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豚结点

2015-05-30 13:24
译林 2015年4期
关键词:丹尼斯米歇尔明信片

“不要来找我。”明信片背后的留言写道,“相信我,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我们没法继续了,戴维,很久以前就不行了。对不起,但我们都清楚这是事实。我爱你,但一切都结束了。谢尔。”

厨房的墙上,钟还在嘀嗒着。窗外篱笆上那块松脱的板条仍然挂在那里。两周前花园翻新,篱笆上的藤蔓被清理掉了,只留下斑驳的痕迹,如同地图上的铁路网。如果你能拍出两周前的快照,当时与现在相比,没有任何变化,只是不见了她的踪影。

“明信片是放在餐桌上的。”

“是的,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也没有迹象表明是入室抢劫、打斗或者——”

“我也已经说过了,没有任何异样的迹象。除了她不见了之外,其他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好吧。你说她‘不见了,但是很清楚,她是自己离家出走的。你不觉得吗?”

“不,我绝不这么认为。”

“就算你不这么认为,先生,但事实明摆着。好吧,如果没有那条留言,我会建议你打电话给她的朋友,询问她的同事,甚至,以防万一,去医院查一查。但是,既然她留言声称自己离家出走,那么我能建议你做的,就是再等等看。”

“等等看?这就是你的建议?等等看,看什么?”

“我确定你的妻子会很快和你联系的,先生。一切总会水落石出的。”

“我能不能换个人谈谈?有没有探员在,或者其他什么人?”

“他们跟你说的话会和我说的完全一样,先生。这类事件,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看上去是什么样子,事实就是什么样子。如果你的妻子决意要离开你,那警方也无能为力。”

“要是她就是那百分之零点一呢?那怎么办?”

“先生,概率是亿万分之一。这样吧,我建议你现在回家休息,或者去逛逛酒吧。这样的机会不好好利用就可惜了,是吧?”

他坐在桌子对面,没法用手肘轻轻碰我来使个眼色什么的,但他就是这个意思:老女人不在家?那就放自己几天假吧。

“你根本没听我说话,是吧?我妻子被劫持了。难道这很难理解吗?”

他语气也强硬起来,“她给你留言了,先生。她亲手写的,而且还签了名。”

“可那正是问题之所在。”我第四次解释道,“我妻子的名字不是谢尔,而是米歇尔。她从来不会把自己的名字签成谢尔。她讨厌那名字,真的很讨厌。”

最后,我一无所获地走出了警察局。如果想见探员,还得事先预约。而且,接待我的警官说,这类事件最好等发生48小时之后再说。这48小时给人的感觉像是一扇窗,失踪者就在窗的那头偷窥着我们。要等48小时,而且我妻子还不能被视为失踪。警官认为她是离家出走的,关于这一点,我实在无法说服他。

他告诉我,我妻子会给我打电话,就算不打电话也会写封信。他敢就此跟我豪赌一下,只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但我觉得他的胜算真不大好说。

他没理会留言上签名的问题,我也没理会他让我去酒吧的主意。回家后,我一个房间接一个房间地检查,寻找打斗的痕迹,或许之前我忽略了什么东西。如果我能找到任何相关的证据,我就立刻回到警察局,把证据甩到警官那张自鸣得意而蠢不可及的脸上。但我什么也没找到。事实上,我能找到的任何证据,反而都成了支持他观点的铁证。

我之前出差开了几天会,用的那只黑色手提箱回家后就一直放在门厅里,但那只原本放在楼梯间橱柜里的红色箱子现在却不见了。衣柜和五斗橱里都明显空了些地方。我不是一个细致入微的丈夫,妻子的一些衣服我的确也没什么印象,只是听她说过哪件是我向她求婚时她穿的,哪件是我去年圣诞节时送给她的。但当我看到衣柜里稀稀拉拉的衣服时,我仍然能确定,有些衣服不见了,而且就是最近几天的事。有人翻过米歇尔的私人物品,拿走了一些。虽然我说不出具体是哪些东西,但我能肯定,有东西不见了,到处都有东西不见了:浴室的镜柜里少了些物件;她床头的小说也不见了;她的首饰少了很多,首饰盒却仍在原地。她没有拿走所有东西——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她得要叫来搬家公司和律师了——但是,就是这个正在慢慢上演的故事,其中却大有蹊跷。

我相信米歇尔和这一切无关。只能说,从目前所掌握的证据来看,没有明显的迹象或物证能表明到底出了什么事。我的怀疑并非都经得起质询。这些怀疑并非源于我看到的种种表象,而是来自我对米歇尔的了解,还有与她生活多年得到的经验。

让我来说说米歇尔在语言上的特长吧。她说起双关语就如同英国人聊起天气来那样轻松自然。记得有一次,我们正在谈论退休后的美好生活,要去哪些地方,做些什么事情,游览哪些景点。没说几句,我就开始描绘多彩的未来,不着边际地对各种美梦夸夸其谈。米歇尔对我不切实际的幻想颇有微词。我还记得我当时的借口。我对她说:“一旦开始做白日梦,就很难再停下来。”

“空中楼阁就像泥沼,”她说,“它们会让人欲‘拔不能。”

欲罢不能,欲“拔”不能。你看,她总是这样玩文字游戏,将不同的字词奇妙地协调统一。她遣词造句的功夫已经炉火纯青。

然而,就算她把感叹号都用错了,她也不会把自己的名字签成“谢尔”。

最终,我上床睡觉了。整夜我都躺在自己这一侧的床垫上,生怕睡着后会滚到米歇尔那边,占用了她的空间。万一,万一她回来了,却发现没位置躺下,她没准就会再次消失。

床垫还不到3英寸厚,就这么直接摆放在水泥地板上。对面的角落里有一个使用化学掩臭剂的厕所。在她头顶大约9英尺的上方有一扇装着铁栏杆的窗户,唯一的亮光从那里透了进来。窗户有八块砖并排起来那么大,没装玻璃。空气从那儿进来,声音也能传出去。但躺在床垫上她感觉不到空气流动,窗外也没有人能听到她发出的任何声音。

但是,他会找到她的。

她坚信他会找到她。

最终,一定会。

48小时后,我又来到了警察局。

在那儿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在给朋友们打电话。电话越打越多,所涉及的朋友圈也越来越大,到最后,电话那头有些人我甚至都从未见过。米歇尔的同事,大学时代的好友,甚至中学同学——这些人的反应不一,有的对我报以同情和遗憾,有的却把这事当成了花边新闻。但不管是骇然还是庆幸,在这些不尽相同的反应里,我听到的,是看到别人深陷不幸时,每个人都有的不安。

朋友圈的里层,也包括亲戚。米歇尔的母亲还健在,眼下住在老年护理中心。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用“眼下”这个词,她母亲其实也没机会再换个地方住了。老人现在老得连聊聊家常都做不到,更别说应对这样的紧急事件了,所以我只能找米歇尔的姐姐,她唯一的姐姐。

“她一直没和你联系?”

“没有,戴维。”

“她要是真的联系过你,你会告诉我吗?”

电话那头的沉默说明了一切。

“伊丽莎白?”

“我只能告诉你,她一切都好,一直都很好。”

“我能跟她说话吗?”

“她不在这里,戴维。”

“不,她肯定在。让她过来接电话,伊丽莎白!”

她立刻挂断了电话。我又打了过去,这次是她丈夫接的,我们在电话里吵了几句。

撂下电话,我气急败坏地拿出一瓶烈酒。

到了周四晚上,米歇尔已经失踪48小时了。尽管状态很糟糕,但我还是去了警察局,这次跟我说话的是一位探员。

“你妻子一直没跟你联系吗,华莱士先生?”

我忍住了冲动:不要嘲讽,也不要发怒,回答问题就好,就回答问题。

“没任何消息。到现在,什么都没有。”

之前我在警察局的桌子抽屉里看到过一个透明文件袋,是用来保护文件什么的。现在,米歇尔留的那张明信片就装在里面,正面朝下,放在我俩之间的桌面上,留言朝上。

“你也没从其他人那里得到什么消息?”

“能想到的人,我都打了电话。”我说。

但其实,事实并非完全如此。

“对你的遭遇我深表同情,华莱士先生。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一定很难接受。”

她,我说的是这位探员,很年轻,一头金发,没穿外套,只穿着一件清爽的白衬衣,扎着短辫,没有化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工作的要求。尽管她在我们对话的一开始就介绍了自己,但我现在还是不记得她的名字。或许,我应该把我们的谈话叫作笔录。其实我很擅长记住别人的名字,但她的名字,在我们一开始谈话时,就游离出了我的记忆。看,我又走神了。哦,对,我妻子失踪了。

“能谈谈一些背景细节吗?”

“只要有帮助,谈什么都可以。”

“你的经济状况如何?你们夫妻有共同银行账户吗?”

“是的,我们有共同储蓄账户。”

“账户里的钱有没有被动过?”

“我们的现金账户是分开的。”说出这样的细节很重要,没准哪一个就是关键,“我在每月15日给她的账户开具一份委托书,这样她就可以用我俩的账户共同处理账单。房子的按揭和家庭税由我来付,她负责支付电话、燃气和电费。”我稍稍停了一下。不知怎的,我突然想不起是谁付水费了。

“你的储蓄账户,华莱士先生,”她很注意地提醒我,“有人动过吗?”

我答道:“啊,是,是的。大概是被动过。”

“钱被取光了?”她问。

“没有,”我告诉她,“正好相反。不,也不是相反,相反的话就是增加了一倍了,是吧?怎么说呢。”我知道我又在不知所云了。我吸了口气,“我们的共同积蓄,被取走了一半。”

“一半?”

“刚好一半,精确到分。”

她在面前的便笺簿上做了记录。

“但是,你没发现吗?”我告诉她,“如果他们把钱都取走,一定会惊动我,也会惊动你们,肯定的,这事肯定有什么不对劲。”

“他们?”

“掳走她的那些人。”我说,“她不是离家出走的。她不可能这么做。”

“有些人还真就这么说走就走了,华莱士先生。我很抱歉,但是,这是真的。你妻子是做什么的?她有工作,对吧?”

“她是图书管理员。”

“哪个图书馆?就在市里?”

“是的,就在这条街的那头。”

“你找过她的同事吗?他们有没有,呃,有没有说你妻子为什么离开?”

“是失踪。”

她点了点头,不是赞同我的说法,而是一种宽容的表示,就像任由一个孩子在一件小事上固执己见一样,虽然明知他是错的。

我说:“她提交过辞职申请。”

“我明白了。”

必须把这事告诉警方,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她什么时候交的申请,你知道吗?”

“几天前。”我突然感觉全身的力气被抽空了,“周一。”

“是你不在家的时候。”

“是的。”

“她应该在规定时间之前提出辞职申请吧?劳动合同上都有这点。”

“有的。但她对同事们说她有私人原因,需要马上离开。但是……”我自己都能听到我的声音越来越弱。还有个“但是”我没有说,我们的生活中总有这样那样的“但是”,不过,这个但是,我真不知道是什么。

“华莱士先生。”

我点了点头,精疲力竭。

“我不知道我们是否还会继续查这个案子。”她马上纠正道,“我是说,我们警察,不是你和我。这事似乎不是我们警察能解决的。非常抱歉。”

“那么,留言上的字迹呢?”我问。

她埋头看着装在文件袋里的证物。到现在,这貌似是我妻子留下的唯一的东西了。

“是张明信片。”我解释说。我不是很确定我之前是否告诉过她这点,但是,这件事的许多证据不仅悬而未定,还越来越离谱了,我得尽量夯实几个。“这张明信片不是邮局寄来的,我俩都喜欢,所以买了下来贴在冰箱上。贴那儿已经很久了,大概,有几年了。一直用磁铁贴在那儿的。”

要再有点时间让我说下去的话,我也许就会开始跟她描述贴这张明信片的磁铁是什么样儿的了。

“你认得出来吗?”

“明信片?”

“字迹,华莱士先生。”

“啊,看起来像是她的字迹。但也有可能,对吧?我是说如果有人刻意要模仿米歇尔的笔迹,也是有可能的。”

“我不知道模仿他人笔迹是不是都那么容易。如果这看起来像是你妻子的笔迹,那么……”她瞄了一眼记录,没把话说完。

“但是这签名有问题,我一直都在告诉你们,米歇尔绝不会用‘谢尔这个名字来称呼自己。她——”我打住了。其实我想说的是“她绝不可能这么做”。

“华莱士先生,有时候,人们想要过新的生活时,他们就找个新的名字。你明白吗?你妻子用谢尔这个名字,她是在向过去告别。”

“这个说法有点意思——不好意思,我忘了你的名字。不管怎样,虽然这能说明点问题,但还是比不上笔迹鉴定重要。或许,等鉴定结果出来后,我们可以再聊聊你在心理方面优秀的洞察力。”

她叹了口气,“笔迹鉴定费用是很高的,先生。我们警方不可能把资源用到与犯罪无关的事情上。”

“但这就是一桩案件啊。这不正是我一直想要让你们弄清楚的吗?我的妻子被劫持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在白费口舌。

“当你妻子在她的新住所安定下来,我敢保证她会联系你的。对了,你有没有可以在那儿借宿一晚的朋友?可以聊聊天,倾诉一下的那种?”

“你们不会把这张明信片送去检测的。”我告诉她。其实对这一点我们都心知肚明,所以我不是因为想得到答复而询问她。

“你要是自己去做的话,也没人会阻拦你。”她说。

“如果我是对的呢?要是我是对的,到那时,你们会听我的意见吗?”

“如果你能提供确凿的证据证明这份留言是伪造的,那我们毫无疑问会听你的意见。”她答道。

这感觉就像是我和这位女警官在一次聚会上偶遇,我坐在她旁边,向她描述着我正在计划的一次旅行。

好吧,如果你旅行开心,以后有机会我肯定很乐意听你讲讲。

当确定与某人再无可能见面时,人们通常都会这样说。

我在书上看到过“无限期休假”这个说法。你的公司允许这样请假吗?你有没有认识的人这样请过假呢?到星期五,我的电话都快被打爆了。我是不是生病了?我是不是忘了走正常渠道告诉人力资源部我身体出状况了?我咒骂着,愤愤不平,心里巴不得让人力资源部的人都下地狱。但我知道,要是真把怒火发泄到他们身上,我肯定得吃不了兜着走。于是,我去见了我的医生,他同情地听我慢慢倾诉完我的故事,随后给我开了一个月的病假证明。我回家就把这事通报给了人力资源部的蠢货们,然后拿起电话黄页,一页页地仔细寻找笔迹鉴定专家的电话。

对了,你有没有试过在电话黄页上找笔迹鉴定专家?

在“笔迹”一栏没有查到任何信息。在“书法”一栏倒是找到了招牌设计者和商业艺术家的电话。还有——

还有,就是除此以外我什么都找不到了。

我在电话旁坐了会儿,手里还拿着毫无用处的电话目录。笔迹鉴定专家还会用什么来称呼自己?我想象不出来,无论怎么想都想不出来。

最后,我转而寻找私家侦探。

或许你觉得我做对了。或许你会想,一旦专业人士来接手调查,我立刻就得靠边儿站,待在我该在的角落里,每天花250英镑请那些外强中干的退役警察来扰乱我的生活。他们酗酒成性,通常带着名字古怪的猫,我还得支付他们每天的其他开销。这就像是另一次“海豚结点”之旅。我跟两个私家侦探讲过我的事,一次是在电话上,一次是亲口讲给一个满脸青春痘的20多岁的年轻人。这小伙子当时连数码录音器都没能打开,而且,谢天谢地,他离开时还忘了带走那张有留言的明信片。之后我再没有过他的消息,或许他把我的地址都弄丢了。但如果他连我都找不到的话,就别提去找什么失踪者了。

不管怎样,我还是回到了警察局。

这次接待我的是位男警官,瘦瘦的,肤色较深,领带上的花纹是跳舞的小象,这个细节让我记忆特别深刻。他是位调查警司,这让我感觉这事儿至少有了些进展。他叫马丁?丹普勒,对我并不陌生。

“我们以前见过面,华莱士先生。可能你不记得了。”

“我记得。”我告诉他,“我记得,应该是在简遇害的时候。”

肯定就是那个时候。除了那次,我什么时候来过警察局?

“是的。当时我给你做了笔录。我不记得当时跟你说什么了。我那时还是个探员。”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说。

他慢慢体会着我这句话,思索着我是否话中有话;但我的确没其他什么意思。时隔现在已经12年了。如果从探员升到调查警司根本不需要12年之久,那就是他自己的问题了。

“这是个苦差事。”他说道。

“的确如此。”

“是啊。”他说。

我们所在的房间或许是他自己的办公室,也可能是随便找的一间。我不大清楚调查警司是否有自己的办公室。我的印象是,官至这一警衔的人其活动都很随意,不受什么限制。

“你还好吧?”他问道。

这问题把我问住了。

“你是指什么?”

他靠坐在椅子的一边,“你感觉如何?三餐是否规律?有没有酗酒?工作是否顺利?”

我答道:“医生给我开了病假证明。”

“很明智的做法。做得不错。”

“我们能谈谈我妻子失踪的事吗?”

“当然,当然。”他把双手交叉在颈后看着我。我觉得他看了很久。正当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生气时,他开口道:“我看了彼得森探员做的笔录。她似乎确定你妻子是自己离家出走的。”

“好吧,起码她有自己的看法,很好。得到这结论不用花什么工夫,对吧?”

“你低估我的同事了。在和你谈话后,她跟进了一些线索。这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她解释了签名是怎么回事吗?就是明信片留言上的签名。”

“谢尔,对吧?”

“是的。”

“是米歇尔的简称。”

“我妻子从来不会那么称呼她自己,从来都不会。她讨厌那名字。”

“我非常理解。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华莱士先生,我想说,如果就以这一点来做推断的话,是很站不住脚的。你的推断结论是什么?你妻子被劫持了?”

“劫持,绑架,不管你们称之为什么,反正有人被强行带走时,警察不能袖手旁观!”

我突然浑身战栗起来。我怎么会这样?几天来我一直很镇静,很好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现在,这个傲慢的警察毁掉了我所有的努力。他知道我正在经历着什么吗?妻子失踪几日,他知道身为丈夫的我在夜里盯着天花板无法入眠的感受吗?那种黑暗好像永远不会散去,但你在不知不觉中会看到,亮光一点一点地从黑暗中融化出来,你会意识到家具的存在。各种家具在黑暗中奇形怪状的样子也会慢慢恢复常态。但这一切的折磨并没有带来任何希望,我唯一能意识到的,就是这一切还远远不会结束。

这样已经很多天了,一周多了吧。这种状态到底还要持续多久?

“让我们都冷静一下。”他建议道。

“为什么?”我问道,努力控制住情绪,“你既然认为这件事情没有什么悬念,为什么今天还要见我?”

“我们的工作是服务大众。”他说。

我无言以对。

“彼得森探员在和你谈话后,做了些调查。”马丁?丹普勒往后移了下椅子,放下二郎腿,又换了一边搭上,“她去了华莱士太太工作的图书馆,和那里的工作人员谈了谈。”

“然后呢?”

我还是这么问了,虽然我知道答案是什么。

“你妻子递交辞职信时,她一切正常。之后她还和其他人讨论了些细节问题。她去意已决,没有受任何强迫,当时外面也没人等她。没有人发现她发出任何求救信号。”

“那你肯定已经从中得出你所需要的结论了。”

他没理会我的话,继续说道:“彼得森探员也去了为你们提供按揭的建房互助协会。在那里,她除了问问题,还看到了监控录像。”

我闭上了眼睛。

“中央监控录像记录下了发生的一切。你或许也知道这一点。彼得森探员看到了华莱士太太的一举一动,她取了钱,还和出纳简单聊了几句——出纳不记得他们聊了什么,但最多也就是天气或假期什么的——然后她就离开了。她离开时也是独自一人,无人胁迫。”

我感觉我是在和一个文件柜争辩。我站了起来。

“我很遗憾,华莱士先生,但你需要知道这些。”

“这就是你同意见我的原因,对吧?”

“是的。除此以外,我还想知道你是否请人做了笔迹鉴定。”

我瞪着他。

“你做了吗?”

“不,不。我没有做。”

“那么,这是否意味着你已经确定这就是你妻子的笔迹了?还是说,不管是谁的留言都无法改变你的看法?”

“警官,这意味着,我还没有找到哪个机构可以为我做笔迹鉴定。”我可不想告诉他我去找了个三流私家侦探,最终一无所获的事情,“我也不认为你会告诉我你们改变了主意,要帮我做笔迹鉴定。”

我还没说完,他就摇起了头,“华莱士先生,请相信我,我对你的遭遇深表同情。我亲自调查过,但并没有发现什么我希望能找到的东西。但正如我们理解的那样,所有的事实都不容我们有什么怀疑。你妻子辞职了,取走了你们共同存款的一半,还写了留言说她要离开。这一切都证明,不管华莱士太太现在在哪里,这些事情都是按照她自己的意愿做的。”

“我妻子的名字不叫谢尔。”我说。

他递给我一张写有电话号码的纸,“他们都很棒,价格也合理。你去时带上另一份华莱士太太的笔迹。或许你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当时本应该感谢他的。但那时我的真实感觉就是,我只是个实验标本,他一直关注我,目的不过是想研究我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所以,我只是随手将这张写有电话号码的纸塞进了口袋,然后起身准备离开。

“你老了一点,不过保养得还不错。”他说,“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

“我很意外你居然还没当上督察。”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回答。

回到家后,我坐在餐桌旁,拨通了马丁?丹普勒给我的电话号码。接电话的是位女士,她向我解释了他们公司的服务,就是提供一份明确的书面声明,证明明信片上的笔迹与我所提供的笔迹样本是否出自一人之手,绝对准确。她似乎说到了DNA,也似乎谈到了其他很多事情,不过事实上,我都没有怎么听。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她正在说可以根据笔迹对书写的人作出心理评估。我差点脱口而出:我又不打算招聘写这几行字的人!幸好我忍住了。不过如果他们连这一点都分析不出来,还是别干这一行了。

我从窗台上的便笺簿上撕下一张,草草记下对方告诉的地址。然后,趁还没有改变主意,我将地址抄到了信封上,把明信片和留有妻子笔迹的纸塞进去,找了张邮票贴上,出门把信封扔进了邮筒。

她没有什么空间概念——很多男人都这么说女人——但她觉得没有理由怀疑已知的信息:这个房间大概24英尺长,18英尺宽,天花板的高度有20英尺左右。这是个地窖,或者说,是地窖的一部分。房间里唯一高出地面的部分,就是她头顶上方手帕大小的一方光线。“看出来没,这是建在山坡上的?”他告诉过她。是的,她看出来了。

房间里除了她、一张床垫、一条粗厚的毯子、角落里使用化学掩臭剂的厕所,就只剩下三样东西了:一个3英寸深的塑料杯,一把5英寸长的塑料叉子,以及一把不锈钢的开罐器。

还有一间房,以及那里面的一切。

如果有人问我,在接下来的那些天里,关于米歇尔,我脑子里都在想什么,我还真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其实我也知道这类事件的老套路。任何一份报纸,任何电视频道,都不乏这样的故事。我的想象力在其他事情上已经极度贫乏,但在这件事情上,却如同换了把新锁,把我的思想锁得更紧,关得更牢。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也就罢了,我甚至连用自己的想法去猜测的能力都失去了。上个星期我还在厨房看着米歇尔,那情景如此真实,真实得就像她现在的杳无踪影,或是像她在家中四处留下的身影。但当我把这些过去和现在的场景重叠起来时,剩下的,只是空白的噪音。谁陪她写了那个留言?谁伴着她整理行李?是怎样的突发奇想让她在留言上把自己的名字写成“谢尔”?而在她辞职时,在她取出存款时,又是什么样的威胁迫使她屈服,让她独自一人做完这些事情?

在我的内心深处涌动着一股愈来愈强的思潮。如果事情的真相就是我面前这般模样,我该怎么办?如果她真是自愿离家出走,我又该如何?

“我们没法继续了,戴维,很久以前就不行了。对不起,但我们都清楚这是事实。”

这是她留言中的话。但所有的婚姻都是这样的啊,几年好,几年坏,起起落落。

最近这几年可以说就是那坏的几年。我们的婚姻也曾出现过危机,对,就是七年之痒。这也是一部经典电影的片名,但并不是因为这部电影人们才熟悉这个词。如果我们真的撑不下去了,那现在就应该是结束的时候。但我们挺了过来,而且我们的关系由此更加紧密可靠。我对这点深信不疑。如果过去的几年不是那么愉快,那也不过是漫长旅程中的小小磕绊。看在老天的分上,我们结婚都已经19年了。你可以把这段时间看成是一种调节,或者说,是行车途中前路变窄时的换挡变速。我们的前路就像愈加安宁、静谧的水面,又如通向幽谷的长路,两边的岔路越来越少了。

但,或许米歇尔有不一样的想法。或许她觉得这是她最后挣脱的机会。

多年以前,有一次,我和米歇尔搭乘的火车在斯劳和雷丁之间的某处遇上了临时停车,英国的铁路系统大概全靠这样的临时停车才得以运转。窗外是一块碎石地,地上立着一根电线杆,一片铁丝栅栏,还有一个浅灰色的接线盒。再远处,是一片杂乱无章的田野。在铁丝栅栏靠近火车的一侧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海豚结点”。

“海豚结点。”米歇尔说,“如果光听这个名字,倒是挺容易想象出是什么样子的一幅画面。不过肯定不是眼前这样。”

后来,这个名字变成了只有我们两人才懂的词。“海豚节点之行”意味着与预期相比,让人失望或不如预期美好的事物,也意味着事情不像广告宣传的那样。

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已经无法挽回,或许结局就是这样了。或许对米歇尔而言,在经历了我俩漫长生活的点点滴滴后,她隐约预感到了未来生活中那些无趣的部分,意识到我们正走向“海豚结点”。我们的将来会是那样吗?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实上,在我内心,我所清楚的,就是我们之间其实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

她在留言上把自己的名字签成了“谢尔”。这是米歇尔做的事情吗?这就像是让她浑身贴满羽毛,然后再当街跳舞。

她绝不会这么做的。

几天后,我送出做鉴定的明信片寄回来了。我一直没意识到原来我等待的心情是如此迫切,直到我听到信件落在门垫上传来的声响。但就在那一刻,其他所有的事情都如昨日烟云般消散了。随后,当我去门口取信时,另一件事发生了。门铃响了。

“她回来了!”这是我的第一个念头。紧随着的第二个念头是:“怎么?她把钥匙给弄丢了?”

我手里拿着信封,打开了门。

站在门口的是丹尼斯·法罗。

据我所知,有些语言喜欢用复合结构,从日常词汇中抽取“积木块”来构建临时救急的形容词,或者构成供特定场合使用的名词。米歇尔称之为“乐高积木式词汇”。倒是有一个这样的词或许可以形容我和丹尼斯·法罗的关系:前好友。这位前好友曾经指控我奸杀了他的妻子,而最终在发现我被冤枉时居然毫无歉意;后来他移居国外待了十几年,再婚,又离婚,大概一年前还是回来了。从那时起,我们之间只保持了一种淡淡的友好,这种关系就像是分手已久的夫妻,虽然犹能记得往昔的美好,却决计不会再从头来过。

“戴维。”他开口招呼我。

“丹尼斯。”

“我很遗憾……”他一脸苦相,用手做了个手势。男人的手势。在某些情况下,言语只会让双方尴尬。

他进了厨房。如果一个房间里缺了什么东西,人们总是能迅速察觉,速度之快,令人惊奇。就算是丹尼斯之前对所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他在一瞬间也能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

“你能过来,这很好。”我说。

我本以为,他能过来也许真是好事,或许他也觉得应该是好事。但事实上,他是我最不想见到的人。别的不说,我手中拿着的信封就让我此时如坐针毡。

但他有他自己的打算,“你应该给我打个电话的。”

“是。呃,我是应该打个电话的。”场面有点尴尬,我本想做点其他什么,却拿起了咖啡壶,“咖啡?”

“茶吧,如果有的话。”

“我想我们都喜欢喝茶。”

我脱口而出了“我们”一词。

显然,是我们之间的往事阻止了我给丹尼斯打电话,并将他放在了我求助的圈子之外。有些已是陈年往事,有的则发生在不久之前。我给他倒了杯茶,一边倒一边在想,长久以来,在彼此的陪伴下,我们到底喝掉了多少饮品,比如咖啡、啤酒、葡萄酒、烈酒,甚至只是水。我觉得不至于达到数之不尽的数量,事实上,几乎没有什么能到数之不尽的程度。但如若一下把这样数量的东西倒在塑料杯子里,看起来够喝一辈子的。

“有牛奶吗?”他问道。

我指了指冰箱。

他按自己的口味调好了茶,然后坐了下来。

12年前,就在我们当地公园旁边不远的地方,有人发现简·法罗被奸杀在一片小树林里。就在那件事发生的前一年,我和米歇尔、简、丹尼斯一起去科孚岛度假。我们拍了许多照片,有四个人围坐在咖啡桌旁的,有一起坐在山顶长椅上的。不管你身处何地,总有旁人愿意帮你拍照。照片里,简和米歇尔都戴着太阳镜,而我和丹尼斯却没有。原因无从得知。

简死后,警察自然要找我做笔录。第一批被问讯的,还有其他84个人。我不知道这个数目算不算多,我觉得,不管是简的朋友,还是她不认识的人,数量都应该在正常范畴内。就算是丹尼斯没有跟警察说是我杀了简,警察也会找我问话的。

就像从遥远的记忆中被拉回现实,眼下,丹尼斯正在问我:“她跟你联系过吗?”

“没有。”我回答道。

“这只是时间问题,戴维。”

“很多人都这么说。”

“每个人都希望你能好好的,戴维。没有人会……幸灾乐祸。”

“到底为什么有人会幸灾乐祸呢?”

“没有原因。我用词不是很恰当,我只是想说……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听到不幸降临在自己喜欢的人身上时,人们总是会感到震惊。但对这件事,没有人会幸灾乐祸。”

关于这点,我倒是坚信不疑,正如我相信以丹尼斯·法罗的口才,他绝对可以胜任整个社区的发言人。

但是我坚信他是个威胁。我们的过去很复杂。到现在,我跟他或许已经习惯掩藏彼此内心的真实想法。过去,我不止一次在回家时发现,他坐在他现在的位置,米歇尔坐在我现在的位置。我印象很深刻,在我发现的那几次里,他们没有什么特别的举止。当然,也不是每次我回家时都能发现他们坐在一起,但我仍相信,当我不在时,他们也是坐在这里的。

这便是我提到过的“不久之前的往事”。

他说:“戴维,介意我四处看看吗?”

“你有没有注意到,”我说,“问这句话的人,通常得用撬棍和塞口器才能阻止他这么做。”

“你可真够邋遢的。”

“谢谢,凌乱可是时尚。我现在正缺这个。”

“我说的是卫生。你想留胡须的话,随便你。但你总该换衣服吧,还有,你真的,真的需要洗次澡了。”

“好吧。”

“也许该洗两次。”

“我是不是碍你事儿了?”我问道,“要不要我暂时避一会儿?”

“我只是想帮忙。仅此而已。”

“你之前知不知道会发生这事?”

“你是说米歇尔离开?”

“嗯,是,我——老天!要不然你觉得我说的是什么?难不成是说今天早上我们会一起喝茶?”

他说:“不,我不知道。”

“如果你之前知道,你会告诉我吗?”

“不,”他说,“可能不会。”

“真棒!谢谢你投给我这张信任票。”

“我也是她的朋友,戴维。”

“我可没忘记这一点。”

他没接话。

我们继续喝茶。我有那么多问题想要问他,却不愿听到问题的答案。

过了很久,他问道:“她有留字条什么的吗?”

“你没听到那些流言蜚语?”

“戴维——”

“是的,是的,她有留言。”

这份留言就在信封里,就在咖啡壶旁边的操作台上。

我再也等不及了。我不管丹尼斯是不是在这儿,其实我心里已经确定专家的宣判会是怎样,不过我也顾不得许多了。我站起来,抓起信封就撕开了。丹尼斯看着我把信封里的东西倒在桌上,脸上没什么惊讶的神色。信封里除了我寄去的明信片和米歇尔的笔迹样本,还有另外一封信,一封打印出来的、正式的、无可辩驳的信。

“兹确认,该笔迹系……毫无疑问……发票另函奉上。”

信被我揉作一团,掉在了地上。

“坏消息?”过了一会儿,丹尼斯问道。

“和我预想的一样。”

他在等我说话,但我实在没心情告诉他。我见他看着那张明信片,图片朝上摆在那儿,但他没有动手翻过来。我在想,如果他伸手把明信片翻过来,我会怎样;如果他说他想看看,我该怎么回答。

最终,他说:“我要走了。”

我点了点头,毫不在乎。

“我换了电话。我把号码留给你。”他伸手从窗台上拿过便笺簿,草草地写了些什么,“如果她打电话回来,或者你听说了什么,告诉我好吗,戴维?”

他将便笺簿最上面的一张扯了下来,从桌面上推向我。

“戴维?”

“当然,”我说,“我会告诉你的。”

我没有起身送他,他自己走了。我坐在原处,心里非常清楚,风水轮流转,事情轮到我头上了。这种感觉就像浪涛突然改变了方向。我一直以为,只要有本年历,有一只手表,就能精确到秒地记录发生了的事情,但是真正等到事情发生的时候,你却无从察觉。你只能等,等到盖棺定论,等到沧海桑田,你才会发现,原来你一直关注着的东西,早已义无反顾地奔向了他方。

窗台上有一本便笺簿,米歇尔却选择从冰箱门上取下一张明信片,在发黄的背面写下留言。

拿起明信片,看着长久以来熟悉的图案,我却有种如同初见的感觉。

通向第二个房间的门道完全名副其实:像门一样的通道。根本就没有门。事实上,连个门形都没有。墙上没有活页,也没有固定活页的螺丝孔。这就是在墙上挖出的一个方形空间,虚无的空间仿佛就是石头无形的虚灵。她走过了门道。

房间很小。和第一个房间一样宽,但纵深只有一半。每栋建筑都有它的前世今生,虽然有着各自隐秘痛苦的过往,但它们终究不得不向命运屈服:在荒草荆棘中破败消亡。而在那之前,这个房间应该是被当成了第二储藏室,只能从第一个大点的房间进来,而要进入第一个房间,只能通过从天花板上伸下来的梯子进出。很难说清楚这里当时到底储藏着什么。葡萄酒?谷物?也可能是奶酪或黄油。一切无从得知。这两个房间的过往都已被清除,消失殆尽。

而现在,房间里有了新的分界:

左边,是一堵用罐头砌起的墙。右边,清一色的塑料物品堆成了一块巨大的屏风。

“淡啤庭院”是一家主题酒吧,主题就是它自己:一座位于彻奇斯特雷顿镇外的十字路口,有400年历史的木质房梁的大建筑。建筑的内部是用瓷片和黄铜来装修的,这种风格与迪士尼如出一辙。这地方到处摆放着老旧的铁匠用器,尖锐处已被磨平;还有人捡来了废弃乳品厂里的东西,觉得收拾干净后很漂亮,便摆在了窗边。整个地方弥漫着一种人造的真实感,把那些过往岁月中最吸引人的特色呈现了出来,细细打磨,直到里面透出当下岁月的影子。而这种亘古未变的现代感犹如一位摩登女郎,穿着时尚,头上却点缀着简·奥斯丁时代的淑女软帽。

四年前,我和米歇尔在那儿待过。那是春天的时候,我们都想要度个长点的假期,最好是在空旷的高原,过点儿小清新的日子,在宁静、舒缓的夜晚,放纵口腹之欲,大快朵颐。我们在网上搜索后,找到了“淡啤庭院”,尽管我对它的评价不高,但它的价格的确不错。早餐后,我们徒步去了朗迈德丘陵,数着一层层的斯蒂珀岩下山,还攀爬了“恶魔之椅”。在隐蔽的山谷中,我们发现了一处处废弃的矿洞遗迹,而随处可见的绵羊也不时让我们惊喜。晚餐时,我们点了两三个菜,喝着品质一般价格却不菲的葡萄酒。房间里的床软硬适中,浴室的淋浴喷力十足。每个人都彬彬有礼。在我们结账离开时,米歇尔随手拿了一张酒店形象宣传的明信片。到家后,米歇尔便把它贴到了冰箱门上,从那以后,这张明信片就一直贴在那儿。

丹尼斯离开半个小时后,我就动身了。

开车不到一个小时,天就下起了雨。西南地区的雨已经下了好几天。新闻里已经发布了大雨警报,有几条河决堤了。我没怎么在意,天气对我而言,只是身后纷杂的背景声音。但当我在接近什罗普郡的一条支路上行驶时,一位警官拦下了我,建议我绕行,不过得多花几个小时,而且那条路也未必能通行。这样一来,很明显,我的计划,如果我的想法能叫作计划的话,看来需要重新考虑了。

“你确定这条路走不通?”

“如果你的汽车是水路两用的就可以。换作是我,我不会继续的,先生。”

事后我才想起来他叫我“先生”。他当时后退了一步,像是生怕我摇下车窗跟他说话一样。我觉得他是宁愿淋雨也不愿闻到久没洗澡的我身上散发出的怪味。

我说:“我需要找一个过夜的地方。”

他给我指了几处,都在沿路往前几英里的地方。

第一个地方是家含早餐的经济型酒店,还有间房。为我办理入住的人告诉我,这间房是预订后被退掉的。到早上时,外面还是豪雨如注,几乎所有的人都在退房离开,前台服务员忙得天昏地暗,头都没抬过。但在我看来还会有更多的客人要来,那些赶路的人需要找地方过夜。但他认定,今天路上的车会少之又少。

“我打算去彻奇斯特雷顿镇。”我说。

“但愿明天你的运气能好点。”

看起来,和那位警官比起来,他对我身上久没洗澡的味道不以为然。或者,是屋里狗的味道掩盖了我身上的气味,尽管房间里还挺干净。我能透过窗玻璃看到雨水冲洗的街道,夜间卖酒的招牌在玻璃橱窗里亮着,照着雨水在人行道上积成一个个小水洼。我打开电视,正好看到人们坐在屋顶上,暴雨所致的洪水打着旋儿从房子周围流过。我关掉了电视。我还在为自己的麻烦发愁呢。

我和衣躺在床上。如果没有这场雨的话,我现在应该是在哪儿了?或许已经赶到了“淡啤庭院”,正在着手调查吧。我把米歇尔的照片——照片的过塑膜已经掉了——给每个遇到的人看。这不是她最好的一张照片(她是第一个指出这张照片把她的鼻子照得太大的人),却是极符合她本人形象的。在灯光下看,她的鼻子的确看起来有点大。如果米歇尔去过那里,这张照片准能让人认出她来。除非她特地改变了相貌,但她有什么理由这么做呢?她留给我一条线索。如果她不愿意我追踪至此的话,她干吗要费这个心思呢?

我一直都觉得,这的的确确是条线索。

也许,这场雨并不是一件坏事。起码它让事实的到来能有个缓冲,这也是我能从她的留言中挖掘出的最后一点意义。那条留言毫无疑问是她的亲笔。

但留言的落款却是“谢尔”,一个她深恶痛绝的简称。如果这不是另有深意的信息,还能是什么?这是她求救的呼喊。

这呼喊,除我之外,无人在听。

我又打开了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育婴奇谭》。等节目播完,我几乎是蹚着积水跑到街对面的酒吧里买了一瓶苏格兰威士忌。回到房间,在打开酒瓶之前,我终于采纳了丹尼斯·法罗的建议,在淋浴下站了20分钟,把两小瓶洗发水和沐浴露用得一干二净。卫生间里没有剃须刀,但看到镜中的自己,我知道旁人一眼就能看出我是没刮胡子还是正在留胡子。

随后,我躺在床上,开始喝酒。

喝酒没什么好处。好吧,其实喝酒还是有那么点儿好处,但如果是想逃避什么事情,酒精肯定帮不了你。丹尼斯·法罗的出现让我心烦意乱。他的出现从来都让我不快,尽管在大多数情况下,我知道如何掩饰这份明显的敌意。我可以微笑着跟他打个招呼,可以一边问他近况如何,一边走进厨房,站在妻子身后,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还随时面带微笑。这些情景就是我提过的“不是很久前的过去”。在这段“不是很久前的过去”里,米歇尔与丹尼斯恢复了以往我们那段莫逆的关系,而以前那段美好的关系被后来发生的事情砸了个粉碎。

那段过去并未随着丹尼斯妻子的被害而终结。在简·法罗的尸体被发现的10天后,第二名遇害者也在邻近的一个镇里被发现了。当时我正在开会,那段时间的业务非常忙,并没有看到本地媒体的相关报道,等我知道时,此事已成了旧闻。第二名遇害者身上的伤痕表明,两名遇难者都是被同一个人杀害的。可以想象,当时由于无法就这一细节展开详尽报道,本地报纸表现出了多大的挫折感。那种感觉就仿佛他们有一手传播流言蜚语的绝活,却注定无法送出消息,而这些流言蜚语是解释死者伤痕的关键。

“你把这事告诉丹尼斯了吗?”我一看到这事的报道就立刻问米歇尔。

“我给他打过电话。”

“他不想谈这事?”

“他没有接。”

可以理解,他一定还处于震惊当中。从他妻子的遗体被发现,才一个多星期。如果告诉他,他妻子是偶然遇见凶手被害,而非凶手蓄意杀害,这个消息是否会让他更加难过?恕我直言,如果是蓄意杀害,那么这样的谋杀,肯定带有对被害人某一方面的赞美和肯定。如果不是蓄意而为,那么这场凶杀案就是命中注定的事:一件偶发事件,可能发生在每一个人的妻子身上,她只是在正确的时间来到了错误的地点。

随着第三具尸体的发现,这一连环谋杀案的随机性终被确定。这一次仅仅是时间推后了点,距离再远了点。

我又灌了几口威士忌。电视被我打开又关上。已经到了晚餐时间,但我什么都不想吃。窗外一片寂静。雨已经开始变小了,街灯映照下的小水洼泛起阵阵涟漪。

在简的尸体被发现后,到第二位女性——我不记得她的名字了——的尸体被发现之前的那段时间,丹尼斯·法罗指控我是凶手:强奸犯和谋杀犯。我们是多年的挚友,但他在悲愤时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你就想着要得到她。你一直都想要得到她。”不过,反正警察会给我做笔录,简的所有男性朋友都做了,但丹尼斯的话无疑让他们产生了兴趣。尽管如此,警方后来不得不将网撒得更开,因为第二宗谋杀出现了。而第三宗谋杀发生后,网就撒得更远更开了。一件本地的谋杀案变成了两个郡的联合追凶,但凶手一直逍遥法外。凶手在第三次作案后就销声匿迹了。而之后不久,丹尼斯就迁至国外生活了。

多年后,他又回到了英格兰,变得更加安静,容易紧张。我们的友谊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但米歇尔却尽了她的全力。她告诉我,简不在了。其实关于这点,我不需要她提醒。丹尼斯的生活已经粉碎了,而他试图用第二段婚姻来重塑生活的努力也以失败告终。和米歇尔在一起的时候,丹尼斯似乎能重新找回些从前的自我,但我和他之间的隔阂是永远都没法打破的,因为我们所有的表现都在试图忘掉过去。

对于我来说,丹尼斯对我的控诉“你一直都想要得到她”正好可以用在他身上。难道他和米歇尔的关系不有点儿“过于”亲密了吗?他有多少次趁我不在的时候来我家随意坐坐?而我不知道的那些短暂停留又有多少?不止一个晚上,我都发现家里四处都有细小的证据,沥水架上过多的咖啡杯,空气中些微的须后水味道,等等。但是,就像画布被毁坏后,反而更容易作画一样,当两对夫妻是好朋友时,这样的紧张不是经常会有的吗?

当然,丹尼斯已经失去了妻子。谁能说得出痛失爱妻的打击给他带来了怎样的影响?

带着这些想法,我睡着了。

这个梦,是威士忌的颜色,却散发着如监狱般陈腐的味道。

她将手放在这面由塑料物品垒成的墙上,表面略微有些弹性;她的手正好摸在了两个物品中间的表皮上。她脑子里突然闪过一幅画面,这让她不寒而栗:这像是一个外星生物的卵囊,整个卵囊在她手掌下诡异地搏动着,似乎立刻就将排出一个个卵来。但这一大堆东西并不是什么外星生物的卵囊,也不是真正的墙,而是大量两升装的矿泉水瓶,六瓶一组,用塑料薄膜包成一件,一件件垒起来的。矿泉水瓶之间的空隙被薄膜包得很紧,这就是她的手触摸到的东西:瓶子之间的那层塑料薄膜。

这堆塑料水瓶对面,是一面罐头堆砌的墙,成千上万个食品罐头。如果这个房间跟外面的那个相邻房间一样宽的话,这堵食品墙就有可能达到7英尺厚,10英尺高。这样的体积,看起来总数应该是……

数量太大,她算不出来。但肯定有好几千个,上万也有可能。

或许,换个说法:够吃一辈子的。

十一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什罗普郡的街头一片清静,但相邻的郡里,无助的居民们站在屋顶上,朝着直升机使劲挥手。能搭上飞机,起码还有离开的可能。但我却始终没有找到有什么近路可抄。别说近路,连远路都没有。乡镇公路上到处都是水坑,里面堆积着大雨从农田里冲出的杂物。有的水坑甚至大得堵住了去路,我有两次不得不掉头而行。其中一次是因为一辆货车被弃在水坑里,锈红色的积水都淹到了车门把手的位置。我掉头开回到最近的路口查看地图。我真应该买支大号的马克笔,不是用来标注可以通行的路线,而是用来画掉走不通的死路。

不过,尽管行程缓慢,至少我还是慢慢在向目的地靠近。最后,我终于抵达了“淡啤庭院”的停车场。说是停车场,其实就是酒吧对面的一块空地,随意铺了些碎石和沥青。还有三辆车也停在那儿。我对车真的不怎么在行。我曾经一边从我自己的车旁走过,一边绞尽脑汁回忆我到底把车停在哪儿了。这事让我在朋友圈里很是出名。但是,很是突兀,其中一辆车莫名地让我心弦一紧。我没有下车,坐了一会儿,想要理清楚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

附近不见一个人影。周围有些栅栏,被大风吹得东倒西歪。那辆车让我越看越心烦意乱。我觉得应该是挡风玻璃的原因,但是,为什么?每辆车的挡风玻璃看起来都差不多啊……最后,我下了车,朝那辆让我不安的车走去。在离车还有一半距离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那辆车的驾驶座一侧,一张停车票几乎和我的汽车挡风玻璃上的那张一模一样。同一个镇,同一个地区。这是丹尼斯·法罗的车。

风继续吹打着栅栏。我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回到车上,开出了停车场。

十二

等我回来时,天已经黑了。离开停车场后,我一直待在彻奇斯特雷顿镇上。我在一家咖啡店里坐了一会儿,想把发生的事情理出个头绪来。其他时间我都在镇上的几家户外用品店里转悠。我本只想买副望远镜,最终却花大价钱买了其他一些装备:一根带手电功能的电击棍、一件防水夹克、一顶棒球帽、一个帆布背包。我其实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是有种强烈的感觉,我需要做好准备。我还买了一把匕首。匕首的说明书(买匕首还带说明书,你相信吗?)上介绍了用什么角度能最有效地割断绳索。

我相信有巧合——如果真的从来没发生过巧合的话,我们是不会时常谈论起它们的。但凡事都得有个限度,丹尼斯·法罗在这里的出现是绝不可能用巧合就能解释的。他看过米歇尔留言的那张明信片,是吧?明信片的正面还印着酒吧的名字。有了这名字,到网上搜索一下能花得了几分钟的时间?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已经知道酒吧的地址,而且早就计划着要来这里了。我们能从这样的可能性推导出许多线索,而每一条线索都通向黑暗。

不管事实到底如何,若不是这糟糕的天气,我一定比他到得早。

这一次,我把车停到了离酒吧半英里远的地方,凭借电击棍上小手电的光亮,在黑暗中迂回着走向酒吧。街上几乎没什么车。走到停车场时,我看了看手表:6点15分。丹尼斯的车还停在原地。

我在寒冷中等了或者说潜伏了四个半小时。在厚厚的绒布窗帘的遮挡下,灯光让人感觉酒吧像是一艘太空船,黄色的光线如长矛般,以诡异的角度刺穿了黑暗。我能想象出酒吧里的画面,丹尼斯正享用着一碗香浓的汤汁,或是一份猪排配焦糖时蔬。时间过得太久,我已经记不清我在这家酒吧吃过的最后一餐是什么了。后来,我实在是受不了了,我觉得他会在里面待上一整晚。我回到车上,驱车来到一个加油站,吃了块微波炉加热的馅饼。随后,我把车停在路边,爬到后座上,准备睡上一会儿。

临睡前,我给“淡啤庭院”打了个电话,说想要找法罗太太。电话那头的接线员一阵迷惑后,说只有法罗先生登记入住了,没有法罗太太。我敢肯定,如果我是去前台亲自询问的话,同样的对话,肯定得不到同样的答案。我挂掉了电话。

过了很久,我才睡着。

7点之前天就亮了,看来又将是一个灰暗的阴天。我开车回到酒吧,开过了一段距离才停下,我在找个有利地形,以便随时能看到丹尼斯的车。但貌似没有这样的地方,我能找到的最佳位置就是路边的停车位。如果丹尼斯从这边经过,我肯定能看到他。但如果他朝相反的方向走,等我发现,恐怕他早就跑没影儿了。

我坐着,观察着。我本想听听广播,又怕电瓶里的电被耗光。我只能注视着路面,还有来来往往的车辆。我心里最担心的是,他有可能开车从我面前经过,而我却没能认出他的车来;其次,我也担心有可能他会先看见我。还有个担心,要是运气差到连上帝都抛弃了我的话,头两个担心可能会同时出现:丹尼斯发现了我,但我却没看到他。这些担心让我一阵恍惚,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个被水坑阻断的路口,我被困在水坑里,锈红色的积水一波一波拍打着我的喉咙。我是不是睡着了?还是处于半睡眠的状态?在那状态下,梦魇可以长驱直入,直接在你心门口兜售一个个幻觉。还有更多的画面像是在监狱里,有石头砌成的高墙,还有小小的铁窗。我一个激灵惊醒了,还没来得及回味嘴里残留的腌牛肉味道,就看见一辆车从旁边驶过。驾驶座上的人正是丹尼斯。又一个激灵,我猛地将车发动,跟在了他后面。

我从来没有跟踪过谁。当我们真正说起这事儿的时候,你会发现,基本上没人真的跟踪过谁,或是被跟踪过。其实这事听起来难,做起来还是挺容易的。如果你不是正好突然想到跟踪这件事,你基本上是不可能注意到是否有人在跟踪你。我尽可能远地跟着丹尼斯的车,保持着不至于跟丢的距离,时不时还让其他的车插进我和他之间。我着实紧张了几把——他完全有可能正好转弯什么的,而等我发现时,我很有可能正跟在一个陌生人的车后——但同时,这样做也让我感觉好受了点,仿佛被其他车遮蔽的那几个瞬间,也遮蔽了我一直跟踪他的事实。这样,当我的车在他的后视镜里重新出现时,我就不用紧张了,一切显得非常而然。

事实证明,边跟踪边注意路牌,对我来说是件困难的事。当他把车停到朗迈德丘陵下路边的一个简易停车位上时,我完全不知身处何地,又不能立刻停车,只得远远地把车停到了100码外。我一把抓起我的装备,装在背包里的防水夹克、电击棍、望远镜和匕首,往回跑去。

还没到周末,看不到什么登山的人。除了丹尼斯的车,附近只有另外两辆车呆呆地停着。周围一片空旷,停车场中间有一个大水坑。四周的山峰在雨中显得阴沉沉的,天空密布着厚厚的乌云,雨还会下很久。

远处有条小路,蜿蜒通向山上。很明显,他是从那里走的。

我站在水坑旁边,从背包里拿出那件黑色防水夹克穿上,将棒球帽的帽檐压到了眼眶。水坑微微起皱的水面倒映出一个留着胡须的陌生人。在远处,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了下来。

这条小路通向一片树林,一直向上,消失在云山间。丹尼斯正走在前面的一个弯处。他也穿着防水夹克,鲜亮的红色在山坡上很是显眼。如果他真的是故意想让我跟踪他的话,他不应该让我跟踪得如此轻松啊。

十三

20分钟后,我就不再这么认为了。他真可以让我跟得更轻松点儿的,他可以放慢一下脚步哇。

如果有旁观者,他一定觉得这一幕有些诡异。一个男人,又不是周末,上午就来爬山,干什么需要如此行色匆匆?丹尼斯的速度就跟要去破纪录一样。但我不是旁观者,从他的速度,我确定了我的判断:他不是在爬山。丹尼斯从不喜欢运动,也不喜欢看风景。他有明确的目标,他总是知道他的目标在哪儿。

我没法知道他是否也双腿酸痛,和我一样胸肺里如火似焚,但我希望如此。

红色夹克在我视线中时隐时现。我知道,每一次的消失都是暂时的,那样的红色夹克无法长时间逃出我的视线之外。不过,看起来丹尼斯也不是在往山顶爬。每次看起来这条小路快要接近山顶时,丹尼斯都能找到另外一条路往低处走一点。他所选的另外的这些路,有一些其实连小路都称不上。我们穿过了一些谷地,大雨形成的水洼得使劲才能跳过,还有一些沟坎。我的双脚确实无能为力,我得用双手抓住些地面上的东西,比如石头、树枝、野草什么的。有几次,我被倒下的树干拦住了去路。其中有一次,我不得不从树下匍匐而过,一不留神,就被树枝划伤了,脸颊上留下一道血痕。

厚厚的灰色云层似乎每一分钟都在往下压,3点钟的时候,大颗的雨滴落了下来。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在那个时候看了下手表,也不知道我当时有没有感觉惊讶。尽管是猜测,但我们开始爬山的时间肯定没超过10点。我当时只觉得,我什么地方都没去,什么事情也没干,我当时的存在就只为了干一件事: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追赶着一件鲜艳的红色夹克。但就在我看完手表后,我立刻意识到了两件事。

第一,我饥肠辘辘,难以忍耐。

第二,当我抬头寻找时,丹尼斯已不见踪影。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就像半夜猛然从梦里惊醒后的魔怔,我脑子里突然产生了一种幻觉:如果我就这么一直站着,不愿相信我已突然从梦中清醒,或许我就能让时间倒流,但等着我的会是另一场同样是在等待的梦境。躲在梦中从来都不能解决问题。当然也解决不了我现在的困境。当我再次呼吸时,我又回到了现实。在我眼中的世界里,唯一活着的东西,只有脚边的一条虫子。

我向前迈了两步,走出了树丛的遮蔽。地面在我的脚下深陷,雨下得又大又密。

和我身后几百米的地形有所不同,从我身前两三步开始,小路突然变宽了起来。丹尼斯带着我走过许多低洼的地方,我正在其中一个洼地的底部。前方的山势陡峭,迎着直落的雨点往上看去,模糊能看到一些砖砌的线条,我猜那可能是一座废弃的矿洞,我和米歇尔在上次度假的时候看到过很多这样的矿洞。在山的另一边,坡度稍微缓点,但还得手脚并用才能攀爬。如果丹尼斯走的是这一边的山坡,他现在一定正贴在山崖上,像只被钉在板上的蝴蝶。而至于我的正前方——

正前方是条死路。在我的右侧,顺着马蹄形的山势,小路变得陡峭了起来,杂乱的树丛和灌木遮住了前方的山岩。丹尼斯仍不见踪迹,除非——啊!我看到了,一根红色的布条在灌木丛后飘舞,布条上还有棕色、灰色和绿色。这是他夹克上的布条,被一阵风吹得乱舞。雨越下越大,山谷中雨声嘈杂,到处泥泞不堪。丹尼斯一定觉得这是个理想的藏身之所……但,丹尼斯真会这么想吗?还是说,他已经厌倦了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

很难说清这场游戏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从我跟着他爬山的时候?还是说,当他的车在“淡啤庭院”外驶过我旁边时就已经开始了?甚至再往前,在我家的厨房,当他把米歇尔的明信片摆在面前,电话旁还有一叠空白便笺的时候,这场游戏就已经开始了?他或许早已抓住了那条线索。丹尼斯不傻,从来都没有人觉得他傻。

事实上,我现在仔细想来,可以说,他是在故意引起我的注意。

这时,或许一切都应该暂停片刻,而我也可能在雨中站得太久,帽檐里的硬纸板被雨水浸得一塌糊涂。回忆一幕幕在我的脑海中浮现:丹尼斯伸手从身后的窗台上拿下那叠便笺,飞快地在上面写了些什么……他撕掉了最上面的那一页,把那叠便笺推到我面前。还有什么比这一幕更能说明问题呢?如果这个地方是丹尼斯处心积虑想让我来的,那真比其他任何地方都绝妙。我应该立刻转身,沿着长长的来路回到我的车里,毫不犹豫地开车离开。

但是我没有。一股未知的力量推着我向前走去。当我走近那丛灌木时,一根垂下的树枝把我的帽子刮了下来,留在了身后。我看到的东西让我吃了一惊:丹尼斯的夹克像个稻草人似的挂在那儿,在风中飘摇。真是愚蠢!脱了夹克,他肯定全身湿透了。

有什么东西刺进了我的脖子。如果是蚊子的话,那一定是北半球最大的蚊子了。但,不是蚊子。

棕色,灰色,绿色。绿色,灰色,棕色。灰色,棕色,然后是……

我忘了第三种颜色是什么了,尽管它猛地冲到我面前。

十四

“你还记得吗?”他问道。

呵,当然,我当然记得。

“你还记得我们曾是朋友吗?”

虽然时过境迁,但我依然记得我们曾是好朋友。

丹尼斯·法罗给我注射了什么东西,我永远无从得知。或许,是人们给牛注射的镇定剂:药效极快,只是还不能合法地用到人身上。他一定是从我身后扑上来,把这该死的东西注射进我脖子的。我躺在水泥地面的床垫上,床垫只有3英寸厚。丹尼斯头上大约9英尺的地方有一扇窗,装有铁栏,唯一的光线从那儿投进来。他的身后有个奇怪的东西,模模糊糊,一直延伸到黑暗中。我的背包,还有里面的东西,尤其是那把匕首,已不知去向。

我眼中的世界还在左右晃动。我的头很重,浑身上下都在疼。

我问道:“她在哪儿?”

“她死了。”

听到这句话,我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消失不见了。就好像一个永远不想画完的圆,穿过久远的时间涟漪,突然间完整地出现在我面前。

“你早就知道了。是你杀了她。”

我试图说些什么,但脑子里没法正确组织语言。我停了一下,想了想,说:“这就是你的计划?”

他昂着头,看向了一边。

“你要让我付出代价?你觉得是我杀了她,要补偿——”

他摇头否认。

“我想,”他说道,“我们需要澄清一些事情。”

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丹尼斯身后那奇怪的东西是什么了。那是架梯子。这个房间没有门,只有梯子连接着天花板,通向外面。

同时我也意识到,这个房间还套着另外一个房间;那面墙后的阴影实际上就是通向另一间的入口。阴影中,有人在走动。

“我不是在说你妻子,”丹尼斯继续说道,“我说的,是我妻子。”

阴影中的人走了过来。

米歇尔说:“我找到了那盒子。”

十五

最后,她点了点头。一切都安排妥当。还有最后一个小细节。

“我们需要把这一件件矿泉水的打包膜拆开。”她对丹尼斯·法罗说。

“为什么?”

“这样他就无法把零散的矿泉水瓶堆成楼梯。”

她抬头看着那扇装着铁栏的窗户,那里有八块砖并排大小,没有装玻璃。

“你觉得他可以从铁栏间挤出去?”

“我们给他留了把开罐器。他有可能会弄个大洞出来。”

“他可得好好爱护那把开罐器,如果他不想饿死的话。”但他承认她考虑得有些道理,“不过你说得对,我们得把打包膜弄掉。”

事实上,她是等丹尼斯离开后自己弄的。之后,她动身回家,看看戴维要做什么。她得在明信片上做点文章,给他点儿什么提示。

有些东西,最好不要留下痕迹,以免被人发现。

十六

“我相信你。”她说,“这么久以来,我都相信你。我是说,我一直都知道你喜欢简——我一直都只能装作没看见——但是,说真的,我真没想到你会杀了她,还是先奸后杀。”

我真的想要说些什么,我想要激烈地反驳,但是,我又能说什么呢?我说什么好呢?难道说“我也不想发生这样的事”?那听起来真的很差劲,尤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当然不想发生这样的事情。瞧瞧这事发生后我都落到了何种田地。

“后来我找到了她的小盒子,这么多年你一直把它放在那个地方。就在浴室的那块砖后面。我当时就想:上帝啊!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我和简一直关系密切,这是事实。但是,任何关系中都有走错路的时候,有可能我错误地解读了某些信号。但是我真的不想这些事情发生。难道我之前没有提到过这一点吗?

“但是丹尼斯认出了这个小盒子。”

这就是了!到底你和丹尼斯之间是什么关系?我真该这样问她的。当她说出他们之间如此亲近时,难道我就应该只是躺在这里?但我也只能躺在这里了。我的四肢像树干一样没有感觉。我的脖子一阵发痒,就是丹尼斯用针扎的地方。

“还有另外那些女人。”她继续说道,“你的手法让人觉得那些都是偶然发生的——你杀害她们的手法,让人觉得是偶发案件。你怎能容忍这样的自己,戴维?我怎么可能和这样的你一直生活在一起?这一切发生的时候,你知道所有人是怎么看的吗?他们的想法都是一样的——她肯定一直都知道。他们觉得我肯定什么都知道。”

原来你在意的都是你自己!我真想这样告诉她。但是我没有。

“你告诉我说你当时在开会。”

好吧,我当时实在无法告诉你我在什么地方。我那时的所作所为都是为“我们”啊,难道你没看出来吗?让简的事情有一个了断,这样我们才能继续我们自己的生活。还有,我的确是在开会。或者说,我签到了一个会议,不管怎样,那都足以证明我身在何地。我做的这些都是经得起推敲的,对吧?或者说,起码在丹尼斯回来在你耳边说了那些恶毒的话之前,都是经得起检验的。

米歇尔,你真的只是偶然发现那个小盒子的吗?还是说,你是刻意去找的?那是我允许自己留下的唯一纪念。其他的一切,所有那些12年前发生的事情——我的七年之痒——在别人身上也发生过。这些事,或许别人也都做过。

我还以为一切都回到了正轨。不然的话,我也不会出来找你。我真没想到,你的失踪会和那些事情扯上关系。那些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你还说过你爱我——在你的留言里,你说了你爱我。难道那也只是你为我设下的陷阱的一部分?

这时,丹尼斯说:“你知道,她说得没错。你的所作所为会给她带来耻辱,一辈子也洗不掉。这可真是件不幸的事。你杀了简,毁掉了我的生活。你还杀了其他几个可怜的女人。你不能再毁了米歇尔的生活。我们不会让你得逞的。”

终于,我的嗓子能再次发出声音了:“你们打算杀了我?”

“不。”丹尼斯说,“我们会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

随后,他们很快就这么做了。

有时我在想,是否有人会寻找我,但这样的想法总是一闪而过。丹尼斯和米歇尔一定把我的车停到了远处,也许是不得而知的某处水边,就是那种很少能发现遇难者遗体的水域。另外,所有跟我谈过话的人都相信米歇尔的失踪是她自己的意愿,只有我不这么看;只有我才对那条米歇尔处心积虑留给我的线索给予高度重视。我想起了和米歇尔姐姐的那通电话,现在想来,米歇尔肯定是事先跟她通过话的,伊丽莎白当然知道米歇尔一切都好。她答应过不告诉我实情,仅此而已。米歇尔回家了,我却没有,当有人问起时,她姐姐的话也能被当成又一条证据。

米歇尔会说,她没想到我会把这事看得这么重。

“我从没想过他会自寻短见。”

眼下,我已经喝了103瓶两升装的水,吃掉了89罐金枪鱼,47罐烘豆,94罐腌牛肉。剩下的还有好几百罐,或许,上千罐。我没想过要去细数。

我只知道,剩下的,足够我吃一辈子了。

(林晨/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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