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
作者按:小说开篇中提及到的徐九经,是明代一位传奇人物。他祖籍湖北,明代奉旨在我的故乡——河北玉田当县令,因其断案如神,又因皇城(北京)离玉田近在咫尺,便被皇帝一道圣旨召至京城,令他破解京城两家权贵争夺一娇,京官们纷纷躲之不及的皇权大案。这个小小七品芝麻官,胆战心惊地来京城,在高官权势的夹缝中历经无数惊魂落魄的日日夜夜之后,最后凭着他过人的智慧巧断了此案。皇帝为了奖掖他,官封至朝廷二品并让他进京赴职,但徐九经叩谢龙恩之后,推辞了让百官眼馋并求之难得的乌纱帽——回到县城之后,徐九经又巧妙地自摘了县令的乌纱,在一个名叫大柳树的地方挂起了徐家酒幌,专卖“徐九经老酒”。京剧《七品芝麻官》即由此而来,徐家祠之来由也源于此历史轶事。这篇小说中的女主人公为其后人,与我在徐家祠为邻并共同度过童年。
在21世纪的2015年春,自读涂鸦之作,虽然感悟到有点古典和唯美的取向,但这正是笔者有悖时尚文风的图谋。
这个故事的叙述,应该从我的祖母说起。如果在我出生之前,没有徐家闺女嫁给我爷爷,我可能只知道我们村子旁边的徐家祠,而不知道徐九经及徐家后代的生存演义。有了祖母这条婚姻的红丝线,让我们从家多多少少和这个富有传奇色彩的徐氏家族,有了一点血缘关系。由于这点关系,我在穿开裆裤的年月,就和祖母家的小表姐徐灵灵有了往来,一块儿摘下篱笆上的喇叭花,当作娶媳妇的喇叭吹吹打打,并在人之初的岁月里,玩过撒尿和手捏泥人。
她比我年长三四岁。在我的记忆里,孩提年代的我,若同她手里的一个影人(我们那地方流行皮影戏),她疯子般的追狗,我也尾随在她后边追狗。她爬树捉知了,我虽然不会爬树,也一定学她的模样往树上爬。在我眼里,灵灵实在是个无所不能的神仙,因而成了我童年时代的一尊偶像。该怎么说才准确呢?我和她在一起玩的时候,除去她撒尿的时候,不许我跟着她以外,我始终与她形影不离。
我觉得这有失公平。
有一次我对表姐说:“我撒尿的时候,我常常面朝你撒,为啥你却背过身去,假装没看见的样儿——到你撒尿的时候,却总像藏猫猫似的躲开我?”
她说:“你比我小,还不知女儿家的……”
“这太不平等,我回家后一定要去告你的状!”
她一笑,露出两排嫩玉米粒似的白牙:“你可不能跟家里人说我看过你尿尿……”
“为什么?”
“就是不能说。”
“我偏说!我向我奶奶说。”
她板起了她的桃花脸:“行,你去说吧,我再也不找你玩了。”
这张王牌立刻制服了我,我说:“不,我不说——我跟谁也不说。”
该怎么解析那段日子所发生的一切呢?对我说来,好像她天生就是我的主宰。我是她那根辫梢上的红丝线,是她衣服上的一颗扣子,是她布鞋上沾着的一块泥土。奶奶曾告诉我,灵灵就是山上难采到的灵芝草,她落生那天,徐家的老祖宗徐九经曾来托梦,梦中说了两句绕口的话:
当然,这是我年长了几岁以后才知道的事情。托梦之事到底是徐家杜撰出来的神话还是徐家后代编出的故事,就不得而知了。反正从她落生那一天起,她爷爷徐紫园就把她视若掌上明珠,是徐家祠都知道的事情。她爷爷本想就叫她灵芝,可灵芝是一种药材之名,作为人名不尽合适。她爷爷考虑了三天,最后取了“灵芝”中的“灵”字,于是就有了灵灵的名字。
知道这事儿的时候,我已然告别了穿开裆裤的孩提年代,进入了徐家祠小学。别看这是一所远离县城的乡野小学,因为它是明代七品芝麻官徐九经的故土,远近十里八乡的文化乡民,都以娃儿能在这个学堂上学为荣。当时,县城里有个基督教堂,青砖灰瓦的教堂中间,悬挂着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就连教堂里牧师的儿子,也舍弃县城小学,每天骑一辆没车梁的自行车(我长大了才知道那叫“女车”),到徐家祠学堂来上学。
这所学堂里女生本来就少,灵灵那时候梳着一根黑油油的辫子,在众多男同学眼里,俨然是校园里的一朵校花。有时,我把她那张脸,看成五月的石榴花,但又不是石榴花般的醉红。有时,我把她看成初春梨树上开的白里透粉的梨花,又觉得梨花少了那种白里透红的光彩……还是学校高年级的男生,比我概括得更为准确,说“桃花”只是她的脸蛋,加上她那美丽身段,总称叫“桃儿”最为合适。于是小表姐有了这个绰号。
第一个给小表姐起这个外号的男生,就是牧师的儿子闵济生。记得,灵灵为这个“桃儿”的绰号,还特意找了闵济生兴师问罪,在小表姐不依不饶的质询下,弄得闵济生先是对她连连道歉,最后竟然红头胀脸地在胸前划起了十字,说他确实没有一点恶意。
不吵不知道——这场争吵倒让全校的大小同学,都知道“桃儿”这个雅号了。因而,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挑剔小表姐说:“这是你没事找事,自找苦恼,叫你‘桃儿怎么了?那些大男生们,是比喻你长得好看。你自己照照镜子,看看你的脸像不像三月桃花?要是有同学管我叫杏儿、梨儿啥的,我不但不会生气,心里还会高兴哩!可惜同学都叫我的小名‘和尚……”
“和尚,你的心咋就像你的光葫芦头一样,不长一点心眼儿呢?”她生气地教训我说,“你根本不懂……不懂……那些大男生叫我‘桃儿的鬼心思。”
此时,我俩正放学回家,走在春天的田野里。土路两旁的桃花、杏花正在绽开,那不知辛苦的小蜜蜂,正围着花丛在嗡嗡地唱歌,唱累了就飞落到花心去吸吮花蜜,可能是那个地方太甜了,有的小东西就躺在花心中睡着了。于是我便用眼前的风景为她消气:“你看那小蜜蜂,还喜欢美哩,天地这么大,往哪儿飞不好,可是它偏往花丛中飞。人也是一样,人家男生叫你‘桃儿,和这蜜蜂是一回子事,你咋就炸窝了呢?!要是我……”
她打断了我的话,气鼓鼓地停下脚步说:“你怎么总提这件事?再说我把你的嘴用针缝上,让你一辈子当哑巴!”
我看她生气的时候,神态是另一种美,因而便指指路边的小河沟,央求她说:“小表姐,你对着河沟的水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的脸,是不是像桃花那么好看?”
她瞪了我一眼,把书包往肩上颠了颠,不想再和我说话,赌气般的拔腿就走。由于她扭动身子太猛,肩膀碰到了一根矮矮的桃树枝子,粉嫩的桃花飘落下来,连那些在花丛中采蜜的蜜蜂,也像醒了酒似的,在花枝间飞舞起来。
我急忙赶上她,拉扯住她的袖口说:“这儿水干净,连水里游着的小鱼,都看得一清二楚,你就蹲在水边,照一下自己的脸,跟水影里的桃花比比,到底哪个更好看。我求你了,行吗?”
她甩开了我的手,气急败坏地盯着我说:“烦不烦?你咋长不大了,对人世间的事,怎么还什么也不知道?你知道那大男生为啥叫我‘桃儿吗?是说……是说……”她上牙咬住了下唇好一会儿,才说出我似懂非懂的话,“你知道他们是啥意思吗?叫我‘桃儿是说我这儿鼓起来了。”她大概是怕我听不明白她的意思,索性拉起我的手,用力地指了指她的胸脯,然后狠狠甩开我的手,像老师训导学生那般说道:“这回,你总该明白了吧!”
我傻儿巴几地看看她微微突起的胸脯,一脸无奈地摇摇头:“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那你就像你小名一样,一辈子当‘和尚去吧!”
记得,为这件事我还询问过我的母亲,没得到任何回答,倒挨了两巴掌。这就是在人之初,灵灵留给我童心中的一个谜团。直到我走出奶腥气的孩提岁月,才知道那是她的人性之花的初绽。无论对灵灵表姐,还是对闵济生,都是随着年龄增长的必然。当时我还是太嫩了,只知这是大男大女的感情初萌,并没有想到小表姐那次去质询闵济生,还有她更深层的含意,直到很久之后,我才看破了一点她的心思。有一天,我和她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看见她背上的书包鼓囊囊、沉甸甸的,里面像是装进了石头蛋子似的,致使小表姐在行路时,不得不来回在两肩上倒换着沉沉的书包。出于好奇,我询问她说:“里边是啥东西,怎么你上学的时候,没有这么沉?”
我的问话,显然勾起了她心中的不安,因而她那张桃花脸,一瞬间红中透紫了。她看看我,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却转移话题,对我说开了小河中飘落的桃花:“你看那落在水里的花瓣,像不像一条条小船,顺水向东漂去了?”
我说:“那天,我让你对着小河照镜子,你偏不照,今天我对那水中漂流的桃花船,也没有兴致了。我关心的,是你书包里背的是什么东西?”
我小时候非常随和,那种随和是因为她的执著,此时我多了一点固执,是她说一不二的固执对我产生了影响。影子是羡慕人的,现在我想当一个人了,越是我不明白的事,就越想弄个明白。因而,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我从她背后偷偷伸出手来,摸了那书包一下。不摸不知道,一摸吓一跳,里边的东西有棱有角,像是徐家祠堂里供桌上的石砚和镇尺。那东西相传是明代徐九经传留下来的,学堂里把这些古物供在一间屋子里,有专门的校役看管。徐家祠小学所以名扬北方燕山东八县,就因为它是徐九经的故里。好哇,小表姐居然背着她爷爷,把徐家祠的古董宝物,装进书包里带回家了。
小表姐真是聪明过人,还没等我说出话来,她先一步堵住我的嘴说:“和尚,我告诉你,我可不是房檐下吃自家粮仓的老家贼(麻雀),那是徐家老祖宗的东西,我爷爷把它摆在学校,我怎么敢把它背回来呢?”
她说得十分在理,我有点不知所措了。正在我想主意的时候,她拉了我一把,让我坐在小河边的一根倒木上,她也挨着我坐了下来,两眼直溜溜地看了我好一会儿,才抛出她心里的一张牌说:“这么办吧,我可以给你看一眼我书包里的东西,但是你嘴上得有根门闩,不对任何人说,行吗?”
我说:“行。”她还是不太放心,伸出她的食指对我说:“拉勾!”
当我和她的手指勾连在一起的时候,无意间又发现了她的一个新的秘密:她的手上开始擦雪花膏了,因而我那只拉勾的手指,不但觉察出油滑的感觉,还在手指上留下一股淡淡的幽香。她打开书包,把那硬硬的东西拿了出来,是一本厚厚的书——《圣经》。我虽然不懂《圣经》是什么东西,但是我到县城里的教堂去过,看见过那条案上摆放着一摞摞紫皮的《圣经》。不要她说,我立刻明白了,这是闵济生送给她看的。
好哇!原来如此!我刚刚开窍的脑袋,一下子联想起许许多多的事情:记得,还是灵灵爷爷过六十岁生日那天,老头那天喝多了祖传的“徐九经老酒”,便摇头晃脑地对灵灵和我,发酒疯似的讲开了古代故事。可能是他太喜欢宝贝孙女灵灵之故,竟然忘记了我们都还是孩子,说起了古代美男子潘安的故事。他说中国古代有个美男潘安,一群才女都喜欢上了潘安,于是有的丫头为他绣花,有的丫头为他缝衣,有的丫头为他写诗作画,有的丫头甚至馈赠耳环……其中只有一个才女,不同于这些丫头,她挑剔了潘安诗中的病句,当众把潘安奚落了一番,想不到的是潘安倒对这位才女注意了起来。结果是有心栽花的花没开,无心插柳的倒成林了——潘安对这位才女动了真情,娶了奚落他的这位才女当了夫人。虽然,灵灵爷爷是在热酒烧膛之际,无意之间说出的故事。说者虽无心,听者却有意——那番话很可能对灵灵那颗童心,起了感情启蒙的功能。进而我猜想那天她去找闵济生质询“桃儿”的绰号,抗议似乎只是表象,而进一步引起闵济生对她的注意,才是小表姐的目的。前有潘安的车辙,后有小表姐的效仿,这是小小年纪的我,内心萌生出来的一种揣测。不然的话闵济生何以会把那么一部沉沉的大书,特意带到徐家祠来,交给小表姐带回家阅读呢?
这是我人之初的肖像之一。肖像之二,还是与小表姐的事情不可分割,那是她步入小学四年级,开学第一天发生的事情。这件事情,与“桃儿”事件相比,可就显得要沉重多了,在某种意义上说,是她性格使然酿成的事件,已然超越了人性范畴,而成为后果十分严重,甚至影响到了她整个家族命运的一件大事。1945年,日本鬼子刚刚投降,我们那座小城城头上飘起一面青天白日旗。秋天,刚刚开学第一天,新来的那位老师是个身材矮矮、头戴一顶破帽子的中年男人,他自报了姓名叫“骆江”之后,还把他的姓名写到了黑板上,并解释其含意说:“骆么,就是骆驼的骆,江么,就是江水的江——两个字加在一起,就是一匹骆驼在江水里游。同学们都知道,旱骆驼不会水,掉在水里是会淹死的。对吧?我就是不会游水偏偏又跳到水里,想到江里学会游水的骆江老师。”
这个别开生面的“见面礼”,让同学们哈哈大笑起来。因为这是他与同学们的第一次见面,这个“见面礼”与那些温文尔雅的老师不同,话虽然说得粗了一点,但很快就和同学们拉近了距离。没有料到的是,这个以喜剧开篇的“见面礼”之后,紧接着却是一场令人尴尬的闹剧,贯穿了整个第一节课。
事情是这样的:这位老师自报姓名之后,开始了第一次点名。他点了几个班里同学的名字,唯独没有点到我的小表姐。
小表姐立刻举手说:“老师,你没有点我的名。”
老师做出不解其意的神情:“你叫啥名字?”
“点名册上有。”
“在哪儿?”
“第一个。”
老师若无其事地翻着点名册,嘴里还叨叨着:“第一个……第一个……噢!你叫徐……”
“我猜,老师你是不认识徐姓后边的字,而故意漏掉我的名字的?”她伶牙俐齿地对老师说,“各个班级的几十个学生,你有可能漏念后边人的名字,我是班长,在点名册里排在第一个,你怎么能漏点了我的名呢?”
“行了,明天上课时再点你的名就是了。”
“你是老师,你还是今天点我一次名吧,证明我一没逃学,二没迟到误课。”她还是不依不饶。
当时,因为学校是徐家祠堂改建的课堂,除了三年级以下的几个班,在另外的一间教室之外,四年级以上的几个不同班级的同学,都挤在这间复式班的教室里,所以至少有五六十双眼睛,都盯在这位新来的老师脸上。很显然,这位新来的老师,当时不认识“靈靈”二字(当年只有繁体字),在一阵沉默之后,学生们哄堂大笑:“那个字念‘灵!”
她对新来的老师说:“就是山上长的灵芝的那个‘灵字。”
……
老师文化不过关的尾巴,让灵灵一把抓住了,未曾料到的事情,也一桩接一桩地爆发了。第二天,校长就宣布我们要来一位新的老师。校长虽然没有对我们说起骆江为什么会匆匆离开学校,但人人脖子上顶着个脑袋,似乎都猜想到那位“白字先生”,是被小表姐当头一棒给打走了。同学们那些闲言碎语,很快传进校长的耳朵,那位学究式的老校长便把他给开除了。记得,那两天因为新老师没有到任,是戴着一副近视镜的老校长,亲自为我们上课的。因为他的眼睛只能看到讲台周围,视力看不到课室的边角,我曾亲眼见到有几个同学,用传纸条的方式,表示对灵灵表姐难走了老师的敬佩之情。别的同学在纸条上说些什么,我并不在意,但是碰到那个闵济生的纸条,经过我的书桌时,我在手里攥了好一会儿,想偷偷打开看看,但是小表姐那双杏眼让我望而生畏,只好哆哆嗦嗦地将那纸条儿,塞给我的前桌同学。
可以想像,闵济生不外写些对小表姐的赞美之词,不然的话,小表姐何以会在打开纸条的瞬间,脸色突然像是涨了潮的春水,一下子红到耳朵呢?该怎么说呢,那几天小表姐和我都浸沉在一种胜利的喜悦当中,我俩做梦也没想到在这喜悦之中,深藏了一场绝世的悲哀——活神仙也算不到,小表姐的这个聪慧而勇敢的行动,在天不转地转的人间尘世,演绎成了徐氏家族故事新的开篇。
一天,我正和她在秋天的大芦花荡里逮蝈蝈,灵灵她妈——我叫她姨妈的张雅琴,到苇塘边上来喊她了。
她一开始喊叫灵灵时,灵灵指指自己的嘴巴,意思是装哑巴,待她妈高一声低一声地喊累了,她才应了一声,拉着我的手从芦苇里钻了出来,“妈,还不到吃饭的时候,喊我干什么?”
姨妈看看我们,先伸出手掌拂去我俩头上的芦花毛毛,然后神态安详地对我俩说:“你带和尚在哪儿玩不好,怎么专爱钻苇塘?你是姑娘家,总改不了野气!这是你爸爸不在家,要是他从天津北洋大学里回来,看见你像条野猫,一定会说妈对你没有尽到当妈的责任!”
“我俩是去逮蝈蝈,顺便看塘里莲蓬熟了没有。”
“荷花还没落尽,哪能有成熟了的莲子?”姨妈说,“九月莲子十月藕,眼下刚进九月,那莲蓬就像你一样,还没长成呢!”
灵灵表姐甩着她那根辫子,把手里摘来的两朵粉荷,递到姨妈手里,“妈,你别总在头发上别那把白梳子了,换上粉荷插在脑后,你一定会变成童话中的荷花娘娘的!”
姨妈笑了,笑得就像灵灵递给她的粉荷。在我那双童眸中,姨妈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她额前总是下垂着剪得齐齐的刘海,脑后盘起的黑黑发髻上,常常插着一把白白的木梳。不知为什么,每每看见她的那张白白净净的脸,我总是想到河边开着的银色百合花。是我看惯了姨妈的头饰,还是我要显示一回我的存在,到今天我也无从判断,反正我扮演了反对灵灵把荷花戴在姨妈头上的角色。我说:“您头发油黑油黑的,戴那把白木梳,比戴粉荷要好看上一百倍!”
灵灵刚要与我发生争执,姨妈脸上淡淡的笑容突然消失了。她说:“让你俩闹得差点忘了正事,灵灵,你爷爷找你哩,让我立刻把你叫回家。”
“爷爷不是到唐山办事去了吗?”
“人有两条腿,去了还不能回来?他刚刚下了马车,就立刻让我来找你。”
“为什么?”
“我哪知道!”
“您也没问问爷爷?”
“我看他挺生气的样儿,我张开嘴巴又合上了。”
“妈,我们看莲蓬没熟,蝈蝈翅膀还没变黄,便在苇塘里玩捉迷藏呢!和尚真笨,死活找不到我。他以为我掉进水里喂王八了,便一边喊我一边哭,我才逗他不哭了,您就喊我来了。”
我真是佩服灵灵随机应变的机灵劲儿,其实她这番话都是“吃柳条子拉柳筐”——满肚子瞎编出来的,但是说出口就像真事一样。我了解她这番话的意思,不外是想重返芦花荡,接着去采摘粉红的荷花,这正符合我的意愿,因而便连连点头,以证明灵灵这些掺了水的谎言都是真的,更深层的期盼,则是姨母收回成命,让我和灵灵再回到大苇塘里玩耍。
“不行,你爷爷在书房里等着你哩!”姨妈皱起了眉毛。
灵灵表达心情不快的方式,习惯于上牙咬下唇。平常时候,每每见到她的这个动作,我就立刻像猫爪子前的老鼠。此时,我又见到她用牙咬下嘴唇了,显然是无法挣脱母亲的成命而生气。我则和我的小表姐相反,脸上的五官不会说话,永远表现不出心灵的细微变化,就像木偶般的痴呆。此时,我唯一的表现,是低垂下光葫芦般的和尚头,心里正在盘算是回我的家,还是跟小表姐去见她的爷爷。
“和尚,走……”她拉起我的手,脸上露出一丝诡秘的微笑。接着她咬着我的耳梢,对我低语道:“一定是爷爷从唐山给我带好吃的麻糖来了,他知道我最喜欢吃唐山的麻糖!”
我沉重的心情立刻被她瓦解了,毫不犹豫地相信了她的判断,跟她走进徐家大院。结果是她失算了,她爷爷没有带来唐山麻糖。我俩一走进他的书房,她爷爷立刻板着脸子问道:“你又在学校里逞能了?”
“您是天上的如来佛,还是地上的诸葛亮?”灵灵晃着那根黑辫子,与爷爷逗笑说,“您在唐山怎么会知道我们学校发生的事情?”
“我说灵灵,你怎么总学不会安分?”爷爷推开书案上的线装古书,愤愤然地站了起来,“人家点名漏掉你的名字,有什么了不得?退一步说,就是人家真不认得你那个‘灵,你告诉老师就行了,为什么你不依不饶?”
“爷爷,您是清末的秀才,平日我念错了一个生字,您就把我说成‘低智。怎么一个为人师表的老师,连‘灵字都不认识,您倒包庇起‘白字先生来了?”小表姐得理不饶人地质问起她爷爷来,“您在唐山是不是喝多了酒,不然的话,您怎么会对您孙女撒开酒疯了呢?!”
她爷爷一脸沉重,一时之间无言以对。历经片刻的沉默之后,她爷爷一反常态拍开了桌子,对着灵灵喊叫道:“你这个丫头片子,还什么都不懂,你只认识两个中国字,并不懂得中国地盘上发生的大事!”
灵灵立刻回嘴顶撞她爷爷说:“我是年纪还小,不懂人世,可我懂得,‘白字先生不能当我的老师!”
爷爷脸色陡然变得血红,一字一板地对灵灵说道:“灵灵,人间复杂着哩,你还屁都不懂,我跟你说不清楚。”
小表姐还想争辩,姨妈走上前来,拉扯着灵灵的衣襟连声说道:“走,先吃饭去,你敢和爷爷顶嘴,吃过饭我用木尺打紫你的屁股!”
小表姐哭了,在我记忆里她没受过这种委屈。
当时,我十分同情我的小表姐。另一面,也觉得老爷子有点反常。灵灵固然十分任性,从某种意义上讲,是老爷子娇惯的结果,可今天何以会对他宝贝孙女一反常态地大动肝火?那姓骆的老师确实是个“白字先生”,她撕去他的面具何错之有?更让我心焦的是,一向自负的小表姐,因为挨了爷爷一顿莫名其妙的训斥,先是嘴唇长出来一串火泡,后来又发起烧来,致使她几天也不能上学。天地纲常来说,人吃五谷杂粮,没有不得病的神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可是对我来说,一连几天在徐家祠学堂里,见不到小表姐的形影,我像是丢了魂儿似的,不知新来的老师在课堂上讲些什么,只会对着黑板发呆。为了解除这种心疾,有一天刚出学堂,我就急急忙忙跑进她的宅院,先是向她陈述我这几天的郁闷心情,然后像只学舌的八哥那般,把学堂来了位新老师,特别是把闵济生询问她病情时的神情,绘声绘色地说给她听。
她从病榻上抬起头来问我:“你为什么不带他一块儿来看我?”
我的心像吞下了刺猬,立刻反诘说:“他又不是不认识你家的门,为啥要我当带路的狗?”
“和尚呵,你和我是亲戚关系。他……”灵灵先是皱起她的柳叶眉,后又叹了口气对我说,“他只是你我的同学,怎么好意思到我家里来?”
我说了句狠话:“说是同学,怕是与你骨头连着筋吧?”
小表姐脸色由红变白,连虚汗都冒了出来。这时我才想到她是个病人,虽然此话点到了她的脉门上,但又太过于直露了,情急之下,便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拐弯,悄声对她说:“我一定把你的心意传达给他,但是你要回答我一个问题,老爷子一向把你看成掌上珍珠,那天何以会对你大动肝火,导致你急火攻心生了这场大病?”
“你还小,跟你说你也不懂。”她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光葫芦头,脸上露出一丝疲惫的微笑,“和尚,等你再长高一点,我一定告诉你我爷爷对我发火的原因,咋样?”
我用毛巾替她擦了擦头上的虚汗,一步一回头地挪出了她的住房。出了屋子,我心里有点暗自得意,在我的记忆中,我一直像是她身边一条百依百顺的狗,今天却第一次与小表姐唱了一出对台戏。虽然并没有获得全胜,没有得知老爷子对她暴怒之因,但在闵济生的事儿上,我顶撞了她,从而有点莫明其妙的满足。为了这个芝麻粒大的胜利,引发了我的亢奋情绪,我是又跳又蹦穿过徐家宅院的。
但是这种忘我的疯癫,只保留了短短的几分钟,就彻底烟消云散了,因为当我走过她爷爷书房穿堂门的时候,不仅听到了有关“白字先生”的底细,还不费吹灰之力就得知老爷子训斥小表姐的本因:说来也算是巧合,我本来没想在过堂间停下脚步,但屋里飘出了“骆江”这个名字,立刻勾起我本能的好奇。我从竹帘缝里向里边望了望,屋里的太师椅上,一边坐着灵灵爷爷,另一边坐着串街走巷、云游八方,附近十里八乡都认识的乡村郎中陈竹楼。灵灵爷爷不会抽烟,手里滚动着两个核桃手球,那陈郎中是个烟鬼,细细的烟袋杆子挑着的烟袋锅子,冒着缕缕青烟。只听陈郎中说道:“你的宝贝孙女,真是给我们出难题了。我们好不容易把骆江弄进学堂教书,想不到……”
“哎!真是愁死我了。我是一心想给八路军办点好事,没想到事情坏在了灵灵身上。”灵灵爷爷长叹了一口气,“本来,我到县里找教育科长王大痦子,介绍骆江来徐家祠教学的时候,那王大痦子就对我盘问了老半天,对骆江的身世有所怀疑。这下可倒好,王大痦子找到了最合理的借口。我去唐山办事的时候,盛兴瓷器店的刘掌柜就告诉了我这个消息。唉!这事都毁在那个丫头片子对骆江的不依不饶上,要是早知道她会上演这么一出‘逼宫戏,我早点儿告诉她骆江的底细,也许不会有今天的结果。可是她毕竟是个女娃子,即便说了,她能了解当前这个社会的黑与白吗?”
“徐大哥,你的心意到了,这一点冀东地下党心里清楚,人世间的事情,事不如意常八九,古人不是留下这样两句人生格言么,说……说什么‘天道谁无烦恼,风来浪也白头嘛,你就别过于自责了。”陈郎中叭嗒着长烟杆,一阵浓浓的烟雾遮盖住了他的脸,待他吹开面前的烟雾,长叹了一口气说,“不过,事儿到此并没结束,你我都要有个心理准备,昨天我借着给县长看病的时候,特意去找了一趟王大痦子,想探探他的口风,看他能不能收回成命,让骆江回到徐家祠小学来。不说不要紧,一说我才知道,他们早就对徐家祠小学心存芥蒂,说这儿夺了城里学生的生源还是小事,这里离县城太远,县里难以控制学校是件大事——他们正计划把学校停办了呢,又听说你们学堂出了位‘白字先生。”
灵灵爷爷一下站起身子:“他说什么?”
“要把咱们的学堂封门。”
这事情太大了,致使小小年纪的我,心也像捶鼓般的跳了起来。当时,我虽然还不懂人世纷繁和历史更迭,但是从小日本投降后,一个盘踞在城里的叫国民党,一个活动在乡村的叫共产党,两边时不时动用真枪真炮地打仗,我还是知道的。当然,国民党驻扎在城里,我只能进城的时候才能见到,对共产党则比对国民党要熟悉得多,因为徐家祠就曾住过身穿土黄色“二大褂子”,肩上扛着“三八式”大盖步枪,腰里缠着“甜瓜式”手榴弹的八路军。灵灵和我曾看见过他们出操打靶,然后争抢滚落在地上的弹壳。没有想到的是,那骆江就是不穿军衣的八路,这一消息真是把我吓个半死。因而当我吸上一口气后,第一个动作就是调转光葫芦头,往小表姐的屋里疯跑,刚迈进她屋的门坎就迫不及待地对她说:“我知道爷爷为啥对你发那么大的脾气了,那‘白字先生是八路军派来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她一下从被窝里坐了起来,两眼审视着我。我结结巴巴把刚才偷听到的话,鹦鹉学舌地说了一遍。
她呆呆地坐了很久,两眼一直望着墙上玻璃镜框里父母亲的一张合影。她母亲还是身着中式旗袍,站在她母亲身边的父亲却身着西装。之后,灵灵便把深藏的内心之痛,像竹筒倒豆子那般,一古脑对我倾吐了出来。原来这事儿的来龙去脉,像刀子挖心似的。她母亲背着老爷子偷偷告诉她的,说她一时任性之举,牵一发而动全身,她逼走的“白字先生”骆江,有着冀东八路军的身份。特别让灵灵感到钻心之痛的是,骆江能到徐家祠当老师,是陈郎中和她爷爷好不容易才奔波安排下来的,她逼宫般的逼走了骆江,让她爷爷和陈郎中对冀东地下党的一片苦心付之东流,因而爷爷对她一反常态地大动肝火,就差没有拿马鞭子抽她了。
灵灵说到这儿,已然是一脸泪水。我此时此刻也心乱如麻,不知怎么才能化解她的伤情。两个没有步出童真年月的娃儿,像是两棵被霜雪打蔫了的田间苦瓜似的,低垂着头陷入无言之中。之后,她又告诉我,她在课堂上坦荡任性之举,还对不起她的父亲——母亲告诉她被她逼走了的骆江,在少年时代还是她爸爸读私塾时的同窗,但骆江因家境贫寒,连《百家姓》都没读完,就辍学务农去了,而她父亲后来考进天津的北洋大学,俩人虽然没有了任何往来,但心脉却一起跳动,血管里流着同色的血浆——现在都在干着反对“白狗子”的工作。至此,我全然理解了刚才灵灵两眼直盯着墙上那照片的缘由了。
静。
屋内死寂无声了许久,撕碎这种死寂的是灵灵的抽泣之声。
平日无论她遇到什么为难的事,我都自我逞能充当她没有用的参谋。此时,我像是土炕前一根不会说话的木桩,过了好一会儿,我那失灵的脑袋,突然想起陈竹楼刚才那句怕人的话,必须让小表姐有个心理准备。于是我对灵灵说道:“大祸要临头了,刚才我听陈郎中说,县里的王大痦子,要把徐家祠学堂封门了!”
灵灵仿佛被我这句话击倒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拉起我的一只手问道:“和尚,难道我真的错了吗?要是‘白字先生能当我们的老师,天地之间还有没有道理可讲?”
轮到我无言了,沉静了许久,我才结结巴巴说出一句话来:“你没有错。如果说……有啥错……啥错的话,错在我们年幼,不知学堂之外的人间事。”
小表姐听了我的答话后,放出一句狠话:“那我就把这件事扛到底,除非我爷爷能说服我。”
我想劝说她替她爷爷的处境考虑一下。在这节骨眼的时刻,屋外传来灵灵爷爷和陈竹楼的谈话声,想来是灵灵爷爷带着陈郎中,为这个宝贝孙女看病来了。我急忙指了指屋外,不知自己该走还是该留。灵灵到底还是灵灵,她不想让我再为她伤神,在这紧要关头,她用力一推把我推下了炕沿,并用手指了指屋内的侧门让我快走。我向她伸出大拇指,既是对她表示敬意,也是鼓励她面对眼前的困境。我猜想得出,她爷爷带着陈郎中到她屋里,为她看病服药是小事一桩,如何应对一场即将从天而降的雷暴,才更让我忧心忡忡。
我是哆哆嗦嗦拉开了屋内侧门走到院内的。为了躲过他俩的视线,先是像玩捉迷藏那般,藏身在徐家高高的影壁后边,直到两位老爷子进了灵灵屋内,我才撒开双脚跑出徐家老宅。待我像一只惊魂的兔子跑回自己家中时,已然从头到脚一身冷汗……
这天的经历,虽然没有让我身板长高一丝一厘,但我当真感觉自己长大了。但无法料到的是,接下来的事态演变,傻哩吧唧的我,也成了这盘险棋中的一个棋子。
一天,我正拿着一根木棍,在地上勾画着灵灵的倒霉样儿。她平日好看的柳叶眉是向上挑着的,此时却被我涂鸦成了眉梢向下的八字眉,这不是我故意而为,而是灵灵的哭相在我的头脑中挥之不去,童真的本能支配我在地上胡抹乱涂。
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一声嗡声嗡气的声音:“你这是画鬼还是画人哪?”我以为是我爷爷来了,便想告诉他我在画倒霉的小表姐。可是我的“小”字刚出口,看清来的老人不是我爷爷而是灵灵的爷爷,情急之下,我便顺水推舟地说:“我画的是鬼,是个小鬼。”在回答灵灵爷爷提问的同时,我还立刻用脚把地上的图画抹平,怕灵灵爷爷分辨出来我画的像小表姐。
好在老人眼拙,让我应付了过去。他拍拍我的光葫芦头,夸奖我说:“我听灵灵说过,你在学堂里写字画画都是拔尖的。也算是歪打正着,我来你家正是为你的字……”老人吞吞吐吐说到这儿,突然收口说,“你爷爷奶奶都在家吗?我去看看他们。”说完,老爷子又拍了拍我的头,就朝我家的正房走去。当时我并没有多想,因为两家是亲戚关系,灵灵爷爷常来我家闲坐。但是当天晚上,我爷爷把我叫到他的屋里,交给我一个意想不到的差事——让我用灵灵的名字给离开学堂的骆江老师写封道歉信。
我惊愣了片刻,立刻醒过闷来,小表姐是个认死理的人,一准是她拒绝为“白字先生”道歉,灵灵爷爷才想起这个招儿,让我冒名顶替。难怪老爷子刚才夸奖我的字好呢,原来让我替小表姐去当顶罪的羔羊。
“这……这……等于是让我去演‘变脸的皮影戏!”我感到有点委屈,因而开始不想接受爷爷交给我的这个差事,但在这一瞬间,小表姐悲泣的身影,像闪电般出现在我的眼前。最后,我对爷爷跺了跺脚,答应下这以假乱真的差事,不外是想尽快平息眼前的事态。
当天晚上,我先是用秃头铅笔写了这封信的初稿,后来再用尖尖的蘸水钢笔,誊写下来。信的全文如下:
骆老师:
我是徐灵灵,我向您鞠躬认错。爷爷狠狠骂了我一顿,并告诉我您小时候跟我爸爸是念私塾的同窗。我千不该万不该在您转到学堂教书时,有意难为您——这都怨我年幼。不知您是代表“八路军”来学堂的。为了这件错事,我大病了一场。我是在病中给您写这封道歉信的,您就原谅我这个无知的女娃吧!
徐灵灵写于病中
当晚,我把我假冒灵灵的信交给了爷爷,爷爷把我夸了一顿,立刻带着这封字体歪歪斜斜的信,连夜去了灵灵家。我当夜没有躺在土炕上睡觉,一直等到爷爷归来。爷爷告诉我,灵灵爷爷奖励你两包唐山麻糖。我一边嚼着我爱吃的麻糖,一边询问灵灵的病情。爷爷告诉我,她吃了陈郎中的两剂汤药高烧退了。我真是高兴极了,便对爷爷撒欢地说:“明天我去看看她,给她带点麻糖去。您知道她爷爷为这事,没给灵灵一块麻糖吃……”
爷爷打断了我的话,警告我说:“带麻糖可以,你可不能把你代笔写信的事儿让她知道!”
“为什么?”
“她是个任性的娃子,觉得自己没错,不愿意向骆老师认错。”爷爷说。
“我明白了。”我对爷爷承诺说,“这事烂在我的肚子里,不让她知道分毫。”
爷爷见我百依百顺,才低声告诉我,让我代笔写这封信的更深层次的原因:现在东北解放区有的地方已经闹开土地改革了。啥叫土地改革,就是分田地给贫苦的农民。灵灵爷爷家和咱们家,虽然早把部分田园分给了贫苦乡亲们种了,可以算是开明地主,但是灵灵干的这件事儿,等于是爷爷在前修路,孙女在后边拆桥。至此,长着光葫芦头的我,似乎才明白了人间万象,并不像我和小表姐在荷塘玩藏猫猫那么单纯有趣,说得形象一点,就像皮影戏里演出的故事一样,拿刀的人和拿枪的人在相互追杀。
可是让我想像不到的是,生活就如同学堂里我们玩的跷跷板那般,这边才用力压下去,那边又高高地翘了起来,一场撕裂我童真的风暴,在徐家祠演出了。记得那是小表姐病愈后,刚刚到徐家祠上学的第一天,我们才在课堂坐定,院里便响起了下课的钟声。何故?待我们走出课堂,不知所措地东张西望时,一场童真年代惊魂动魄的事儿,出现在同学们眼前:县里教育局的王大痦子,坐在摩托车的挎斗里,开到徐家祠学堂的院内,面对师生直接下达了学堂封门的死令。
此时正是晚秋时节,学堂周边的枯树上,黑色乌鸦“呱呱”地嘶叫着,似在为学堂封门而悲鸣。同学们有的垂头丧气,有的不知所措,大病初愈的小表姐灵灵,此时却满脸怒气地朝王大痦子走去。出于情感本能,我追到她的左边,用手拉住了她的衣襟,闵济生同时出现在她的右边,先扯着她一条胳膊,以防止她蛮干出啥事儿来,后来干脆用他高大的身躯,挡在了灵灵的前面。矮矮胖胖的王大痦子,下了摩托车的挎斗之后,先是装模作样地向同学们笑了笑,然后走到祠堂里徐九经的牌位前叩拜了一番。最后,他捋着腮边痦子上的那缕黑毛,当着围观的乡亲和学生们,虔诚地说道:“九经老祖,你老在天有灵,一定会理解我们停办这所小学的苦衷。时下共匪已然盘踞东北,华北也有被其吞噬于腹之势。出于国家安全之需,县里决定关闭一切乡办学堂。你老在明朝时,是一位善断疑案的官中诸葛神仙,想来一定能体谅政府之难。”说罢,他反转身来,面向乡亲百姓捻着那缕黑毛,连连鞠了三个大躬,意思不外是让乡亲们对他此举能够认同。
当天,乡里有头有脸的人,都到徐家祠来了,亲眼目睹了这让人心痛的场面。闵济生到底比我主意多,他把灵灵拉到她爷爷身旁,以防她惹是生非。只听郞中陈竹楼对灵灵爷爷低声耳语道:“这胖子真会演戏。他知道徐家祠的乡亲中,徐姓是个大户,在查封学校的时候,还来上一出拜堂敬祖的好戏,这是刘备摔孩子——收买人心。”
灵灵爷爷无语,只是痛心地低垂着花白的头颅。
灵灵这时像只百灵鸟似的尖叫了一声:“王大痦子,你封了徐家祠学堂,会遭……会遭……天打五雷轰的!”
灵灵爷爷立刻用手捂着她的嘴,并示意闵济生和我把她藏到人群中去。
显然,王大痦子此时不想激发众怒,他装聋作哑地跳上摩托车挎斗,并再次向乡亲拱手抱拳行礼。
静。
徐家祠陷入一片死寂之中,乡亲以及老师和同学,目光都聚焦到灵灵爷爷脸上。之所以如此,因为成立这个学堂老爷子付出了毕生的心血,首先是修缮学堂的付出,学堂建成后免费招收学生,为了对得起老祖徐九经的在天之灵,老爷子又在冀东八县广招贤能为师。而这一切费用,都是老爷子支付的,试想,面临学堂被贴上封条,不是等于要了他的命吗?因而,平日谈笑风生的老爷子,面对乡亲、老师和学生,老泪顺着满是皱纹的脸流了下来。
王大痦子登上了摩托车挎斗——他要回县城了。
灵灵爷爷一下子瘫在了石门之下。
灵灵和我搀扶起他,陈竹楼急忙跑过来为他号脉。灵灵爷爷挣扎着坐了起来,声音嘶哑地喊了一声:“同学们,对不起你们!你们从今天起都结业了!”
我们正在面面相觑之际,灵灵爷爷又大声喊出一句心语:“唱‘毕业歌,好让你们永远记住今天!”
沉默了片刻,闵济生走到同学们面前,伸出了两条胳膊,悲悲戚戚地喊道:“听校董的话,只当是今天我们都提前毕业了,唱吧!”于是,一片低沉的童声合唱,在徐家祠堂响了起来:
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
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杯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悲戚的歌声,在山环里引起回声和共鸣。正是秋深时节,天上南归的大雁和树上悲秋的苦蝉,与我们一齐唱开了人间的哀歌,让我这个从不爱哭的娃子,也流下了眼泪。说实在话,当时我们这些年纪幼小的娃儿们,对当年李叔同这首被多所学校当作“毕业歌”的《送别》,只是一知半解,但因其音韵谐和完美,深深潜入了我们的童心,成为娃儿们独一无二的绝唱。当时不仅我流下眼泪,徐家祠学堂的男女娃儿,个个泣不成声。
就在这雁叫、蝉鸣与同学们哭声淹没了一切的瞬间,一件出乎人们意料的事儿发生了,生来一向任性的小表姐灵灵,突然一反脾性,当众上演了一场与其个性截然相反的戏剧:她一把撕扯掉了辫子上的彩结,之后披头散发地跑到她爷爷面前跪倒在地,尖声地喊叫道:“爷爷……爷爷……到今天我才知道我真的错了,王大痦子借‘白字先生为由,封了徐家祠学堂,都是我惹下的祸。我不懂书本外面的世界,我该死!我该死!”她一边骂着自己,一边抽打自己的嘴巴,“您就把不懂人间事儿的孙女,埋在这徐家祠堂,当作学堂封门的一个纪念吧……”
我急忙追了过去,架起她的一条胳膊。闵济生也跑过去,架起她的另一条胳膊。同学们都围拢了上去,把跪在地上的灵灵扶了起来。本来就处于半迷昏状态的灵灵爷爷,被宝贝孙女这么一闹,翻了翻白眼昏了过去。多亏陈郎中在他身旁,用手先掐他鼻下‘人中,后又按住他的‘太阳穴,才让嘴吐白沫的老爷子还阳过来。老爷子醒过来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用颤抖的手指向徐家宅院,意思是让我们把孙女抬回家去。此时身强力壮的闵济生如得军令,抢先把灵灵背在身上,便朝徐家宅院跑去。我像个跟屁虫似的,跟在后边跑进了徐家大院,进门后就大声喊叫灵灵的母亲:“姨妈,姨妈……出大事儿了!快来看灵灵爷俩……”灵灵妈妈正围着锅台做饭,听见我的喊话,立刻跑出来把我们迎进屋子。
这天,灵灵的家里挤得如同蜂窝。乡亲和同学们都眼巴巴地望着躺在炕上的爷爷和孙女。这时,乡医陈郎中面对满屋的人开口说话:“乡亲们,大家都回去吧!老爷子用大半生的心血,经营起这个远近闻名的学堂。今天被封了门,老爷子一时肝火攻心倒了下来。不过请乡亲们放心,他身体很快就能恢复过来。至于他孙女灵灵,并没有啥的疾病,只是因学堂封门,精神上受了严重刺激,待会儿就会回复常态的。”说完几句安顿乡亲的话之后,他话锋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弯,说了一段云山雾罩的话,“刚才大家都看见王大痦子人面狗脸的表演了,先祭徐九经灵堂给自己脸上贴金假装圣人,后又拿出刻着县里大印的封条给学堂封门。看上去,好像是小人得志了,但是我要说一句能缓解大家心痛的话,王大痦子封了校门只是得意一时,此时此刻他骑着的铁驴子,能不能平安骑回县里,还是一个大大的问号哩!”
乡亲们惊愣地问道:“你这是门神爷里卷灶王爷——画(话)里有画(话)呀!”“是咋回事?快说给大伙儿听听。”
陈郎中笑而不答。灵灵爷爷如同注射了一针强心剂似的,从炕上爬了起来,嘴唇哆哆嗦嗦地说:“响鼓不用重锤——一点就嗵(通)。大家知道,陈郎中不仅是医生,还是咱们冀东……我这里不便说他的身份,反正他说的话,不会是空穴来风。说不定是八路摆下八卦阵,让王大痦子往里钻呢!我看大家先回家喂肚子去,等着听好消息吧!”
如同一声报春雷鸣,不仅屋里乡亲和同学们面露惊喜之色,就连一直垂头丧气的灵灵,也像鲤鱼打挺那般从炕上跳了起来,她连连向乡亲们一边鞠躬,一边抽泣着说道:“都怨我不知人间黑白,逞能逼走了骆江老师,我会找骆老师认错的,这里我先向乡亲们……”说着,她“扑通”一声跪在了炕上,左右开弓地抽打自己的脸。
上前拉着她手腕的,又是闵济生和我。乡亲们不忍再目睹这令人心碎的场景,纷纷离开了徐家。临行前除了劝解徐家这一老一小要开心地活下去之外,还声言要等着“八卦阵”的消息。我和闵济生被姨妈留了下来,她让我俩陪着炕上的一老一小,说点儿开心话儿以解心愁。可以说那是我童年生活中最为痛苦的一天,不知该如何化解灵灵悲楚的心田。直到当天黄昏时刻,陈郎中让人送来“八卦阵”的最后结局——给徐家祠学堂封了门的王大痦子和他的随从,在骑着铁驴子回县里的半路,被土制地雷炸死在老爷岭的山道上,不但人身子血肉横飞,连那铁驴子的轮胎,都被炸得滚到山谷里去了——屋子里才有了欢乐的话语。
灵灵尖声地连连叫好,老爷子也恢复了常态。他让灵灵妈妈泡上一壶山茶,与我们共饮之后说:“你们无学可上了,临时到我家来补习补习古文吧!”
我低头无语。
闵济生面露难色。
灵灵一语道破了我们的心机:“我不想学,他俩也不愿意。学堂封门之举,告诉我们一个真理,必需读懂今天的中国大地。我要是早点知道骆江老师的身份,绝对不会干逞能的蠢事来。没有‘白字先生当借口,王大痦子就找不到封学堂的理由。”
闵济生连连称是:“你别太自责了,同学们当时都为你的行为拍手叫好。我还给你传过纸条,为你唱过赞歌哩!”
我也安抚小表姐说:“都怨我们年纪太小不知书本外的天下事。现在事儿已经过去了,就别再……”
灵灵猛然打断了我的话,对她爷爷提出个要求,说:“爷爷,您过去教导我有错必改,既然我惹下这么大的事儿,我想让您带着我,去找一下骆江老师,向他当面承认我的错误。”
老爷子开导孙女说:“他是搞机密工作的,我怎么知道骆江此时在哪儿?再说王大痦子已经见阎王爷去了,这事儿就到此为止,好吗?”
任性的灵灵不以为然地反驳爷爷说:“学堂一百多名同学,都知道学堂封门之灾是我较真惹下的,怎么也应该让陈竹楼伯伯给骆老师带个口信去,就说怪我当初确实不知道……”
“行了,别再嚼舌根子了。”老爷子打断灵灵的话,把手中的茶杯往桌子上狠狠一顿的同时,两眼本能地朝我盯看了一眼。我立刻像触电那般,不知该怎么做才对。因为我爷爷曾叮嘱过我,此事让我烂在心里,不能让灵灵知道一丝一毫。而此时灵灵爷爷目光扫了我一眼,是啥意思?从我心里来说,恨不得把我替她代笔道歉之事,竹筒子倒豆子,全都告诉她,但我摸不清老爷子的心思,只好装成个哑巴。可以说,这天是我童年中最为痛苦的一天,没学上了是痛苦,让我更为心疼的还是小表姐的处境,该怎么为她化解心痛才好呢?我心里七上八下找不出治她心病的药方。直到窗外的天渐渐黑下来,闵济生要骑车回县里教堂了,小表姐从抽屉里拿出手电筒来,与我一起送他时,我似乎才找到打开她心门的钥匙,那就是背着老爷子,把我为她代笔写信的事全告诉她。
让我心中怏怏不快的是,我们仨走在一起,小表姐只顾和他喃喃低语,似乎忘记了我的存在——我的活儿是用手电筒为他俩照路,难以找到与她说话的由头。当天,夜路黑如墨染,乌鸦乱叫,聪明的闵济生为了给灵灵增加点儿快乐,就把车铃当乐器,不断以叮呤叮呤的车铃声,掩盖乌鸦的悲鸣。尽管如此,小表姐还是忽然停下前行的脚步,并拉住闵济生的自行车说道:“你回家的路,要经过炸飞王大痦子的老爷岭,干脆别走了,今夜就住在我家吧!”
闵济生回答小表姐说:“我从没做过一件恶事,我相信耶稣在天上有眼。再说,我是个男儿汉,难得碰上这样锻炼自己的机会,你就一百个放心吧!”
小表姐嫣然一笑,松开了攥住自行车的手,歪过头来对我说:“小和尚,这是男儿汉说的话,你得向你闵大哥学习。”
我嘴不对心“嗯”地应了一声。
不知闵济生是有意显示男儿汉的气概,还是当真不想让我和小表姐再送他了,便从我手里抢过手电筒,对我俩说:“前面就是过老爷岭的山路了,你俩就送到这儿为止吧!”说着,他跳上自行车竟自去了。没骑多远,他好像忘记了什么牵心挂肚的事儿似的,把车骑回到我俩面前,开口询问灵灵说:“差点忘了一件大事,下午在你家,听你妈说你爸爸要从天津北洋去南京工作了?”
“是啊,你问我爸的事干啥?”灵灵觉得十分诧异,“路这么难走,还值得你回来一趟?”
闵济生大声地应了一声:“值得!当时你妈在场,我没好意思说,但跟你不能不说。南京城南有个江宁府,教堂要让我爸到那儿去传教了。灵灵,你说这是不是缘分?”说完这两句话,没等灵灵回话,他就兴高采烈地再次跳上车,很快消失在老爷岭的山道密林中。
对我来说,闵济生甩下这几名话,如同吃了块蜜糖,让我一度十分亢奋,因为这个抢走我和小表姐许多时间的人,要像鸟儿一样远走他乡了。但让我难以理解的是,灵灵听了他的话,仿佛比我还要激动,刚才在炕上还像个病痴的她,此时居然对着他远去的背影,高声地喊叫起来:“你慢点骑车,古人早就留下‘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的谚语。你听明白了吗?”
“我听明白了——听明白了——”风中传来闵济生的回答。
“我怎么没听明白?”我傻哩吧唧地用手电筒照向灵灵的脸。
灵灵用手挡着强光,对我求饶地说:“和尚,你现在不懂,总有一天就会都明白的。现在快到半夜了,我先送你回家吧!”
我嘴里说“不用送”,心里却珍惜这午夜时光。因为在我的记忆中,还没有与小表姐夜里一起玩耍的往事,何况我还有让她大吃一惊的事儿要倾吐,趁着暗夜正是最好的时候。为此,我故意逗引她说:“闵济生有让你乐呵的话,我心里藏着的事儿,比他说的要重要千百倍,你想听吗?”
“小和尚,你别满嘴跑舌头了。”她习惯地摸摸我的光葫芦头,“你的脑袋都快冻僵了,快点儿走吧。”
我扯住了她的衣袖,靠在一棵大槐树上说道:“我走累了,想休息一会儿。”
“你与我玩藏猫猫时疯跑乱蹿,从没有说过累。”小表姐揪着我的一只耳朵,拿我取乐地说,“这才走了几步路,分明是对我耍赖。走,跟我快点儿走!”
“小表姐,我真走不动了,全因为这件沉甸甸的心事,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再对你透个口风,这事儿的主人是你。”我顺势坐到大树根下,索性向她摊牌了,“你不是想去找骆江老师道歉吗?你爷爷为啥不让你去?不仅因为他心疼你这个宝贝孙女,更重要的是有人替你干了!”
“你这是夜里说梦话吧?”她说。
我不愿意再折磨自己,便把老爷子找到我爷爷,让我为她代笔认错之事的前前后后,一古脑儿都告诉了她。为了让她确信此事千真万确,我还把那封信的全文背给她听了一遍,并信誓旦旦地说:“我要是往酒里掺水,对你说半句假话,就让我像王大痦子那样不得好死。”
在我记忆中,这是我和小表姐第一次更换了“主仆”位置——她蹲下身子,坐在我身旁,先是哆哆嗦嗦地哭了,后又拉紧我的手,对我倾吐她的心声:“小表弟(没叫我小和尚),你比我聪明,你比我懂事,你长成小大人了。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这回我的良心债算是还清了,我痛快了!”
我说:“我也痛快了,不然的话我回家都睡不着觉。”
她扶我从树下站起身,得意地指着云天后钻出的一弯镰月,对天明愿说:“玉免爷爷呀,你是天神,知道大地上人间的一切事儿,那你一定知道我和小表弟,再没有愧对天地良心的事儿了,你就保佑我们快快长大成人吧!”
是不是天意使然,我俩踏上回家小路之后,有两只喜鹊喳喳地飞过我俩的头顶。我连蹦带跳地喊道:“刚才出家门时是乌鸦报丧,现在归家门时是喜鹊报喜。学堂虽然封了,你我总会有个好去处的,信吗?”
“我信——”小表姐高声回答。
此时她已把我送到了家门口,便与我挥手告别。这天夜里,我躺在炕上做了个梦,梦见我和灵灵幻化成两只比翼双飞的雏雁,飞在碧蓝的天空。第二天早晨梦醒之后,小小年纪的我,对这童梦作了自我解梦:我之所以能做这么一个美梦,是应了古话说“梦是心中想”,因为生活变了轨迹,我们没学可上了,下一步不知该怎么办,才在梦幻中出现双飞之雏雁。而这两只天鸟,能到哪儿落脚筑巢呢?这是我无法自答的问号!
在无学可上的日子,我和灵灵虽然向老爷子表达了厌恶学习古文的意愿,但还是被灵灵爷爷叫去,关在他那间都是线装古书的屋子里,念起我俩都不愿意念的《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的童声朗读,响起在这古老的庭院。灵灵爷爷为让我俩先安下心来读些古书,还特意对我俩做了工作。他说:“我老了,回忆我的大半生,是按着《三字经》中的这四句话,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你们来日方长,无论人间发生什么变化,都要广积善缘。”她爷爷离开屋子后,朗读古文之声顿时停止。我和她的话题,立刻转移到上学的事上。灵灵认为:“我爷爷和你爷爷,绝不会让我俩干当燕山山脉里的一块石头,或者冀东田野上的一粒草籽。至于到哪儿上学,只有天知道。”
“不,你到哪儿上学,我就到哪儿上学。”我说,“我从光腚时起,就是你身后的影子,要是你东我西天各一方,我简直就像是丢了魂儿的野狗,没有可以尾随的精灵,那该如何是好?”
灵灵只是沉默地想着什么,然后像发疯似的狠狠摸了几下我的光葫芦头,并用嘴唇轻轻地亲了一下我的头顶说:“能替我代笔行书,说明你从一个傻傻的小和尚,正在成为一个男儿汉了。一个男儿汉,就该去勇闯天涯。”
当时我只认为这是灵灵对我的激励,没想到过了没几天,徐家和我家就发生了改天换地的变化:灵灵爷爷扒掉了原来身上穿的长袍马褂,改换上一套冀东庄稼汉的衣着。原来马厩里养着三匹红鬃马,有一天她爷爷带着两个人进家,牵走了其中两匹正当年的壮马,家里只剩下那匹八岁口的老马。我爷爷也照方抓药,把两头大青骡子和一头毛驴,让来的人一起牵走。过了几天,我才知道牵走牲口的都是八路军,而在中间牵线搭桥的就是乡医陈郎中。八路军打仗需要膘肥体壮的马匹拉运给养和火炮弹药等东西。后来,我去灵灵爷爷的书屋,在和她一起读古文《弟子规》的间隙,她才告诉我两家老人之所以捐赠马匹等牲口给八路军的根源,全在于她爸爸给她爷爷的一封来信。那封信里说:“无产阶级革命要摧毁整个旧的世界,地主阶级属于旧世界的支柱之一。”信中建议爷爷将家中的一切财物,无偿献给革命。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革命”这个字眼,并确知灵灵爸爸是这盘战棋中的一颗棋子,走出天津北洋大学校门,到了南京依然与革命心息相依。该怎么表达我当时的心情呢,我第一个动作是扔下手中的古书《弟子规》,然后追问灵灵道:“那天,闵济生说要去南京江宁了,是不是你也……”
“你真是长大了,居然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不过不是我一个人去,爸爸提议我和我妈一起去。”灵灵坦诚地朝我一笑之后,为我解忧地说,“我们不当野娃子,就要有学上,我去南京你去北平——你叔叔从辅仁大学毕业后,不是在北平当老师么——咱俩一南一北,总会有个相见的时候!”
我无法想像,从雏雁双飞转变为单飞之痛该怎么承受,因而低垂下头,久久无语。小表姐用手托起我的下额,喜笑颜开地对我说道:“和尚,你不可能永远是我的跟屁虫。我长大了,总有一天要出嫁,你可能当陪嫁吗?你长大了要娶媳妇,我能去当二号新娘吗?要是你走不出娃子的童心,雏雁永远成不了展翅高飞的大雁,你说对吗?”
我很想反驳她的话,但是挖空心思,竟然回答不出一句话。
从这一刻起,我的童真被撕碎了。记得,当天我离开灵灵家之后,特意到村边去看我和灵灵经常玩水的南河。此时已是初冬,昔日滚滚东流之水,已经被一层薄冰所覆盖。我本能地想到,冰层就是流逝了的岁月,它淹没了一路唱着欢歌东去的水,那晶莹剔透的水花,就曾是我的童真。我久久无言地站在河边,希望冬去春来,我与那一泓碧水重新相见。
没过几天,灵灵来到我家,约我一起进城。我说:“兵荒马乱的,进城去干什么?”
她说了一个字:“玩!”
我说:“县城里没有什么可玩的地方,要玩一块儿去河滩砸冰捞鱼。”
她问:“你知道钟鼓楼上的那匹木马吗?”
我说:“不仅我知道,东八县只要是有口气的活人都知道。”
她说:“据说只要用手摸摸它的头,就能替人消灾,连日本鬼子占据县城的时候,还去钟鼓楼抚摸神马之头,乞求平安呢!”
我立刻明白了小表姐的用心,她不是去玩,而是要为徐家消灾。土地改革的风声越刮越紧了,传说古北口那边活埋了八个恶霸地主。虽然徐家不断给冀东的八路军输血,但地主的帽子没法弄掉,包括我爷爷也是一样,将来还不知道如何生活下去呢。灵灵叫我同去,是一举两得的事儿,于是我答应灵灵一起去县里的钟鼓楼。
答应下来之后,我有点儿茫然。从徐家祠到县城有二十多里,其中多一半是疙疙瘩瘩的山路,该怎么去法呢?到了她家才知道,进城去钟鼓楼摸马头的事,不是灵灵的主意,一辆套好的布棚棚车旁边,还站着灵灵的妈妈。昔日,她家套车出门,是两匹马拉着铁瓦轮子的大车,自从两匹壮马送给八路军后,家里就剩下这匹八岁口的老马了,为了让老马能拉起来不过于负重,只能选择这木轮子的布棚棚车进城。
灵灵头一个爬进车里,我则还在车辕旁呆傻地发愣。她呼唤我:“快上来呀,和尚。”
我说:“车把式还没来呢,钻进棚棚车里太憋气。等车把式来了再上也不晚。”
灵灵妈妈朝我一笑说:“车把式有事,今天我来赶车。”
我顿时脑袋大了。从我呱呱落地时起,还没有看见过女人赶车。乡里流传着民谣:“女人摸车鞭,车轴裂八段。”这真是阴阳倒转了,灵灵娘怎么能当车把式?我左看右看,徐家长工一个都看不见,我们三个人里,只有我这一个是站着撒尿的,便主动请缨说:“这事由我来吧,不然的话,一路上让人笑话咱们。”灵灵的娘不答应,还是催我快上车。
“姨妈,我是小大人了,灵灵可以证明,我在家里骑过没备鞍子的马。”我边说边从她手里夺过赶车的鞭子,“何况这是一匹老掉牙的马,您就别耽误时间了。”
灵灵妈妈还拿不定主意。多亏灵灵在这节骨眼上站在了我这边。她说:“妈,和尚确实骑着儿马蛋子上过山,您就让他撑鞭吧!”
灵灵妈妈还在犹豫之际,我说:“我念书不如灵灵,干这个可比她强。您就快上车吧。”
灵灵妈妈叹了口气,不情愿地爬进了棚棚车。
我挥动皮鞭,棚棚车出了徐家宅院。老马识途,根本不用我费心,它拉着棚棚车很快爬上了去县城的山路。头一回赶车,给我带来了片刻的惊喜,但这种喜兴劲儿,很快被沉沉的心事淹没了。进城祈求平安已经不能当成玩了,再看灵灵妈妈的这身打扮,更勾起我的不安,她头上插的花不见了,昔日蓬蓬松松的头发后边,今天梳起一个圆圆的发结(我们那儿称为髻儿),连身上的衣裳都变换了颜色。过去她冬天常常穿一身藕色的长袍,今天突然变成了藏蓝色的棉衣棉裤,连脚下穿的那双鞋,都换上了麻绳纳底子的登山鞋。除此之外,最刺激我眼睛的,是灵灵妈妈胸前多了一个黑色的十字架,这个上下垂直的玩艺,过去我只在县里的教堂中看到过,想不到今天出现在她的胸口上了。从而,我联想到昔日灵灵从闵济生手里背回来厚厚的《圣经》,不单因为她和他比较亲密,也不是灵灵要看那又厚又沉的书,很可能是灵灵奉她娘之命,把它从徐家祠背回家的。这个新的发现,让我心神不安:为什么她娘早不把它挂在胸口,偏偏现在把它拿出来垂挂于她的胸前呢?不用问个究竟,我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风是雨的头,眼下山雨虽然没到,可是风已然来了,她是在祈求平安?
初冬时节,山路两旁除了被风吹得东倒西斜枯干的玉米秸之外,就是漫天飞舞的乌鸦群了,那呱呱呱呱的鸣叫声,把我本来就不安的心,叫得七上八下。当车过老爷岭的时候,又一个惊异的发现让我心惊胆颤,秋天王大痦子那辆被炸飞的摩托车的轮胎皮,还散落地摊在路边。我用鞭子指给灵灵看,灵灵长叹了一口气说:“他虽然遭到了报应,我俩却也几个月没学上了。”
“没学上也比去当恶鬼的好!”我解恨地说,“愿天地之间的恶人,都和王大痦子一样去阴曹地府。”
在我和灵灵抒发心头之恨的同时,我对灵灵妈妈有个惊奇的发现:她闭合着双目,一直在抚摸她胸前的十字架。难道她入教成为虔诚的基督教徒了?但是我一直没见她进城做过礼拜。何故?我正在解析心中之谜时,八岁口的老马拉着的棚棚车已左摇右晃来到城门口。站岗的哨兵见马车由一个娃儿执鞭,便满脸惊异地把车拦住了,“哪儿来的?”他问。
我心跳得如同捶鼓:“从徐家祠来。”
万万想不到的是,徐家祠这个地名,让那荷枪的哨兵顿时紧张起来。他把头探过来,向里看了又看,仿佛车里藏着八路军似的。我猜得出来,王大痦子是查封徐家祠学堂后,在归途上一命归西的,对这辆来自徐家祠的马车,理所当然要另眼看待了。过去我每次进出这个城门,从来没有受到过盘诘,这次军帽上挂着“青天白日”帽徽的哨兵,左看右看了半天,还是不放这辆马车进城,就像那方寸大小的布棚棚车里藏着地雷似的。
我被吓得心跳不止。
灵灵气得面色红胀。
多亏她娘在这个时刻说话了:“我们是进城做礼拜的。你看……”说着她晃动了一下胸前的十字架。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十字架竟然有那么大的作用,当哨兵确认车上坐着一个妇女和两个娃儿后,便一挥手放我们进城了。这是灵灵妈妈为了平安进城,有意演出的一场以假乱真的戏剧,还是真的要去教堂找牧师和闵济生,我当真无法判断。进城之后,棚棚车没有朝教堂方向,而是向钟鼓楼驶去。
县城的钟鼓楼始建于唐代。过去我从没有正眼看过它,直到这次来抚摸马头以求平安,我才觉得它的存在。让我小小心灵不解的是,过去冷冷清清的木制八角楼,此时竟有那么多的人来求助神马。我把马车拴在一棵树桩子上,跟着灵灵娘俩登上木楼后发现,抚摸木马头的人像赶集那般竟然要排队等候。好不容易轮到我们了,按辈分先老后小,当然是灵灵妈妈先参拜神灵。此时此刻她紧闭双眼,脸上似乎升腾起一层雾,不像别的祷告者那样,她心里默想着什么,一直在无言无语之中。直到最后,她才从嘴里吐出心声:先祈求灵灵爷爷晚年平安,后又为身在南京工作的灵灵爸爸祝福。在为灵灵爸爸祈求的话里,有几句让我非常耳生:“你在信中……带灵灵到南京上学的事……爷爷……最后同意放行了……老爷子觉得此事不仅涉及灵灵的前途……她到你身边……对你在南京的安全有利……”因为排在她身后来摸木马头的人,一直催促她快点,杂音的干扰令我没能听清她的全部祈求,但听清了话中的主旨,她们将要去南京。
我的心便焦躁起来,因而当我抚摸木马头之时,竟然忘了为爷爷说上两句祈祷的话。我之所以心情焦躁,是因为得知灵灵要离开我了。试想,她到南京后,一定会找到与其为邻的闵济生,成为异地同窗学友。不是吗?所以当我们走下钟鼓楼,灵灵说我的葫芦头与木马的头一样光溜的玩笑话时,我假装没有听见,待她们娘俩登车后,便匆匆挥动马鞭直奔归途。灵灵一下子揪住我挥鞭子的手,高声说道:“傻和尚,你怎么总长不大?刚才进城门脸子的时候,我妈不是说了嘛,她要去教堂,去教堂你该往西拐,你怎么往东赶车。”
“我以为那是为了快点进城,应付城门站岗哨兵呢!”无奈之下,我拉紧老马缰绳,把棚棚车调头向西,直奔教堂而去。
该怎么概括我这次进城之行的心绪呢?来时如同欢快的小鸟,等到了教堂,我就成了一只哑蝉,失声了。灵灵妈妈走进教堂,与身披黑衣的牧师交谈,询问他何时离开冀东去江宁传教,灵灵则没有跟随在她妈妈身边,而到环绕教堂的枯黄的树丛中,找闵济生说话。此时,我就如同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不知哪儿是自己的去处。我真有点后悔,不该逞能充当这次进城的车把式,结果成了一只掉了队的孤雁,独自溜回停车的地方,与那匹八岁口的老马为伍。
我与老马对视了好一会儿,它似乎并没发现我的存在,只是低垂着马头啃着草料。在百般无聊之际我又跑回教堂,寻觅灵灵的身影。也算是上天不负有心人吧,在教堂之角我终于寻觅到她的身影。真是怪了,灵灵这朵百花丛中的娇花,竟然失去了往日的娇气,就像昔日我尾随她一样,尾随在闵济生的身后。有句民间谚语:人要是倒霉喝水都塞牙,正当我偷偷窥视他俩的时候,教堂尖顶上飞过一群野鸟,一摊鸟屎从空中落到我身旁,发出“叭”的一声微响。虽然这响声不大,但敏感的灵灵回头寻找响声之际,还是发现了我的存在。可能是出于关爱自尊之故,她发现我在窥视之后,没有对我喊话,只是向我摆摆手,示意我走开。
奈何?我只好朝她点头称是。但在点头的同时,一股逆反情绪油然而生:我偏要看看你俩到底想演哪一出戏?我转过身装作离开的样子,等她和闵济生走向教堂后院的时候,我则抄近路提前到了那儿,蹲在凋谢的花坛后,想听听他俩到底要说些什么。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窥听男女之间的私秘,心跳得不能自制。他俩不再是一前一后地走,而是手牵着手前行,灵灵有时还把头依偎在他的胳膊上。这一幕儿女间恋恋私语的镜头,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直到她和他走到花坛一块石头边,双双坐在长条石上时,话语声才稍稍高了一些。
只听灵灵询问道:“你和你爸计划啥时候走?”
“在等江宁那边的最后消息,因为教堂交接有些繁琐手续。”
“我跟我妈一块儿去南京找我爸,要到北平换乘火车。要是我们乘同一趟火车走就好了。”灵灵说,“那天晚上,我与小和尚送你回家,你不是说‘有缘千里来相会吗?我相信咱们会一块儿到南京的,信不?”
“我信!”闵济生回答。
“那咱俩就拉勾说定。”灵灵话音才落,闵济生和小表姐的手指,就勾连在一起了。与此同时,灵灵似乎怕有人偷看这一幕似的,左顾右盼看了好一会儿,才把头转了回去。天哪!多亏我是个矮娃子,又被花坛遮挡着,不然的话,难逃灵灵那双大眼睛的搜索,要是被她发现我藏在这儿偷看,从小形影不离的小姐弟,怕是要翻脸了。心虚和胆怯,让我没勇气再当窥视的小贼,便弯腰溜出花坛并走出教堂后门,再次去与老马做伴。这是我难耐的时间,仿佛有当了弃儿的感觉,我真想哇哇大哭一场,以平息心中郁闷。但是当我坐在老马旁边,双手遮住双眼要哭的时候,古人那句“不如意事常八九”的格言,便在我身上应验了——牧师和他儿子闵济生与灵灵母女步出教堂。我只好先长出两口气,以平息内心的委屈,装作像平常一样站起身,先向他们招手,再帮灵灵母女上车,最后与教堂门前的父子挥手告别。
在归程上,我摇晃着马鞭,装出欢快的样子,以防小表姐这个机灵鬼看出任何破绽。但是车一出城门,灵灵对我的“审讯”还是开始了,“这一个多时辰,和尚你到哪儿念经去了?”
我说:“老马饿了,我喂它吃草料。”
她莞尔一笑:“就没到教堂里外转转?”
我说:“去了。本想去找你的,但是肚子不让我去。我拉稀跑肚,一趟趟净跑茅房了。”
“真是累坏小车把式了,回到家我给你找止泻药,吃下一剂就能好。”姨妈对我启唇而笑之后,对闺女提出一个要求,“灵灵,你心疼一下小和尚,替他赶一会儿马车,我在边上给你保驾护航。让他到车里好好休息一会儿,行吧?”
“行!小和尚,咱俩换个位置。”
此举可谓是正称我意,我把马鞭交给她,便龟缩到车内一角,合上双眼。姨妈可能是怕我冻着,还把车里的毛毯盖在我身上。我先是身子渐渐变暖,之后连内心也暖和起来。可能是浓浓暖意之故吧,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拷问自己的童心:你到底是在生灵灵的气,还是生闵济生的气?为啥只要见到他俩在一起,你就如同没娘的娃儿那般,找不到东南西北了?她是谁?她是你的小表姐,总有你东我西、天各一方的日子到来。今天的事实摆在了你眼前,你不能总是她身后的影子吧?
一阵胡思乱想之后,我有点感谢此次行程了,因为“光葫芦头”的一双童眼,居然看穿了小表姐的心灵去向,证明自己真的长大了……想到这里,我猛然掀去身上的毛毯,拱到车前并夺过灵灵手里的马鞭说:“你赶车太慢了,还是我来吧!”
姨妈阻拦说:“你在生病,可别瞎折腾。”
灵灵高声责怪我说:“你是疯了,还是……”
我打断她的话,有生以来第一次挑剔她说:“车赶得这么慢,怕是要天黑才能到家,还是让给男儿汉撑鞭吧!”
“哎呀,一个男娃变成男儿汉了。”灵灵为我拍着手尖声叫好,“小表姐为你庆祝!”
我半遮半掩地回答:“这是来教堂,受到了启发。”
灵灵似有所悟地追问:“说下去,你看到什么了?”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说完这句话,我便缄口无言,只是把马车赶得快快的,致使这辆棚棚车,在崎岖山路上颠簸起来。灵灵娘俩异口同声地让我放慢车速,以防车子出事。对她们的话像听耳旁风那样,我依然赶着马车一路疾行。当娘俩又一次警告我“别发疯”时,我用马鞭朝村口一指喊道:“看见了吗?快到家了。灵灵爷爷正手搭凉棚,站在徐公祠台阶上,向我们遥望哩!”
“噢,都到家了?”姨妈抬头眺望了片刻说,“你俩眼尖,看看爷爷旁边好像还站着一个老人,那是村里的谁呢?”我俩看了又看,分辨不出那个陌生的老人是谁。直到马车停到家门口时,我们还是一头雾水,认不出那位老者是张三李四。徐家祠的老人不多,但没有一个老者留着长长的银白胡子。
最有意思的是,当马车赶进村子,灵灵爷爷没有首先询问我们进城的情况,而是把身边那位老者推到我们面前,并考问我俩说:“你俩都有一双童真慧眼,看看认不认得这位老大爷是谁?”出现在我俩眼前的这位老者,个子高高的,头上戴着顶灰色棉帽,身着一身农民的棉衣,脸上长满银色的胡子。当我俩凝视他的时候,他咧开嘴对我俩微微而笑。
我抢先回答说:“瘦高个儿,一脸银白胡子,挺像教堂里耶稣的。是不是我们去了教堂,耶稣跟着我们回来了?”
灵灵若有所思地说:“有点似曾相识,可我一时认不出来。”
灵灵爷爷和那银白胡子老人,彼此会心地相视一笑之后,便催促我们娘仨先去吃饭,两个老爷子便去了书房。不要说聪明过人的灵灵在这幕人间大戏里当了睁眼瞎子,就是智多星诸葛亮再生,怕也想像不到,在我们进城去摸木马之头半天时间里,徐家祠发生了这个令人目瞪口呆的奇迹。我们无法寻觅其踪影的人,整装打扮现身在我们眼前。
这是吃过晚饭后,灵灵送我出院经过她爷爷书房时,才破解了的秘密。当时,落日已经西沉,我们途经她爷爷书房时,灵灵突然低声对我耳语道:“你脚步放轻一点。”
“为啥?”
灵灵说:“我还是觉得那白胡子老头,有点面熟。”
我说:“你别说梦话了,快走吧!”
走到书房过道的刹那,灵灵一下子拉住我的衣襟:“刚才他只是对咱俩一笑,并没与咱俩对话。你听,这话音……这话音是不是有点儿耳熟?”
我好奇地停下脚步,与灵灵支起耳朵,只听那陌生人对灵灵爷爷说:“真是感谢徐家大叔,先让这两个小字辈检验我能不能过关,想不到他俩当真没认出我来,让我在徐家祠能安心地住下来了。”接着灵灵爷爷的一番话,不仅让我和灵灵心惊,还顿时明白了一切。老爷子的话是这么说的:“功劳不在我,全在冀东军区给你改形换貌,把你一个三十多岁的硬汉,变成了一位老翁。不用说两个娃儿认不出你骆江老师来,陈郎中带你来我家的时候,连我都两眼失灵了。”言罢,两个人同时大笑起来。
听到这里,我已耐不住惊愕之情,对灵灵小声说:“我明白了,那老人是化了装的骆江老师,他……他来这里为啥?”
灵灵飞快地用手捂住我的嘴,用目光示意我不要出声。
我连连点头,并蜷缩在她身边,像听天下离奇故事那般,把骆江到徐家祠来的原委听了个一清二楚。事情是这样的:王大痦子被炸死在老爷岭之后,县里的国军就认定骆江与此事有关。因为是王大痦子下的铁令,驱赶“白字先生”离开学堂的,后来王大痦子死于地雷爆炸,是骆江指使的报复行为,从而推断骆老师为赤色分子,派兵去丰润县还乡河一带清剿。冀东八路军地下组织,为了地区和骆江的安全,觉得“越是危险的地方越安全”,便给他整容化装,通过陈郎中把骆江老师送回徐家祠来了。灵灵爷爷让骆江躲开人们的视线,安排他清扫祠堂,因为学堂被封门后,便没有人进进出出,堂门挂上铁锁,正好可以当作地下党开会接头的地方。骆江感谢老爷子的精心安排,并提出要看看他小时候读私塾时的小伙伴——灵灵爸爸的童年照片。之后,书房内就寂静无声了。
我无法形容我和小表姐此时的心情。当室内对话消失之后,不仅我的心狂跳起来,甚至仿佛听见了她咚咚的心跳声。
“咋办?咱俩去见他不?”我问她。
她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没有回答。
我抬头看看她,本来就如桃儿那般红红的脸,此时变成紫红,就像大山脚下醉秋的枫叶。她沉默了许久,才百感交织地吐出了她的心语:“和尚,爷爷以假乱真,本意是不想你我认出骆老师来,可我要是不去见他,我一辈子都会有负罪感。良心逼着我应该去见见他。你要是想陪我一起去的话,得答应我一件事,你为我代笔写信的事,烂在你我肚子里不要提及。不然的话,我就算磨破嘴皮子,也难以说清楚。你同意不?”
我连连点头:“同意,我想陪你一起去。”
我俩是悄悄走进书房的,由于老爷子与骆江老师全神贯注地在翻看照片,加上天色黑了下来,竟然没有发现我俩进屋。这正好成全了我和灵灵,能看到骆老师手中的照片,是他与灵灵爸爸幼小时的同窗之照。他边看边与老爷子大发感慨地说:“唉!我家里穷,私塾只读了两个月,就回家种地去了,故而当了‘白字先生,结果弄得学堂封门,七里八乡的娃子没学可上。”
灵灵爷爷刚要回话,灵灵便抢先开口了:“骆老师,您虽然读书不多,可是比我们娃儿更了解中国,我再次向您赔礼道歉。还要告诉您的是,我和我妈要去南京找我爸,我一定会向他讲述我的无知和幼稚。”
灵灵的声音虽然稚嫩,却如同一声炸雷,把正在看照片的骆江和老爷子,惊得呆若木鸡。老爷子嘴唇哆嗦了半天,才询问我俩说:“你俩……你俩不是在吃饭么,怎么……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我为小表姐挡头阵,说:“吃完饭她送我回家,穿越过道时,你们的谈话我俩都听到了。不然的话,我俩就是长着火眼金睛,也认不出满脸白胡子的就是我们的骆江老师。”
骆江老师猛地扯下贴在脸上的银白胡子,两眼放光地对着我俩说:“那就还原我骆江的本相吧。我对不起学堂的同学,更愧对你小灵灵。你写给我的那封道歉信,我当成一面镜子保存下来,以自照我文化的瘸足!”
我俩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灵灵爷爷就夺过骆江手中那缕银白胡子,并快速地给他贴到脸上,然后一字一板地警告我俩说:“记住,不许向娃子们走漏一丝口风,这事儿不仅关联到徐家祠的安定,还涉及到冀东的时局动向。”
出乎意料的是,在我连连点头称是时,小表姐做出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动作,以表示她的坚定。她用牙咬破食指,以鲜红的血浆向她爷爷明誓。屋子里顿时乱了,老爷子喊来灵灵娘,让她给灵灵包扎伤口,他则带着骆江老师,去了徐家祠堂。我本来想安慰一下小表姐的,但她仿佛忘了十指连心之痛,竟然朝我笑笑说,今天太累了,让我快点回家睡个解乏的好觉。
记得,我从落生时起,就不懂大人们说的“失眠”是啥意思,但是从这天起,我知道失眠的滋味了。我左右翻身了多次,就是不能入睡。至于为什么难以成眠,实因一天的经历太刺激了,从赶车进城摸木马和教堂里对小表姐的窥视,直到“白字先生”神奇归来的不可思议,像风车般旋转在我脑子里,直到天快亮了,我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早上,我是被爷爷叫醒的。我从炕上爬起来,首先想到的事,是去看看小表姐的伤指。但在吃早饭的时候,爷爷提出来一件大事,让我心中没了方寸。他说:“昨天午夜,灵灵爷爷从祠堂来了咱们家,当时我挺纳闷,为啥半夜三更来叫门?聊完了我啥都一清二楚了,那就是灵灵娘俩要南行了。灵灵一家人都是文化人,建议你不能像你爸妈那样再当钻玉米地的庄稼汉,要去大城市读书求知。我如梦方醒,怎么能让我可爱的孙儿,在农村无学可上当混混呢,于是连夜给你在北平教书的四叔写了封信。我本想今天抽空进城把信发出去,可是你也知道你们的骆老师回来了,灵灵爷爷今天在祠堂里要找几个贴心人,锁上祠院铁门开个小会,而你去上学的事,又让爷爷心急如焚,我的意思是你去县城邮局一趟,行吗?”
事情来得太突然,弄得我一时不知所答。就在我发呆发愣的时候,爷爷喜笑颜开地摸了摸我的光葫芦头,道破他腹中玄机说:“本来我也舍不得让我孙儿走这么远的路,可是昨天你不是当过车把式了嘛,咱们家的那头毛驴比灵灵家的老马更好驾驭,今天你能骑着咱家的毛驴去,咋样?”
此刻,昨天小表姐夸我像“男儿汉”的赞语,猛然升腾到心头,我立刻答应爷爷说:“我听您的,小和尚真想变成《西游记》里的孙悟空。”可是人间万事,总是“人算不如天算”,当爷爷忙碌着赶会去了后,我装好爷爷的信,牵出毛驴准备上路时,天上突然飘落纷纷扬扬的白雪。我想,这是老天有意给我出难题,考验我这个小和尚有没有变成孙悟空之勇,于是我回家找了件棉袍穿在身上,准备上路。就在这个时刻,爷爷从祠堂跑回来,把我和毛驴拦在门口,对我下达了铁令,下雪天山道路滑,等天好了再放行。我与爷爷争论了好一会儿,爷爷说他没有时间与我磨嘴皮子,他是看见下雪才逃会出来的,让我回家等待雪停再去。他大概是怕我不听话,还用阴间鬼怪恐吓我说:“死鬼王大痦子,就想报复咱徐家祠的人哩,对娃子更不会放过。听爷爷的话,立刻回家。”
我生气地叫喊起来:“爷爷,让我去的是您,阻拦我去的还是您。”
爷爷安抚我说:“不是爷爷变卦了,是天老爷变脸了。”
百般无奈之下,我只好把毛驴拉回牲口棚。
童心像个善变的玩偶,当漫天飞舞的雪花渐渐变成鹅毛大雪,白了大地,白了村舍的时候,我惆怅的心绪,渐渐被欢快驱赶得无影无踪。我想起了往年的雪天,与小表姐堆雪人、打雪仗、钻雪堆的开心之事,并想再重新享受那样的快活时光。于是,我像一只发了疯的幼犬似的,跑向她的家。当到了她家门口,内心的自问不得不让我转身而回——她的伤指如果触到雪水会红肿发炎,怎么能与我再玩雪呢!
怎么办?我决定还是去看看她的伤指,以平息内心的牵挂。出乎我意料的是,她家大门平日总是敞开着的,今天却大门紧闭。最初,我猜想可能是因为骆江重返徐家祠堂,出于警觉,不敢开家门。但当天下午,我踏着厚厚的积雪,再去她家探视时,家门依然紧闭。情急之下我用手掌连连拍打院门,小小的巴掌拍得红肿了,院内依然没人应声。
我哭了,直到泪水在脸上被冻成滴滴冰珠。
直到下午,爷爷从祠堂开会归来,我才从爷爷嘴里知道,灵灵因手指疼痛难忍,而简单的纱布包扎难以止疼,她爷爷心疼这个掌上明珠,便让家中的伙计连夜赶车送往陈郎中开的药房,疗伤去了。对我说来,可谓是漫长的等待,因为老天爷并不因为我的焦急,而停下漫天播撒的白絮。几天过去了,山峦变成了起伏的银蛇,大地一片银装素裹。想来,小表姐是被雪困在陈郎中的药房,而不能回家了。
一颗本来就失衡的心,变得更为忐忑不安。为了能早点儿见到小表姐的归影,我一次次到路口眺望,天地间连个鸟影都不见,哪有人影?最后,不得不捂着被冻红的小脸失望而归。我本来是爱雪如命的娃子,因为灵灵的不归,而开始盼望日出天晴了。爷爷知道我的心思,便取来纸笔墨砚,让我自学自练文笔并以此转移苦涩心情时,我在纸面上留下如是的自白:
老天爷你行行好
别再往下撒雪屑
太阳神你别睡觉
你一睁眼冰雪消
人间万物咧嘴笑
猫狗撒欢喜鹊叫
小表姐你快回家
我俩一块堆雪娃
男娃我,女娃她
摆在村口当念想
若问这是为了啥
离别日子快来啦
是不是我的童心抒发感动了上苍?当我在纸上胡写乱涂的第二天早上,窗外居然照射进来一缕阳光。我发疯似的跑出去,没有看见小表姐的归影,却看见我爷爷骑着毛驴上路了。我追了上去,连声呼叫“爷爷——爷爷,你这是去哪儿?”爷爷告诉我,时间不等人,他去寄那封发往北平的信。之所以不让我去,是因为化雪的山路同样难走。爷爷大概怕我无事可干心烦,便让我去干一件事儿,院墙边葫芦架上的葫芦,秋天没摘净,趁着还没有风干,把它们摘下串起来,留着过大年时,用它当喂养冬蝈蝈的窝。
确实,从我有记忆时起,每到春节听葫芦里蝈蝈的啼鸣之声,都让我乐得合不上嘴,但在这个雪后初晴的日子,我奉爷爷之命来到院墙边,抬头观看那披着白雪,零零星星的几个银葫芦时,却失去攀上院墙采摘的兴趣。何故?我已到了要告别光葫芦头的年代,离开这片生我养我的乡土了。因而我违抗爷爷的成命,躺到土炕上睡大觉去了。
俗话说“梦是心中想”,因而在那个白日梦中,真的出现了小表姐。她从雪地中跑来,向我举起绷带包着的手高声喊道:“小和尚,我回来了!你想我了没有?”
我迎了上去,乐得合不上嘴:“你再不回来,我都想钻到雪坟里去了。”
“要当鬼咱俩一块儿进坟。”灵灵把嘴对准我的耳朵,话音突然变得轻而又轻,吐出蜜糖般的甜甜细语,“你要问为啥,因为我不走了……”
她话音虽轻,对我却如一声响雷。我傻呆呆地说:“你说啥?你不走了?”
她连连点头之际,我高兴得喊出了声:“这不是梦吧?!这不是……”
“你就是在做梦!”摇醒梦中人的是早上去城里寄信的爷爷。此时他回来了,用凉而带着寒气的手,抚摸着我的前额说,“你做了个啥梦,还喊叫出‘这不是梦?”
我浑身打了个冷颤,从被窝里坐了起来,但心还游荡在梦中。她说她不走了,就留在徐家祠了,那我也不走了。但是爷爷接着说的一番话,让我从欢乐的顶峰,跌向了谷底。他说,他进城寄信归来时,在山道上拐了小弯,顺便到陈郎中的药房看了看治疗手伤的灵灵母女。未曾想到这个一直为八路军牵线搭桥的陈竹楼,这次又为灵灵母女南下一事,顺手搭了一座便桥。他借城里有人得了急病,接他去给人看病之机,到教堂与牧师父子商定了南下的时间。当时,村镇居民不知啥叫电话,但教堂与教堂之间早已有了电波往来,于是一通百通,灵灵母女俩连南行的日期都定下来了。因而,当爷爷述说了与我梦境截然相反的结局后,我内心翻江倒海,索性穿起棉衣棉裤,追问爷爷她娘俩何时回村?
爷爷抚摸着我的光葫芦头,没有立刻回答我的追问。他从棉衣口袋里掏出几块糖球,强塞进我的嘴里说,这是灵灵让他带给我的,先甜甜我的苦嘴。糖球只是甜了我的舌头,但没能甜了我的心。爷爷可能见我依然一脸苦相,才告诉我灵灵娘俩已经与他一起回村了。我迫不及待地跳下土炕,说是去谢谢她的糖球,但爷爷狠狠抓住我的衣袖,告诉我她们娘俩是骑着陈郎中驮运药品的马,穿越厚厚积雪覆盖着的崎岖山路回来的,归程之艰辛难以言表,此时怕是躺在炕上缓解疲劳呐,所以勒令我明天再去她家。等待对我的童心是一种煎熬,我只好承受这种煎熬。
小表姐与我可谓是心连心的娃儿。第二天早上,我刚要出门之际,她却先来拍打我家院门了。我一开门,她首先塞给我一个绣着一朵莲荷的小布包包。
我急不可耐地问道:“这是啥东西?”
“你打开包自己看吧。”她说,“我保证你一定喜欢。”
我打开包包一看,里面竟然是两根细长的发辫。
我正在发愣时,她用手拍拍我的头说:“小和尚,你没有忘记我俩钻荷塘玩藏猫猫的日子吧,你找到我藏身莲荷之间时,曾紧揪着我的两条小辫不放,结果两个人都倒在荷塘的泥巴里。今天我把昔日你抓着不放的辫梢,用我妈绣成的莲荷包包好,给你送来留个念想!”
我顿时哽咽地失语了。何以如此,小表姐送来的童真记忆,让我激动得无言以对,但她话中的“留个念想”,又让我的心如同跌落悬崖。她来我家,是与我告别的。灵灵见我久久无言,笑眯眯地看了我好一会儿,开口问道:“你不是说你长大了,从小和尚变成男儿汉了吗?”
这句话点中了我的脉门,我鼓起童心之勇说:“你这是与我告别来了,我内心明白总会有这一天的。”
她习惯地摸摸我的葫芦头,然后笑眯眯地问我:“那你还我点什么礼物呢?”
我把这两天的心思一古脑儿抛给她,并立刻拉起她的一只手,跑出家门到了村口雪地上,提出我和她分手之前,堆两个小小雪人的意愿。其理由是:待雪人溶化了,我们俩的魂儿便钻到徐家祠泥土中去了。
她尖叫了声“好”,我俩便开始了圆梦童年的游戏。大约用了一个多时辰,两个雪人便堆成了。为了区别男娃女娃,她解下红头绳挂在较高的雪人头上,我则用手把另一个雪人头上的雪压平,让它光溜溜的,象征那是我的光葫芦头。之后,灵灵从口袋里掏出两颗糖球,塞进两个雪人嘴里。
我拍手哈哈大笑,连声叫好。
灵灵在微笑中却好像另有所思。
还没容得我询问,她主动对我道破了心机:“你刚才说了,雪娃终究会化进泥土里。我无法带走它,你该还我一件让我能保存下来的礼物。”
我陷入沉思默想之中,但想来想去也想不出还她什么礼物,才对得起她给予我的莲荷包包。聪明过人的灵灵,此时在我耳边尖叫了一声:“有了,有了!你看你家探出院墙的棚架上,不是还挂着葫芦吗?”她边喊边向院墙根跑去。我明白了,便立刻抢在前面爬上墙头,把棚架上残留的几个葫芦,都摘下来递给了她。灵灵选择了其中一个最小的葫芦,擦了擦上面的雪花,揣进了怀里。
之后,灵灵提议去学堂看看,但因那里藏着骆江老师,门外上了铁锁而无法进入。我便扛来木梯子,俩人同时登上木梯,在围墙外遥看往日念书的校舍。让我俩同时吃了一惊的是:白雪覆盖的庭院内冷冷清清,只有银白胡子的骆老师,在清理着院内积雪。我俩本想多看一会儿,不曾想到徐家那只护宅的长毛白狗,似乎嗅到了异味,便对着天狂叫起来。骆江老师很快躲进堂室,我俩吓得跳下梯子,在墙根下屏气吞声蹲了好一会儿,才离开这座我俩曾经读书的学堂。
此时已近中午。灵灵对我晃晃那个小葫芦,并对它亲了一口,说她还要陪她娘收拾东西,南下之前,她娘要带她去姥姥家辞行,便与我匆匆告别了。当我扛着梯子向家中踽踽而行的时刻,不知为什么她朝我喊话:“小和尚——小和尚——”当我回过头来,问她有啥事时,她把双手卷成喇叭筒状对我喊道:“没事——没事——你可别把莲荷包包丢了,那里面藏着两个‘发小的童话。”我当时心中真是酸甜苦辣五味俱全。当我把梯子放回家,又把棚架下几个葫芦拾起来,放进爷爷屋内之后,突然悟到与小表姐分手的日子,可能就近在眼前了。我之所以有这个预感,是因为灵灵的姥姥家,在离天津火车站很近的杨村,刚才她又说去收拾东西,会不会这一去就是两个“发小”的永别?
我想到她家去看看,但刚到了家门口,爷爷正好从她家东倒西歪地走出来,在旁边搀扶他的是灵灵爷爷。我以为是爷爷突然得了啥病,但灵灵爷爷对我说:“你来得正好,刚才我约你爷爷一块儿喝‘徐九经老酒,想不到他腹中无量,才与我碰几杯,就醉成了这个模样。我正扶你爷爷回家呐,小和尚你来得正是时候,替我完成这个差事,快扶着你爷爷回去!”
我心里虽然暗暗自语“我真倒霉”,但面对眼前情景,只好返身回来搀着爷爷回家。爷爷躺倒炕上不久,便发出了醉酒后的鼾声。爸妈到磨房磨玉米碴去了,把做好的饭菜放在锅里热着,等我回家填饱肚子。小小的我却无心进食,整个心神被爷爷醉酒一事占据了。过去两个老爷子聚会,都是选在大年和小年,今天又非年非节,灵灵爷爷何以会请我爷爷到他家碰杯?由爷爷醉倒之事,我又联想到灵灵上午来家送我荷包并向我索要纪念礼物之事,显然这一切,都似乎指向了灵灵即将告别乡土。这个一加一等于二的判断,不仅让我坐立不安,甚至让我产生了再去灵灵家一趟的念头。可是醉卧大炕上的爷爷,身体比灵灵爷爷虚弱得多,万一我离开后出点啥意外,我这小字辈将痛恨一生。
怎么办?我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走来走去,不知如何是好。直到天已昏暗,爸妈从磨房归来,逼我填饱肚子之后,爷爷才从醉酒中醒过来。我心里承受不下沉重的心事,便把我心之所思,一五一十地讲给爷爷听了。
爷爷睁开醒酒之后的双眼,夸奖我说:“小孙儿,你真是长大了……”
我着急地打断他的话问道:“爷爷,她娘俩啥时候走?”
酒后吐真言,爷爷说出一番让我非常惊愣的话:“灵灵家的马车,早已经等在徐家院里,为了怕惊扰乡邻,影响徐家祠的安定,选择在天擦黑时动身,还特意叮嘱咱家,不要前去送行,因为眼下时局不定,怕引出啥是非来。”
此时,黑夜已然降临。我难以平复惜别的心,还是挣脱爷爷阻拦我外出的手,抄起桌上的手电筒,踏着积雪跑到灵灵的家院,遭遇的却是又一次大门紧闭。我虽猜想出灵灵和她娘已经走了,可还是用力拍打大门。在大门的震动中,我有个惊奇的发现,一张纸片顺着门缝滑落到地上。我打开纸片,在手电的光束下,读到的是灵灵留给我的一封告别信:
和尚,我走了。我知道你还会来找的,便留下小表姐这几句心头话:那个光华闪亮的小葫芦头,我一定好好保存,因为那是我回忆童真之泉。一波一浪都深藏在其中。当然,里边更有你小和尚的哭声和嬉笑之声,还有一双凝视我的童眸。这些将陪同我到永远。
你也快要离开乡土了,让我对你说两句助兴话吧!你到了大城市,无论碰到多少难题,都要拿出你当小车把式的勇气来。我相信你会成为真正的男儿汉的。再见了!
灵灵行前
我在这次归家途中,没有再流下一滴泪珠。因为这次分离对我像是一剂强心之猛药,让我第一次有了告别乡土之恋,去城市求知的欲求。因为我前面走着小表姐这尊偶像,所以在当夜回到家之后,我是面带笑容来到我爷爷身边的。在我上炕入睡之前,除了把灵灵的告别短信装进那个莲荷包包之外,还请求爷爷下次为我剃头时,不要再把我剃成光葫芦头,我需要一个瓦片头,以告别小和尚的童真岁月。
爷爷对我的要求心知肚明,因而他给我剃头的时候,开心地对我笑道:“你小和尚的名儿,也从今天取消了,因为你的头上多了一撮毛!”
我说:“孙儿到北平后,愿意当一撮毛的孙悟空。”
爷爷为我这句话,开心地大笑起来。爷爷的笑声像是冬日暖阳,从这天起白雪开始溶化,雪地上那两尊雪娃,连同我的童梦一起消失。不久,家里收到北平家叔的一纸回信,他希望我这个冀东山乡的娃儿,尽快到皇城北平来读书。于是,在年底之前,头上多了一撮毛的我,便追随着小表姐的前影,坐上家里的马车,直奔北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