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汇月刊》的“创刊三老”

2015-05-30 06:36罗达成
上海文学 2015年7期
关键词:梅朵文汇报胡风

罗达成

说起上个世纪80年代的报纸,《文汇报》的影响当属首屈一指,从1970年代末起开始风靡全国;而1980年代初,“文汇报社”推出的《文汇月刊》,又创造了十年辉煌。居功至伟者,是它的掌舵人、极具开放性和开拓性的马达。马达风风火火,却又平易近人,报社的编辑记者以至勤杂人员,见面都叫他老马。

马达是久经磨练的红色老报人,1941年他十六岁,在苏中根据地参加新四军。次年起,就在游击战争中,开始他的新闻生涯,“推手推车,办油印报”,十八岁就成了总编辑。1951年起,在《劳动报》当了七年总编辑,他虽在1957年“反右”时幸免遭劫,却在次年因“严重右倾”被逐出《劳动报》。1960年代,马达当了上海市委副秘书长,后来调到《解放日报》当总编辑,“文革”成了“走资派”,被打倒在地。1977年,他重新出山,带领“清查组”到《文汇报》,清查《文汇报》十年动乱中的问题,随后又留下来担任《文汇报》党委书记、总编辑。

《文汇报》的著名记者郑重曾赞誉道:“马达之与《文汇报》,恰是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在改革开放初期宽松的政治环境中,马达登上《文汇报》的舞台,导演了一场又一场有声有色鲜明泼辣的‘活话剧。鼎盛时‘门票销售——报纸发行量一百七十三万份,创造了《文汇报》历史上空前的辉煌,也是马达新闻生涯中最值得称道的时期。”马达以极大的政治热情和改革开放的魄力,先后在《文汇报》推出卢新华的《伤痕》、宗福先的《于无声处》等作品,之后他又拍板创办《文汇月刊》。

马达晚年在接受采访,回答为何要创办月刊时,还说到当时的历史原因:“即粉碎‘四人帮之后,《文汇报》率先刊发了许多第一流的作家的第一篇新作,如巴金、丁玲、艾青、曾卓、流沙河……等等,不少人政治上还没平反,但《文汇报》已在读者中为他们平反了。这使《文汇报》恢复了它与知识分子的那种特殊的联系,在读者中的地位也迅速提高,印数一下子从几十万上升到一百多万。当时《笔会》副刊一周只有一期,名家的好稿源源不断寄来,用不了,很可惜,于是起了办刊物的念头。那时正值百废待兴,我们也是雄心勃勃,计划在日报之外,再搞周刊、月刊和《文汇年鉴》。”

人入晚境,马达关于“率先刊发”第一流作家第一篇写作的记忆,不尽准确,但盛极一时的《文汇报》,为许多一流名家的复出,当时确实竭尽所能、全力以赴。

真是不谋而合。当马达在为报社的发展构划蓝图、运筹帷幄时,被打成“右派”后放逐到劳改农场二十一年,刚刚归队的《文汇报》一位老将——当年曾任《文汇报》编委、北京办事处负责人之一的梅朵,已经前来请缨了:“希望报社能办一本以文学为主并扩及其他文艺领域的综合性的刊物,要办得与众不同,名家云集!”对于刊物的定位和风格,他也有了比较明晰的设想。惺惺相惜,激情碰撞,马达和报社领导班子很快就批准筹办《文汇月刊》,由梅朵牵头,谢蔚明为副手,再加上一个有幸没被送去劳改,而留在报社改造的老编辑徐凤吾帮助把关。这三个人,都是“摘帽右派”。1957年,他们被打成“右派”时都才四十岁左右,而如今劫尽归来,已是廉颇老矣,差不多都到了退休年龄的边沿——梅朵六十岁,谢蔚明六十二岁,徐凤吾五十八岁。

这三个命运多舛的《文汇报》老报人,个个都有传奇般的坎坷人生。被戴上“右派”帽子时,梅朵、姚芳藻夫妇和谢蔚明都在《文汇报》北京办事处工作。1958年春节前一天——大年三十早上,谢蔚明和《文汇报》北京办事处的另一个“右派”杨重野,都被宣布“有历史问题”,作为“反革命”被逮捕,戴着手铐,弄到北大荒去劳改。而下午,梅朵和办事处另一个年轻人刘光华也被公安局带走,但算是劳动教养,没戴手铐。

梅朵的曲折人生

这一年,梅朵三十七岁。他何曾想到,从青年时代就追求进步,投身革命,但这一路跌跌撞撞走来,何其辛苦,终了竟落到如此结局。

梅朵原名许绥曾,1921年出身于江苏丹阳商人家庭。1939年,十九岁的梅朵,渴望到陪都重庆去读书。当时,直接去重庆的交通已经切断,他辗转香港、广州、海口,才到重庆。他在曹禺的主考下,以优异成绩,被国立剧专录取。吴祖光、张骏祥都是他的老师。梅朵很留恋那段生活,他和老师感情很深。曹禺经常在下课后让他跟着回家吃饭,每当这时,总是梅朵帮老师拿着拎包,而走在前面的曹禺,则是边走边读厚厚的原版戏剧文学名著。一到周末,天气炎热,梅朵他们又总是晚上跑到张骏祥老师的住处,既是乘凉,又是求教,在座的常有曹禺老师和吴祖光老师。

梅朵在剧专读书期间,因为参加学生运动,被反动政府抓去坐了三年牢。出来后,他加入中国电影制片厂下面的中电剧团,张骏祥、白杨都在里面,张骏祥是团长。1943年,梅朵在重庆《新华日报》发表他的第一篇剧评《评吴祖光的〈风雪夜归人〉》,自此剧评写作不缀。

抗战胜利后的1946年,梅朵随中电剧团来到上海。敌伪时被封掉的《文汇报》,也刚复刊不久。他投稿到《文汇报》,竟意外收到该报主笔——大名鼎鼎的柯灵先生的回信。柯灵当时负责《文汇报》全部的十多个副刊和周刊,约他面谈。面谈时柯灵先生问道:“你愿意进《文汇报》工作吗?”引路人的一句问话,就此彻底改变了梅朵的人生,让他有缘成为一个终身的报人。柯灵先让梅朵跟陈钦源一起编《浮世绘》,以及《读者的话》。后来,他又接手主编《戏剧电影》周刊。惯于提携后生的柯灵,更有惊人之举:在文艺性副刊《浮世绘》创刊那一期上,他写了一段“编者的话”,并署上三个主编的名字,除他和陈钦源外,还有梅朵。梅朵受宠若惊,感动得不得了,他刚刚进《文汇报》,还是一个实习编辑,竟被列为主编之一。

对于柯灵先生的破格栽培,以及此后又曾给以诸多关怀和工作机遇,梅朵念念在兹,怀有终生的敬意和谢意。

《浮世绘》及《读者的话》每天都要出,梅朵忙得不可开交。尽管如此,年轻的梅朵不知疲倦,又接手主编《戏剧电影》周刊。他本来搞戏剧理论,现在则每天要看电影,主攻方向转到电影评论方面来了。原本,上海没电影,美国电影也不好进来。而现在,电影多得不得了,美国好莱坞来了,上海昆仑公司、文华公司等各大影片公司都进来了。梅朵每天看电影,每天写影评,因为版面上日复一日地有他的影评。梅朵的影评开始有名气了,这是他生命充满朝气的一段历程。

内战开始后的1947年,《文汇报》被反动当局勒令停刊。梅朵丢了工作,曾去做过一阵子教师。一年后,徐铸成在香港出版《文汇报》,柯灵是副总编辑。柯灵带了两个编辑去,一个梅朵、一个陈钦源。

因为条件所限,柯灵没有能带黄裳去。黄裳也是在上次《文汇报》需要人时,由柯灵召来编副刊的。他原来在大西南,做美军翻译官,美军走掉了,他没有工作,于是写信给柯灵,说想回来,但没有钱买票。柯灵寄了一笔钱给他,黄裳才得以回上海,进《文汇报》。但这次柯灵没有带上他。多年之后,在黄裳为有关梅兰芳《舞台生活四十年》的旧事,跟柯灵在报上开笔战时,柯灵曾感慨地与人说起过往历史原因:“这大概是因为我当时没有带他到香港去的缘故吧。”

在香港的那段生活十分艰苦,但梅朵觉得,能够追随徐铸成先生和柯灵先生到这里来办报,已经是太过幸运了。梅朵除了主编文艺副刊《彩色版》外,还主编了一个电影周刊。他曾经著文记下那段时日:“那时,很多文化人都汇聚香港,因此报纸上集中地刊出了他们的文章。几乎很少有这样的报纸,能够在版面上见到这么多的文化界权威人士的文章。我所主编的文艺副刊也每天刊出著名作家、艺术家们的作品。那时的黄永玉,还是一株新芽,我们也全力给以支持,不断刊出他特富新意的木刻和其他美术创作。同时,在我编的文艺副刊上,还经常刊出解放区作家的作品,这成为了这个副刊的一个突出特点。那时我的编辑思想比较开放,不拘一格,能做到兼收并蓄,尤其特别关注新人新作。这一点也成了我以后编辑刊物的一贯态度。”

梅朵一点也没意识到,在香港这段累得很有成就感的日子中,已经孕育、累积着他未来的罪名和不幸。有件直接冲着他来的事,让他非常郁闷和烦恼,即1948年上半年,胡乔木到香港,曾在一个座谈会上作报告,号召批判胡风的“小资产阶级文艺思想”,说胡风鼓吹“中间道路”,抹杀文艺的党派性和阶级性。梅朵不知利害,居然胆气十足地在会上发言,为胡风辩护,说胡风问题谈不上这么严重,只不过是文艺理论问题而已。

梅朵过去在上海一直跟胡风约稿,留下很好的印象,而且,他的文艺思想也跟胡风有许多共鸣的地方。胡风到香港,梅朵又去机场接机。胡乔木大为不快,将梅朵视为“胡风派”,并要求地下党在香港的“文化工作委员会”,孤立梅朵,所有党员作家不准为他的副刊写稿。

次年6月上海解放。先期回来的徐铸成写信到香港,指定梅朵、陈钦源等九人立即回沪参加《文汇报》复刊工作。不过,真正回到《文汇报》的只有四五个人,其余几个有的分到《解放日报》,有的分到《新闻日报》。当时,上海百废待兴,到处需要人,上级组织将徐铸成手里的九个人抢走了一半。

梅朵虽然还在《文汇报》主编文艺副刊、剧影周刊,并担任言论委员,每天都要挤时间写文章,发表大量文艺评论,但他只是兼职,梅朵是被分到上海市文管会,负责电影方面的事情。他先是在于伶领导下,参加上海电影制片厂的筹建工作。1951年,梅朵担任文化局文艺处研究室主任,开始创办《大众电影》和《大众戏曲》,同时担任这两本杂志的主编。当时全国只有两本电影期刊,即上海的《大众电影》和北京中央电影局主办的《新电影》。梅朵真个是全力以赴,《文汇报》的活儿揽着,忙碌着,又把《大众电影》办得风生水起,既深入浅出,又图文并茂,吸引了众多读者,年轻人尤是追捧,发行量竟高达一百多万份,这在当时几乎绝无仅有。而北京的《新电影》则办得枯燥无味,读者不屑一顾。

让梅朵大出意外,简直匪夷所思的是:办好了一个《大众电影》,却导致他不得不离开《文汇报》,甚至不得不带着杂志社原班人马离开上海。原委是1952年,中央电影局局长王阑西要摘梅朵手里这个人见人爱的桃子——他决定《新电影》停刊,让《大众电影》搬到北京去办。

起初,中央电影局对梅朵不薄,评级定薪定级相当宽厚:级别为十二级,并维持他在《文汇报》当编委时的一百八十元高薪。但梅朵只过了两年好日子。1954年起,一个运动接着一个运动,批判越来越猛烈,到了批判“胡风反革命集团”时,则达到了高潮。梅朵被审查、批判,受到了冲击。虽说,驾驭全局,将“反胡风运动”不可思议地上纲上线,定调为“反革命集团”的是毛泽东,但在这场运动过程中,起到推波助澜作用的,是当时主宰全国意识形态领域和思想文化领域的胡乔木和周扬。他们整胡风,整所谓的“胡风反革命集团分子”,即便是对同情、支持过胡风,思想上有过共鸣的外围分子,也不轻易放过。

梅朵被靠边了,他在香港为胡风辩护的这笔账要清算了。而且,“罪行”不止于此,在胡风的日记里还发现,有九处地方提到“梅朵来看我”等等。审查者要梅朵交代:“你九次到他家里,跟胡风说了些什么?胡风又跟你说了些什么?”原本就是正常的编者与作者的关系,上门就是组稿,梅朵自然交代不出什么所谓的“阴谋诡计”。反胡风未了,肃反、审干又接踵而至,要他交代学生时代被国民党特务逮捕坐牢的事。就这样,梅朵一直靠边站,直到1956年还没有得到解脱。

所幸,梅朵在北京有一个温暖的家。1952年,他随《大众电影》调到北京后,结束了在老家的那段婚姻。次年,与已调至《文汇报》北京办事处的文艺记者姚芳藻另组家庭,1956年他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见梅朵这样不死不活的靠边,不让他工作,姚芳藻劝道:“已经靠边两年了,不如想办法回《文汇报》吧!”老天似乎要折磨梅朵,他刚有了回《文汇报》的念头,已是希望成灰,因为《文汇报》自身的存在已成问题。

而这张为毛泽东所特别关注的报纸,又常常是中国政治气候和文化生态环境最敏感的晴雨表。“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毛泽东按照他的战略需要和政治感受出牌,有时高调追捧《文汇报》,让它红得发紫,有时则上纲上线,严辞痛斥《文汇报》,让它黑得发臭。自然,这也导致《文汇报》的头头脑脑和工作人员命运坎坷,几度在一夜之间大起大落,从天堂跌到尘埃乃至地狱。

1956至1957间,最是动荡,毛泽东让这张报纸死去又活来,由大喜到大悲。1956年4月28日,《文汇报》宣布停刊,全班人马移师北京创办《教师报》。这是教育部与上海市委一拍即合的结果。然而,这停刊太不合时宜了。拍板做出决定的领导们,显然还不太懂“政治家办报”,更不了解毛泽东的伟大战略步骤,这时在开展的全国性“整风”运动,正是“反右”的前奏。在这关键时刻,怎么能停掉为毛泽东所特别关注的这张报纸?果然,没过多久,党中央决定恢复《文汇报》。而且,负责操盘的中宣部副部长张际春,还特别强调急迫性:“中央盼《文汇报》早日复刊,因此要求你们抓紧把方案送给我们,转呈中央审批。”可以说,中宣部这回对《文汇报》复刊有求必应,包括扩大“北办”人马和地盘,以及历年来散落出去的老同志归队难题,都很痛快地答应了。原先坚决不放人的电影局,将梅朵行政级别降了三级,放回《文汇报》。

《文汇报》再次复刊,仅仅八个月后,随着《人民日报》接连发表的社论《这是为什么?》、《〈文汇报〉在一个时期内的资产阶级方向》,及《〈文汇报〉的资产阶级方向应当批判》,“反右”运动深入开展。随后,《文汇报》一共揪出二十一个“右派”。而小小一个驻北京办事处,就占了三分之一,继浦熙修之后,又有六人相继被打成“右派”,其中包括梅朵和姚芳藻这对夫妻“右派”。《文汇报》及《人民日报》还都曾以大篇幅痛斥梅朵的所谓“罪行”:《在文艺界呼风唤雨——梅朵是阴险的两面派——将丁陈集团黑线牵入本报并为反革命分子胡风鸣冤抱屈》。此后,梅朵被送到河北、山西的农场、煤矿,劳动改造了二十多年。

谢蔚明:从生死战场走来的记者

先于梅朵,在1957年除夕上午被捕的谢蔚明,性质更严重,“右派”再加历史问题,是被公安局戴上手铐带走的。

谢蔚明有什么历史问题呢?1937年“七七卢沟桥事变”时,他痛恨日本鬼子侵略,又为中国军队奋起抵抗而激动,决心把青春热血献给抗战。9月,他开始军旅生活。两年后,他参加了南京保卫战,12月13日,南京城破。在那场惨绝人寰的大劫难中,谢蔚明得以幸运逃生。“日寇穷追不舍,飞机轰炸扫射,鲜血染红了长江水。我幸而在千钧一发关头,多次逃脱日寇炮火,在大雾弥漫之夜,从八卦洲到达长江对岸的苏皖两省交界处,脱险回到武汉。”

1938年,在保卫大武汉的火红年代,谢蔚明考进黄埔军校,结业后又被选送进中央训练团新闻研究班学习,在作为战地记者派赴前线前,时任政治部三厅厅长的郭沫若,以《战时宣传工作》为题,给他们上课。他曾先后采访过五战区司令官李宗仁和身陷囹圄中的叶挺将军。1944年,谢蔚明奉派创办《新湖北日报》鄂中版,这是当时正面战场独一无二的铅印日报。抗战胜利后,他任中央社武汉分社采访组组长,南京《和平日报》采访部副主任兼《每日晚报》采访部主任。1946年,他作为记者,参加了对日军战犯的审判,有幸亲眼看到,在南京大屠杀中首开杀戒的日寇师团长谷寿夫出庭接受正义审判,最后被押赴雨花台枪决的可耻下场。

1946年,国共和谈破裂后,范长江在随周恩来撤返延安前,叮嘱谢蔚明,以后的联系人是梅益,“同他交往,可以倾心相处”。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谢蔚明从故乡到南京,见到主管意识形态部门的石西民,请他分配工作。石告诉他,“梅益已从北平来信打听你的下落”,建议他去北平。梅益见到谢蔚明,说:“你的事,我已经跟廖承志商量过了,让你马上工作。现在到处要人,你是老记者,要是干老本行,《人民日报》、新华社由你自行选择。”谢蔚明坦陈胸臆,表示不想再做新闻工作,希望能先到最艰苦的地方锻炼自己。他恳切地说:“我是旧社会的知识分子,这些日子受到自卑心理支配,觉得适应不了新社会的要求,最强烈的愿望是学习,通过学习改造自我。”梅益见谢蔚明愿望甚坚,很快就安排他到“华北革大”正定分校学习。

孰料,谢蔚明学习期满,浦熙修来信说,她接受《文汇报》总主笔邀约,成立《文汇报》北京办事处,但单枪匹马,期盼谢蔚明到京合作。而在谢蔚明离开华大分校前的这段日子,浦熙修一次次写来数页长的信,邀约合作,连路费也都寄来了,一片真诚,感人至深。原本不想再做新闻的谢蔚明,来到了《文汇报》北京办事处。

浦二姐如此看中谢蔚明,因对他相知甚深,且是对他的滴水之恩,涌泉相报。1948年,浦熙修在南京被捕坐牢时,谢蔚明曾伸出援手,为之奔走,给以诸多帮助,让她永志难忘。

1980年代,在北京与分别三十九年的浦家三妹、彭德怀夫人浦安修见面时,谢蔚明回忆起这段往事:“熙修同志被捕的第二天上午,我到国民党南京卫戍总司令部会见了担任参谋长,出身于西北军的将领张知行(后任国务院参事),我和他是抗战时结识的。一打听,张告诉我,熙修同志确实关押在卫戍总部看守所。按照规定,未决犯不能接见家属,当然朋友也不行。我承张知行先生法外施恩,当天就探望了她,从北平赶来的洁修大姐,和在南京机关担任会计工作的浦友梧老先生,立即准备了衣被杂物托我送到狱中。熙修同志被关押在卫戍总部后面,两面是墙,一边是木栅栏的单间里。我见到她神情泰然,只是感到狱中寂寞,想看小说消遣,我就买了一部《三国演义》给她送去。几天后,她又被送到宪兵司令部关押,我去探望遭到拒绝。接着又听说她转移到国防部保密局。如果不是由于李宗仁代总统释放政治犯,熙修同志肯定不会活着走出保密局。”

谢蔚明投奔浦熙修,有幸进入《文汇报》驻京办事处,真是如鱼得水。当时的《文汇报》驻京办事处,真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成为颇有吸引力和凝聚力的文化沙龙。谢蔚明的人脉之广、交友之众,以及他采写过的大名家之多,在《那些人,那些事》一书中,展现得淋漓尽致。在“老友弄趣”一组文章中,作者亲切回忆一众好友,如黄永玉、聂绀弩、姚雪垠、常任侠、黄宗英、杨宪益,以及黄苗子、郁风等。而在另一组“高山仰止”文章中,大都是他当年采访过的一批让人景仰的名流前辈,如:巴金、郭沫若、刘海粟、俞平伯、沈从文、夏衍、阿英、梅兰芳、老舍、张恨水……机缘巧合之下,这些人一一成为谢蔚明采访的对象,也正因为这层工作关系,他接触到了那个时代的许多名人,也用自己手中的那杆笔记录下了那些人的那些事。

由军人而报人,经历独特、才干过人的谢蔚明,在南京大屠杀的血火中得以侥幸逃生,但1957年“反右”时他却在劫难逃。谢蔚明被划为“右派”分子,竟与他和京剧界渊源太过深厚有关。他在“北办”跑戏曲与文史,多年不变。在1949年至1957年间,谢蔚明是凡梅兰芳先生演出必看,一场不落。而1950年10月10日起,《文汇报》连载梅兰芳述、许姬传手记的《舞台生活四十年》,持续一年。谢蔚明为这个连载,每天到护国寺梅宅去帮助梅许二位收集材料。梅先生是很有人情味的忠厚长者,多次拿他吸的特供中华牌香烟,往谢蔚明的口袋里塞,还曾赠给谢蔚明亲笔签名的生活照。

谢蔚明被认定的主要罪状,是他曾著文为京剧名角筱翠花(于连泉)鸣不平。筱翠花是中国有名的花旦,脚上有独一无二的绝活——跷功。但他演的像《杀夫》、《杀子报》、《活捉张三郎》这类戏,新中国成立以后全部被禁演,他们无戏可演,跷功也废掉了。谢蔚明何曾料到,仅仅一篇感慨文章,竟换来一顶“右派”帽子,随后又被以子虚乌有的所谓“历史问题”,定为“历史反革命”,被逮捕后发配到北大荒,先后在兴凯湖、音河、嫩江的农场劳改。“三年自然灾害”期间,他一度吃用柞树叶烘干磨粉做的窝窝头充饥,体重只剩四十公斤,骨瘦如柴,还染上肺病和全身浮肿……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谢蔚明才平反返沪,但已妻离子散。与他同去北大荒的人,则大都有去无回,长眠于那片黑土地了。然而,谢蔚明活着回来了,他为自己庆幸,他的朋友们也为之欣慰、感叹,郁风说:“谢蔚明是我和苗子多年老友,他能幸运地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还能够写书出版,那就不止是他的幸运,也是读者的幸运了。”

徐凤吾:躲过“托派”成“右派”

相对而言,在创办《文汇月刊》的三个摘帽“右派”中,徐凤吾算是幸运的了。他被打成“右派”后,没有被流放,送去劳教,而是留在报社里就地改造。

徐凤吾出生在浙江平湖,父亲是嘉兴一中教师,杨瑛(后任新华社上海分社社长)和胡石言(后任南京军区前线歌剧团团长,南京军区创作室主任),都是他父亲的学生,也是他的初中同学。他到上海浙江中学就读高中后,又考入康勒特路(现为西康路)上的济南大学。学校在一个教堂里面,周予同、周谷城、郑振铎都是他们的老师。徐凤吾因为成绩好,分在傅东华这个班。他的国文老师也是傅东华,还听郑振铎讲文学史,听周予同讲历史,以及听周谷城的课。老师一个个都是大牌。有意思的是,著名报人、作家徐开垒和他也是同学。多年后,同在《文汇报》效力的徐开垒曾对徐凤吾笑言:“我们两个有五同:同姓、同年同月(1922年2月)生、同学、同事、同志(先是加入民盟,后又都加入共产党)。”

1942年,一心向往参加革命的徐凤吾,只读了半年大学,就继老同学杨瑛、胡石言之后到苏北去投奔新四军,分配在三分区服务团,任文艺通讯组组长。刚去不久,徐凤吾所在的服务团,发生了一起所谓的“托派真理团”事件。怀疑对象从一两个人增至一百多个。后来也怀疑到徐凤吾头上了,查检科科长说:“只要你承认就能留下来,不承认只好让你回去。”他总共只去了两个多月,就被赶了回来。回到上海后,他没有工作,继而又生肺病,贫病交加。

直到1946年5月,徐凤吾才有机会到《文汇报》工作,由投稿者变成编辑。当时,刘火子在编本市新闻,徐凤吾做他的助理编辑。但一年后,《文汇报》即被国民党政府查封,徐凤吾赋闲在家,向其他报纸投稿。尽管他去参加革命,却被踢出来,可他还是站在进步一边,反饥饿,反贪污,痛批国民党政府的腐败、专制,言词激烈。

1949年《文汇报》复刊,柯灵写信叫徐凤吾回来,还是编本市新闻,后来又编文教版,由编辑而主编,直至1957年出事。解放以后,徐凤吾很积极,1956年曾想写报告要求入党。谁料,入党报告还没写出来,1957年就变成“右派”了。他当“右派”,就因为在一次讨论会上读了一封信。“《文汇报》北办”有位非常出色的年轻记者,叫刘光华,有独立思考能力,不肯随波逐流。他给徐凤吾写信,说《文汇报》的“肃反”是错误的,好多人受审查,最终没有审查出一个“反革命”,《文汇报》“肃反”成绩是零。徐凤吾看了他的信,大为共鸣,便在一次会上读信。结果,徐凤吾和写信的年轻记者刘光华都被打成“右派”。

三年后,他被摘帽,直到1979年才得到“改正”。“改正”后,为了能让女儿“顶替”进报社,五十八岁的徐凤吾只能提前退休了。他刚退,就受两家杂志的重托,除了编《民主与法制》,还编《科学生活》。没想到,《文汇报》分管副总编唐海又找他,说报社要搞《文汇月刊》,要他参加,并说这是梅朵出的主意。至于已经上手的两家杂志,唐海叫他“逐步过渡”。梅朵则说:“没关系,可以三个地方都做。”但徐凤吾一搭手,就觉得《文汇月刊》工作量太大了,开张时人手奇缺,而梅朵稿子拿来后交给他,删改、发排,具体事儿都不管了。

就此,徐凤吾开始了他在《文汇月刊》的“铁将军把关”生涯。乍看起来,徐凤吾慈眉善目,说话轻声细语,却在报社以“辣手改文章”著称:最“残酷”的一次,他曾将浙江某市的一份一万多字的调查报告,删改成仅有三百字的短消息,让人不寒而栗!到《文汇月刊》后,他风格依旧,铁面无私,磨刀霍霍,而且得到梅朵和报社领导的绝对信任。之后,编辑或责编为删稿的事跟他争论乃至争吵,时有发生,但他依然故我,不减锋芒。即使1985年后,我当了刊物副主编,对我的意见,他也只是选择性地听取,毕竟我不是梅朵,没有那个资历和分量。

梅朵、谢蔚明当年都是名动京城的《文汇报》名记、名编。两人人脉广泛,在文艺界有大批名家朋友。由他们来主办《文汇月刊》,确实是如鱼得水,没有梅谢二老,《文汇月刊》不可能拿到那么多大名家的稿件,也不可能一开张就红红火火,很快就办得如日中天。而他们一直说:“失去的时间已不可追回,唯有加倍的努力,投身到办刊事业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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