可是走到半路,她就深深地痛苦地想起了彭鹏:大家都在迎接新的一年,可是彭鹏却没有新年了啊!她要去陪陪他。于是,她就叫出租车往他们以前住的小区开去。到小区大门口时,已是晚上九点半了,一些人家都已睡觉了。她慢慢地一阶一阶地往楼上走,心里狂乱地想:彭鹏,你是不是就在屋里等着我呢?

上到三楼,开了门,屋里漆黑一片。可是她没有感到丝毫害怕,甚至希冀着世界上真的有鬼,即便彭鹏是一个鬼,如果他在这里等着她回来,她能见到他,能和他说上几句话,那也好啊!

可是,开了灯,什么都没有。

她找了一床被子,盖在身上,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躺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五点,她醒来时,酒劲已经过去了,屋里空空如也。她虽然并不害怕彭鹏会突然出现,但还是不禁浑身觳觫了一阵,随后就放声地大哭起来……

今天,没有到小区门口,程晔就下了出租车。她忍不住想去彭鹏出事的那个超市门前看看。

慢慢接近那个超市,她仿佛看见在超市门前依然有一大片血,彭鹏仍躺在那里。走到了超市门口,从超市门口走过去,她又是痛苦不堪。

快到小区大门口时,她把大衣领子竖了起来,低着头——她不愿意让人看到她是谁,走进去,上了楼,开门进去。

屋里,依然是静静的。她掸了掸沙发和床上的灰尘,抹抹桌子,拖拖地,回忆起以前的往事,又坐在沙发上哭了一阵……

她一直待到快天黑时才离开。虽然不住在这里了,可是她始终都觉得,自己的灵魂和彭鹏的灵魂还都在这套房子里,她过一段时间不来,就觉得没了魂儿一样。但是,每次来,她都是一个人偷偷来,从不告诉父母。

想起父母,她也一直不能原谅自己那次喝多后对父母说的那番伤人的话。

那天是和公司的客户吃饭,她也喝了一些酒。回家的路上,她的悲伤如黄河之水般滔滔滚下来。

回到家,父母看到她喝酒了,就好意劝她要注意身体,以后不要这样喝了。

她突然就忍不住了,把所有的悲伤泼墨一般地全往父母身上洒去,大声嚷道:“我恨你们!你们没有经过我的允许,就把我带到了这个充满悲伤的世界上!如果你们不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我就不会有这样解脱不了的痛苦!你们凭什么不经过我的允许就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我恨你们!我恨你们!……”

父母的脸色立即就寒了下去,张口结舌却说不出一个字……

后来,弟弟知道了这件事,也没有说什么。

再后来的一天,弟弟和弟媳在外面餐馆请她吃饭时,她忍不住就提起了那番话,泪流满面地说:“弟,我对不起爸妈!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就说出了那些混账话……”

弟弟抱住她的肩,眼含热泪说:“姐,爸妈没有怪你,我更没有怪你……我和爸妈都知道你心里全都是苦和痛啊!”

她心里的苦痛,浸透了她。

彭鹏的意外离世,给了她无边无际的苦痛。她常常是整夜整夜都睡不着觉,尤其是最初的几个月。白天或者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她满脑子里都是彭鹏的影子,他曾经的身体,他曾经的音容笑貌,他曾经的口头禅,他曾经爱吃的东西……他曾经的很多东西,都被一一放大,让她觉得她和他是如此的贴近,几乎融为一体,她的身体里有他的身体,她的血液里有他的血液,她的影子里有他的影子……她常常会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幻觉:彭鹏其实根本就没有走,一直都和她在一起。然而当她回到现实,看到自己茕茕孑立,身边只剩下空气时,她心如刀绞。她不能理解,更不能接受,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就突然遭此厄运死了。

死亡是什么?死亡就是一个人的肉体和魂灵都没有了,再也无法与之交谈、触摸、亲近。然而残酷的是,关于这个人的记忆却依然存在,并且愈发地扩大、凸显,让活着的人一想起来就痛不欲生。

彭鹏的意外死亡,让“人生意义”这四个她年少时就迷茫、常想的问题,在时隔多年后又窜到了她的脑子里,成为她思考的最重要的问题。然而,这一次,她很快就找到了她的答案:人生是没有意义的。仔细想想,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前十八年都是在为成年后谋生做“储备”,之后的人生意义就是性和金钱这两样东西。因为爱是不能持久的,是说没有就会没有的;真正支撑人活下去的就是性和金钱,性可以满足人的生理和精神需求,而金钱可以满足人的物质需求。她没有了彭鹏,没有了爱,也没有了性的欲望,因而金钱对她来说,便变得毫无意义了。当性和金钱都不再有任何意义,人生也再没有意义了。

人生没有了意义,死亡对她来说,也变得没有什么了不起了。

她不害怕死亡。她甚至常常有活不下去的感觉,想干脆自杀算了,这样就可以永远地跟彭鹏在一起了。可是,彭鹏的离世,已经让她如此痛苦不堪了,如果她再死了,父母和弟弟会怎样?他们也会像自己这样一辈子都活在痛苦里啊!她于心何忍。

活着如此痛苦不堪,可是死,她又不能啊!

因为她想死又不能死,慢慢地对死亡又充满了恐惧。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突然也会死掉:或者被车撞,或者得重病,或者不小心坠楼。她不知道。人的生命竟是如此脆弱,死亡竟是如此“容易”。

程晔每天都挣扎在这种煎熬和困境中……

昨天在南池公园意外地碰到程晔,康振国没有想到她最后会对自己说“谢谢你”。这三个字,让他认定她绝不是精神病患者,她是正常人,只是,她可能受了什么大的刺激。

那天在派出所,他误以为她是精神病患者,就把他对她的印象和辛峰说了,“她也没什么前科,让她在问讯记录上签字后放了算了,免得惹无谓的麻烦”,他本来还想送她回去,可是她却坚持不让。

他从南池公园回到家,就给辛峰打了个电话,让辛峰帮他查查程晔的详细情况。

辛峰不禁疑惑地问:“老领导,您怎么对一个精神病人感起兴趣来了?再说,这也是人家的隐私。”

“什么隐私?咱们又不是做坏事,是为了消除治安隐患。我觉得她不是精神病人……”康振国就把刚才在南池公园见到程晔的情形说了一遍。

几天后,辛峰把查到的有关程晔的详细情况告诉了他。她果然是遭了大难,有难以解开的心结啊。

之后,他一个人去了程晔曾经住过的那个小区。从小区保安那里得知,那件悲惨的事情发生后,程晔就搬到父母那里住了,但房子一直没卖,她偶尔会回来一次,进大门时也都是低着头,跟谁都不说话。

他又去了她父母住的地方——在南池公园附近,离他家也不太远。那里是老城区,一个正在巷子里晒暖的老太太说:“唉,这孩子的命真是不好。结婚后,他们小两口真是恩爱,大家都说她福气好,她爹妈也是打心眼里满意。可是谁能想到……现在,她住在她爹妈这儿,有时候见了老邻居,她会热情地问好;有时候呢,又好像根本不认识似的,迎面走过来,也同没看见一样,不搭腔。我们都知道她精神受了刺激,就都不搁在心上。命啊,人的命没办法猜,也没办法抗拒呀!”

辛峰也告诉了他程晔的工作单位。他把电话打到她单位,从她同事那里得到了她的手机号。他想给她打电话说点儿什么,可是,说什么呢?说什么似乎都显得十分唐突和不妥。

他曾经当过兵,上过南疆战场,挨过枪子,经历过血泪和生死,因而,后来干了二十多年警察,经见过很多荒唐事和凄惨事,他的心一直都是硬的。可是,不知是不是因为老了,退休这两年,他的心肠渐渐变得软起来,看到伤心人和悲苦事,都忍不住伤感,想帮别人一把。程晔刚刚三十岁,以后的路还很长,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行呢?……

几天后,一个阴云漠漠的星期天,康振国骑着自行车在这个城市里到处乱转。他没想到,在新河路老电业大楼,突然看见了程晔。他就掉转头,跟着程晔往东走。

他奇怪地发现,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有点儿鬼鬼祟祟的。很快他就看明白了:她前面有一对年轻的夫妻在逛街,时而会走进路边的小店里,当这对年轻夫妻走进小店里,她也会停下来……她在跟踪他们!

她为什么跟踪他们?康振国的好奇心和警惕性上来了。

跟了大约半个小时,那对年轻夫妻进了老运输公司家属院,进了一幢楼里……这时,跟到大门口的程晔,才脸色苍白地转过身子,往回走。康振国不像年轻时那么麻利了,正要躲开,程晔已看见了他。

程晔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大声质问:“你怎么在这儿?”

“我,我,我来这儿找个人……”

程晔明显感觉到他是在说谎,边逼近他,边瞪他:“你,不是在跟踪我吧?”

“我……”康振国忽然感到自己不该怕她,“你,怎么在这儿?你才是在跟踪人吧?”

程晔忽然拿起手里的包往他身上砸去:“死老头子,不要脸,你跟踪我。”

康振国躲开,喝道:“你干什么?”

程晔吓了一跳,也理智了下来。她不再搭理他,疾步往外走去。

康振国推着自行车跟上去,喊她:“程晔……”

程晔回过头来:“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在派出所……”

程晔立即就明白了,脸刷地红了,转过身,更快地往前走去。走到马路边,正好有一辆空出租车开来,她招手,出租车停下,她坐上去,车随即就开走了。

康振国看着出租车开走,叹了一口气。

可是,那辆出租车刚开了几十米远,又停了下来。程晔从车里下来,走回来。

康振国推着自行车慢慢地走过去。

他们在相距两米左右的地方,都停了下来。程晔昂着头,挑衅似地看了他一会儿,却突然又说:“要不,你请我去喝杯茶吧?”

康振国一惊,忽然又觉得这倒也是个好好劝劝她的机会,就说:“好。”

两个人到了附近一家茶坊。这时是上午十点左右,人不多。两个人坐在临街的一个卡座,要了一壶茶和一盘水果。街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程晔把一杯滚烫的茶握在冰凉的两手里取暖,轻轻啜了一口,然后说:“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跟踪我?”

“嗯——,怎么说呢?我没有刻意想跟踪你……我是在老电业大楼看见你的,我想上去和你打声招呼,可是,我发现你走路走走停停、鬼鬼祟祟的,就起了好奇心。后来,我发现你在跟踪前面的一对年轻夫妻……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跟踪他们吗?你认识他们?”

“不认识。”

“那你为什么——?”

“你有烟吗?”

“不好意思,十年前我就戒了……”

“十年前?!十年前李震就死了,”她冷笑了一声,“哼哼,可是前些天我才知道。服务员,拿包烟来。”

“你说什么?”

“我没说什么,你不认识他。”

女服务员过来了,程晔叫她拿某个牌子的烟。

“你会抽烟?”

“谈不上会不会,想抽的时候就抽一支,解解闷。”

女服务员把烟上来了,程晔自己点上一支,抽了一口,又被呛得咳嗽了几声。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程晔低着头,捏了捏鼻子,抬起来再看他时,眼里满是泪光:“因为,那个男的很像我老公……”泪花立即就翻滚了出来。

“对不起啊,我……关于你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一些……”

程晔擦掉眼泪,又看他:“你让派出所的人查的?”

“是……”

程晔扭过头去,看街上人来人往,抽了两口烟,不说话……

“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是受罪的。人的命运,很多时候不是自己能掌握的,凡事都要想开点儿……”

程晔哼笑了一声,说:“只有你们这些活得好的人才会这么说话!——你懂什么是人生啊?!”

“姑娘,我这个年纪了,什么苦没受过?什么罪没遭过?什么事没经过?不看开,又能怎么样呢?”

“你经历过家人的意外去世吗?你知道这种痛苦的滋味吗?”程晔大声地问。

“当然经历过。”康振国也大声地说。

“那你倒是说说。”程晔更大声地说。

康振国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了,说:“对不起,我不该这样大声说话……职业习惯吧。”

“你说,你经历过什么比我还痛苦的事?”程晔依然厉声地说。

康振国看着她,那些往事纷纷涌上了心头。

“我今年六十二了……”

“我让你说事!”

“我是一九四八年出生的。那时候,咱们这儿正在打淮海战役,我娘生我时难产,如果不是解放军的卫生员救了我娘,我和我娘当时就没命了。”

程晔不屑地又哼笑了一声:“这有什么?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受难的,还不如趁不懂事的时候就死了。”

康振国没有表示什么,继续说:“我五岁的时候,爹就因病去世了。我娘含辛茹苦地拉扯着我和妹妹……”

“这又有什么?”

“六零年的时候,我十二岁,赶上了大饥荒。那时候我刚上初中一年级,起初,学校食堂还供应饭,虽然稀饭像水一样可以照见人影子,但总算还有点儿吃的。可是星期天我回家时,一路上到处都能看到死人。我回到家里,妹妹已经饿死了,我娘躺在床上,也奄奄一息了……”

“那个年代,大家都是这样。”

康振国的眼睛慢慢地湿了,说:“对,别人的痛都在别人身上,旁观者似乎都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大不了的总是自己……”

“不对!你的那些痛是很多人共同经历过的,你们可以相互依偎、取暖,不会感到那么害怕;更重要的是,他们的死,都不是被人杀害的……你看到过一个活生生的人被恶人砍数刀满身是殷红的血最后极其悲惨地死掉吗?这种记忆你能忘掉吗?不能!”程晔突然恼怒地大声嚷道。

“你误会我了……”

“我没有误会。”

“我不是说你的痛苦,比我经历的痛苦小。我是说,其实,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真正幸运的人,绝大多数人一生都要经历很多痛苦。比如说,有的人仅仅因为失恋就自杀身亡了。在我们看来,失恋算什么?可是,自杀的人却就这样走了极端,值得吗?当然不值,然而,我们静下心来想想,即便是自杀者的父母死了,他也未必会轻生吧。所以,人的痛苦可能是无尽的,但也是有阶段性的,我们应该勇敢面对,度过最困难的时期,一切都会慢慢平复的……”

“可是我不能。”程晔轻声哭起来。

康振国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孩子,你要坚强一些,想开一些,已经发生的事,谁都没有办法改变……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程晔哭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不该在他面前这样失态,又坐起身,擦掉泪,喝了几口热茶。“那后来呢?你母亲……”

“后来,我就想尽一切办法,给我娘找吃的……终于,老天爷又让她活了过来。”康振国接着说,“现在,我年纪大了,没事就喜欢翻翻历史书。看看历史上那些英雄和狗熊式的人物,他们的一生,绝大多数也都是命运多舛、九死一生,有的甚至死得很凄惨、悲凉。比如秦朝丞相李斯,他为秦始皇统一六国立下了汗马功劳,他的儿子还大都娶了秦始皇的女儿,他的女儿也大都嫁给了秦始皇的儿子,可是最后却被赵高、秦二世以极其残忍的腰斩方式处死了……唉,这样的事太多了,可是,他们能怎么办呢?”

“可是,现在不是社会动荡也不是战争连绵的年代,而是一个盛世啊:没有战乱,没有饥寒,科技日新月异,各种好东西不断地被发明创造出来,人们的生活是这么多姿多彩……为什么就会发生这种事?”

“任何时代,意外都是没有办法避免的。比方说2004年印度洋海啸,遇难的人超过30万啊!汶川地震、玉树地震、舟曲泥石流,也都死了那么多人啊……这些遇难者,哪个不是无辜者。可是,谁能阻止这些灾难发生?谁都没有办法啊!逝者已逝,生者节哀,怀念逝者最好的方式,就是好好地活着。你说是不是?”

“不是。你说得轻巧,可是你不是我。”

“是的,我不是你。”康振国慢慢地说,“我是想告诉你,人类社会,从古至今,这些意外和灾难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最近,我看到一个‘人类史上十大传染病死亡事件的资料,哪一次传染病大爆发,不都是死了很多人?比如1918年的‘西班牙流感,就死了近4000万人啊……”

“可是,为什么是我遇到这样的事?我招谁惹谁了?彭鹏又招谁惹谁了?”程晔的眼泪汩汩地涌出来,“厄运不该发生在我们身上,应该发生在那些恶人身上呀!老天爷这个王八蛋太不公平了啊!”

其实,康振国知道自己说的这些太失之简单,没有多少感染力和说服力。他还有很多类似的故事和事例——古今中外的都有,可是,即便他连续不断地全都掏出来,她也都能听进去,可是,就能立即起作用让她振作起来吗?很难吧。就如同直到现在他都无法忘记二十多年前在南疆战场经历的那些血腥的往事和牺牲的战友一样。他怎么能忘呢?他也忘不了!所以,自从转业后,他每两年都要去一次南疆烈士陵园,去看看那些阵亡的兄弟们。

可是,他觉得,毕竟已经过去一年多了,程晔应该有一些承受能力了,应该慢慢走出阴影了。她正处在人生的黄金期,如果再这样消沉下去,也许真的一生就毁了!

“是,老天爷是不公平。”康振国说,“我年轻的时候也这样想过,这个世界上,不是好人都有好报,也不是坏人都有恶报。可是,这找谁说理去?找老天爷?老天爷在哪?……”

这时,阴云漠漠的外面,突然下起了小雪。这是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街上的很多行人都兴奋地喊叫起来。康振国和程晔也向外看去……

过了一会儿,他们把目光收回来。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程晔眼里闪着泪光问。

“我叫康振国。”

“你是警察?”

“是。准确地说是老警察,我在南池派出所干了二十多年,已经退休了。”

这次谈话后,康振国觉得自己和她可以算是朋友了。时而,他会给她打个电话,和她聊聊天,开导开导她,希望她的心情能开朗起来。

而对于程晔,诚实地说,这次和康振国谈话,也让她感到了多久都没有过的温暖。他时而给她打来电话,每次她内心里也都有一种被父爱关怀的感动。

有时候,这个老头还会给她讲一些笑话,努力让她开心。

他还刻意地去收集一些笑话,编成短信,每天给她发一条。

看着他在电话里说的或短信发来的笑话,她会莞尔一笑,想:这是一个心善的老头啊!他当警察时,也一定是个好警察吧。

有时候,康振国还劝程晔每天早上和他一起去南池公园锻炼,或劝她有空多到健身中心去运动,“运动不仅可以健身,还能减少烦恼。”她都说“知道了”或“好”,可是她一次都没去过。

不久,又下了两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整个世界一片银装素裹。

在这银装素裹中,春节来了。

春节过后不久,河水慢慢解冻,河边的垂柳透出绿来,春天的气息就一点点透出来了。

天渐渐热了,身上的衣服渐渐地减少了。

越来越多的人走出户外活动,大街上又重新热闹起来……

可是,程晔的孤独感却又无可抑制地裹袭而来。

每天早上很早,她就醒了,睁开眼睛,看见窗外的鸟儿一边飞一边叽叽喳喳地叫。

她就想:从楼上跳下去吧。

又想:可是,跳下去,我妈怎么办?

然后,她就开始“折磨”那个老头。

她给康振国打电话:“我很难过,我现在就想死。”

“我知道你很坚强!起床吧,起床运动运动,就没事了。”康振国镇定地这样说。

康振国的镇定,也给了她镇定。

随后的上午里,康振国都会再给她打个电话,偶尔也到她公司去看看她,再给她讲几个笑话听。

清明节快到了,她异常地想念彭鹏。

清明节还有一个多月时,她瞒着父母,就已经一个人去公墓看了彭鹏两次。每次去,在彭鹏墓前,她都哭得站不起来……

第二次去时,她突然想到,彭鹏之所以会遭此厄运,那些警察也是有责任的。那天,凶徒是在杀了一个人后才碰到彭鹏的,他们警察为什么没有在第一个人被害时就立即赶到,他们为什么不多派一些人在街上巡逻,否则,彭鹏就不会出事。

她突然就恨起警察来,包括康振国。

按照惯例,康振国每两年都要去南疆烈士陵园一次,看望那些阵亡的战友。上次去是前年,今年清明节又该去了。

为了去南疆烈士陵园,今年他提前两个多星期就和老伴、儿子、女儿、儿媳、孙子一块回老家给父母上了坟。在老家,他有两个堂弟,一个比他小三岁,一个比他小七岁。前些年他清明回老家上坟,大堂弟还活着,他有时就会在大堂弟家住一天。现在,大堂弟得病已经走了,小堂弟和儿子都在外打工,他这次回去上坟,只和两个堂弟媳妇以及几个在家的小辈说说话,中午吃顿饭——每次回去他都带一些东西给他们,之后就回来了。

从老家回来的第二天,他又一个人去了本市的烈士陵园,去看望他在南池派出所工作时的老战友邱景田。邱景田其实比他还小十岁,可是在十几年前就牺牲了。那一次,他们接警后,立即赶往辖区内光州路大排档一起多人斗殴事件的现场。除了两个腿快的跑了,其他几个参与斗殴的都被戴上了手铐。他们正准备上车回所里时,不料路边一根木电线杆子突然倒了,正好砸在邱景田的头上,没来得及抢救就没了命,丢下了妻子和十多岁的女儿。好在他女儿很争气,大学毕业后留在广州,成家立业后,把母亲也接了去。

第三天,他又去了元伍镇杨家村去看望他的另一个战友杨新宇。严格地说,杨新宇并不是他的战友,他们只是有过一段共同的经历而已:八十年代初都在南疆战场打过仗。他认识杨新宇,是转业回来在派出所当副指导员的时候。那时候,杨新宇是这一片有名的好打好斗分子,每次被抓进派出所,他都嚷嚷着说:“老子在南疆打过仗,我们一个洞里四个战友死了三个,只有老子一个人活了下来,老子为国家流过血立过功,老子还给一中的学生做过报告,你们敢把老子怎么样?”起初,康振国以为他是吹牛,后来同事告诉他杨新宇说的是真的。杨新宇退伍后被安置在麻纺厂上班,但不知为什么脾气很不好,每次与人一言不合就会动拳头,所以每次把他带到派出所,处理起来都很麻烦。不久,听说杨新宇的精神渐渐变得恍惚了。后来,杨新宇被查出患有精神病,送进精神病院没多久,就跳楼自杀了。听到这个消息,康振国异常震惊。这时他才忽然意识到,杨新宇在战场上就受到过刺激,没有得到及时抚慰,才渐渐变成精神病的。于是,每年春节和清明,他都以一个老战友的名义到杨新宇老家去看望他的父母,并给杨新宇上坟。杨新宇虽然和他不是一个部队的,他们也没有并肩战斗过,然而在康振国心里,杨新宇就如同那些和他并肩战斗过的战友一样,让他永生都无法忘记。

杨新宇的父母如今都快八十了,但身体还算硬朗。他们还有一个儿子和女儿,又有“低保”,生活还过得去。

康振国先到坟地里给杨新宇烧了纸,之后来到杨新宇父母居住的两间瓦房里。杨新宇父母看到康振国,就不禁眼泪汪汪的了,忙搬板凳让他坐。曾当过兵参加过抗美援朝的杨新宇的父亲,还忍不住把儿子以前的军装拿出来穿在了身上。

康振国看到那身熟悉的军装,眼泪哗啦就掉了下来。为了不让杨新宇父母跟着难过,他又迅速装作拂脸上的灰把泪擦去。

杨新宇的父亲忍不住说:“我一想他,就想穿他当年的军装。想啊!咋能不想呢?他为国流过血、立过功啊!小时候,他是一个又聪明又听话的孩子。我们在地里忙时,他就照顾弟弟、妹妹和他瘫痪在床的奶奶。他学习也好,在学校里当班长。后来,他说他要当兵,那时候当兵是农村孩子的一条出路,我们就让他去了。保家卫国,也光荣嘛。可是后来,他上了战场,和他关系最好的六个人,只回来了两个;和他在一个洞里战斗的四个人,只剩了他一个。他是心里难受、憋屈,没人可说,才憋出的病、才走的呀!他想念他的那些战友呀!”

这么多年过去了,康振国从来都没有忘记过那些战火纷飞的日子和那些活着的或死去的战友,杨新宇的父母也没有忘记他的儿子呐!他们依然鲜活地活在亲人心里,不愿忘记,也无法忘记。

康振国走出杨新宇父母的家,不禁热泪盈出。

康振国上了公交车,刚坐定,这时手机响了,是程晔打来的。

“你,明天有事吗?”程晔没有什么表情地问他。

“你有事?”

“清明节快到了,你能不能和我一块去给我老公上坟?”

康振国想了下,说:“嗯,好,我明天没什么事。”

次日早上九点左右,康振国和程晔来到西湖公墓。

还没走到彭鹏的墓前,程晔的眼泪就哗哗地流了出来。到了墓前,她一下子就瘫软在了地上,哭着说:“大鹏,我来看你来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吧……”

康振国看到墓碑上的那张照片,心猛地疼了一下:这么年轻的一个孩子呀!

康振国任程晔坐在地上哭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拉起她,把鲜花摆上,把那瓶酒打开倒在墓前,之后点燃纸和阴阳钱,放了鞭炮。

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程晔嚎啕大哭。康振国站在一边,什么都没说,就听着她哭……

鞭炮的噼啪声停止了。康振国走上前去,拿起旁边的一根棍子,挑着还没烧完的纸,让纸尽量烧透,嘴里说:“彭鹏,你在那个世界,要保佑程晔,程晔这孩子不容易呀……”

这时,程晔突然抬起腿狠狠地往康振国腰部踢了一脚,差一点儿让他栽在还没烧完的火纸上。康振国迅速地回过头去,不解而恼火地问:“你、你怎么回事你?”

“你给他跪下,给他磕头!”程晔脸上挂着泪,恶狠狠地瞪着康振国。

她又不正常了?康振国看着她,尽量压住怒火:“你,怎么啦?”

“我要你给他跪下给他磕头。你跪不跪?磕不磕?!”

她真的又不正常了。他感到腰上刚才被踢了一脚的那个部位还有些疼。想了想,对一个逝者,跪下来磕个头也算不得什么,他就慢慢地跪下去,真的磕起了头。

可是他没有料到,她在背后又猛地踹了他一脚,骂道:“都是你们这些浑蛋警察无能、不负责任,彭鹏才没命的!”

康振国躲过她又踢来的一脚,站了起来,怒火再也压不住了:“你疯了你?”

“你们为什么赶到现场那么慢?你们如果提前三分钟,不,你们哪怕提前一分钟赶到,彭鹏就不会死啊!你们这些警察当时都干什么去了?你们都是饭桶!”

“你冷静点儿!这是意外,警察不是神,怎么可以在一秒钟之内就能赶到现场。”

“我恨你们!我恨你们!”程晔说着,又往康振国身上擂拳头,又要去踢他。

康振国架住她的两只胳膊,说:“你不要这样,你冷静点儿。”

程晔挣脱开他的手,忽然冷静了下来,说:“你走吧。”

康振国看着她:“我走?那你呢?”

“你滚!”程晔大声地冲他说。

真是不可理喻。康振国觉得今天陪她来真是自讨苦吃,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又看了她一眼,走了。

走到大门口,他恻隐之心又起,停住脚步,坐到了大门口一侧的一块大石头上……

大约一个小时后,程晔才红着眼睛从里面出来。他看向她,她也看见了他,然而她没有搭理他,就往前走了。

这时,一辆出租车开到了大门口,停下来。车里的两个人下来后,程晔坐进去,出租车开走了。

康振国看着出租车开走后,站起身,往公路上走去……

他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她踢了两脚,很是生气。可是想到她心里的痛楚,觉得她在这种特定环境下,一时失去理智发疯一回,也不是不能理解,他很快就心软下来,原谅了她,还好心地在这里等她。可是,她出来了,居然连一丝一毫的歉意表示都没有,太不知羞耻了。他真的生气了。

回到家,他气得连午饭也没吃。老伴奇怪地问他怎么了,他想对老伴说说这件事,又一想,算了,说多了,老伴不知又说出什么风凉话,还是不说了。他只说不饿,不想吃。

晚上,儿子开着车带儿媳妇、孙子到他这儿来吃饭。

趁母亲和老婆在厨房做饭时,儿子把他拉到了卧室,关上门,问他:“爸,我问您个事……”

“什么事,神神秘秘的?”

“上午,我们同事小马在西湖公墓看到您和一个年轻女人在一块,是怎么回事?”

康振国一愣,随后便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倒了出来,但隐瞒了程晔踢了他两脚的事。

儿子听完,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爸,我怎么说您呢?您这么大年纪了,管这么多闲事干什么?您不累呀您?”

“我是个老警察,警察就是为人民服务的,我能不管?”

“可是,您退休了呀!”

“我退休了,也依然还是个老警察!”

“爸,如果她真有精神病,哪天讹着您了,怎么办?”

“你怎么把别人都想得那么坏呢!”

“爸,我不是担心您吗?您这不是没事找事自讨苦吃吗?”

“警察,就是为人民‘没事找事、‘自讨苦吃的。你少管我的事,老子的事倒叫儿子管住了。”

“好好好,我不对,我不管您老人家的事了,成不成?”

父子俩不欢而散。

儿子和他说不通,第二天上午趁他不在家时,就把这件事告诉了他老伴。

中午,康振国回到家,老伴就和他说这件事。老伴是个善良、明理的人,她只是提醒说:“我跟了你一辈子了,知道你的脾性。但是儿子说的也不能说全不对,做好事该做,但咱得量力而行,毕竟咱年龄都大了,如果因为做好事出了什么不该出的事,那可就不好了。所以,你得注意点儿,再不能像以前那样做好事什么都不管不顾、考虑不周了。”

“我知道。”

老伴的话,让他的心慢慢地又沉静了下来,他不禁又想到了当年的杨新宇。事实上,他之所以会这样对程晔,跟杨新宇有很大关系。他觉得,程晔就像杨新宇一样,心灵受到了巨大创伤,需要别人的抚慰和温暖。否则,程晔也许会变成第二个杨新宇。

他突然一下子就想通了。想通了,他也就原谅了程晔。

在启程去南疆烈士陵园前一天的下午,他主动给程晔打了一个电话。

事实上,那天程晔回到家,慢慢清醒后,也深深地感到自己做得太过分了。她自己都说不清怎么一下子就变得那么歇斯底里了。她知道这个老头不是坏人,可是,她又不想给他打电话向他道歉。然而,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康振国会主动给她打来电话。

然而,康振国给她打来电话,她忽然又莫名其妙地恨起他来:他受了自己的侮辱,可是却不接受教训,居然还主动给自己打电话,真是贱呐!

因此,她原本想说的道歉话立即又咽回了肚子里,冷冷地说:“什么事?”

“没什么事。明天,我就要出差了,想给你打个电话。——那天,你没事吧?”

“没事。”她说。忽然,她很想再狠狠地捉弄他一次。“你在干什么呢?”

“出差要带的东西刚收拾好,暂时没什么事。”

“那天,我对不起你……”

“没关系,没关系。”康振国听到她道歉,多少感到了一些安慰。“只要你能开心一点儿,你就是再踢我两脚,我也不生气。”

“为了表示我的歉意,我想请你出来喝杯茶,行吗?”

“这——,那,好吧。”

“那,咱们就去‘壶壶香茶馆吧。半小时后见。”

半小时后,康振国到了壶壶香茶馆。可是,要请客的程晔仍没到。他找了一个座坐下来,先要了一壶茶。

可是,又半个小时过去了,程晔仍没到,也没有打电话过来。

他就给她打手机。

手机通了。

“喂,程晔,我早到了,你怎么还没到?”

程晔在电话那头哼笑了一声,说:“你是猪啊?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康振国的肺差一点儿就气炸了。

程晔知道自己有“病”:她的意识依然像以前那样,时而清醒时而混乱。因而,她也时而理智时而冲动。她也想让自己理智起来,可是不知为什么,她的大脑怎么都不听使唤。

程晔没有一刻忘记过彭鹏,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白天,彭鹏总是在她眼前晃,那些往昔的幸福生活也在她眼前晃。夜里,她睡不着时满脑子都是他,睡着了梦里也都是他。他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她的痛苦也无处不在无时不在。

有时候,她就想:他真的死了吗?

当她理智地去想的时候,她回答自己:他的确是死了!

可是,很多时候,她又觉得他似乎没有死,他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他只是去了一个陌生而遥远的地方,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不然,他——一个好端端的、年轻的、没有做过坏事的、笑起来是那么温暖的人,凭什么突然就死了?那些做了很多坏事的恶人都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凭什么他会死?他一定还活着。或者,人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死,人因种种原因“死”了,其实根本没有死,只是他被上帝派到另一个地方去当另外一个人去了,只是永远不再和以前认识的人见面了,因此以前认识他的人都以为他死了。

我要去找他去!这天夜里,她忽然激动地产生了这个想法。

第二天,她以有病为由向领导请一个月的假。领导看她这样,也觉得她是该好好休息休息,就批了。

程晔兴奋地从书店买回几本地图册,就做寻找彭鹏的计划。

大城市人多,她先去了北京,而后又去了天津、南京、上海、杭州,她遇到了不少和彭鹏长得有一点儿或有一些像的人,可是,他们都不是彭鹏。然而她没有气馁,又转道去普陀山、九华山、峨眉山、五台山,每进一座寺庙,都虔诚地磕头上香,祈求佛祖帮助她找到彭鹏。可是,她依然没有找到彭鹏。她仍不气馁,又去一些偏远的地方去找……可是,她都找不到。

这时候,一个月已渐渐要过去了。

这一天,她站在重庆武隆天生三桥景区的“天坑”坑底,抬头仰望四周高达几百米的崖壁,以及头上狭窄的天空,她的心却忽然开阔起来:彭鹏是真的死了,她再也见不到他了!即便是像她想的那样彭鹏没有死,是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做另外一个人了,可是,世界这么大,她上哪儿能找到他呀?假如他被上帝派到国外去了呢,她更无法找到他呀!

她又恍惚地想:或者,其实彭鹏根本就没有死,他依然生活在美好的人间;而实际上,如今的她才是真正地死了,她现在所处的世界才是人死后要来到的世界,充满了痛苦……或者,她现在的生活其实并不是真实的,她这两年来的生活都是梦境,当她醒过来之后,会看到彭鹏依然好好地陪在自己身边……或者,人一生本身就是一个梦,根本就没有所谓的真实世界和生与死?……

她不知道!她越想越糊涂,越想越恍惚。

恍惚了好一会儿后,回到疼痛的现实里,她感到异常孤单,眼泪就慢慢地流了出来。

忽然,她就想起了康振国来。她忍不住拨了康振国的手机。响铃响了好一会儿,她以为他不愿意接,失望地要挂时,康振国突然接了。

她哭着对康振国说:“我,是不是,真的,再也见不到彭鹏了?”

“程晔,你怎么啦?”

程晔没有回答他,也没有挂断电话,站在那里,绝望地放声痛哭。路过的一些游人奇怪地看她,她也不管了。

她满身疲倦地回到家。第三天上午,她忍不住给康振国打了一个电话,吞吞吐吐地说:“您还在生我的……气吗?”

“没有没有,有什么可气的。”康振国大度地说。

“以前的事,对不起。”

“算了算了,什么对不起对得起的。”

“我想中午请您吃顿饭,不知您有空吗?”

“吃饭?”康振国犹豫了一下。

事实上,那天她笑话康振国说“你是猪啊?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他的肺差一点儿就气炸了,然而回到家,他依然没敢跟老伴说这件事,勉强自己吃了两碗饭。

可是,他却一整夜都没有睡着。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也有点儿不正常了,他原本堂堂的一个派出所所长,堂堂的一个连长,在派出所和连队里那是说一不二的,只有他敢对别人怎么样,还没有人敢对他怎么样,更别说敢踢他骂他戏弄他了,简直反了天了。他决定不再原谅她了。

从南疆回来后,他就又回到了认识程晔以前的生活轨迹里,早上去公园锻炼,上午没事就骑自行车四处溜达,或者找人下下棋、打打牌,下午在家看看历史、小说书。

然而,他却依然每天都会在某个时候,莫名其妙地突然想到程晔。

这样过了半个月,他对程晔的想念愈加强烈——当然,这种想念是父亲对女儿般的牵挂,想知道她最近怎么样、在干什么、心情好没好一些……他想给她打电话,但又不敢,也有些抹不开面子。

于是,他悄悄地又去了她父母住的那条巷子,去打听她最近的情况。一个街坊说,好多天没见她了。他一惊:她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如果她真出了什么事,像当年杨新宇那样死了,他会一辈子都良心难安。说不定她的死跟那天他们吵架还有关系呀……

这时,另一个老太太说,听说她是出去旅游了。多出去走走好嘛,可以散散心,在家里总是闷着,心情哪能好?

他这才把心放进肚子里去。

他没想到的是,又过了一个多星期,这天他骑着自行车在街上溜达着,她在外地给他打来了电话,刚说了一句话就呜呜地失声痛哭起来。电话没有断,他听着她肝肠寸断的哭声,他的心也如玉帛一般一片一片裂开。

“可怜的孩子呀!”他的心软了下来,那些不快也随之全散了去。

这时候,他也更深刻地明白了程晔的痛苦是多么深。他原来多么想通过开导她,让她去正视这种无法预料的苦痛。可是,她和彭鹏的感情太深了,她的心都碎成渣了,那种苦痛也早已深入了骨髓,是注定要带进坟墓都无法忘却的。不要说是他劝导她,就是再高明的心理师也难以对她进行有效的心理干预。只能包容她,任她发泄,听她想说什么说什么,让她感到她不孤独,有人一直都陪着她……只有这样,她黑暗的冰凉的心,才会慢慢有一些光亮和温暖。

然而,程晔今天说要请他吃饭,他还是有些疑惑和警惕:她不会又是在捉弄自己吧?

好吧,不管是不是戏弄,我都去看看。康振国就对程晔说:“好……”

下班后,程晔就打的匆匆赶到了她和康振国约好的那个饭馆的小包间。她拉开窗,街上温暖的风立即就飕飕地吹了进来。街上,各色的人、车如潮涌动,一派充满生机和活力的景象。

过了一会儿,康振国骑着自行车也到了。康振国进了小包间,两人四目相对,一下子都有点儿不知该说什么好。

程晔羞愧地对康振国笑了下,说:“您,请、请坐。”

康振国坐了下来。

程晔喊服务员来点菜。程晔请康振国点,康振国说他不会点,还是她点吧。

菜很快就上来了,酒也上来了——一瓶白酒。

程晔先给康振国倒了一杯,站起来,说:“我向您道歉,请您原谅我……”

“孩子,不要说这样的话,我理解你。”说完,康振国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两杯酒下肚,两个人的尴尬慢慢消失了。

程晔向康振国说了她这一个月去了很多地方的经历。

“您说,人死了会到哪里去呢?”程晔问。

“让我说实话?”

程晔点点头。

“我真不知道。”

“那,什么是死呢?”

康振国愣了一下。什么是死?这还用问吗?死了就是离开这个世界了,永远不在了,永远见不着了。

“您说,我们现在是活着,还是死了?”

康振国又是一愣。

“有时候我想,是不是我们这些人其实已经死了,而那些所谓的已经死了的人才真正还活着?或者我们都没有死,就如同蝴蝶,在变成蝴蝶之前它是毛毛虫,当毛毛虫变成蝴蝶后,那些还没变成蝴蝶的毛毛虫以为这只毛毛虫死了,而其实这只毛毛虫变成了美丽的蝴蝶,以另外一种方式活着,而且活得更好?”

“孩子,我不是科学家,我回答不了你这个问题。可是,就我的知识来看,人走了就是走了,活着就是活着……”

“其实,我知道,我是在胡思乱想……”程晔哽咽地说。

“没关系,只要别想得过于、过于悲观消极,就行了……这世上,没有不胡思乱想的人。”

程晔突然又哭了:“我,没有办法忘记那些事呀!”

“我知道你不能忘记……我的心里,同样也有很多永远都无法忘记的疼痛。除了上次我跟你说过的那些,其实,我还有更钻心痛的事……三十年前,我在南疆战场打仗,差一点儿就牺牲了……”

程晔看着他,听他说。

“我是十七岁去当的兵,后来当上了班长、排长。三十年前的那个晚上,我们开赴南疆战场时,我已经是副连长了。”康振国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中,“那天晚上,我们连队突然接到了紧急集结执行重要军事任务的命令,不同以往的是,这次却没有说任务是什么。部队立即开拔,上了一辆秘密军列,军列全是闷罐子车厢,不准点灯,不准大声说话。第二天天亮后,列车到了曲吉站,我们所有的人都预感到了此行目的:南疆前线!原本开着玩笑的战士们都突然沉默了下来。下午军列到达南珉,所有战士转乘披挂伪装的军用卡车,向南驶去。此前,我没上过战场打过仗,这时,我的心里既激动又不安:军人嘛,就应该是保家卫国的;可是,真枪真弹地打起仗来,是要死人的。当时,我刚结婚没多久,老婆孩子都在老家等着我呐,如果我死了,他们怎么办?但我毕竟已是副连级干部了,觉悟还是有的,无论如何我是不能当逃兵的。夜里,我们到达了集结地——门支。第二天凌晨,天还没亮,紧急集合哨就吹响了,战士们立即起床集合。集合场上的主席台早就布置好了,军长等几名首长已经就座,准备作战前动员。军长嗓门洪亮、充满激情地说:同志们!祖国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祖国和人民都盼着我们杀敌立功、保家卫国!话音刚落,下面就响起了哭声,还有人喊了一句:‘娘啊,儿不孝啊!但首长还是首长啊,他们都很善解人意,从主席台上走下来,一一和前几排的战士握手,说:孩子们,哭吧,现在哭够了,上了战场就不哭了,就会少流血少牺牲多杀敌了。这时,就有战士喊:死算什么,为国而死是无上的光荣!接着,大家都跟着喊起来。——谁不怕死啊?军人也是娘生爹养的!无论哪个国家的军人,都是一样呀!死了就再见不到这日生日落的美丽景色了,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亲人了,也会让亲人一生想起自己就痛苦不堪呐!可是,上了战场打起仗来,战士们都迅速战胜了恐惧,表现得无比英勇。”

“后来呢?”

“我上战场的第一天,就差一点儿丢了命……”

“是——吗?”

“往阵地去的路上,到处都是军车,尘土飞扬。后来,军车进入一个秘密通道,马路边到处都是大炮,不停地四射。天黑后,我们到了我们连的阵地。第二天,一批老兵要下阵地,我就和其中一个安徽阜阳的老兵在那儿聊,聊得有点儿忘乎所以,突然响起嗤嗤声,是炮弹。但当时我们才上去,警觉性还不够,那个老兵猛地推了我一把,把我推摔进了旁边的猫耳洞里,他们几个人也立即滚进来。随后,嘣、嘣、嘣,三发炮弹打过来。遗憾的是,这个救了我命的人,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在战场上,你才能真正体会到人的生命是多脆弱,转眼之间,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就可能消失了。每天都是枪炮声,每天都有人死亡,血肉模糊的,被炸断胳膊腿的,被炸得身体四处飞散的……惨不忍睹呐!我转业到地方后,仍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心里一直都隐隐作痛。我甚至经常做梦,在梦里同很多战友说话……可是,我总是无言面对他们。同是爹娘生的,很多战友牺牲了,我却还活着。两种结果,两种命运,悲喜两重天。所以,我时常都想念那些牺牲的战友,至少每两年要去一次南疆烈士陵园,去看他们。南疆烈士陵园在一个山坡上,一座座烈士的墓,密密麻麻的;好多当时牺牲的战士都是二十岁左右,有的才十八九岁啊!每到清明前后,一座座墓前,都有牺牲战士老家的人和战友去看他们,墓前摆着烟、酒、点心和鲜花……”康振国热泪盈眶了,“每次去,看到这些,我心里都特别难受,我的那些战友永远地长眠在那里了呀!”

程晔听着,已泪流满面。

康振国擦了擦眼角,接着说:“你知道我国每年非正常死亡的人数有多少吗?据不完全统计,高达300万。自杀死亡的约有28万,药物不良反应死亡的约有20万,交通事故死亡的约有10万……就在我们俩坐在这儿说话时,不知谁就因意外而离世了;今天还好好地活着的人,明天不知道就会突然遭遇到什么意外而死亡;今年依然好好活着的人,明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事就会突然死亡……谁都不知道会是谁,谁都没有办法。”

康振国看向窗外,继续说:“你看,如果我此刻正走在外面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里,或者坐在街上行驶的那些车里,你一定会以为我也是幸福的,没有经历过什么凄惨、悲伤的事。可是,你错了。你以为此刻正走在外面街上的人,或者坐在那些车里的人,全都是幸福的,没有经历过生命苦痛,你也错了。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都有各自生命中的苦痛,只是有的人苦痛已经结痂了,比如我;而有的人正在经历着苦痛的煎熬,比如你;还有一些人,他们虽然没有经历过生命的苦痛,可是,前面有着各种各样的苦痛正等着他们,谁都逃脱不了。”

这时,街上的广播突然插播一条最新消息:山西某煤矿发生瓦斯爆炸,已确认10人死亡,仍有26人下落不明,有关部门正在积极营救……

“你听,每天每时每刻都有天灾人祸发生。谁都没有办法。”

“您,知道我什么时候死吗?”

“……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死,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所以,活着的时候,要努力好好地活着。你看,你的名字叫程晔,‘晔是日华,就是光亮的意思,你父母给你起这个名字,是希望你这一生如日华一样光亮,所以,你要真正快乐起来。”

“可是,那些事、那些疼怎么都忘不掉啊!您现在都这么大年纪了,可是三十年前的战争和战友,您不是也一直都忘不掉吗!”

“忘不掉,就把它藏到内心的最深处。”

“可是,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活着的意义是什么?虽然我不是科学家,也不是社会学家,可是我知道活着的意义,那就是:好好地活着。好好地活着,人生就有意义;好好地活着,就是人生的意义。人生有三样东西是最不能回忆的:灾难、死亡和爱。一旦回忆起来,就会痛苦不堪。可是,人生有三样东西也是最不能忘记的,那也是灾难、死亡和爱……”

十一

一个多星期后,这天上午,康振国在家看一本杂志,看到一篇英国著名物理学家霍金谈生命和宇宙奥秘的文章。

霍金说,外星生物在宇宙中几乎无处不在,绝大部分是微生物和简单生命体,但少数拥有比人类更高的智慧。接触这类外星生物会给人类带来毁灭性的影响,建议人类不要苦苦找寻。他还说,带着人类飞入未来和过去的时光机,在理论上是可行的,所需条件包括太空中的“虫洞”和速度接近光速的宇宙飞船。“时间旅行一度在科学界被称为异端。过去因为人们会把怪人的标签贴在我身上,我常常对时间的问题避而不谈,但现在我放开了。我对时间非常痴迷,如果有一台时光机,我会去见青春期的玛丽莲·梦露,去见把玩望远镜的伽利略。或许我还会走到宇宙的尽头找到我们是如何湮灭的。”

这让康振国心头猛地一震:如果真能发明时光机,他也能回到过去吗?他可以带着食物,搭乘时光机,回到那个大饥荒年代,把食物送给母亲和妹妹,妹妹就不会死吗?他可以搭乘时光机回到三十年前的南疆战场,告诉战友们哪里有危险,那些战友就能躲过那些危险吗?……

突然,他的手机响了。他看到是程晔的手机号。

程晔也看到了这篇文章吗?她会让他和她一起去寻找时光机,然后回到过去,颠倒因果,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吗?康振国想着,摁了接听键:“喂,程晔——”

“彭鹏给我写信来了!”电话那头,程晔激动而大声地冲他嚷道。

“什么?”康振国仿佛看到比刚才他想象的那种情形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彭鹏给我写信来了!”电话那头,程晔依然激动而大声地冲他说。

康振国定了定神,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后,故作轻松地笑了声,说:“你这孩子,又逗我玩,这怎么可能呢!”

“你混蛋!”程晔突然歇斯底里起来,“怎么不可能!千真万确!不信你过来看看,他真的给我发电子邮件来了。”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难道彭鹏并没有死,他死亡的故事是程晔编造出来的,他只是莫名其妙地失踪了,现在又突然出现了?不可能啊!彭鹏和程晔的事情,他让辛峰查过,一切都是事实呀!

“那你说说看,他在信上写了些什么?”

“‘夜阑独上最高楼,四面寒风,一人苦等候。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今日离散挥雨泪,此情再诉与谁听……亲爱的晔,想到马上我们就要离别了,想到这些离别的诗词,我感到呼吸都要停止了。这一别,我们这一生还能再见面吗?呜呜……”从第一个字开始,程晔就悲声抽噎了,这时再也念不下去,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康振国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听到程晔这真实的哭声,他感到这不像是一个玩笑,心立即紧绷起来,说:“孩子,你别哭,别哭,你在哪儿?我现在就过去——”

“我要去找彭鹏,我要见他。我们已经离别快两年了,他肯定很想念我,因为我更想念他。”程晔哭着,“一定是他太想念我了,所以,他的魂回来了,给我发了这封电子邮件。我要去见他……”

她给他打电话,曾不只一次地说过她要死的话,可是这一次明显不一样。康振国忽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忙说:“孩子,你可别胡思乱想,别胡来。告诉我,你现在到底在哪儿?”

“我给您打电话,就是要和您告别……谢谢您曾经对我的帮助和关心,但是,我真的要死了,彭鹏在呼唤我,他太想念我了,我也太想念他了,——我在南池大厦的楼顶上,您放心,您来到之前,我不会跳下去的。您来吧,我等您。”

这时,康振国才注意到电话那端有呼呼的风声,她可能真的是在楼顶上。

“你可不能做傻事,你等我过来。”

康振国挂了电话,就往楼下跑。迅速地从车棚里推出自行车,撇腿骑上去,使劲一蹬,链条却突然断了。他抛掉自行车,就往大门口跑。到了街边就招呼出租车,可是接连几辆都有人。终于来了一辆空车,在路对面停住,他立即跑过去。可是,他眼睛只顾着盯出租车,突然,一辆飞驰而来的轿车在马路中间将他撞飞了……

十二

每天清晨很早,程晔就来到了南池公园的体育器械旁,或站在河边的柳树下,或坐在长石凳上,等着康振国的到来。可是,日复一日,康振国一直没有出现。然而,她依然每天清晨都来等他,即使是风雨交加,也是如此……

那天,她心思恍惚地站在二十二层高的南池大厦楼顶上,一会儿仿佛看见彭鹏从天空飘然而下;一会儿又仿佛看到康振国从下面飞身而来;一会儿似乎又看到父母和弟弟、弟媳在家里遥遥地看着她,呼唤她赶快回家;一会儿觉得自己应该立即纵身跳下去;一会儿又觉得必须等康振国来到,跟他正式告别后再跳……

就在这胡思乱想的恍惚中,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可是,康振国并没有来。

难道他又以为自己是在跟他开玩笑,他没当真?想到这,她非常生气,忍不住咒骂了一句。她想立即给他再打个电话,可是刚摁了一个号,又停住了。如果这时候再给他打,他一定会更加认为她是在开玩笑甚至是在戏弄他——不然,这都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她如果真想死,早就该跳下去了。

她慢慢地走到了楼顶边上,边上是一米高的围墙,她奋力爬上了围墙的平台,往下看去,街上的人和车都显得是那么渺小,这让她对人生更加感到心灰意冷。她想,好吧,死了就死了吧。

可是,她怎么都没有想到,正当她要纵身往下跳时,突然,一个女人从对面那幢高楼的楼顶跳了下去,一声闷响摔到地上,立即变成了一摊血肉。程晔看到这一幕,恶心得差一点儿把胃里的东西吐出来,死亡的恐惧感突然像电流一样传遍全身……

程晔来到那摊血肉前,几个警察已经到了。有认识这摊血肉的人,正跟警察说这是谁、丈夫是谁、家住在附近哪个地方等等,说这个女人一直有抑郁症,经常说不想活了之类的话……程晔听着,仿佛看到那摊血肉就是她,忽然悲不自禁,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随即,她就转身离开了,一步一步地走着回家。回到家,见到父母,她极力掩饰着自己的情绪,像没事人一样。

到了晚上,她才又想起康振国。她给他打电话时,他明显是相信的焦急的情绪,他不可能不去南池大厦找她;即使他后来怀疑她是开玩笑,以他的性格,他也一定会给自己再打电话问问的……可是,这一切他都没有!——难道他出了什么意外?但随即一想,她又觉得这太不可能了,于是就不想再去想这事了……

第二天、第三天,一连两天康振国都没有联系她。她觉得不对头,于是去了康振国家那个小区。听到那天康振国出了车祸被送进市第一人民医院抢救的消息,她心头一凛,立即打的赶到医院。从护士那里得知康振国还在重症监护室,依然昏迷着,顿时,她泪如雨下,后悔不迭。

第四天,他终于醒了,医生说他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程晔心里才好受了一些。可是,她却不敢往病房里去,她害怕围在病床前的他的家人会把她骂死。

但她每天早上和晚上,都要到医院去一次,从护士那里打听他的病情,然后在外面电梯口的座椅上静静地坐一个小时,以这种方式守候着他,一直持续到一个月后,他出院。他出院那天,她远远地看着他和家人离开,又一次泪如雨下,却依然不敢往前去。

也就是从他出院后的第二天开始,她每天清晨都要来南池公园,等他的出现。可是,两个星期过去了,他一直都没有出现。

正是盛夏时节,河水丰盈,各种树木枝叶葳蕤、郁郁葱葱,各种花儿肆意开放、绽溢香姿。程晔看着这一切,毫无所感,无动于衷。她唯一有感的是,康振国没有死,他早晚都会出现在这个公园里。

新的一周开始了。

这天早上,天刚蒙蒙亮,晨练的人还很少,程晔就又来到了南池公园体育器械旁,坐在了长石凳上。不多久,几个六七十岁的老人陆续来到这里,锻炼起来。可是,这里面依然没有康振国。

七点了,程晔该去上班了。从长石凳上站起来,她一阵头晕,定了一会儿神,才缓过来。

绕过霜晚亭,经过公园中心那座假山,穿过一条林荫小道,正要往葡萄长廊拐时,她突然看见了康振国:他穿着白色的短袖衫、白色的宽松薄裤,和老伴坐在葡萄长廊边的长凳上,旁边放着一只拐杖。瞬间,她泪如雨下,心也飞了过去。但是,她的脚步却踌躇着不敢往前去。

这时,康振国的老伴站起身来,说了两句话,就往公共厕所的方向走去了。程晔慢慢地挪到了康振国身边,看到他额头右边多了两道明显的疤痕,头上也有一个刚刚愈合的伤口。康振国看到她,吃了一惊,但立即就露出了很大的笑容来。

程晔又忽然泪如雨下,哽咽着说:“对不起……”

康振国笑着看着她,说:“孩子,别哭,你看你这是干什么……”

程晔抹掉眼泪,把这些天来的事情断断续续地说了出来,说完这些,又是泣不成声:“真的对不起,您住院的那些天,我几乎每天都活在自责中,如果您死了,我也真的不活了……”

康振国依然笑着,说:“你看你这傻孩子,如果我真死了,你就更不能死了……”

“可是,您出车祸是因为我啊。”

“不是,孩子,不能这样看问题,这样看问题是不对的。出车祸,是我不注意造成的,不是因为你,你想想,我那么急匆匆地要去找你,是为什么?就是希望你能好好地活着,不愿看到你胡思乱想出什么意外。假如我真的死了,你也跟着死,不是白白辜负了我的心吗?”

程晔低头不语。

康振国告诉她,他苏醒过来后,就问辛峰那天辖区有没有人跳楼,辛峰说有,但不是她。后来辛峰从侧面了解到,她毫发无损,在正常上班,他才彻底放下心来。他也曾想过给她打电话,但又觉得不想让她知道他出车祸的事,就没打。只是,他当时确实也误会了她是在跟他开玩笑,心里有些不快,但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但我很奇怪,你说彭鹏给你写信来了,这明明是假的,你为什么还要找这种借口?”

“不不,这不是假的,这是真的。只是这封信,是定时发送的电子邮件,是我们大学毕业时他写的。当时,他家人让他留在省城,而我是要回来的,我们似乎不得不分手了,他很难过。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喝了酒后,写了那封电子邮件,但又没发给我,而是设置了定时发送——那封电子邮件后面还有一些话:‘我把这封电子邮件设置在了几年后发送,那时候你突然收到这封信,如果我们俩还在一起,那会是多么幸福啊;而如果我们俩没有缘分,我也希望你收到这封信时,每天都是活在快乐和幸福之中的。——只是这些话,当时,我难过得没有全部念给您听……”

康振国点了点头,说:“是啊孩子,彭鹏那么爱你,你也那么爱他,他的在天之灵,也一定是希望你永远快乐、幸福的。所以,为了他,为了你自己,为了你的父母,现在、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应该好好地活着。你好好地活着,他们才会安心啊。”

程晔含泪点了点头,说:“您没死,真好啊。”突然,她又莫名其妙地脱口而出说,“您的命比彭鹏的命大,您比他幸运。”

康振国淡然地笑了下,说:“幸运?哪个路人没有悲伤?”

程晔一下子没听清楚,愣怔地看着康振国。

康振国看了看手表,说:“你看,时间不早了,你赶快去上班吧。”

程晔想到康振国老伴也该快回来了,就点了点头,说:“好,有事给我打电话?我有事,给您打电话?”

“好,赶快上班去吧。”

程晔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跟康振国摆了摆手。

康振国笑着跟她摆了摆手……

这时候,灼热的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照在每一座建筑上,照在每一棵花草树木上,照在每一条街道上,照在每一个路人身上……

责任编辑   李国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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