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义病人

2015-05-30 10:48李坤
牡丹 2015年6期

李坤,1979年生,河南人,现居重庆,从事图书编辑工作。数年间,为着人生的那抹天光,游荡于哲学和文学的王国;虽常为虚无和黑暗所包围,但终不为之屈服,至今仍矻矻于前行的路。“生命力受了压抑而生的苦闷懊恼乃是文艺的根柢。”这是作者所崇信的文艺观。

当一个人追问生命的意义和价值时,他就得病了,因为无论意义还是价值,客观上都是不存在的。

——弗洛伊德

个人在活着时是没有价值的,在死绝之后,他们比没有价值更没有价值。

——尼采

很久以来,他一直怀疑自己是否病了。为此,他很困惑,也很痛苦。到底是别人有问题,还是自己不对劲?他被这个尼采式的问题纠缠着。他觉得自己俨然一个边缘人,似乎被世界遗弃了,是那么孤独,那么无助。他曾多次尝试着融入某个圈子——哪怕随便一个圈子。但是枉然,他根本做不到。而凭他对人情世故的了解与掌握,以他的生活阅历,在那些圈子里,他本该应付自如的。但是不行,他实在放不开。与那些人交往时,他总觉得自己好像背了一块巨石,是那么沉重,那么压抑。于是,他只好回归到自己的孤独里,好像只有孤独才是他的朋友,他的安全所在。在这里,他左顾右盼,结果只发现自己的种种影像,以及敏感头脑里的种种幻想。

深夜降临了。他渴望它的到来,因为只有在深夜里他才感到自在,用他的话说,才可以“自由纵横”。可现在他又惧怕它的到来,因为在深夜沉闷的静寂中,他常常会陷入种种杂乱、悲惨、可怕的病态幻象,而在这些命运幻象的折磨下,他随时可能走向自杀的边缘:疯人院里的尼采囚徒似的备受痛苦的煎熬,脸色苍白,正等候命运的最后裁决;默尔索悠哉游哉地望着窗外马路上一波波过往的行人,却忽而身陷囹圄,接着又不得不为这荒诞的命运发出可怜无力的控诉;战争中一位被炸断双腿的母亲,在弥漫的硝烟中怀抱着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发出绝望、战栗的哀呼;夜梦里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在生活的重压下喘不过气的穷人;身陷生活泥淖而难以脱身的愁容满面的鳏夫;浓浓夜色中匆匆行走在乡野斜径上的游人;霓虹灯下被腻绿肥红、珠光宝气所萦绕的妓女忧郁黯淡的媚眼;被凶徒奸杀后又遭分尸的可怜幼女……他逃离似的慌乱地打开了门,跑到楼顶的平台上,以便透透气。

外面的夜空在城市灯光的映照下像一块脏污的破布,但习习凉风却使人感到清新、惬意。周围不时传来各种窸窸窣窣的杂音,隐隐约约,朦朦胧胧,有对话声,有争吵声,有音乐声,有挪动东西的碰撞声,有喧嚣的过往车辆声,不远处,还有一个男人大吼着什么——人们在工作,在恋爱,在生活,在演绎人生——这些都与他毫不相干,只会叫他备感孤独,徒增烦腻罢了。因为在这个大都市里,他举目无亲,甚至连一个酒友也没有。

街上,行人稀少,颇为冷清。路灯有气无力地发出暗黄的光,使清夜更显凄冷。一个年迈的老妪正吃力地推着一辆脚蹬三轮车,从马路中间穿过。稍远处,一个老头对她大声喊了句什么,她好像没听清,只是不耐烦地嘟哝着一些婆婆妈妈的话,似乎在抱怨自己的苦命。人行道一侧靠墙的地方,有几个穿着时尚的年轻人,在那里撕撕扯扯,推推搡搡,一副醉醺醺的样子。其中一个女孩还不时地用手抵住墙,低头拼命呕吐秽物。显然,他们刚从附近的某家酒吧出来。这时,一辆出租车从不远处疾驰而来,一个剃着足球头的小伙子早早伸出一只手在空中挥摆。司机明显放慢了车速,快到近前时却又猛然加速,然后从小伙子身边呼啸而过,像急着摆脱什么似的。小伙子倒也机灵,迅即弯腰从地上捡个什么东西,向着已经跑远的出租车狠狠掷去,嘴里同时骂嚷着粗话:在这个夜游的世界里,他们彼此对对方心知肚明。

深秋的夜,已是冷气袭人,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然后点上一支烟,深吸一口,随后便穿过马路,下意识地踅进一条幽深的小巷。白天,小巷嘈杂、忙乱,充斥着各种小贩讨价还价的叫喊声和粗俗的吆喝声,夜里便成了“平民红灯区”。他昏头昏脑地晃悠着,不觉就到了一家按摩店门前,玻璃门突然被拉开了,探出一个女人的头,接着露出大半截身子。她栗色的长发有些散乱,遮住了半边脸。“帅哥,按摩吧?”声音比较柔和,甚至还略带磁性。他抬起头定睛打量她一下,这是一个身材适中且较为丰腴的中年女人,丰满的胸脯在粉红色的睡衣下高高突起,脸蛋白皙、清秀,眼神迷离而略显忧郁,在招牌的暗影下放射出勾魂摄魄的光。同时,嘴角上还挂着一抹迷人的笑。

他木然地点了点头,然后走进店里。半小时后,用小说家的话说,他已心满意足。久积的压抑和欲望,似乎在那一刻全部倾泻而出。在这个成熟女人身上,他获得了几乎从未有过的快感:多么白皙的肌肤,多么丰润的嘴唇,多么丰满的胸脯,多么浑圆的肥臀,又是多么妩媚的骚姿与难言的风韵,这一切真是妙不可言,真叫人丢魂失魄!

然而,她毕竟是一个妓女,任何男人都可以不费心思就能恣意享用的妓女。想到这点,高潮所带来的那种欢愉美妙的体验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一下子从温热美妙的云端跌入现实冰冷的低谷。空虚与嫌恶的感觉迅速袭遍他整个身心。似乎再多停留一刻,就会爆发出某种出人意外的疯狂举动。

他付了钱,匆匆走出店门,消失在幽巷清冷而昏暗的夜色里。

这时,街上更显凄冷了。天空中飘着使人不易觉察的毛毛雨,潮湿的路面在昏黄路灯的映照下亮光闪闪。环顾四周,几乎不见一个人影,只是稍远处的横街上会时不时地冒出疾驰而过的车辆来。他夹着烟木然而缓慢地走着,细小的雨珠像泛滥的小飞虫在他头顶上方飘来飘去,渐渐浸湿了他的头发、衣服和鞋子,也弄湿了他的心。此刻,这颗潮湿的心,备感失落、空虚和沮丧。他步履踉跄,思绪异常呆滞、麻木而混乱。他恍惚觉得自己刚才像是梦游了一番,但又似乎清晰地意识到了什么,便丢掉烟蒂,加快了步伐。

深秋的雨夜挟裹着诡秘的静寂,涤荡着他风暴般狂乱的心灵,此刻这颗饱受痛苦折磨的心除了濒临死亡般的绝望,空空荡荡:

“这个世界荒诞而杂乱,一切像游戏一般,毫无意义。到处都是陷阱,一不小心就会失足。我被丢弃在一片荒寒的不毛之地,从身边难以汲取任何可供慰藉的养料,灵魂在孤独、郁闷和空虚中幽灵似的痛苦地徘徊。生活已然无法忍受。我已然成了一个意义病人,一个作茧自缚的可怜虫,并像溺水者一样挣扎着四处乱抓那根可资救命的稻草——结果,我却只抓到了一个婊子的头发,这是多么可怜又可笑啊!”

由于窗子紧闭,空气流动不畅,劣质烟草的烟雾积聚在四周,久久不散,形成一团蘑菇云样的雾罩,在他头顶上方轻微地浮动着。不知是烟雾的刺激还是内心深处灵光的突现,他急忙从枕头下揪出一本书,一个熟悉的、作沉思状的、忧郁的病态头像立刻展现在他面前——《我妹妹和我》!尼采这本在疯人院里写就的最后心灵告白,一直是他的枕边法宝,他的福音书,他痛苦绝望灵魂的安慰剂。他娴熟地翻到那几处早已被作了记号、内容也早已烂熟于心的地方,然后默读起这个最孤独最痛苦最绝望者那几段经典的灵魂宣言:

我比那个在十字架上垂死的犹太人更痛苦,但是痛苦的我不敢像这个犹太人对上帝高喊:反基督的人难道该屈从于基督的懦弱吗?……难道人们会说,他已经屈服于叔本华的“佛教徒-基督教”,匍匐在自怜、自我轻视、懦弱,及无尽的懊悔中吗?难道我将像圣西门一样爬到柱子上,将自己瘦削、残废的身体暴露在市侩的嘲笑声中吗?那些市侩就像秃鹰,它们已经在拍动翅膀,渴望噬食我的身体,就像地狱渴望噬食圣者的灵魂一样。

不,一千个不!在我年轻时代,当我仍然在普佛达的时候,我迷上了爱默生……爱默生属于我,直到最后,而我年轻时背诵他的那些话,就像郎费罗那面有着奇异题铭——精益求精——的大旗,永远在我的废墟上方飘动。所以我重复着说:那些隐藏着神祇力量的种子,仍然在我们之中;神祇是诗人、圣者、英雄,只要我们有决心!

我青春的梦想与安慰全都消失了!我是如何忍受的呢?我是如何熬过并克服这种伤痛的呢?我的灵魂又是如何再度从那些坟墓中复活的呢?是的,有一种不会受伤害、不可能被埋葬的东西待在我身边,它会把岩石击得粉碎,它叫做“我的意志”!

“诗人、圣者、英雄和意志?——现在离我是多么遥远啊!”他暗自咕哝着,“鬼知道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他要是真有自我拯救的力量,又何至于发疯呢?——什么超人,什么永恒轮回,什么查拉斯图拉,统统见鬼去吧,这不过是无法自圆其说的梦魇,画饼充饥、自欺欺人而已。”

痛彻心扉的无望苦痛和激烈的默声抗辩,使他眉头紧锁,嘴角扭曲,同时身子也不由自主地颤动着。一种黑压压的忧郁风暴,似乎已在他心灵深处咆哮起来。

秋意正浓。黄昏时,他独自在一片树林里漫游,手中握着莱蒙托夫的诗集。满地的枯叶在脚下簌簌作响。他默吟着书中的一首感伤诗,想象着诗人作诗时的忧郁影像,但不知不觉来到一间茅屋前,一个长须白髯的老者在门前端坐着,一边悠悠地喝着茶,一边翻看着一本古书。见有客来,老人就放下茶壶,合上书,认真地审视他一番,然后庄重地说道:

“年轻人,看得出来,对子虚乌有的春天的追寻,使你陷入愤激若狂的郁闷。”

好熟悉的话啊!他好像在哪里读到过,但又记不起来了。

“莫非他是一个智者?”他默想道,“不然怎么会一语道破我的心思?”

见他沉默无语,那老者又说道:

“年轻人,前面就是悬崖了。你现在止步还来得及,否则便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你想好了吗?”话音中分明带着一种善意的提醒。

他仍是无语,只是直愣愣地站在那里。但突然,一种形而上的冲动控制了他——他似乎总被这种冲动折磨得死去活来——迫使他作出决绝的选择。

“谢谢你,老先生。不管前面等待我的是什么,我都必须走下去,这是我的宿命。我相信宿命。”他坚定地回答道,同时忧郁的双眼迸射出金属般的光芒。

老人不以为是地微笑着摇了摇头,发出一声哀婉的叹息。

他离开茅屋,继续往前走去。不多久,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片荒芜的不毛之地,上面布满碎石,还有枯草的断颈。悬崖到了。他犹豫了一下,并想起老者刚才那番意味深长的话。但脚步似乎不听使唤,径直往前走去。突然,他感到眼前一片昏暗,身子向下倾斜着,往一个不知名的所在急骤下坠。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紧紧地攫住了他,他不禁惨叫一声,从压抑的梦中醒来。

他吃力地坐起身来,倚靠在床头。身体异常疲乏,眼皮像灌满铅水似的胀鼓鼓的,稍稍用力一按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他点上一支烟,抽了起来。同时,目光不由自主地钉在对面的墙壁上,那里并贴着鲁迅、尼采、莱蒙托夫等人的画像,画中的他们看起来个个严肃而沉郁。其中,鲁迅的那幅是木刻画,画中的他满腹忧愁,正夹着一支纸卷烟,眺望远方;尼采的是半身像,左臂平放在胸间,右臂则托着腮帮,眼神无比忧郁、深沉,正在进行沉重的命运思考;莱蒙托夫年轻、英俊、洒脱,他穿着一袭崭新的军装,腰间配着一把利剑,坚定、刚毅的目光中却流露出一种难言的忧郁气息。

这几张画,都是他近几年从各种渠道搜寻而来的,一直被他张贴在墙上,至宝似的珍爱着。画中的人物都是他所倾慕或崇拜的人生偶像,他常常比附他们的天才路径, 以支撑自己的前行。但近来,他对他们似乎也有些疏离了,并且有时候——尽管不愿承认——他还会下意识地这么想:“他们也不过是一群病人,只不过有的病得比我轻,有的病得比我重而已。”而此刻他们的眼神看起来也仿佛显得有些冷漠和怪异。这使他不由得吃了一惊,思想顿时陷入一团乱麻中,左冲右突,四处挣扎。他烦躁地狠狠猝了一口唾沫,掐灭烟,接着又埋头睡起觉来。

下午四点钟,他正坐在桌前赶写一份急稿(书商寒先生已经连催两天了),这时响起一波又一波的敲门声。

“在吗!我是房东……”

他被惊了一下,很恼火,但还是克制住了,扭转身来,回答说:

“在,大妈(他差点没喊出老太婆),啥事?”

敲门声停了下来,老太婆站在门外犹豫了一下,然后嘟哝道:

“有个事给你说一下……这样吧,你抽空去我那儿一趟……”

然后,她拖着小脚离去了。

他本想接着写,但思路就像断了线的风筝怎么也衔接不起了,于是只好又烦乱地抽起烟来。他很清楚,无所事事地待在家里会郁闷难耐,他那早已变得极为脆弱的神经会再次遭受病态幻象的折磨,可又能去哪里呢?他的皮肤——当然是精神皮肤——近来也变得越来越敏感了,看到那一张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孔,处身于纷乱和喧闹中,他就心生厌恶。由于数月没拿到稿酬,最近用度有些困窘,牌场也很少去了,去了又能如何呢?散场后等待他的还不是更大的空虚与落寞?酒吧呢,更是很久没有光顾了。偌大的都市,除了这间斗室可供他栖身,他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地方能让他自在一会儿,也实在想不到有什么人能跟他谈谈心。不过,一刻钟后,他还是强迫自己来到了街上。

深秋夕阳的余晖带着微暖的凉意,显得光洁、透明。清爽的空气呼吸起来使人感到如同置身旷野般舒畅,血液在血管里的奔淌似乎也变得欢快了。

他伫立在街口,点上一支烟,边抽边以熠熠的眼神鄙夷而审慎地打量着身边的一切:小商店里的那个红脸老汉照例躺卧在一把躺椅里,一边懒洋洋地翻看着一本油腻腻的破书,一边时不时地用浸满污垢的长指甲胡乱地抓挠自己光亮的头皮。店旁是一片杂乱无章地堆积在一起的人群,抱孩子的妇女煞有介事地窃窃私语;牌桌旁围着一时无法说清其种属的各色人等,看客似的长伸着脖子,滴着口水,呼散出一种浑浊而难闻的臭气。人行道上摇摆着小尾巴、一路小跑的富贵狗,慢悠悠地跟在其后、衣着光鲜的胖女人,马路上车辆放肆刺耳的喇叭声,纷至沓来、行色匆匆的人流……一种厌弃的情绪迅即在他心头掠过。他径直向曼哈顿广场走去。

宽阔的广场犹如农村的戏场,到处是黑压压胡乱攒动的人头,熙熙攘攘,叽叽喳喳,使人感觉一旦投身其中就随时会被人浪和声潮给吞没。他本打算甩开一切无谓的情绪和感受,大踏步地绕着广场走上几圈,然后木然地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把自己关在屋里,咕咚咕咚痛饮一阵二锅头后,听从酒精的袭击和摆布。但一种慵懒的疲惫感使他最终取消了这种近乎荒唐的尝试。

他受刑般地在广场边的一个水泥台子上坐下,静静地注视着沸腾喧嚣的人群。他们在清凉暗淡的天空下群魔似的肆意嬉笑着,扭动着,显得那么陌生,那么异己。凉风轻轻吹拂着他脏乱的长发和不时喷吐出来的微蓝的烟雾,并灌进了他微微敞开的衣领里,使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接着,他便下意识地裹紧身上的外套,同时弯下身子,将头稍稍埋进外套竖起的长领里。耽于幻想的孤独者,也许只有在自我营造的堡垒里才会感到一丝温暖,一丝安全和自在。

默尔索那张冷漠而无动于衷的面孔在他脑海里不时地闪动着,这个可怜的命运囚徒仿佛从一个莫名的所在向他发出这样的魔音:既然你身边的一切都如游戏一般在纷乱地蠕动,那么你为何不抱着游戏的心态玩味一番呢?既然你与周遭的世界如此疏离、如此隔膜,那么这一切又与你何干呢?你又何必在意他们的所作所为呢?——是的,让他们喊吧,由他们叫吧。让这些人去抚摸、去拥抱、去接吻、去交合、去繁衍吧。据说他们是人类历史的主体,创造着光辉灿烂的世界文明,那就让这世界连同文明一块去见鬼吧。

这时,广场中央人群最稠密的地带突然出现一阵猛烈的骚动,有人用力鼓掌,有人大声吆喝,有人吹口哨,有人相互推搡,还有人激动得手舞足蹈。一个高挑靓丽的摩登女郎,衣着暴露得近乎三点式,正站在一个临时搭设的台子上为一家服装公司搞促销表演。她的腰肢蛇一样地扭动着,并毫不吝啬地把媚眼和艳笑砸向下面骚乱的看客。

他对这些人世的花俏早已淡漠、麻木了,尽管偶尔也会钻进人群中凑凑热闹,但往往是别人发笑时,他则冷漠静观;别人静观时,他却时不时地从嘴角挤出一丝难以觉察的冷笑来。

烟火一直在冷风中闪烁。他一边抽,一边冷冷地静观着骚动的人群。骤然间,人群抖动了一下,接着变得模糊起来,之后又如影片似的切换成了一群四处穿梭、来去匆匆、纷至沓来的滚滚人流,同时杂乱喧闹的广场也被嘈杂拥挤的街道所取代——

白而冷的天空下,宽阔的街道上,舍维廖夫正双手插在衣兜里,高昂着头颅行走在匆匆的人流中。在他四周,光鲜艳丽的人们举目皆是。盛装的女人们在人群中蛇一样地扭动摇曳着纤细的腰肢。舍维廖夫正前方走着一位魁梧壮硕的绅士,他戴一顶精致的翘檐帽,帽檐下露出玫瑰色的双层后脑勺。他轻轻甩动手杖和戴着紫色手套的手臂,步态庄重而又轻盈。他边走,眼睛边四下色迷迷地打量着从身边经过的衣着光鲜的漂亮女人,并且还会有女人不时地抛来媚眼,以示会意。舍维廖夫边走边以冰冷的目光直视着这个粉红的后脑勺,突然,他产生了一个隐秘而可怕的念头。手枪在衣兜里被紧紧地攥着。接着,他进一步逼近了这个后脑勺,可怖的神色在他熠熠的眼睛里越来越紧地凝集,浸透在其中的坚定而无情的暴力一览无余。而与此同时,一种愤怒可怖的声音在他的心底激荡着:“你富有,你悠闲,可以在街上四处勾引女人,以此来满足你那绅士般的纵淫之欲!但你要明白,现在你快乐、幸福,你能活命,仅仅是因为我让你活!如果我不让,只要动一动手,鲜血和脑浆就会从你粉红的头颅喷射而出,溅满人行道的石板路,那么在你站立的那个地方,将横卧下一具阴森丑陋的尸体!对我而言,那些关于所有人神圣生命权的可怜兮兮的废话已全然不存在了! 我是你生命的主宰!每个人的生命都由我掌控,我愿意的话,会把他们抛入尘土和泥污!你明白这一点吗,恶棍!走你的吧,去把这告诉全世界吧!这就是穷途末路的工人舍维廖夫最后的生命宣言!”

他猛地一颤,从幻觉中醒悟过来,耳边似乎还隐隐回荡着那个充满仇恨和愤怒的响亮魔音。他定了定神,发现此时天色已晚。广场上黑压压一片四处蠕动的人群,仍是那么嘈杂,那么混乱。

“舍维廖夫没有开枪,那是因为当时命运还没有把他逼迫到那一步;他后来在剧院举枪射向稠密的人群,那是因为命运已经把他逼得走投无路。是的,他以前爱过人类,但后来又仇恨人类,就像仇恨粪坑里的蛆虫一样。假如我处在他的境地,会怎么做呢?”他默念道,同时熠熠放光的眼眸向广场黑压压的人群望去,性感的嘴角上迅速掠过一丝诡异的冷笑,然后猛地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尘土,便转身消失在昏黄的夜色里。

一天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似的。灵魂没完没了、不知停歇地肆意穿梭,梦与幻不厌其烦地闪现和搏动,种种纷乱现实景象的袭扰,这一切使他茫然无措,疲惫不堪。

晚饭后,他沉重地跨坐在桌前的椅子上,一边倦怠地喷吐着烟雾,一边仰头注视着墙壁上的画像,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一个亦真亦幻的片断——对了,是昨晚的那个梦:黄昏的树林,满地的落叶,萧条的景象,白髯的老者,还有树林尽头的悬崖,又接连浮现在脑海……

“噢,那句话不是普希金为莱蒙托夫而发的吗?怎么就跑到我头上了呢?”

他嘴角迅速掠过一丝混浊的笑意,随后便把目光移到了面前的桌子上。深棕色的桌面刚刚被擦拭过,泛着亮光,几乎能照出模糊的人影。两边的桌头分别摆放着开本大小不一的几十本书,有的书边已经被磨破,上面布满了黑乎乎的指印。桌面正中摊放着一个封面坚硬、纸张柔软的笔记本,摊开外露的页面上写满了枣大的潦草字符,一支显得有些笨重的碳素水墨笔横放其上。他轻轻吹拂一下上面的轻尘,拿起笔,然后翻到相邻的空白页,略作思考后写道:“对子虚乌有的春天的追寻,使你陷入愤激若狂的郁闷。——啊,莱蒙托夫!”由于字迹过于恣肆庞大,这句话几乎占去了半页的空间。但他显然对此毫无觉察,似乎也无觉察的必要,稍微停顿后,仍径直地写下去:“俄罗斯文学,是我的文学故乡,那种对人生意义的穷根究底式的叩问,也许……”

突然,他握笔的手僵悬在半空,一种令人泄气的无聊感和狂怒的情绪顿时紧紧攫住了他,差点使他暴跳起来。数秒后,他发疯似的把笔扔在桌子上,然后恼怒地抓起笔记本,用力撕下刚写的那一页,揉成一团,抛在桌子下面。如果有谁这时看到了他那张脸,一定会被吓一跳:这张脸由于内心怒火的炙烤而变得通红,并迅即冒出一层细小的汗珠;眉头紧皱着,嘴部已歪曲变形,眼睛散射出狂乱的光。

沉寂、冰冷的清夜里,他的灵魂离肉身而去,游浮在半空,悲咽着,声音里夹杂着无限的痛楚与哀怨,并发出了血与泪的控诉:

“我病了,病得很重。我得了虚无的病,我在虚无的黑暗中浸得太深、太久,几近窒息了。我挣扎过,反抗过,除了血痕与眼泪,我一无所获。我苦苦寻觅一切可能的灵丹妙药,但到头来至多得到一些毫无灵验的假药罢了,于是我病得更重了。

“不错,我经历过光与热,火与电,青春的蓬勃与激情的舞动,但他们都不可避免地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得到过神的启示,英雄们的垂青,他们曾给予我大希望,大欢欣,我也曾在其中尝受过幸福的甜美与欣慰。但这些神或人的偶像,像手制的泥塑,一遇风与雪、刀与剑,便融化了,破碎了。他们难以承受怀疑的炮击,在怀疑主义的进攻下,他们全都丢盔弃甲,作鸟兽散了。

“于是,我陷进怀疑的泥淖里,越陷越深。但接着,我又怀疑这怀疑那了。怀疑主义,是把锋利的双刃剑,它能开辟新路,也会把人逼入绝境,从而堕入病态的疯狂。但无论如何,终究还是疯狂。因为新辟的路,走下去,也难逃绝境的命运;因为希望终究不过是虚妄,中间徒增一些弯子,最后徒增一些烦腻罢了。

“而那一度使我幸福而充盈的爱情呢?唉,她走了,像神话一样从我的生命里永远消失了,这也许是一切美梦中最真切的一个梦吧。可是,这样的梦,也许永远再也不会出现了。

“现在,我真的一无所有,除了一堆废墟——没有了青春的蓬勃,火与电的狂热,激情的舞动,爱的期许,于是我成了暮气的化身。死亡,对我已不再陌生,它离我越来越近。没有听到吗?这悲鸣与呜咽,正是一种召唤,一种前兆!”

像有块巨石压在胸口,他喘着粗气从噩梦中醒来,耳边似乎还隐约回响着那种悲怆的呜咽声。他感到浑身黏湿,一摸额头全是冷汗。他想起身,但觉得头很沉痛,里面像被灌满铅水似的。他吃力地坐了起来,扫视了屋内的陈设,不过是朦胧一片。死一般的静寂中,他似乎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声。

“我真的病了吗?真的无可救药了吗?梦,可怕的梦,是那么真实,难道它真的代表着一个人的潜意识吗?”他不断翻动着有些干裂的嘴唇,心里堕入了恐惧的深渊。

他这会儿多想找个人——随便什么人——说说舒心话,但是枉然。他长叹了一口气,脸上笼罩着沉痛、绝望和悲戚的神情,头似乎还有些晕。他点上一支烟,但吸了一口就很快又掐灭了,因为他感到嗓子太过干燥,甚至还有些刺痛。他几乎下意识地晃悠着走到水池旁,用冷水冲了冲脸,顿时感觉清爽多了。又去倒开水,但暖瓶空空如也,他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几天没有烧水了。于是,他又回到水池旁,打开水管,猛喝了几口,冰冷的生水迅即灌进了肚子,弄得他直打哆嗦。他又赶紧走向床头柜,看看里面还有没有酒,幸好有个瓶子里还有一些,他抓起它就往嘴里倒,五十六度的二锅头很快就火辣辣地通过嗓子眼流进肚子里,冷水和烧酒混合着在胃里顿时翻江倒海般地搅动起来,他差点呕吐出来,但还是勉强挺住了。他感到脸烫得很厉害,上面沁出一层细小的汗珠。他怔怔地站在那里,嘴角迅速掠过一丝冷笑,接着悲怆的泪水直往下流。

他哭了,假如一个人总是那么孤苦无助,那么凄凉孤单,且长期被自私、冷漠的人群包围着,长期与周遭的异己世界紧张地对抗着,长期被虚无的阴影笼罩着,长期面临绝望的深渊而恐惧着,那么,总有一天他会哭的,他会流出真诚的眼泪,这眼泪,是因不堪忍受无奈而心酸的命运的重压而流出的。

太阳照常升起,新的一天如期而至。街上依旧是行色匆匆、冷漠嘈杂的人流,舞台上依然充斥着各种大小优伶的做作和喧嚣。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高贵的、低贱的,富有的、贫穷的,就这样都无一例外、浑浑噩噩、不知不觉地奔向各自的终点。

残酷的命运对他愈加残酷了,它已肆无忌惮地撕下那伪善欺诈的假面,露出赤裸裸的凶恶、狰狞的面目——现在,他面临的是这样一种难捱和可怕的生存状态:枯燥乏味、辛劳繁琐的白昼过去了,继之而来的是暗无天日的充满梦魇的漫长黑夜,而黑夜紧接着又变成没完没了的烦累的白昼。生活俨然一潭死水,已经激不起半点涟漪,除了一步步把人拖向死亡的深渊,似乎没有任何别的可能。

在这种绝境下,他那无可救药的虚无病已经扩散到全身的每一个精神细胞。那种足以毁灭最强大天才的虚无感,在他灵魂深处不受节制地一天天蔓延、恶化,已经像毒瘤一样无法控制。所有悲壮的英雄梦,所有的期望和理想,所有的慰藉和甜美,一遇到虚无的阴霾,都会在“意义”的纠缠中变得毫无意义:一想起疯人院中尼采的那句话——世上没有真理,只有绝望的灵魂痛苦地垂吊在十字架上——他就像当头遭了棒击似的,浑身一下子瘫软下来,形同死人。

十一

初冬的第一场雪,已下了一整天,临近黄昏时仍簌簌地飘个不停。窗外,整个院落早已蒙上一层厚厚的雪被。暮色浸润着冬日的忧郁,单调而令人惆怅,在房间里幽灵似的游荡。他几乎睡了一整天,但醒来后仍是昏昏沉沉,疲倦虚弱,内心怅然若失,空空荡荡。尽管一整天没有进食,但他却并未感到饥饿。他似乎早已忘记还有吃饭这回事。他离开了窗台,点上烟,开始在屋子里不停地踱步,来来回回,反反复复。

一切如梦似幻:他昨天突然离开京城,回到这久无人居、已然破落荒芜的S村的老宅,究竟是因为他由于催要稿费跟合作十年之久的寒先生闹翻而失去了生计之路,还是因为房东老太婆为了给她那刚退伍的小外甥腾挪住处而以涨房租为名逼他搬走呢,抑或是因为他突然受到了命运的某种神秘召唤?总之,他当时像中了邪似的头脑昏沉,异常暴躁、恼怒,之后发生的一切如电影情节,进行得如此之快,使他无从去想,就好像突然从什么地方莫名地伸出一只神秘的大手,使劲猛推了他一把,接着他仿佛掉进了一个黑洞,但一个多小时后竟然又懵懵懂懂地坐上了返乡的汽车。

傍晚时分,汽车到了村口时,他被司机大声喊醒了,然后揉了揉因失眠和酗酒而肿胀的眼睛,昏昏沉沉地提着行李走下了车。车内有个满脸雀斑的胖女人夹带着几分鄙夷和怯懦,低声嘟噜了他一句:“酒鬼!”但他似乎没听到。下车后,为了避免碰到熟人,他特意绕过村中那条唯一的大路,趁着夜色,抄着田野中一条偏僻的小道奔向家里——他这早已荒芜破落的老宅。冬日的黄昏,田野里一派荒凉、萧杀的景象,四周死寂,几乎不见一个活物。只有稍远处可以隐约看到几个模糊的黑点,鬼魂似的飘在那里。天空低沉,阴云密布,寒风肆虐,雪花摇摇欲坠。到了家里,天完全黑了,他草草收拾一下床铺,随即便像醉鬼似的埋头睡去。

梅花似的雪花洋洋洒洒地从迷蒙的高空飘落下来,越来越密,越来越稠,将天地罗织在一片纷乱的混沌中。屋内极为静寂,除了他那越发急促的踱步声。烟火在寂谧的昏暗中不停地闪烁,紧绷的思绪在无望的绝境中左冲右突:

“世事真是难料,也够荒唐!十年前,我幻灭之际,困顿落魄于此,受尽屈辱和冷眼,而十年后我竟然又出乎意料地回到了这里—— 一样地落魄,一样地匮乏,一样地痛苦,一样地绝望。不,是更加痛苦,更加绝望!难道这是宿命吗?难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十年来,我已经历了太多的沧桑与苦难,现实的出路与思想的瓶颈,总是像两条凶猛的毒蛇一样缠绕着我。我一直活在理想与现实巨大撕裂的刺痛里,无论在思想上还是在现实中,我都一直尝试着进行种种突围,并为此像个赌徒一样,不惜血本,孤注一掷。结果怎样呢?除了沧桑,还是沧桑,由此我陷入更深的困顿,更重的困惑,最后在‘意义的魔轮上碰得头破血流。

“难道我现在回到这里是为了坐以待毙吗?难道是为了让世人——那些幸灾乐祸、惯于谣言的势利眼、长舌妇、恶棍、吸血鬼们——嘲弄我、贬辱我吗?不,一千个不,一万个不!”

幽灵般的身影与朦胧的昏暗混作一团,不知疲倦的大脑仍在飞速运转:

“我自少年稍稍更事起,就一直胸怀大志,自命不凡,冥冥之中觉得自己终将成就一番大业。为此,我竭力奋斗。在青春年少的岁月里,每当我遇到人生的挫折,或堕入黯淡的困境时,都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类的名言来砥砺自己,后来我终于考入大学,走出农村,从此摆脱了那种极有可能一辈子都卑微地苟活着的最底层人的生存状态,以热血和激情朝着自己的理想一步步进发。

“我思想敏锐,在一般人眼里,我俨然一个聪明人,甚至称得上有智慧的人。不错,我好高骛远,喜欢追逐一些大而无当的东西,以此来支撑自己内心那种神秘的优越感,甚至只有天才人物才有的那种优越感。是的,很久以来,我都把自己视为天才,并拿自己与那些最伟大的天才们进行种种对照,并攀附他们的人生路径。

“少年时代,思想发轫之时,我遇到了鲁迅,从此与其难舍难分,他显然早已成为我精神血液不可或缺的一个重要部分;大学时代,我崇拜拿破仑,并立志做一个天才式的历史英雄;大学毕业后,我意识到自己并不适宜从政,意识到之前种种人生筹划的荒谬,于是我又适逢其时地沉迷上了何新,梦想自己能像他那样做一个顶天立地、掷地有声的自由学人,为此我不遗余力地刻苦攻读他的思想著作,研究他的人生之道。不久……”

思维戛然而止,思想一下子被抽空了。他满脸狂怒,手中的半截烟被揉捏成碎末儿。接着,他颓然倒在了床上,历历痛苦的往事像受惊的狂蜂在他疲惫不堪的大脑里交替闪现、盘旋。

不久,幻灭之痛开始了,从此一发不可收。那是他大学毕业后第二年的寒冬,在何新思想的熏陶下,他以一个富有正义感的民族主义者和新时代的启蒙者自居,在身无分文又无工作的境况下,在寒冷的冬夜里,以数月之久,写下了他的所思所想,名曰《午夜手记》。他希望以此启蒙那些仍显麻木和愚昧的大众,当然也希望它能使自己一炮走红。他当时满怀信心地期望,此书将会像鲁迅的作品那样平地惊雷般爆响。

但是,他当时太年轻,太幼稚,太堂·吉诃德化了,结果可想而知:他呕心沥血写出的东西无人问津,给一些知名作家发去的信件也都无一例外地石沉大海;而他所要启蒙的那些无形的大众就更别提了,他们压根儿就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儿。街头那些小贩们天天悠哉游哉,活得多么滋润,他们需要启蒙吗?他与他们相比,到底谁更可悲?他,一个生活时常捉襟见肘的家伙,竟然煞有介事地为这些只知道吃饱不饥、一心只钻到钱眼而并不觉得有任何不妥的所谓大众摇旗呐喊,岂不是很荒唐?!——正义,哪里会有正义?真理,哪里会有真理?不工作,没钱用,就会挨饿,就会遭受白眼,就会失去尊严,这就是真理;不错,一点都不错: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就是真理!他那时常常如此愤怒地咆哮着。

于是在困顿和焦虑中,日子一天天无声无息地流逝。而他的希望渐渐化为泡影,激情也渐渐被磨灭了。在这幻灭之际,一个偶然的机缘,尼采走进了他的生命,于是,他便开始怀疑生活,怀疑一切,由此陷入怀疑的泥淖;于是,他开始叩问人生的意义,由此陷入了意义的旋涡而至今不能自拔;于是,他成了一个魔鬼似的意义病人,一个力求自救而不能的虚无主义者,一个……现在的他——一个被抛在人生谷底而苟延残喘的可怜虫。

恰在此时,他带着幻灭之痛灰溜溜地从Z城回到了这里,回到了他这生于斯、长于斯的S村,回到了这老宅。那时父母尚在,父亲向来对他寄予厚望,没想到他大学毕业后竟然生计无着,落魄至此,且前途渺茫,精神似乎一下子变得委顿起来,而且言谈中还时常夹杂着一些微妙辛酸的刻薄话,但那一向宠爱她的母亲却仍无怨无悔、一如既往地关爱他,支持他。而他,除了必要的外出,几乎整天把自己锁在屋子里,或读或写,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扬名立万。

但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很快发生了,针对他的流言蜚语莫名其妙地像狂风一样在S村四处播散开来。S村本来就小,村人也大都惯于做谣言的播客,以至于屁大的事儿不出半日就弄得全村妇孺皆知,从而沦作众人的谈资。他,一个从省城一流大学毕业的大学生,现在却没有工作,没有饭碗,竟然还回到家里来啃老,这在村人眼里自然是前所未有的奇闻,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于是,他的院门常会遭到一些不速之客、好事之徒的拳头的重击。他有时不去理会,有时实在不耐烦了,就索性把门打开,接着,各色人等五六个轰的一下就闯了进来。他们先是嘘寒问暖,接着便乱翻书物,打探前途;更甚者,有些人还会带着早已准备好的一套说辞在同情的标签下劈头盖脸地对他劝慰一番或训斥一顿。这时,他们都仿佛突然获得了一种特权,来做他前行的导师,甚至连几岁的孩子也会鹦鹉学舌般地跟着嚷嚷几句。往往在一番热闹之后,他们便都螃蟹似的蜷缩在床上抽闷烟,且要耗上一两个小时才罢休。

这种境遇之下,父亲自不必说了,微妙的刻薄话已经演变成恶意的中伤和贬辱。有一次,竟然还顺手把他的一本枕边书拿去做了引火物。但那一向关心、爱护和支持他的母亲呢,也开始对他变得有些冷漠了,这使他难以忍受。平静已然被打破,他在破桌前如坐针毡,无法心安理得地读写了。经过几天激烈的思想斗争,他毅然决定离开这个曾经养育他二十多年的,已然变得枯燥、乏味、沉闷的是非之地,从此踏上茫茫的北漂路。因为他曾在一份报纸上了解到,京城聚集着许多从全国各地来此谋生的流浪文人,对他来说,加入这个行列正是一个相宜的归宿。

“我这一生,就像一部让人沉思的悲剧。在京城漂了十年,十年啊……转瞬即逝……而我却一无所获,除了沧桑和血泪……”想到这里,他不禁翻了个身, “仔细想来,我究竟与大街上那些熙攘的大众有何差别呢?是的,或许根本没有什么差别,除了我自我标榜的与众不同,除了我大而无当的探索与追求。就一般生活而言,我与他们境况大致一样,甚至还稍稍有点优越感。首先我不乏学识,善察人心,思想深邃,文笔出众,且能以文为生。虽说日子时常过得捉襟见肘,但我毕竟得到了我所渴望的自由。而且,如果我允许自己那点小小的虚荣心发作的话,那么当别人问我从事什么时,我便可以骄傲地回答:我是职业编辑兼自由写手,以稿费和编辑费为生,且发表过几篇文章,出版过几本书。

“并且,如果适当妥协一下的话,我就会像当今横行的那些文痞一样,制造一些文字垃圾,骗取那些不知深浅的读者的钱,要知道,我完全有能力做到这一点,只要我愿意,只要我稍微媚俗一点。这样的话,我就俨然一个像模像样的白领。即便以现在的收入水平,我要是不大手大脚、胡花乱用的话,也同样会生活得游刃有余。是的,问题根本不在这里,那么我的病根究竟在哪里呢?——唉,一想到那种平淡乏味、沉闷枯燥的日常生活,我就会愤怒,就会玩世不恭;一想到人生终归虚无,将会万劫不复,将会堕入永恒的黑暗,再也看不到太阳从东方升起……我就会痛苦得发癫,就会怀疑每件事情的价值,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因此我时常狂抽海喝,彻夜放纵,并且有意无意地嘲天弄地,对世态人事极尽挖苦之能事。

“归根结底,这一切还是——意义!为什么我就不能不问青红皂白地过日子,只是过日子呢?!——我真想马上对着尼采、叔本华,或别的人生刽子手,大声呵斥道:你们都是病人,无药可救的病人!离了意义,我照样可以活下去,我照样会活得很好!”

一种久违的力量和激情已然在渐渐滋生、聚集、膨胀,正从他那年轻生命的本能深处爆发出来。这不由得使他坐起身来。

“是的,我要反抗,反抗一切命运的枷锁,包括心魔。当命运之舵将要触礁时,我要及时扭转航向。因为我是且必须是自己的君主,哪怕是暴君;我要主宰自己的命运,哪怕这命运是多么病态不堪,多么诡谲多舛。人生终有一死,那么要死就死在冲锋的路上。尽管最终仍归虚无,但又何其悲壮!

“是的,现在命运在无情地惩罚我,让我成为一个背负着无形重负的苦役犯,因为我一直在冒犯他,把他的律令和秩序视同无物,随意践踏在地。正如《圣经》所言:上帝的磨盘转得很慢,但磨得很细。不错,我已领教了,并且正在领教。或许,遭受天谴,是我难以躲避的必然结局,那就让天谴放马过来吧。如果毁灭不可避免,那我宁愿陨殁于冲锋的路上。

“总之,无论是风刀霜剑,还是牛鬼蛇神,我毫不畏惧: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他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中学时代的一幕:他紧握拳头,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正郑重其事地对着五星红旗大声宣誓,只不过喊出的不再是共青团入团宣誓词,而是爱默生那句响亮有力的命运宣言:

那些隐藏着神祇力量的种子,仍然在我们之中;神祇是诗人、圣者、英雄,只要我们有决心!

夜,渐渐深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想去寻点食物,但脚像被钉住了似的,无法动弹。“怎么回事……”他顿时恐惧起来,一系列噩梦般恐怖至极的想象迅速掠过心头,“不……不会的……”紧接着,他以全副意志使出浑身力气想再次挪动脚步,但一阵致命的痉挛电击似的袭遍全身,旋即他像木杆一样直挺挺地倒在了床边的脏地上。一切到此为止了。

十二

天,已然放晴了。明晃晃、白花花的阳光洒满银装素裹的大地。空气清新、润湿,处处洋溢着一股融雪的气息。院子里陆续挤满了人,他们是从不同渠道得到消息后,立即放下手中的事情急忙赶过来的,因为他们谁也不愿意轻易错过这个攫取谈资和娱乐的大好机会。他们中有年轻的,有年老的,有孩子,有妇女,有抱孩子的妇女,还有几个是死者儿时的玩伴和旧日的同窗——整个S村的人几乎倾巢而出了。这些看客们虽说都是为了凑个热闹,看个稀奇,但心思却不尽相同:他们有的红光满面,得意洋洋,兴奋得像过节一样;有的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指手画脚、口若悬河、煞有介事地高声谈论着死者生前种种荒诞怪异的行状和轶事;有的在巴嗒巴嗒地抽着闷烟,神色凝重,仿佛在沉思什么;几个抱孩子的妇女像参加喜宴似的,乐呵呵地聊着一些是非和家常。还有一个妇女急急忙忙从人堆中找出自己的孩子,然后气冲冲地训斥他一顿,生怕他没头没脑地乱跑会沾上晦气。几个戴着红领巾的小学生不知在争抢什么东西,在人堆里四处乱窜。

只有极个别的人,看起来忧心忡忡,满脸悲伤。其中,有位老太太竟然躲在一个角落里低声抽泣起来。正是她一大早不经意间发现这个噩耗的。有个猎奇心很重的年轻人,想前去探个究竟,她便抬起那核桃似的老泪纵横的苦脸,边擤鼻涕,边悲伤地嘟哝道:“我那个不孝的儿子……还不如一个外人……唉,这孩子命苦啊……父母走得早,他年纪轻轻的,还没有成家,竟然也……”接着,她又泣不成声了。年轻人感到有些失望,正要不耐烦地走开,她却抹了一把老泪,大声地说道:“前几年,他每次回家,都会偷偷地塞给我钱,一百、两百都有过,说是让我留着零花……还说……我没给过他冷眼,看过他笑话……他可是个好人啊……再也没有了……好人……”这次,年轻人彻底失望了,便偷偷瞪了她一眼,悻悻地走开了。

像从地缝里突然钻出来似的,院子里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挤,俨然一个集市。阳光下,各种噪音混作一团,笼罩在院子上空,似乎连空气都要呜咽了。

屋门边,始终静静地站着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他留着卷头发,胖乎乎的红脸庞,显得异常羞涩。他的任务就是死守屋门,不让任何人靠近。阳光透过窗户和门缝偷偷溜进屋内,照亮了里面的各种破烂物什,斑驳的墙壁,积满灰尘的天花板和水泥地板,以及地板上直挺挺地躺着的已经冻僵的冷尸:脏污蓬乱的长发浸在混有烟蒂的深厚的尘埃中;胡子拉碴的瘦削面孔极度扭曲,似乎还保留着临终时痛苦挣扎的模样;两手乌青,紧紧地抓扯在胸前。其中,左手的食指上积了一层厚厚的暗黄色的烟垢,宣示着死者生前的某种生活烙印。

院子里,人声鼎沸,喧闹不堪。突然,聚集的人群不约而同地静了下来,一个大约六十岁光景的老年人踉踉跄跄地从院外走了进来,他是死者的堂伯,也是死者在S村最亲近的人。看门的那个男孩正是他的亲孙子。村医挎着一只小诊箱,紧随其后,他面色冷漠,头颅高昂,一副对人不屑的样子。待他们刚走进屋子,后面便潮水似的紧跟着涌进一群人,他们挤挤攘攘,一哄而上,这不禁让人想起农村婚娶中刚把新娘迎进家门时的热闹情景。混乱中,有个抱小孩的妇女不知被谁狠狠捏了一下胸,便大声骂咧起来。

村医慢条斯理地打开小诊箱,取出一只小手电,掰开死者的眼睛,照了照,然后又对着尸体左摸右看,翻来覆去,最后叹了口气,冷冷地轻声说道:“可能是……心力衰竭性猝死……”死者的堂伯感到不解,随口问道:“什么……死?”村医有些鄙夷地瞥了他一眼,生硬地答道:“你就当是急性心脏病吧!”他话音刚落,拥堵在屋门口的人群中立即发出各种各样的啧啧声和唏嘘声,接着便三三两两地退回到院子里。

接下来的一切都是那么随意,那么草率,那么荒唐,那么不成体统,那么让人揪心。整个丧事基本是按S村历来的老规矩办的:死者未婚无后,不能用棺材,只能用一个由几块薄木板简单拼凑起来的木匣子;为了节支,寿衣就免了,入殓时,死者还是穿着他那件已多日未换洗的黑色长领外套;当然也无从整容,死者仍是那头脏乱不堪的长发和胡子拉碴的扭曲面孔;由于没有直系亲属,入殓时自然也无哭声,更无吊唁。即便如此,待一切准备妥当后,已是晌午了。

停棺守灵,自然也是没有的。午饭刚过,送葬的人员就已经齐聚在院门口,他们都是村里的壮劳力,由于融雪路滑,每人便酬谢两百元,一共十人。送葬的车子,是一户村民平时运砖的一辆破马车,虽已嘎吱乱响,但仍酬谢一百元。墓坑,上午就已经差人挖好了,虽在死者自家祖坟的坟地里,但由于他未婚无后,自然也需格外对待。整个送葬过程简单、草率得近乎无耻,不足一个时辰,一座新坟头已然在离死者祖坟几丈远的一个积着雪水的偏僻而低洼的角落里,孤零零地堆了起来。坟,自然不够凸圆;坟上,自然也无丧幡。

整个丧事都是由死者这位年迈的堂伯操办的,丧葬的一切花费也都是由他支出的,不过,他倒一点也不吃亏,因为于情于理,死者留下的这座老宅和半亩自留地自然都该由他们家来继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