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中杰
临海城内东南角,有一座一百来米高的小山,山上双峰并峙,中央下垂成凹谷,恰如古代巾帽“帢帻”,故称巾山。两个山峰上造有大小二座塔,成为临海城的标帜,行人远远看到双塔,就知道临海城到了。大塔是空心的,游人可以爬上塔顶,俯看山脚下流过的灵江,风景甚为优美。半山腰和山谷里还有南山殿、报恩寺、三元宫,为善男信女们烧香拜佛之处,所以一向很为热闹。
但是,在抗日战争时期,它却另有一番景象,起着另一种作用:塔顶成为防空瞭望哨,塔旁架起一口大铜钟,这是报警器。
抗战八年,日本侵略军曾两次侵占临海城:第一次是在一九四一年四月中,第二次是在一九四五年六月底,每次都占领了五天,时间不算太长,但是,飞机的骚扰却是经常的。临海没有高射炮、高射机枪等防空设备,无法抵御,唯一的办法就是逃、躲,当时叫作逃警报。
而且,临海也没有雷达装置,只有因地制宜,土法上马,在巾山塔顶建立瞭望哨。好在那时尚没有超音速喷气机,日本人用的还是螺旋式飞机,速度不快,靠瞭望员报告还来得及,而且临海城区也不大,巾山上警钟一敲,全城都能听得见。敌机总是从海边飞过来的,瞭望员远远看见有飞机踪迹,就叫敲钟者先发预警,警钟一记一记地敲:铛、铛、铛,居民们就要准备躲避了,但一般人并不马上躲,因为敌机可能会向别的方向飞去;接着,瞭望员如果看见飞机朝县城方向飞来,就发正式警报,警钟两记两记地敲:铛铛、铛铛、铛铛……这时大家就得离家躲到可以防炸弹的地方去;接着,飞机飞得近了,警报员赶快发出紧急警报,警钟不断地连敲:铛铛铛铛……大家知道敌机快要飞进城了,一个个屏气噤声,非常紧张,只怕炸弹从头顶上掉下来;直到听到解除警报的缓慢钟声:铛—,铛—,铛—,这才走出遮蔽处,大家相庆,又躲过一劫。
只是,这种警报设置,并不是抗战一开始时就有的,而是经过了惨痛的教训之后再设置起来。临海并非军事重地,也没有兵工厂之类的军工设施,本不应成为轰炸目标,但日本军人却全不讲什么战争规则,对这样一个没有什么争夺价值的山区小城,也来个狂轰滥炸。
据《临海县志》记载,临海城里第一次遭到日机轰炸,是在一九三八年九月二十四日。那天早上六点二十分,五架日机飞抵城区上空,投弹十八枚,炸死平民七十三人,伤五十人,炸毁房屋十二幢。查万年历,当年阳历九月二十四日,是阴历八月初一。但我小时候常听老人们说起的却是八月初三大轰炸的悲惨情景,可见当时轰炸次数的频繁。警报系统大概是这之后才建立起来的。
但临海地处海边,地下水位很高,居民区无法挖防空洞,只有山上可以挖,我所就读的北山小学就在山腰里挖了一些防空洞,但如果在家里遇到警报,则不可能跑到老远的地方去进防空洞。好在当时城里水道纵横,尚未填没,我们家后街就有一条小河经过,有些河段上面铺有石板,作为道路,有些河段还通过房屋之下,成为地下水道。我们就在石板下面躲藏,坐在自带的板凳之上,河水就在脚下流过,大家非常紧张地听着外面的动静,等待解除警报的钟声。这个天然防空洞是在地平线以下,除非炸弹刚好从顶上丢下来,否则,连弹片也飞不到,倒还安全。
我的同学张可佩说,他还记得,那年中秋节前后,日机来得很快,警报刚响过,他只逃出二百多米,离北山防空洞还有一半路程,四架轰炸机就已飞临上空,他只好就近躲在东岳庙旁边的一棵大樟树下面,眼看着这四架飞机分为两组,在城中来回盘旋,到处投弹,轰炸声接连不断,非常可怕。过了很久,直待警报解除,他才从大树下走出,路过中正街(解放后改名解放街,现又改为紫阳街)最热闹的十字路口时,只见同受和糕饼店斜对门同康酱油店正在救火。据大人们说,那天四架日机共投下三十六颗燃烧弹(抗战时期临海城内投下炸弹最多的一次),仅同康酱油店就投了两颗,一颗投到店后晒酱油的大酱油缸里,没炸;一颗投到店堂里,燃烧了。胆大的人去查看未炸的燃烧弹,说弹上明显标有“日本昭和某某年造”的字样,距丢弹当年很多年前就制造出来了,足见日本早有侵略的野心。好在这三十六颗燃烧弹因年久失效,仅一颗爆炸燃烧,否则临海城弹丸之地,必将陷于火海之中。可佩说,此事发生时,他还年幼,但是刻骨铭心,至今八十余岁仍记忆犹新,历历在目。他每次回乡,总还要到这棵大樟树下凭吊一番,所幸大樟树至今尚在。
日军飞机不但轰炸县城,还轰炸乡镇。海门镇(即今之椒江市)地处海口,是日机必经之地,炸的次数比临海城还多,损失也比临海城惨重。有一次,日机还炸到西乡的张家渡去了。张家渡是括苍山下的乡村小镇,因为永丰溪流过,船只可以直达海口,所以商业比较发达,但毕竟地处山区,并无什么军事价值,不知为什么却引起日军的“光顾”。那是一九四一年四月,日军第一次侵占临海城期间,母亲带着我和外婆,跟随宋家邻居,逃到张家渡,住在他的亲戚许绍棣家里。十九日上午八点多钟,日本飞机突然从括苍山望海尖方向飞来,我们赶快躲进灶下堆柴的房间,这时,飞机已经临空,老太太们不断念佛,祈求观世音菩萨保佑,我则忙着帮一位母亲剥糖果—记得是软糖,塞住她那哭闹的孩子的嘴。马上就发觉炸弹就丢在近旁,震得地动山摇,非常可怕。敌机走后,大家出来透气、吃中饭,这才知道炸弹就丢在一路之隔的立本小学。当时小学生正在上课,听到飞机声,赶快疏散,老师带领学生逃入附近麦田,有一个班级疏散得慢了一点,刚逃到操场,就遭到轰炸和扫射,一个老师和八个学生被炸死,四个学生被炸伤。操场上血肉横飞,惨不忍睹。有些尸体,血肉模糊,难以辨认。家长是从他们身上背的书包中取出课本来,才认出是谁的。我的一个中学同学胡舜海,当时也在立本小学读书,轰炸过后,他母亲到学校找不到人,焦急万分,要他表哥帮忙翻尸体的书包,仍然没有找到。原来舜海的姐姐很机灵,一听见飞机声,赶快拉着弟弟往镇外三舅家跑,但没有跑多远飞机就逼近了,他们赶快躲进麦田,伏倒在地,总算避过一劫。下午,日机又来轰炸,他们躲在床底下,幸好没有炸到他家。次日,他们一家都逃到外村老家去了。第三天飞机又来,一颗炸弹刚好落在他家的床铺上—他们租的是许绍棣家的房子,要是不逃,就要全家遇难。许绍棣是浙江省教育厅厅长,国民党浙江省党部执行委员兼宣传部长,在浙江算是个头面人物,也许正是日军注意的对象。
但有些人却没有这么幸运。那天中午大家从隐蔽处出来吃饭时,有一位男子庆幸地说:今天真是大难不死,将来必有后福。谁知下午敌机又来轰炸,把他也炸死了。有人说,这是他吹了牛的缘故,但没有吹牛的人同样遭殃。本村有个木匠,那天下午正在土地庙给上午遇难的金家两兄弟做棺材,看见敌机来了,赶快就跑,被敌机看见,从后面追上,投下炸弹,将他炸死。他们都是逃得了上午,逃不过下午。日本兵正是追命的恶魔!
张家渡一天之内遭到两次轰炸,显然是不能再住的了。第二天母亲就带着我们逃向更远的山区黄坦,所以第三天的轰炸,就没有再受到惊吓。我们在黄坦住了一些时候,等城里安定了,才回到家中。家中房屋虽然没有被捣毁,但是衣物却损失不少。据看到的人说,这并不是日本兵干的,因为进城的日本兵并不多,我家又住在僻巷,他们光顾不到,却是跟着日本兵为非作歹的汉奸所为。
一九四二年以后,日本侵略军,包括日本飞机,对于临海的侵扰暂时放松了一点。这并非由于他们仁慈,而是因为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美国军队牵制了他们的兵力。特别是在美国空军空袭东京之后,日本总部深恐美国利用浙江各机场作为基地,对日本本土发动空战,所以急令日军摧毁浙江的主要航空基地,并且切断浙赣铁路。于是,在一九四二年、一九四三年、一九四四年连续发动了浙赣战役、广德战役、龙衢战役和丽温战役,一时无暇顾及不处于战略要地的临海。而这时,临海人却做了几件很漂亮的抗日工作。
其一,是在一九四二年四月八日。美国空军首次轰炸东京,返航时有两架飞机因为油尽而迫降于三门湾,七号机上五名飞行员有四名受伤,临海恩泽医院院长陈省几闻讯,立即派他的儿子陈慎言医师和护士张香雪赶往三门,将飞行员接回恩泽医院治疗。其中有一位劳逊,腿伤甚是严重,而且迅速恶化,很有性命之忧,当时恩泽医院没有做这种手术的设备,陈慎言医师采取了保护措施,等待美国随军医师华特携械赶到,一起进行截肢手术,终于保住了劳逊的性命。美国人很感谢恩泽医院的救援工作,抗战胜利后还特别嘉奖了陈慎言医师,并请他访美。
其二,是在一九四五年三月十七日。日本海军因在太平洋海战中接连失利,准备收缩防线,这一天第四南遣舰队司令山县正乡中将率领一批随员,乘最新式的四引擎H8K2-L“晴空”32型水上飞机,从南洋飞往上海参加军事会议,途中遭遇美军飞机袭击,油料耗尽,本想迫降在日军控制的永嘉境内,不料却误降在临海椒江江面。驻海门的护航队和水警队合力围捕,沿江各区自卫队严密防堵,但日军不肯投降,开枪抵抗,激战了一个小时,日军不支,焚机潜逃,被我军击毙九人,生擒四人,还有一部分人被烧死的,一部分人逃窜的。这时,日军得知山县正乡的座机误降,赶快派出飞机和军舰来营救。十八日上午,一艘日军炮舰在海门海面停泊,并且放下两艘小汽艇驶入椒江口寻找,同时又派出三四架飞机沿江搜索。但由于护航队和水警队的猛烈攻击,日舰无法靠岸,沿江又有江防部队的阻击,也无法再深入搜寻,只好返回。最后,中国部队在两个山洞里找到了八名逃窜的日军,因为他们仍旧负隅顽抗,最终被击毙六名,俘虏两名—其中一名,又因重伤而死于解押途中。在击毙的日军身上,搜出了山县正乡中将的名片。此次战斗,很鼓舞人心,得到了蒋介石的嘉奖。
其三,是在接着而来的一九四五年四月六日。那天下午,又有一架日军飞机迫降在临海涂桃区岸头乡陶江浦附近的江涂上。这是一架侦察机,从日本四国飞往台湾新竹,准备运载机器回日本,途中受到美军飞机袭击,机翼受伤,迫降在陶江浦上。这架迫降的飞机被自卫队和驻军包围后,机上人员也是负隅顽抗,被击毙两人,活捉一人。
我搞不清是哪一架迫降飞机上被击毙的人员,总之是有好几具尸体被潮水一直推送到临海城外江涂上,我和一些同学还赶去看过,只见其中一个人小腿上的肌肉被鱼啃吃了许多。从尸体的数目上看,或者是山县正乡那一架飞机上的人吧。
到得一九四五年,日本侵略军其实已经走到末路。这一年五月,与日本联盟的意、德两个轴心国已相继战败,日本海军也在太平洋上节节败退,本土又不断受到美军的轰炸。但是他们仍然要作垂死的挣扎,而且愈来愈疯狂。一九四五年六月底,日本侵略军第二次占领临海城。我们家吸取了上一次逃难的经验,不再往西乡逃了,而是逃往东乡。因为上一次日本飞机轰炸了西乡的张家渡,倒没有侵扰东乡。而且鉴于上次逃难时家中衣物被汉奸抢劫很多,这次是尽可能把箱子都搬运到东乡的亲戚家。但不料这一次西乡倒还平安,而东乡却是遭难了。
我们这次先是逃到大田附近的丁家洋。大田是通衢,不可久留,我们在那边亲戚家吃了一顿午饭就走了;丁家洋近山区,比较隐秘一些,我们就住在那边的亲戚家,东西也存放在他家。不料这次日军从黄岩入境,进城之后,直奔东乡,大田是第一站。丁家洋离大田很近,我们赶快逃离。匆忙中,箱子无法再搬动了,只能带些随身的东西,逃到离城四十里远的溪东,我母亲一个最要好的老同学杨帆青阿姨的娘家就在那边。杨家是当地大族,我们受到热情的接待。我在那边结识了几个小朋友,过了几天悠闲的乡村生活,倒也自得其乐。但没有几天,形势又紧张起来。日本兵到了一溪之隔的东塍,据说又是汉奸带的路,我们只好随着主人连夜逃到山上去。因为是逃难,怕暴露目标,不能打灯笼,那时又没有手电筒—临海城或者有,但并不普及,我们只好摸黑走。山下的路还宽些,母亲可以拉着我走,山上的小路只能单人行走,我就非常紧张,如果一脚踩空,就会滑下山去。好在那条山路铺有碎石板,乡下人走惯夜路,有经验,叫我们看着白的踩下去,那是石板,不会滑下去。我们一行人,老老小小,就这样一脚高一脚低地折腾了半夜,才爬到山上,住在杨家的一个佃户家里,直到日本兵走后再下山来。下山后,又在溪东住了一些时候,才回到城里。
回城之后,母亲单独再去丁家洋搬东西,但却几乎是空手而归。母亲说,丁家洋也进了日本兵,亲戚家几个年轻人都逃到山上去了,没有受到伤害,老太太舍不得这份家业,不肯走,认为日本人总不能对老太婆怎么样吧。想不到日本兵连七十岁的老太婆也不肯放过,把她涂脂抹粉,打扮起来,放在箩筐里抬着示众,然后枪杀,并且放一把火将房子烧掉。儿子们回来,看到的只是一堆废墟和母亲烧焦了的尸体。我们的衣物,当然也都在灰烬之中。
但不久,终于迎来了抗日战争的胜利。
记得是在热天(8月中旬)的一个晚上,我已经睡着了,被一种热闹的声音吵醒。母亲赶快揭开蚊帐,将她正在吃的半块蛋糕塞给我吃,接着又拿来一整块给我,说一人一块,这是你的。当时蛋糕是难得吃到的珍贵食品,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喜事,才会买蛋糕吃。只见母亲很高兴地说:日本人投降了,快起来吧!
原来那天晚上时间已经很迟了,对门宋汝修大哥从外面回来,大喊大叫道:日本人投降喽,日本人投降喽!把整个台门里的人都吵醒了,大家都还不信,说他乱讲,骗人,他争辩道:我鞭炮都放过一串了,还会骗你们吗?我母亲又上街去打听了一番,果然是真的。当时宁波、绍兴、台州三个专区联合办了一份《宁绍台日报》,编辑部就设在临海城,社长是母亲老同学杨帆青的丈夫,母亲常从那里获取战争消息。那天晚上大街上特别热闹,她就买回蛋糕来庆祝胜利。
抗战胜利了,我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可以见到父亲了。我父亲在淞沪战争中负伤,回家休养过几日,那时我只有一岁多,还不懂事;我能记事之后,就没有见过父亲,只知道父亲在外面打日本人,不能回家。心想,现在抗战胜利了,爸爸可以回家来了。
胜利后,父亲所在的部队进驻河南洛阳,他忙于做遣返日俘的工作,没有空回家,却是派人将我们接到了洛阳。但是,在洛阳,我们也没有相聚多久,内战就爆发了。历史进入了另一个阶段,我们的命运,也随着新的历史时期而转折,而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