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春儿
清晨5时刚过,70岁的父亲扛上铁耙,挑了肥料担又准备出征了。
战场就在不远处,那里有不到一亩的水田和几分旱地。水田里半月前插下的稻秧已经分蘖,原本泛着天光的水田,现在已经是满满的碧绿。不过,父亲有点遗憾,这块战场,有很大一部分已经被机器占领:种的时候是外聘的插秧机,收的时候也是同一家公司的收割机。
他很怀念当年的战斗场景。插秧时节,“一把青秧乘手青,轻烟漠漠雨冥冥。东风染尽三千顷,白鹭飞来无处停。”他是半个义人,写得一手好公文,是乡里著名的秀才。这首诗曾是他最喜欢的文字之一。他会在劳动间隙呆坐在田头的树荫下,默默抽烟,默默回忆当年田间的辉煌的场面:青绿的秧苗长在秧田,立在箩筐,然后在人们的手里跳动,又一一立足于柔软细腻的水田里,一条条浅绿的路在背朝青天插秧的人手里不断延展,逐渐铺满整个白亮亮的水面——多美的画面!
但父亲现在的战场,只是静谧。那里,有嫩嫩的白菜、蒿菜,已经摘了玉米的玉米秸,满地乱爬的西瓜藤,秋葵、茄子、黄瓜和已经开花的芹菜,还有刚刚分蘖的稻秧。此刻,是它们静静陪着他。当又一季稻谷被收入家里那间小小的仓库之后,陪伴他的,会是看起来干巴的油菜苗和在整个冬季都快怏然的大麦苗。当然还有一些蔬菜仍会长得非常热闹,譬如大白菜和黄芽菜,还有那些原本长在野地,现在也需要种植的野菜——荠菜、马兰。当下,父亲是来为旱地作物浇水来的。
这块地就在村庄最北边的小河边,河埠头虽小,但足够放下两个粪桶。这两个当年漆了三遍桐油的粪桶也已经老了,外面的桐油基本都已经掉落殆尽,很多地方露出了木质的桶身。七十岁的身板,挑两桶水上埠头,再走一百多米高低不平的泥路到地里,这可不是个轻便活。可父亲却告诉我,今年早稻收割完的那段时间,他用这对粪桶挑了不少于一万五千斤的烂泥,那个累啊,像打了一场硬仗!我惊骇,问这是为啥?他乐滋滋地告诉我,种水稻的那块水田,东高西低,种了水稻,等需要放水养苗的时候,每一次都看得眼睛要出血:地势低的地方水没过秧苗的腰身,地势高的地方烂泥还被晒得干裂。父亲发了个兴头,趁早稻收割晚稻尚未种下的间隙,花了十来天,把东边的泥往西边挑,挑了一百多趟,走了一百多个来回。这一百多趟路,肩上是百来斤的烂泥,脚下是没小腿的烂泥稻田,一步一晃荡,几步一趔趄——这样的行走,对一位年轻力壮的田间战士来说也不容易,更何况这一位是刚刚已经在大热的七月过了七十寿诞的老人,自以为还有当年气概,豪情仍在,可惜英雄气短了——这几次我们回来,老看见他在吃药,老在唉声叹气,疲惫了都快一个月了。
父亲扬起粪勺浇水,手臂轻扬,水被轻轻泼洒进菜畦,灰白的泥变了颜色,看起来油黑发亮。菜畦直接的小沟里,渐渐浸润出小股的水流,父亲的球鞋底,踩过去,踩过来,沾上了层层泥泞。
父亲的战场,就在这个很多人看来极不起眼的地方,他爱了一辈子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