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克诺斯》主题变奏

2015-05-30 10:48汪天艾
书城 2015年4期
关键词:奥克诺斯塞尔

汪天艾

我打算印一本书,一本不分行的诗,叫《奥克诺斯》。这本书是对我生命的一种救赎,总而言之的生命。

—路易斯·塞尔努达,一九四二年致友人书

失乐与复乐的命题

一九四二年。英国伦敦。二战硝烟正浓,一本薄薄的西班牙语诗集悄然问世,封面是一种奇特而温暖的赭石红色,也许英伦三岛的人们大多不会知道这种颜色有个别名叫“塞维利亚红”—欧洲南端的安达卢斯重镇满是刷成这种颜色的土墙。这本诗集也仿佛在那座逃亡与追逐的弗拉明戈之都立起如是墙壁,围住一个叫作童年的伊甸园。

那是二十世纪初一个西班牙小城孩子的童年。因为两个姐姐都比自己年长许多,小男孩几乎独自长大。他每日追随植物的生长、呵护新芽的萌发,感觉自己如神祇一般行了神迹;湖沼般迷蒙的气氛里,只有他看得见温室转角有只优雅的生灵;他在夏日灼热的晨光里跟着家人去教堂,路过热闹街区最安静的样子;他偷跑进父亲的书房,在体积庞大的硬皮书里读到遥远城市的名字……老家房子的庭院里,孩子独自坐在大理石台阶上抱着一本旅行游记或是贝克尔的诗集,整个人被遮阳篷笼罩在昏黄的凉意里,喷泉周而复始的声音慢慢褪成背景,仿佛沙漏来回翻转重复永恒的现在,时间悬停在空中,轻盈而美妙。

是的,静止的时间,那是塞尔努达笔下伊甸园最美的样子。万物周遭睡眼惺忪又清明无比,小男孩不明时间为何物,死亡更是遥遥在外不知所终。然而当少年的钟声敲响,每个年幼的灵魂都会经历被推进时间与生命的一霎,乐园永失。是哪一刻?是那个清晨吗?比平时更早醒来的他聆听整栋房子的静默,半梦半醒之间,被对无限时间的恐惧突然击中,未来仿佛永恒漫长,张开巨大的缺口等他跳入,而他只想倒退回创世前夜什么都没发生的极至混沌与温柔。还是那条回城的小路?他坐在驴车里,看见外面渐渐被夜色填满的天空,黑暗吞噬原野,几乎就要迫近,而他在劫难逃,他第一次意识到那不只是夜晚的暗影,对生命而言,那是时间的暗影,好整以暇地等待他的灵魂。

罕见的时刻失去的乐园也会还复来。最早几场秋雨骤然落下的时候,雨点打在大理石地砖上跳起银色的舞步,雨水特有的潮湿气息带着夏末花瓣延迟的芳香齐齐袭来,少年仿佛回到甜蜜而熟悉的过去、身体与灵魂尚未分离的年月。或者洪水泛滥的时节,断电的夜晚只有烛光陪伴,风声在原野上呼啸,窗外高涨的水位给人身处小岛的错觉,一摇一摇,摇回最初也是最后的童梦。成年以后,还有什么能胜过时间?比如经久的沉迷与崇敬,崇敬青春之美,沉迷对美的注视,哪怕短暂易逝,也可以在一个无限放大的瞬间让人脱离时间摧毁力的掌控。或者听见音乐的时候,巴赫和莫扎特都能给人飞翔的翅膀,逃离所有人包括自己,凝神于音符的瞬间,仿佛音符在空气中固化成一个发光点,轻盈闪耀,一切其他皆可遗忘。复乐园的信条或许是共鸣,独立于时间之外,通过渴求的身体达到与生命合一,自己化身世界,共同激发宇宙间的轰响。

只是,无论失乐复乐,人永远无法以当事人的视角回顾童年。孩子的记忆只停留在孩童的时代,随后逐渐在时间中被遗忘。直到有一天,记忆被一个地方、一种气味、一种声音不自觉地唤醒,成年人用现在的眼睛望向过去的自己。《奥克诺斯》中大多篇目就是这样一场寻找失去时间的旅程。这不是单纯的流亡者怀乡,诗人的灵魂自幼寄于远方,精神上的流亡远早于实体的漂泊,因此,这些散文诗不仅因对故乡无限想念的情结而生,更多是作为一场中年反思的载体,诗人渴望通过记忆中的片段为自己当下生命的碎片寻找佐证。他想寻找真正的过去,由此走上一条普鲁斯特式的追忆路,用纹理入微的细节重构曾经,复原过去的时光。

假如时光可以重现

普鲁斯特认为自主回忆不能真的重现过去,因为一定不可避免地加入现在的颜色而冲淡真正的过去。在他看来,真正的记忆附着在某种感官感觉上,隐藏于某件我们理智所不能及的事物里,只能期待偶然的触发。这种触发常常由味觉、听觉、嗅觉等五官感觉实现,再次体会到这种感觉,记忆也会随之被唤起。一如法国人笔下的玛德莲娜蛋糕与茶包飘香,《奥克诺斯》中塞尔努达的记忆载体常常是某种香气。温室花房里潮湿的土地气息混着叶香,压缩空间里私密的不安,看见一个生灵独独为自己出现的惊叹,都保存在那灼热暗沉的空气里,酝酿成伊甸园的魅惑;周末的集市皮革与琥珀气味混杂,熙熙攘攘又神秘难解,仿佛皮革、米香粉与苦树脂本身的香气弥漫萦绕成一个时代的历史与传说;夏日清晨甜点铺子早早摆出,杏仁的香气与东方夜露的甜蜜之上飘浮着干净的空气,小男孩整个灵魂被喜悦填满,仿佛所有的感官都是一件绷紧的乐器等待生命拨动心弦,心醉沉迷。

或者声音,隔墙的钢琴声多年以后重又听到已能辨认出作曲家名,没有改变的是乐句间浓烈的忧伤和年幼灵魂不曾听懂的呼唤,而今忆及,那时模糊的悸动原来是想到陌生的过去与未来;已然消失的酒馆传来手摇风琴的小曲,被夜晚的深邃改换语气,提醒刚刚觉醒的孩子抓住易逝的欢愉渴望;破晓吉他声远去在街道的高处,仿佛在引诱那被惊醒的欲望来一场突然的逃离;记忆的街头传来叫卖的声音:春天嘶哑地喊着“康乃馨”,仿佛少年时代的纯粹浸透心底,夏日昏昏欲睡的阳光里迷糊的一声“银汉鱼”,旋律悠悠如同盛夏光年的莽撞,秋雨后润湿的街灯点亮苍老的音调:“新鲜薰衣草”,年轮沟壑,空余回响,那是老去后的回忆。还有某些经久存在的地点,阿尔卡萨尔城堡的花园、塞维利亚大学的庭院或是贝克尔墓穴所在的礼拜堂,这些地方见证一代又一代人出现、路过又消失不见,诗人仿佛看见古老的魂灵留下的印迹,树叶的沙沙作响如同过往生命跳动的心脏,水流潺潺是他们匆匆逃离的跫音……

然而,如果说普鲁斯特回忆的方式是展现,那么塞尔努达在《奥克诺斯》中回忆的方式是冥思。所有的记忆,无论弥漫的香气、回荡的钟声、远方的城池,诗人都在尽量使用第二、三人称,后期甚至完全不出现任何主语,将注视目光背后的主体完全隐在纸面之下,尽量保持客观地进行自我剖析,发掘自己对诗人、诗歌、生之欲望、永恒之渴望的源头。彼时不曾看见的意义在回忆中愈见清晰,几乎勾勒出命中注定的发展轨迹,由此发现(或是再发现)作为一个诗人的身份与真实。

《隐秘的美》中他追溯十三岁那年的一个下午,站在空荡荡的房间窗口意识到眼前的美滑进灵魂,这让我们联想起他在回忆录中对自己第一组诗歌诞生情境的描述—“一天下午,毫无预兆地,身边的一景一物对我而言忽然变得好像初次看见一样,平生第一次,我与它们产生某种沟通。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不同寻常,激发出心中迫切的表达欲望,迫切地想说出这种体验。”从中不难读出诗人的天命—自幼拥有可以看见隐秘之美的天赋,生出非写不可的表达渴望,却也必须承受世间大美不可言说、无法沟通的宿命。《哗闻》中优雅而傲然自得的男同性恋成双结伴走过年幼诗人心灵的窗口,带来神秘欢愉的诱惑;这种不知名的渴望在《爱中人》与《欢愉》中反复出现,小男孩的心中在尚未初次爱恋以前已有某根不知名的弦微微颤动,那是发现自己爱的天性的时刻,并非不敢说出名字,只是还没在纪德的作品中找到一切的合理解释。后来,塞尔努达成为西班牙最早毫不掩饰书写同性情欲的诗人,如帕斯所言“在青年时代给了我们最美的渎神和最好的情诗—爱写给爱的情诗”。

回忆的褶皱里,塞尔努达时常强调一种记忆过程,即“过去感受到—当时不曾理解或即刻被遗忘—重又记起恍然领悟”。《钟声》和《无声的叫卖》二则对记忆机制进行诗意的探寻与分析。塞维利亚大教堂的钟声在最初响起的时候并未令“我”激动,几十年后重又回荡耳畔,却带来超越时间的情感波澜,迟到的魅惑因其忠实而格外珍贵;冰淇淋车童稚的小调成为一段时光与记忆的化身,然而就算回忆里影像清晰,失去的小调再难重拾,情绪的起因与效果并非同步,过去与当下的感受也不尽相同,发现的延迟抑或改变,都是追忆的价值。可见,《奥克诺斯》并非塞尔努达单纯为写作一本回忆录性质的书而作,而是让这些短小干净的散文诗篇变成冥思的练习,诗人在流亡的冲击下回转向过去,以新的探究目光审视记忆,直到抵达之前尚未感知到的深处。他把自己身体与精神的成长历程投射于诗中人物,在特定的画面(风景或记忆碎片)中寻找自己的感情与愿望,将“目光、体验与解悟”三者集合在一起。见闻与经历在记忆中转化为解悟,从而构建出冥思,把风景转化成思绪,而如圣十字若望那句曾被塞尔努达用进诗中的圣言:“一道思绪值过整个世界。”

最后的致意

《奥克诺斯》历经三版,创作跨度逾二十载,第一版于一九四二年十一月付梓,三十一篇沉于童年与少年时代的回忆,藉此驱散彼时流亡之处阴冷北方的鬼魂。从一九四○年五月开始创作,此后一段时间内书名暂为《献给青春的花环》。成书过程中,诗人一直在寻找合适的书名,及至某日读歌德的文章提到一个神话人物叫奥克诺斯,编草绳喂给驴吃,一九四二年三月完成第二次修改时书名改为《奥克诺斯》。二十年后,塞尔努达在第三版《奥克诺斯》的序言中解释自己当年在这个人物的故事中找到某种令人愉悦的讽刺,他将吃草绳的驴视为时间的象征,吞噬消耗一切,或者公众的象征,同样的无意识而具有毁灭性。况且,从一位德国浪漫主义者所写关于希腊艺术的文章中选出书名对塞尔努达而言绝非偶然—二者都曾对诗人的创作与思想产生过重大影响。加之奥克诺斯这个名字在希腊语中的意思是“懒散”、“无所事事”,在塞尔努达使用的英译本中,这个词直接被译成“indolence”,这一点更加深了诗人对此人物的兴趣,他此前曾写过一首诗和一篇散文,都题为“El indolente”。可以说,在“奥克诺斯”这个名字里,塞尔努达还找到了一种奇怪而模棱两可的“慵懒”。此外,歌德那篇文章出现奥克诺斯的部分是关于德尔斐神庙一幅已经失传的湿壁画《奥德赛降至哈迪斯》,塞尔努达这本散文诗集恰恰是记录对他而言已经消失或永远失去的时间与空间,诗人如奥德赛一般降至过去的深渊,渴望回到伊塔卡,寻找自己一切的来源,而神庙的入口写着:“人,认识你自己。”

第二版《奥克诺斯》增至四十六篇,一九四九年在马德里出版。第三版直到一九六三年他去世后几天才正式面世上架,在第二版基础上增至六十三篇。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诗人亲自参与了编辑的全部过程并多次修改校样,一九六三年九月书稿正式定发进入印刷流程之后,他在给学者卡洛斯·奥特罗的信中说:“阅读《奥克诺斯》的校样带给我未曾料及的满足。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刻。”由于出版方的延迟,书迟迟没有印出,十一月一日,去世前四天,诗人仍在信中念念不忘:“关于《奥克诺斯》,封面的事像一柄达摩克斯之剑悬在我头上,他们不让我看封面。”这种对诗稿无法发表或出版的焦虑在他晚年的书信中时常可见,而在另一本散文诗集《墨西哥主题变奏》中他坦言早已认清生命中的一切都不过是“少数人的作品,面对另一些人的敌意,和大多数人的漠不关心”。去世前两年他甚至在信中对朋友说:“四十年的写作生涯,我从未想过有一天别人会注意到我和我的作品。”然而身为诗人的天职让他在无可指望的年月里仍然不断尝试用文字诉说自己的欲望,在创作中寻找一条认识自己的道路。尽管曾经感受到诗歌对诗人的背叛—“诗歌对我而言是坐在我爱的人身边。词语只够表达那些非我所想的或不想说出的”,却也在这种背叛的过程中不断发现自己,形成一种内化而凝聚的精神力量。在《致一位未来的诗人》一诗中,塞尔努达平直地陈述了一种跨越时间的渴望。尽管他早已接受在同代人中不被理解的命运,却依旧希望有一天自己双眼看到的东西能被另一双眼睛看见,希望当耳边的喧嚣尘埃落定,会有一双未来的手从书架上抽出他被遗忘的诗行,希望自己的声音不至随他死去,而能被人铭记。

斯人已逝五十年,传说变成历史,历史变成神话,如今塞尔努达被公认为二十世纪西语世界最重要的诗人之一。布罗茨基在《如何阅读一本书》中推荐母语为西班牙语的读者阅读他的作品。哈罗德·布鲁姆在《天才:创造性心灵的一百位典范》中为他撰写单章,并将其列入《西方正典》附录。而在法国《读书》杂志出版的《理想藏书》之“西班牙文学”一栏中,《奥克诺斯》位列第二,主编贝·皮沃皮·蓬塞纳评价塞尔努达是“卡斯蒂利亚语诗人中最伟大的一个,也是最神秘、最不为人知的一个”。考虑到现存记录中塞尔努达毕生最后一首诗修改完成于一九六二年,对《奥克诺斯》第三版的校对也许可谓他一生履行诗人天职所做的最后一件事,如同一个神秘的告别手势,无声地致意属于未来的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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