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日子

2015-05-30 10:48曾强
牡丹 2015年6期
关键词:玉花铁牛金花

曾强

黎桂蓉对电话声越来越敏感,简直有点疑神疑鬼。

手机是在市里当教师的女儿玉花给买的,铃声也是玉花给当场设定的,是那个叫宋祖英唱的《好日子》,歌是不错,声音也甜,就是一来个电话,响响亮亮那个吵!玉花当时就说,还不是怕你听不见么。黎桂蓉眼睛也斜着,直直撩了女儿几眼说,我还没老到耳聋眼瞎躺在炕上要你们伺候的地步吧?玉花就拉着黎桂蓉的枯手嘿嘿嘿笑了,哪儿呢,我妈咋能老成那样呢,我妈永远都年轻,永远都不会老!这几句话说得黎桂蓉眼睛马上翻回到正常,也跟着笑了,不老?我不老?那不成了妖精了嘛!

听到手机响或看到手机,黎桂蓉大都能记起这场景,想起类似这样的话。想起这些话,黎桂蓉心里就不由得一颤,似乎血也涨上了老脸。她每次双手都要下意识地抚一把脸颊,觉得脸多少有点儿烧。

对了,最初就是跟他,就是跟眼前这个铁牛这样子说的。

此时,铁牛就穿着件军绿色大衣坐在屋地的板凳上,眼睛看着她,一口接一口地吸烟锅。这烟呢,也不是小卖铺买的卷烟,再贵价钱的卷烟黎桂蓉闻着都嫌呛,就像她年轻时当妇联主任闻见哪国客人参观村子地洞时身上发出的那种……怎么说呢……有点类似大牲口发情的体骚味!臭,或腥腥的那种臭,真臭!她不喜欢,十八个不喜欢!虽然闻上去,一般人是闻不到卷烟有什么特别的味道,但她就敏感,总是掩着鼻子说能闻到那种薄薄的丝丝缕缕的刺激。卷烟怎么就有臊臭味儿呢?谁都不清楚这是什么缘故,私下有人就说黎桂蓉太矫,甚至怀疑她是否有点变态。但她偶尔回来的男人之后就彻底戒了烟,当年那些村干部在她跟前也极少抽烟了。铁牛呢,从来也不抽卷烟,他打小就吸祖传的绿翡翠嘴烟锅。当然,省钱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他觉得卷烟味儿不地道,就像庄稼上了化肥,远不如他在自己院里种的烟叶——小兰花。他知道黎桂蓉一直喜欢这味儿。铁牛曾经问过黎桂蓉原由,黎桂蓉只是笑,不说啥。但她内心,其实早恍然想起了从前,想起了那遥远的六十多年前,想起了她的荒凉但亲切的山村故乡,想起了她的父母兄弟亲戚,也想起了她小时候的许多玩伴。那时,她家跟铁牛家邻居,隔着一堵石头院墙,两人同岁,两小无猜,经常在一起玩过家家的游戏,他当爹,她当妈。再后来上学,小学、初中,她和他还是同学,调皮捣蛋的他放学路上经常偷偷抽他爹的烟锅,她觉得忒好闻,就像漂浮在土窑洞上的袅袅炊烟,天空是多么明艳亮丽……时间过得真快啊,一晃,就是一个花甲之年过去了。但六十多年过去,黎桂蓉依然能清晰地不厌其烦地记得曾经那些纯真的无忧的美好日子。

一想到从前,黎桂蓉脸上就有了盈盈笑意。于是,他也呲开豁牙,随着轻轻笑。黎桂蓉察觉到了,她扭过头看铁牛,口气比较冲,你瞎笑啥呀?

嘿嘿嘿,还不是看你笑呢么。铁牛腼腆了。他在黎桂蓉面前总是习惯腼腆。记得多少年前也就这样。而她从来就是这么任性霸道。

我笑就许你笑啊?!

嘿嘿嘿,嘿嘿嘿,你看你,你笑就不让我笑啊?这人!最后两个字铁牛是小声嘟囔的。但黎桂蓉耳背是有点,却是奸聋,凡对她不利的话,或者说凡她注意的声音,她一准能听见。

我这人咋啦?老啦?

不咋不咋,你能咋呢。你更不老,真的,一点都不老,还跟当年一样……好看呢。

唉,屁话!人哪能不老呢,你以为我真是老不死的妖精哪!黎桂蓉眨巴眨巴凶狠犀利的老眼,摇摇头,突然声音就温柔下来,铁牛哈,实际上,你也不老呢!你还是当年那个傻小子愣样。她顿了顿又说,铁牛,你坐在地下干啥呢,你上炕来嘛,我有点冷!

铁牛看看直挺挺抱着身子坐在炕上的黎桂蓉,摇摇头,嘿嘿嘿笑笑,在炉坑边磕掉烟灰,装了烟锅,慢慢起身,爬上炕,脱掉大衣,挨着黎桂蓉坐下来。

来,过来,你抱着我,抱着我嘛!

这话铁牛听得心痒痒。仿佛他已经等过多少年似的。铁牛顺从地挪到黎桂蓉身后,双腿把她全部盘住,两臂抱住她瘦小的前胸,把头搁在她的肩上。黎桂蓉也把两手再捂上铁牛的手,身子后仰,两人前后脸挨着,她们就这样眯着眼,依偎着,当年摇秋千般轻轻地摇晃着,摇晃着,仿佛时光细细碎碎地从屋顶流淌下来,散漫而温暖。

好,真好呢。铁牛听见黎桂蓉这样呢喃。

黎桂蓉也听见了自己缓缓跳动的满足的心音。

这样的好日子已经有过很多。黎桂蓉几乎记不起有多长时间了。

黎桂蓉其实后来仔细品味过,这也许才叫安心,才叫一个人的幸福吧。

自从铁牛来了以后,黎桂蓉一直感觉到,心里比较踏实。这感觉比男人活着的时候舒服的多,也强烈的多。男人活着的时候,老在煤矿上,一年也就一个月探亲假,大多时间,是黎桂蓉自己一个人独守空房。没个暖和的男人身子挨着也就罢了,即使寒冷到心底又有谁能帮你!更因为他在矿井一线,矿山事故多,那时还要替他整天担惊受怕,怕村子喇叭喊她接电话,怕他哪一天突然血淋溅糊地死着回来。后来,他终于回来了,死是没死,也没个好,矽肺!没几年竟然还是死了!黎桂蓉的天一下就塌了,日子黑暗而凄凉。那段不堪的日子,要不是有三个需要不停操心、揪心的孩子,她几乎就撑不下去了。现在好了,身边每天都有个人,好似宫廷戏里娘娘般的受人伺候,给买菜,给做饭,给洗锅,跟睡觉……黎桂蓉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愁,什么也不怕,她内心从未有过这样的安然踏实。

不过,也不能说她啥也不怕。这阵子她就怕手机响。铁牛也怕。那《好日子》唱起来,简直有些惊心动魄,对,就是有点哪个戏里惊心动魄的意思。

给黎桂蓉打手机的没别人,一准是她的几个子女,尤其是女儿玉花金花。

玉花她们给黎桂蓉打电话,无非两个问题,一个是,问候她妈身体怎么样,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没感冒咳嗽头痛血压血脂升高吧之类。这是寡话,闲话,扯淡话,没啥。黎桂蓉听电话,铁牛也赶紧竖起耳朵跟着听。光听这样的问候,她们都比较放心。关键在第二个问题,她们什么时候回来!如果孩子们说要回来,就麻烦。铁牛不能叫她的孩子们不回来,黎桂蓉更不能不叫自己的孩子回来。她活着,这就是她们的家,她们是回家来看望她们的妈哪!这谁都明白。谁能阻止得了孩子们回家呢!不能,绝不能。

所以她们就怕。黎桂蓉怕,铁牛也怕。越来越怕。

铁牛来跟黎桂蓉这样一块儿朋锅搭伴儿过日子,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他们都能记得刚来时的情景。

那是近冬的一天,也是玉花爹百天忌日。吃过晌午饭,玉花哥妹一家家大大小小都走了,黎桂蓉正披着棉衣呆怔地靠着被垛看玻璃窗外面的一小块空旷冷清的天,突然就发现有个黑影进了院。他不像恍惚中活着的男人,却左顾右盼,渐渐靠近窗户,手搭眉头扒在窗上瞄。

谁?!不辨人鬼,黎桂蓉就有点紧张,声音也不由自主变得尖厉。虽然过去很多的日子,都是她自己一个人过,但那时男人毕竟活着,家里即使再空也好像还是有个主心骨,她从不过分害怕什么。现在男人刚殁了,院子就突如其来冒出一个人影子,谁知道好歹,谁知道他想谋什么!黎桂蓉突然就觉得特别孤独,无助,不由得就心虚,害怕。她就习惯地想下地先把橱柜里的菜刀取上来,掖到身后被垛下,关键时候或许能吓唬一下……但此时这人说话了。

噢,桂蓉吧,是我。你……你认不出我来啦?

你、你……啊——你是铁牛?

嗯,嘿嘿嘿,是我,是我铁牛!桂蓉你真好记性,你还认得我呐。

噢,还真是你啊,铁牛!那就……别在院子站着,进家,快,进家来坐吧。……我还当是哪里来的坏人呢。

铁牛就进了黎桂蓉的家。进了堂门进了家门,铁牛就呵呵呵地站在屋地傻笑起来。我能当坏人?唉,坏人都是些有办法有本事的人哪。……不过啊,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好人也要有好人的本事呐。要不,当年,你也就不会嫁到这里来了。

黎桂蓉怪怪地盯着陈铁牛,没说话,但眼里就蓄满了泪水。她又扭头向窗外。

陈铁牛一下愣怔在那里,他赶紧说,唉,你看我这臭嘴!多不会说话,尽提些伤心事,尽提些千年万古脚盆才记得的破事!我一直笨嘴秃舌,多少年了,你是知道的,你得原谅我啊。……实际上,我今天过来,本来是听说你男人不在了,想安慰安慰你。今后,你一个人过,岁数也这么大了,又是女人家,要多想开些,要多保重自己。——哦,你看我这记性!刚才路过小卖部,还给你买了两箱奶呢,叫你每天喝点——你看我这记性!我这就取去。

别,别啊!铁牛,你就别破费啦!黎桂蓉终于缓过拗劲儿来,探手去拽铁牛,没拽住。

铁牛出门时脸色已经平缓了,说,看你说的!我一个大男人大老远来看你,多少年没见,咋能空手呢!你不见怪,我还怪不好意思的呢!

铁牛就取来奶,放到家里的衣箱顶上,想想不对,又放到了地下,还是觉得不对,最后退出家门,放到了堂屋正面的柜顶上。才返进屋,靠着后炕沿坐下。

黎桂蓉的身子不自觉往里挪了挪。他们都不说话。

铁牛一直看着黎桂蓉,知道她还心思很重,不得不挑起话头,你几个孩子都走了?他们都不错吧?

嗯,都走了。几个孩子也算都……不错。他们一家家现在都住在城里。儿子也是要当爷爷的人了。唉,他们实际也快老啦。一茬人一茬人顶着呢。

噢,孩子们好比啥都好!他们也都要照顾自个儿的一家子呢。现在你一个人了,要多想开些,谁都有这一天。……不过,那你咋不到他们家轮着住住呢?是他们忤逆不孝?还是你不想去?

她们倒是想叫我去,尤其玉花金花。可我去过,一点都住不惯,周围邻居一个人都不认识,想说句话也没处说,那个憋屈,简直能憋死人——那还叫人待的地方?

是是是。金窝银窝,哪儿也不如自己的狗窝。我也这样。不去儿子家,也不想到女儿那儿,平时就待在自个家里!

噢,你也这样啊。黎桂蓉这才想起该问问铁牛的境况。铁牛说,两个儿子早就各过门另洗锅了,一个孙子也有这么高了。他用手比了个大约一米的样子说,唉,自个儿挣不来大钱,谁都觉得咱没啥用了。铁牛感慨,儿子有没有都一样,不过是个遗留。倒是我女儿香香挺孝顺,嫁在本村,不隔一天就来看看,备点饭,买点吃食,拆洗拆洗衣服……唉,当年我还看不起女孩子呢,总觉得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现在可不一样了,我啥事都靠女儿。黎桂蓉插嘴说,你才明白啊!我那独苗儿子其实也就是个白眼狼,五十多岁的人了,不来还好,一来啊,就知道从我这儿刮叉东西,还总抱怨他老子当年没本事,没出息,没给他闹来万贯资财……唉,倒是两个女儿,给钱不说,还给买这买那,伺候得也细心、周到。……可毕竟,女儿再好,来得也是有数的几天……黎桂蓉突然又问,铁牛,你老婆还精神吧?

铁牛说,噢,你问她呀,她精神着呢,好几年了,一直从事地下活动呢。

从事……地下……活动?

铁牛说,可不,那死鬼跟你老头一样,自个儿跑了,好几年了,丢下我一个,听她的野蒿雀叫了。

她也不在了啊!这些年莫非你就一个人过?铁牛,那你就没再娶一个?你一个大老爷们儿,这些年是咋过来的呢。

呵呵呵,一个人也好过,那还不好过?过了初一过初二,过了十五过十六,过了今年过明年。

铁牛说的很轻快,但黎桂蓉还是从话语中品出了许多无奈和沧桑。是的,跟谁过都能过,没有谁也能过。可过跟过就不一样了。有的两口子,一辈子活的精精神神,美美满满,就是连死,也像商量好了似的,一块走。但大多家庭,早早丢下一个,那个图自个凉快去了。都说早死早转生,辈辈活年轻,黎桂蓉倒觉得,要活,还是不如两个人活个地老天荒。

天很快就黑了,黎桂蓉拉着了灯。铁牛起身要走,黎桂蓉说,走?到哪儿?你咋走,四十多里,莫非你还要走回咱们村去?

我……我……

我啥!我看你就先在我这儿住一晚……我那间耳房一直空着呢。

黎桂蓉这样说着,却像是感觉到什么,紧张地探头看看家门那边。铁牛也扭头顺着看堂屋。堂屋黑乎乎的,似乎啥都没有。但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感觉看到一个影子,一个黑乎乎的他的影子。黎桂蓉音调有些怕,铁牛,你今天还是……住下吧。铁牛看看黑黑的堂屋,又看看瘦小的黎桂蓉,犹豫了半晌,终于点了点头。

此后,铁牛就常来看黎桂蓉。一年,两年,三年……她们在一起几年了?断断续续足有五六年了吧。这事好像她们谁都记不太清,也不愿意记那么清。反正,日子就这样两个人悠悠然然地过,你好,我好,黎桂蓉觉得这样其实就挺好。黎桂蓉觉得好,铁牛当然就没话可说。他们又不像年轻人,非要那个证证明什么,也不是非要死了埋一块。黎桂蓉说过,将来死了,还是各跟各的人。铁牛明白,他这辈子跟她只能这样了。当地人叫“朋锅”。朋锅就朋锅,他不强求,他已经很知足了。

可黎桂蓉还是越来越多了些担心。黎桂蓉当然不是怕周围这片老村的老邻居们七嘴八舌、说三道四,戳她的脊梁骨,都七老八十的人了,还怕这些闲言碎语?她当妇联主任的时候,说啥话的也有,她那时就啥也不怕。那时不怕,现在更不怕。怕也没办法。她一个孤寡老人真的需要一个男人,更准确地说,是需要一个能照应她的老伴儿。她觉得,住在一起几十年的老邻居们,都经历过太多的生活和岁月,他们年岁都不小了,都应该有深切的体会,应该都能理解她。是的,附近邻居们背后对她们的议论,由最初的诧异,总能最终归结到磋叹和理解。老人也是人,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活法,比起现在的年轻人,谁能不理解这种事情呢。

但黎桂蓉还是极力想回避。回避的,是电话铃声,是她的孩子们。她不想叫孩子们知道她这么老了,不中规中矩一个人过,而是跟别的男人过;她不想叫后辈们说她,老也老了,就成了老不正经……

起头那几年,铁牛毕竟来得少,也就一两个月来一次,每次也就三五天,最多十来天,还都是农闲时间,他家还种着二十多亩山地,养着一些牲口家畜。黎桂蓉的孩子们呢,那时交通不便,觉得黎桂蓉还算不老,身体还好,自己能料理自己,来得也少,也不过逢年过节集体约定着来一次。所以黎桂蓉小心算计着孩子们可能来的时间,一般还不怕什么。可现在不一样了,一方面,交通越来越方便,而且好像是,孩子们发现了她真的有点老,或者怕她身体出了什么差错,来得就相对勤快些。另一方面,铁牛已经把村里的地都租种出去,她叫他就长期住在这里。所以黎桂蓉有些担心,别哪天孩子们突然来了碰见铁牛……多尴尬呀,叫她怎么说呢。她倒是准备了几个预案,比如说铁牛是她留得住院的,或者邻居串门的,等等。但她都觉得心虚。所以自打她有了玉花给的电话,头一件事,就是给孩子们约法三章,要求每次来,必须提前一两天打电话。她要……准备准备。玉花说,妈呀,你准备啥呢?你需要啥吩咐我们采办就行了,用你啊?哪知黎桂蓉听了竟勃然恼怒:我是我,你们是你们,不打电话,你们谁也甭回来!

黎桂蓉的脾气子女们当然都清楚,她们不愿违拗母亲的意愿,所以每次来,也都提前通知。而这样一通知,就不得不委屈铁牛。听说她的孩子们要回来,铁牛赶紧回四十多里外的老家,看他的旧房子看看老熟人看看孙子,或者,就到黎桂蓉家附近那个叫润奎的独眼光棍家躲避几天。

但一直注意着他们的个别老邻居就看不过眼了,说铁牛,她黎桂蓉有病你伺候,你有了病,反而回村叫女儿端屎倒尿;你平时整天陪她,她的孩子回来,你却要偷鸡摸狗地躲出去,你们这样名不正言不顺,图个啥呀!铁牛嘿嘿嘿笑笑说,不图啥,不图啥,你说我能图啥呢。

这样说时,铁牛心中也有一个声音在问,真的,我这样当牛做马,到底图的是啥呢?但这念头像划火柴,仅仅闪了一闪,就熄灭了。因为他的心中,一直亮着一组形象,这形象就像长久亮在心头的火炬,逼得其它所有那些小念头,都几乎没法生长出来。所以无论别人说什么,怎么看,他也不在乎。他早就拿定主意,至死都要迁就她,照顾她,甚至保护她。谁想说啥说去,又说不下一块肉;谁怎么看看去,又看不掉一块钱。想到这,铁牛突然憨笑了。因为他记得,好像这样的话,黎桂蓉什么时候也说过。

铁牛拥抱着黎桂蓉,就这样轻轻地摇着,摇着。

铁牛曾经多少次做过这样的梦呵!这梦年轻时他强烈地做过,没实现;中年时偶尔也做,也没实现。谁知临老了,土埋到脖子了,这梦竟然实现了!每天活在这样幸福的梦境中,他和她说着想说的话,拉呱着都熟悉的人和事,真是一个人最大的福气呢。

黎桂蓉突然就问起当年她出嫁时他有啥感觉。铁牛说,嘿嘿嘿,能有啥感觉,你嫁到一个好地方,嫁给一个非农户,又是挣钱的工人,最好了,村里女孩都巴不得呢。黎桂蓉问,当时你就一点也不眼红?铁牛说,我没有你们家这样的好条件,有啥资格眼红?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谁都这样。我认得自个,只能躲到背地替你们一遍遍祝福!黎桂蓉问,你说的可是真心话?铁牛说,绝对真!我是撩开肺子说心上的话,谁骗你天打五雷轰!我那些年多少次想起你,都盼着你的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更好呢。黎桂蓉却又口气变得幽幽的,唉,可怜那个死鬼,他平时在家不几天,好赖能长时间在家了,又赶紧死了!沉默半晌,黎桂蓉又问,你说你小时候就喜欢我,那你喜欢我啥呀?铁牛嘿嘿嘿笑了,不说啥。黎桂蓉转头盯着铁牛的眼睛,近乎逼迫,说么,你就说说么。铁牛反问,喜欢还要啥理由呀?黎桂蓉不依,说嘛,好好说,喜欢能没理由?铁牛支吾半天说,真的没啥,那时……就是觉着你好看……这儿也好,那儿也好,哪儿都好!站着好,走路好,干啥都好。人们都传说七仙女好,仙女咱一眼都没见过,我就觉得,你就像那个七仙女。黎桂蓉叹了一口气说,我现在都成了老核桃了,还仙女呢。连仙女的影子都没了。铁牛赶紧说,你不老!真的,你真的不老。你在我眼里,永远就是七仙女。

她们就这样相拥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仿佛世间没有别的,只有她们两个老人。她们不希望什么掺和进来,打扰他们这平静而温暖的时光。

但好几次,她们这样的情景就叫电话铃声给震碎了,《好日子》一响,黎桂蓉几乎能跳起来。直到确定了子女们电话的内容,挂掉电话,她才气咻咻地说,唉,哪来的这些寡话!你说,她们回来干啥呢!铁牛就安慰,还不是来看你这个当妈的?这是孩子们孝顺。他们能回来看看你,多好!

今天,没有好日子电话铃声,但黎桂蓉突然就听见有什么响动。

哎!你听见没,好像有啥响动?黎桂蓉一下紧张地直起身子,推开铁牛搂在前胸的手。是不是……堂门响?

铁牛正要说什么,堂屋就传来一阵女人的咳嗽声,明显是玉花的声音,妈呀,家里这是干啥呢,烟泼雾罩,这么呛!

黎桂蓉赶紧推铁牛,叫他到远处去。她自己赶紧用手理理头发,看铁牛坐到后炕,才说,你们这是搞啥呢,叫你们来时打个电话,打个电话,屁也不放一个就来了!

玉花她们在堂屋放下拿来的水果物品,感觉很不对劲儿,这家门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她们其实很多次闻到过家里有一股淡淡的烟草味,一直不太当回事,或者假装不懂事。但这次,除了特别明显的烟味,她们还亲耳听见黎桂蓉跟一个老男人说话,说些叫他们能感动或愤怒的话,她们越发证实到了一些什么。但玉花和金花对视了一眼,又看看自己身边的男人,说着这呛的,这呛的,就退出了堂屋。

黎桂蓉不见女儿女婿们进家,就叫铁牛赶紧下地穿鞋,她也下地穿鞋。就迎出门。出了门,她努力矫正着脸色,然后指着跟出来的铁牛说,你们来了咋不进家呢,噢,他,这是你姥姥村的铁牛舅舅……

铁牛赶紧上前笑着说,是玉花金花吧,你们都回来啦?那,你们娘几个好好坐坐,好好聊聊,我走了。

玉花看看金花,看看黎桂蓉,又看看铁牛,说,噢,那……您慢点。

看铁牛出了街门,众人才都进了屋。虽然进了家,其实每个人心头还都压着一个黑黝黝石头一样的老男人,或者是两个老男人。但谁都避讳说这事,甚至连呛人的烟味也不提。开门,开窗。众人又都坐上炕。黎桂蓉坐到炕头。

玉花笑着打破僵局说,告诉妈你一个好消息,我儿子国华这次在北京公务员考试,虽说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他还是闯过了,工作的事情终于算有着落了。那小子,高中起就一直有个理想,非北京不去!呵呵呵,这家伙,这下这个宏伟目标终于实现了。不过啊……他的目标实现了,我可发愁了,目前最愁的就是,将来他结婚要房子,咱没那能力,怕首付都难……金花男人说,甭怕,好多人,包括中央领导都只有一个女儿,咱国华运气这么好,说不准还能攀上哪个有钱有权的岳父呢。玉花说,他哪有那运气!金花说,你还当老师呢,你可别小瞧人!领导女儿也要嫁人,说不准咱国华就有那靠人的命。……她们七嘴八舌恭维外甥国华恭维玉花,再看黎桂蓉,似乎并没有太多的喜气劲儿。

玉花就故意再问起金花孩子的情况,金花说,丽丽这次高三摸底考试,发挥还算正常,全年级排名第一。“啊——”众人又是一番惊叹。但惊叹都是别人的,好像跟黎桂蓉关系不大。

玉花拉住黎桂蓉的手问,妈呀,你外甥外甥女一个比一个优秀,你不高兴啊?

啊?啊,高兴,高兴。你们都好,我哪能不高兴呢。黎桂蓉说。

玉花说,你猜我们这次是咋来的?嘿嘿嘿,告诉你吧,小蒋刚买了部小车,我就叫他拉我们来,试试他的开车手艺!

噢,小蒋买了车啊。那,那以后……再回来,就……方便多了。

是是是。有个车多会儿来多会儿走都方便。

金花男人小蒋刚说完,就发现金花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她们都看黎桂蓉,此时的黎桂蓉完全是一副疲惫的病态,懒洋洋地靠在被垛上。

妈,你咋啦?玉花问。

妈,你没事吧?金花问。

我,我没事。你们走吧。黎桂蓉斜倚在被垛上,挥挥手,你们都走吧。我想一个人清静清静。

玉花金花她们互相看看,又问,妈你真的没事吧,不用去医院看看吧?

黎桂蓉突然就恼怒了,不用!我没病!有病我会给你们打电话的!

玉花金花他们赶紧走了。

玉花她们刚走,黎桂蓉就急着给铁牛打电话。可她记得铁牛好像没手机,她怎么能通知他孩子们都走了呢?她急得团团转。他不知道他立刻之间能去到哪里。她进来出去,甚至想站在院里喊他,或出了街门喊,铁牛——铁牛——但她知道她现在已经喊不动了,她不像当年当妇联主任,她只能在心底里使劲儿喊:铁牛——铁牛——

就在这时,黎桂蓉突然听见,她的《好日子》突然响响亮亮地唱起来:

今天是个好日子……

责任编辑 杨丽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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