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利娅小姐

2015-05-30 10:48
译林 2015年4期
关键词:卡洛斯小姐老鼠

办公室里的人都叫她胡利娅小姐。这一个多月来,失眠让胡利娅面容憔悴,以至于她两颊那儿原先尚在顽强抵御岁月侵蚀,象征着健康、规律、安稳生活的玫瑰色光彩已渐渐褪去。她眼圈乌黑,身上的衣衫也显得松垮,而且同事们还警觉地发现胡利娅的记忆也明显不如从前。她健忘,六神无主,而最让人担心的是看见她坐在办公桌前垂着脑袋就要昏睡过去的样子。胡利娅以前是个清爽、充满活力的人,工作高效,办事利索,大家都对她赞赏有加。而如今办公室里的人都对她这段时间以来的巨大转变感到匪夷所思,各种猜测纷至沓来。众所周知,胡利娅小姐曾是公认的言行正派的女性,她的生活甚至可以被当作是节制和正直的范本。自从妹妹们都嫁了人后,胡利娅便孤身一人住在父母临终前留下的房子里。她用心地将它收拾得一尘不染且饶有情趣,因此,尽管屋子已经老旧,但仍是一个温馨的居所,屋子里的一切都看得出是花了心思的,连最细枝末节的地方都透露出女主人对音乐和好书(雪莱和济慈的诗,葡萄牙语的十四行诗和勃朗特姐妹的小说)高雅的欣赏品位。平日里她为自己准备食物,满心欢喜地打扫屋子。整个人打扮得大方得体,看上去干净利落,气色也依然红润,而她那安静甜美的眼神更是能让人感受到一份和善与温存,料想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不久前,胡利娅小姐和公司的会计卡洛斯·德卢纳先生确定了恋爱关系。每天下午他都会把她从办公室送回家,有时候也会留下来喝杯咖啡或者听听音乐,每当这时胡利娅小姐就在一边为妹妹的孩子们织毛衣。两人还会一起去听不错的音乐会,周日结伴去做弥撒,等从教堂出来就吃点儿冰淇淋或者在小树林里散散步。之后,胡利娅会跟她的妹妹及其孩子们共进午餐。下午,他们会一起玩乌拉圭纸牌,喝茶。天一黑,胡利娅便心满意足地回到家,做做女红,盘弄盘弄头发。

一个多月前,胡利娅开始失眠。有天晚上,一阵奇怪的声响把她吵醒,那声音听上去像是轻轻的踩踏或者小跑发出的。她打开灯,满屋子找寻声音的来源,无果。她试图重新入眠,却失败了。第二天晚上,又发生了同样的事情,如此这般,日复一日……每次她都在就快要沉睡的时候被那声响吵醒。可怜的胡利娅终于忍无可忍,她开始每天例行检查房子的边边角角,然而均一无所获。由于地板的夹层已经非常老旧,胡利娅便开始怀疑让她夜夜不得安宁的元凶有可能就是藏在那里面的老鼠。于是她雇人来堵上家中所有在此之前没有投放鼠药的孔隙。为这事儿她得支付60比索的工钱,而这笔开销对她来说已经算是相当不菲了。那天晚上她安心地睡下,以为从此可以摆脱痛苦的折磨。这钱花得虽说令人心疼,却也是必要的开支,毕竟她已经受够了日复一日夜夜不眠的痛苦。然而她睡下没多久,那熟悉的声音再次将她吵醒。不难想象胡利娅此刻的伤心失落,她开始再次检查屋子,可依旧一无所获。绝望的她从一把旧扶手椅上跌下来,号啕大哭。天,渐渐亮了……

上午11点,胡利娅困意难挡,她的两眼就要合上,身子也沉沉地懈怠下来,整个人提不起一点精神。她决定去洗手间用凉水冲脸,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两个姑娘在楼梯边的走廊里的谈话声。

“你瞧见她今天那副模样了吗?”

“是啊,太恐怖了。”

“我都不知道她这个样子怎么还过来上班,连小孩儿都会疑心……”

“这么说你也觉得……”

“当然啦,这显而易见嘛!”

“可是我从未想过胡利娅小姐会……”

“我气的是她天天还装得跟圣女似的。”

“我是真的为她感到心痛啊。可怜人儿,成天魂不守舍的。”

“当然咯!她都这个年纪了……”

胡利娅感到一股热血冲上头顶,两手战栗,双腿发软。她无法理解这无端的诋毁,眼前一片模糊,泪水流过滚烫的双颊。

胡利娅小姐买来了捕鼠夹、奶酪和毒药,但她没让卡洛斯?德卢纳跟她一起去,因为一想到要是让他知道她家里到处都是老鼠,她就感到难堪不已。德卢纳先生兴许会以为她家里还不够干净,她就是个邋邋遢遢成天跟蛇虫鸟兽生活在一起的女人。她在每个房间都安了一个放了块毒奶酪的捕鼠夹,想着就算老鼠能逃得过捕鼠夹,也一定会被奶酪毒死。为了万无一失,她还在一边安了另一个小容器,里面装着下了毒的水。这样一来,她想就算有老鼠会因为不爱吃奶酪而侥幸逃过陷阱,也一定会在肆意玩耍之后而感到口渴。整个夜晚,她听到了各种声响:跑、跳、滑……老鼠们一定玩了个痛快,可不知这将是它们最后的狂欢!这个念头使她多了点儿力量来迎接即将到来的解脱。喧闹结束的时候已是清晨,胡利娅满身疲惫地起来,想看看有多少老鼠死在了捕鼠夹上。一只也没有,上面空无一物,奶酪连碰都没被碰过。而她唯一的希望就是老鼠们至少还能沾点儿毒水。

可怜的胡利娅开始每天都试验一种新的毒药,而且还得在家里老鼠们不曾看到她出现过的地方试验,因为她感觉在那些自己一遍一遍去过的角落里,老鼠们已经开始用邪恶的眼光盯着她,怀疑着什么。她现在的处境实在糟糕,生命的活力一天天在明显地消减,身上原有的那份喜悦与恬静不见了踪影,模样凄惨,神经紧张,难以自持。在完全丧失了原先对阅读和音乐的热情以后,尽管她尝试过重拾,却依然提不起兴致。而唯一还在阅读并且拼命研究的竟是父亲留下的那些有关制药的老书。因为在任何一种普通毒药都无法对它们产生一丝一毫威胁的情况下,她琢磨着唯一自救的办法就是亲自发明一种强劲的毒药来了断这些该死的畜生。

就在她睡着的时候,有人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她一下子惊醒过来。

“胡利娅小姐,老板有请。”

胡利娅不情愿地揉了揉眼睛,稍微抹了点儿粉来遮掩睡痕,然后朝勒穆施先生的办公室走去。几乎都忘了敲门,她便走进去,在椅子边儿上拘谨、僵直地坐下。开始,勒穆施先生表示自己对胡利娅出色、高效的工作表现一直都非常满意,接着他谈到了自己对她这一段时间身上所发生的变化的担忧……并且说自己也思虑了很久才决定找她谈话……他还向她保证自己并没有在意某些流言蜚语……(说最后这句的时候,他低下了双眼)。此刻,胡利娅已经憋得满脸通红,她紧紧抓着椅子边缘不让自己跌倒,心脏在无声地剧烈跳动。她不知如何收场,就连一句为自己辩护的话都说不出。再次回到自己办公桌前的时候,她感觉办公室里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盯着自己看。还好,德卢纳先生此刻不在场,不然的话,她是怎么也承受不了这种羞辱的。

妹妹们很快就发现胡利娅出了大事。一开始她坚持说不要紧,但随着事态日益恶化以及自己整个人都处在失衡的状态,她必须向她们坦白她的悲惨处境。妹妹们徒劳地安慰她,并承诺要尽一切可能来帮助她。她们叫来了各自的丈夫,一起把房子掀了个底朝天,仍然没发现个所以然。他们都很抓狂,于是把更多的精力转移到了可怜的姐姐身上。不久之后,他们一致认为胡利娅需要好好地休息,应该尽快申请工作“休假”。胡利娅也发现自己已经疲惫不堪,确实需要好好休整,但让她痛心的却是妹妹们竟然也对那个让自己意志消沉的唯一真实原因有所怀疑。她感到妹妹们在暗中监视着自己的一言一行,甚至是最无关紧要的事情,于是更加无法说出同事们对她的无端非议和妄加揣测。大多数人的冷漠不解和恶意侮辱已经彻底打垮了她,让她身心俱疲。每当耳边响起那次碰巧听见的对话,勒穆施先生的责备,如此种种,她就泪流满面,无语凝噎。

尽管这段时间饱受流言和诽谤的折磨,但胡利娅小姐对自己的工作仍是充满热爱的。她在那间办公室已经工作15年了,一直以来她都希望能在那儿干到她干不动的那一天为止,除非有天她也能拥有妹妹们那样的好运气,可以有个自己的家。在她看来,随意更换工作不仅显得轻率,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在苦苦挣扎了好一段时间之后,如妹妹们所希望的那样,她最终决定申请一次休假来调整自己的生活状态,而眼下看来也只有这个办法能解决问题。

胡利娅和德卢纳先生的关系日渐冷淡,而这并不是她的本意。从她精神崩溃开始,胡利娅就拒绝跟他像从前那样天天见面,生怕会引起他的疑心。想到一旦他发现这个悲惨的事实,她便感到极度的羞耻,手心里全是汗,焦虑得直恶心。而不久之后便不仅仅是因为这层顾虑,而是她成天一心忙着配制毒药,根本没时间想其他的事。她用那些存放在一个抽屉里的东西在家里临时建了个小型实验室。那些玩意儿都是她父亲做药剂师那几年留下来的,在去世的前几年,她的父亲才卖掉药房,只接待那么几位病人。胡利娅把所有闲暇的工夫包括某些晚上的时间都耗在这间小实验室里调配奇怪的药物,它们多半会散发出一股臭不可闻的气味,或是灼眼呛喉的气体,让她咳嗽不已或是泪流满面……事已至此,胡利娅再也没工夫也没兴致跟德卢纳先生坐下来一起安静地听听音乐了。他们很少见面,可能也就一周一次再加上周日的弥撒。但胡利娅始终觉得他们之间的感情是牢不可破、坚不可摧的。“那是一种安宁、沉静的感情,就像是巴赫的奏鸣曲;是在精神上恰如其分的、深刻的、充盈着纯净和喜悦的理解……”胡利娅这样定义他们的关系。

对于这份神圣感,德卢纳先生也跟胡利娅一样抱有同样的态度,“在这个光怪陆离,魑魅魍魉横行,人人都疏于思考有关灵魂和救赎的问题,基督之家也越来越人迹罕至的世界里,实在是难能可贵的……”他每天都感恩上帝赐予了自己这份美好的礼物,美好到也许自己都不配得到。但卡洛斯?德卢纳本就是个好心的男人,模范的儿子和兄弟,正直、称职的会计,同时他还加入了哥伦布骑士会,并成为了领导委员会中的一员。几年前,他本应该已经完婚,可这个有责任心的男人却选择再等待一段时间,以让自己具备必要的心理素质,包括相对坚实的经济基础可以支撑整个家庭的开支以及继续贴补年迈的父母。他与胡利娅以前就认识,之后又有幸和她在同一间办公室工作,这样便促成了两人的友谊慢慢发展成了深厚的感情。最近几天,德卢纳先生感到非常忧虑和困惑。胡利娅巨大的变化让他猜测她身上一定出了什么大事儿。她变得沉默寡言,并且有意避免与他单独说话。他开始默默忍受胡利娅这突如其来的奇怪转变,并期待有一天她能敞开心扉向他倾诉这一切的原委。然而胡利娅却日渐与他疏远,于是德卢纳才开始注意到办公室里有关胡利娅转变的谈论。不久,那些恶毒难听、不怀好意的话便传到了他耳里,起初只是让他大动肝火,但后来也勾起了他的不解与怀疑。在此情形之下,他找到了奎瓦斯神父请教其对这件事情的看法。作为他多年以来的告解神父和精神导师,神父解决了一些残存在这个优秀男人身上的细小问题。这次,神父建议他再慎重地等待一段时间来观察胡利娅能否回到从前的状态,如果不能,那么他应该坚决地离开她,因为这可能是上帝在明确地证实他们的结合本不合适,并且正在走向失败和不快,甚至还可能会对他的灵魂救赎构成严重威胁。

在办公室工作的最后一天下午,胡利娅来找卡洛斯?德卢纳陪她一起回家,说她有点儿重要的事情想要告诉他。德卢纳对她冷冰冰的,甚至还带有些敌意,就好像看见了空气中有什么东西正在造成伤害,或者是正引发着什么一触即发的可怕危险。卡洛斯冷淡的态度让胡利娅比平时拘谨了许多,一路上她对他说因为自己需要休息,即将离职一段时间。卡洛斯?德卢纳光是听着,什么也没说。他黑色的帽子和雨伞,还有习惯穿着的深色西装让他平时给人的那种严肃感在那天表现得尤为明显。

胡利娅请他进了家门。冲泡咖啡的时候,她内心充满了一种惬意舒心的感觉。仅仅是德卢纳先生的出现便让她感到踏实、安心。她自责起自己这段时间对他的疏远,以及没有勇气向他坦言她的不幸,想来他一定会给予她安慰,然后他们可以一起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于是她决定跟他好好谈谈。

两人静静地喝着咖啡。突然,胡利娅说:

“卡洛斯,我想跟你说……”

“说吧,胡利娅。”

“你,不想听点儿音乐吗?”

“随便。”

胡利娅对自己感到万分的失望和不悦,她站起身来放了些碟片,原本已经想好的话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也许是卡洛斯生硬的态度以及他那般陌生的眼神让她欲言又止。她拿起织衣,坐了下来。这时,卡洛斯?德卢纳出了声,更确切地说是在结结巴巴地低声说:

“胡利娅,我想向你提议,或者说,我已经想过,亲爱的胡利娅,我认为最好还是,也就是说考虑到,胡利娅,为了我们双方都好以及精神上的健康,我们最好就此结束,我是想说我俩结婚的事就不要再继续往下进行了……”

德卢纳先生艰难地说这些话的时候,用手帕擦了好几次额头。他的脸色像死人一样惨白,声音也中断了好几回。在稍微平静了一些之后,他又接着说到了“婚姻所意味着的巨大责任以及夫妻间的众多义务和担当……”之类的话。

胡利娅的脸色比他的还要难看,她手中的织衣早已滑落,嘴唇也没了血色。心痛和失落的感觉在她的全身蔓延,以至于她担心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几番挣扎之后,她才确定地告诉他,自己也认为这是对他们双方都好的最佳决定。

胡利娅小姐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废弃的空房子,她找不到方向也没有任何支撑,整个人都空落落的,只在无边的黑暗中打转,她想要放逐自己,最好在梦里走丢,然后忘记这所有的一切。于是,她放弃了配制毒药、制造陷阱来对付那些老鼠。她坚信那些畜生会一直纠缠她,直到她的生命终结,一切的努力都将是徒劳。因为无法忍受孩子们玩耍时的喧闹声,每到星期天,她不再去跟妹妹们一起吃午饭,更别提在一起打牌了。织毛衣的时候,她时不时就抹眼泪,手也会不停地颤抖。只有在需要稍微收拾下屋子,给自己做点儿饭吃的时候,她才会停下手头的针织活。有时候,她会坐在扶手椅上打个盹儿,这便是她全部的休息了。她的妹妹梅拉每天晚上都去陪她,生怕她一个人在这种状态下会出什么事。而梅拉呢,她光为做自己的家务事就已经累得不行,所以总会筋疲力尽地倒下,沉沉地睡过去。有时候,她会被胡利娅在家里来回走动,寻找老鼠的脚步声吵醒,“那些让她不得安生的可恶的老鼠啊……”

尽管胡利娅已经合上双眼,但依然清醒得很,她听到在厅里、楼梯上老鼠们在跑,在跳,在滑动的声音,它们接着又跑到她的卧室里,床边,床下面……她睁开眼,支起身来;有些许亮光透过老旧的木质百叶窗照了进来。她听到了一个仓皇逃跑的声音,又隐约发现了几个长长的黑影,接着看到了一双双圆圆的、红红的、亮亮的小眼睛。她打开灯,从床上跳了下来;这下我可算是找到它们了……在片刻徒劳的寻找之后,她打着寒噤回到床上,无声地哭了。她绝望地揪扯自己的头发,不然就用指甲使劲地掐自己的手掌,而这点儿自残的伤痛,她早已浑然不觉。

那天早上,胡利娅小姐费了好大劲儿才起来。她颤巍巍地走到镜子前,呆站着准备梳头。镜子里的她,面容已经憔悴枯槁到了极点。她打开衣柜,想要找件衣服来穿……它们在那儿!胡利娅扑向了老鼠,愤怒地把它们捉住。我终于找到你们了!该死的,该死的!……那些又红又亮的小眼睛,就是它们让她夜夜难眠,一点一点要杀死她……但她总算是把它们找出来了,现在便任由她摆布……再也由不得它们一到晚上就到处乱窜,吵个不停了……她有救了,又可以睡得安稳了……幸福又回来了……她可算是牢牢地抓住它们了……可以向全世界昭示这一切了……向办公室里的人……向卡洛斯?德卢纳……向她的妹妹们……所有人都会为曾经对她妄加揣测而感到后悔……他们会道歉……会忘记这一切……可恶,可恶的老鼠!它们对她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啊!而它们就在那里……在她的手中……她纵声大笑……把它们抓得更紧……她在房间里来回地走……抓住它们她实在是太高兴了……所有希望都已经破灭……她尽情地放声大笑……现在它们就在她手里……它们再也不会对她造成任何伤害了……她边说边笑……她高兴地哭出来,激动地喊着,叫着……真幸运把它们给找出来了,真幸运……大笑,号啕,吼叫,狂笑……那些又红又亮的小眼睛……她不停地喊着……

睡眼惺忪、哈欠连天的梅拉走过来,发现胡利娅手里紧紧攥着一件华丽的黑貂皮长袍。

(宫纹娜/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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