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小池真理子
卧室大电视的屏幕上,正大大地映着恩田一郎的脸。这是满美子从电视上录下来的《恩田一郎每日新闻》节目。
恩田一郎虽然已经50开外,但在屏幕上显得格外年轻。他身穿带有蓝色细条纹的夏日短衫,深蓝色的裤子。按照他的一贯作风,没有系领带,解开扣子的领口处,露出像20岁年轻人那样晒成褐色的胸口。
虽然特写镜头下,恩田一郎脸上的皱纹和赘肉也很显眼,但是长长的睫毛和紧致的嘴角,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充满了作为一个男人无可挑剔的魅力。
满美子眼睛一眨不眨地把视线从屏幕上移开,战战兢兢地看着眼前刚刚被自己勒死的恩田一郎。
在高尔夫球场晒成古铜色的粗脖子上,缠着好几道黑色的皮带。皮带深深地嵌到肉里,只看这一个地方,就好像是缠在烤牛肉块上的风筝线。
细长的眼睛半睁着,眼球不自然地突出来。红褐色的液体顺着嘴唇一直流到脖颈上,不知这是刚刚喝的科涅克白兰地,还是血液。但是身体还保留着温度,柔软而富有弹力,仿佛还是一个鲜活的生命。
满美子轻轻将颤抖的手指放在他的鼻子下面试探了一下,已经感觉不到一丝气息。
突然,满美子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一种无以言状的悲哀涌上心头。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无声地哭泣起来。
虽说恩田一郎是个讨厌的家伙,但她还是爱他。虽然满美子曾经想过你死了才好,但她还是爱他。无论怎样讨厌这个男人,满美子还总是想着他,并一直以为没有他自己就无法活下去。
“谁让你说那样的话。”满美子抽搭着鼻涕呢喃道。
“你要是换一种说法,我……我……怎么会干出这种事。”
刚才,来到满美子寓所的恩田,像往常一样,把衣服脱了个精光,在命令满美子把它们挂在衣架上后,自己径直进了浴室。
他这次来已是隔了一周,满美子觉得自己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她手脚麻利地把衣服挂在衣架上,放进衣橱里,然后走进浴室。
“你也一起洗吗?”恩田不紧不慢地说道。
满美子使劲摇了摇头,眼泪涌了出来。
恩田不耐烦地瞅了她一眼,“怎么了你?”说着,用手捧起水来洗了一把脸,“我跟你说过,我最讨厌哭哭啼啼的女人。”
“我……我……已经忍耐不了啦。”满美子抽泣着说道。
“忍耐什么?”
“所有的一切。我已经……”
“不明白你想说什么。”恩田说着舒舒服服地把身体浸到浴缸里,闭上眼睛,“我累了,你也该知道参加竞选有多忙。这一个星期,我没正经回过家,也没好好吃过一顿饭。你不要跟我又哭又闹的。”
“但是,我……始终是孤独的一个人,又寂寞,又无聊,我不知道到底该干什么。”
“你别不知足,”恩田叹着气说道,“你有我,钱也不少给你。你只要舒舒服服待在这屋子里就行了,我肯定会来的。”
“您再怎么说会来,可我就必须连着一个星期甚至十来天一直待在这个屋子里不可吗?我就眼巴巴地等着您的电话,等着您的人来……”
恩田瞪起了眼睛,隔着水蒸气,黄色的浑浊目光闪了闪。
“你是想别的男人了吗?!”
“怎么会?”满美子用手捂着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我跟你说过,女朋友的话,来多少次都行。”
“您是说过,但是我要是跟女朋友出去喝酒或旅游,您就没有好脸色。”
“那当然。”恩田冷冷地说着,把浴缸里的水搅得快溢出来了,然后站起身。
“把浴巾给我!”
满美子把浴巾递给他,他把浴巾裹在身上,气冲冲走到起居室。
“你还是没明白。”恩田站在厨房的水池前,把嘴直接对着水龙头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水,“你是多亏了我,才不必辛辛苦苦地工作。你多大了?27了吧。你看看社会上二十七八岁的女人!每天挤着公交车去上班,做着无聊的工作,却只能拿到少得可怜的薪水。即使想找个有钱人嫁了,但有钱人家里多半会有个魔鬼似的婆婆,再不就是背后有一伙个个脸上都带着刀疤的黑社会成员。要想靠自己挣钱,就只有上夜总会。无论走哪条路,都是犯傻。你看你现在住着一流的公寓,喜欢什么衣服都可以买,从早到晚随心所欲,这样的身份是不是也该想想?而我要求你做的都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不要和别的男人交往,不要出去玩。我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来,你要随时在家等我。我就要求你做到这三条。你有什么不满?!”
“可是,您最近来得很少……”满美子怯怯地说道,“而且,我……不知道说这种事是不是合适,除了我您还有别的女……”
“你是说我老婆吗?哼,真是蠢货!我不是说了吗,老婆对我来说就是个摆设,你忘了吗?参加竞选,当议员是我的夙愿。为了这个,也必须有个老婆。这事儿和你完全无关。”
“不是啊。”满美子睁大噙满泪水的眼睛,站在那里瞪着恩田。
“什么不是?!”恩田怨毒地笑了笑,打了一个饱嗝,“你适可而止吧,我累了。你要是再这样歇斯底里的话,我现在就走。”
“您是到世田谷的千加子那儿去吗?”
满美子本来不想说,想埋在心里装作不知道,却还是脱口而出了。
满美子感觉到身体像石头般僵硬,就那么呆立着不动。
恩田也停止了动作,缠在腰间的浴巾似乎也抖动了一下。已经是豁出去了,满美子又低声重复了一遍。
“世田谷的千加子也在等您吧?”
“你说什么呢?”
“我知道这事已经有两个月了。您是在往返于我和千加子小姐之间吧?我去您事务所的时候,偶然听到秘书们在闲聊。听说千加子小姐是在赤坂的夜总会上班。秘书们说,您对她一见钟情。您有夫人,又有我,还不够吗?我为了您,听您的话,不去外面玩,只是一心在这儿忍受寂寞,可您……”
恩田说了一句“蠢货”,拽下身上的浴巾,开始穿内衣。他这是要回去吗?想到这儿,满美子突然不安起来,或许他会这样说分手……
满美子不是因为想要与恩田分手才说这番话的。她只是单纯地想倾诉一下嫉妒和平日的寂寞,才道出了种种不满。
满美子觉得自己很可怜。她一直对自己这样说:之所以甘于世上所说的二奶的地位,不是为了金钱,而是真心爱着恩田。实际上也是这样,恩田给不给钱都无所谓,能和他就这样在一起就满足了。不要什么钱。满美子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但是,恩田却不允许这样。他给你钱,给你安排住处,把你像奴隶一样关在笼子里,这就是他表达爱情的方式。满美子对他那种令人寂寞的扭曲性格,也曾感到同情和共鸣,过去一直勉强自己按照他的吩咐去做。满美子一直努力相信他给自己钱也是他的一种爱。
自己真是太悲哀了。满美子甚至想自己只不过是个心地善良的傻瓜。
恩田因为秘密被戳穿而像个孩子似的满脸不高兴。满美子望着他的脊背,开口问道:“要回去吗?要是回去,可要说清楚今后我该怎么办。”
恩田噔噔地迈着步子走进卧室,从小厨柜里拿出科涅克的酒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独自喝起来。
看样子,他既不想回去,也不想去世田谷那个叫千加子的女人那里。满美子又拿来一只酒杯,给自己也倒上了满满一杯科涅克。这是叫作普里尼耶·克里斯塔尔的最高级的科涅克,据说一瓶要10万日元。当然,这是别人送给恩田的。
“既然你已经知道那么多了,我索性就告诉你一切吧。”恩田不加隐瞒地说道,“千加子是个好女人,我迷上了她,我承认。但是这事和你无关,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我迷上了某个女人,就不会克制自己,就像我不会克制想当议员的激情一样。我今天在社会上的名声,是我凭着一双手辛勤干出来的。我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要弄到手。弄到手的东西,也绝不会放手。我不允许别人对我指手画脚。这就是我的作风。”
“如此说来,你也强迫千加子小姐过我这样的生活,做笼中之鸟了?”
“对。她已经不去夜总会了,我养着她。”
满美子用鼻子哼笑着,“你这个人,可真是有钱啊。”
“是啊,你可能不知道,我上一次电视就是200万,一星期上六天,就是1200万。一个月下来,将近5000万,一年6个亿。但是,这还远远不够。要经营事务所,还要维持家里的开销和你的生活费,还有千加子的生活费,还要募集竞选资金……但是,我讨厌精打细算地攒钱,我越挣就越想花,花了再想挣,就是一个没有尽头的循环游戏。不过这样挺好。所有自由和满足都可以用钱买到,没有用钱买不到的东西。”
“那爱情呢?你是说钱也能买到爱吗?”
恩田抿嘴一笑,看着满美子,“那我问你,你认为穷得叮当响,爱情也能持续吗?”
满美子没有回答。
恩田哈哈大笑,又突然停下来,低吼道:“你要是相信那种事,我倒要怀疑你的智商!”
满美子把装着科涅克的酒杯轻轻放在侧柜上,正正身子说道:“如果,我提出分手你怎么办?你认为用钱就能留住我吗?”
恩田一脸认真地看着她,“我认为能。我不想和你分手。所以你就像以前那样,好好地待在这儿,我不来的时候,你就看看电视综艺节目,嚼点儿小脆饼什么的就行了,反正你喜欢吃零食。”
满美子一动不动地盯着恩田。就在这时她萌生了杀意,有生以来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萌生了杀意。
但是,满美子没有吱声。恩田突然笑起来,伸出一只手摸着她的脸颊。
“算了,我们和好吧。我是爱你的,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即使我有别的女人,可我从心里信赖、真爱的只有你。你要是明白这一点,就没有必要嫉妒别的女人了。来,别没完没了地使性儿了,咱俩看看我的录像节目吧。这一周的你给我录下来了吧。”
满美子听话地打开录像机,给他看这一周录的他的节目。恩田一边呷着科涅克,一边逐个对节目中的嘉宾评头论足,忽而又嘀咕着自己穿的上衣不太有品位。过了一会儿,他就一声不吭了,也许是醉了。
他开始打起呼噜来。满美子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片刻之后,她把卧室的灯都关掉了。
她试着摇了摇他,他还在酣睡。
电视画面的光线,在恩田脸上留下树影般斑驳的阴影。看着他这个样子,满美子打开桌子下面的抽屉,找出一条黑色的皮带。
事情很容易就结束了。恩田中途一定醒过,但是几乎没有挣扎。
“对不起,”满美子看着刚刚死去的恩田的脸,自语道,“我干了一件蠢事。这都怨你,你要不说那种话……是你逼的我呀。”
满美子用僵硬的手指擦了擦眼泪,又把视线移到电视画面上。
恩田正对着两位嘉宾说着什么。两位嘉宾都是满美子很熟悉的著名评论家。一位是艺人出身的大滨和夫,另一位是叫作向井满的大学副教授。她没有见过向井,但大滨在满美子住的公寓二楼有一个事务所,恩田在决定安排满美子住进这个公寓的时候,曾经得到大滨的不少关照。
电视上的几个人正在就近来震惊世人的恐怖集团的话题展开讨论。这个恐怖集团,自称“黑色墓碑”,主要以政治家为对象,寄送暗示大规模恐怖活动的恐吓信,实际情况虽然还不了解,但它有可能是个世界性的组织,因此警方正在全力搜查。
谈到这类问题,恩田立刻就会血脉偾张,这是他的性格使然。满美子甚至有些怀念地死死盯着画面。
“现在还搞什么无政府主义,这想法本身就相当不合潮流。”恩田说道,“我认为现在已经不是只靠观念就能搞革命的时代了。不说别的,就请看看日本的现状吧。大家认为民众会跟着那些人走吗?特别是想想具有新价值观的年轻人就明白了。他们中间几乎没有人会认真考虑什么革命、恐怖这样的政治问题。我对此可以断言,不过这没什么不好。与讨论国家大事比起来,年轻人更感兴趣的是时尚和性。对时尚和性感兴趣,这有什么不好?!现在的年轻人已经不把社会、国家的束缚放在眼里,他们更在意的是自己的趣味。趣味,这才是时代发展的潜力,才是推动时代的原动力。无政府主义者那些乱七八糟的空洞观念,在当今这个时代,只不过是脱离实际的妄想。”
会场上的年轻人中间,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屏幕上出现了恩田的特写镜头。恩田满意地眯缝起眼睛,样子十分从容。
两位嘉宾起劲儿地附和着。
“说得太对了!”大滨和夫说道,“现在已经不是曾经的左翼得势的时代了,这么简单的道理有什么不明白的?”
“我要大声地说,”恩田对着镜头说道,“‘黑色墓碑的诸位,你们不要再愚弄国民了。如果你们真有什么主张,就通过正当的途径来表达。你们暗杀一两个日本政治家有什么用?你们要是男子汉,就干点儿像样的大事,不要再使用恐怖这种陈腐的卑劣手段了!”
会场里又响起了一阵掌声。满美子叹了一口气。他总是这样,一上电视,就装作盖世无双的正义者,可私生活却是一塌糊涂。
满美子从床上下来,走进浴室,拿起梳子梳了梳头。她目光呆滞,费了半天劲,才看清自己映在镜子里的脸庞。她站在镜前心想,下一步该怎么办呢?就这样去警署自首,还是干脆自己也死掉算了?
但是,她没有自杀的勇气。她有勇气杀死心爱的男人,却没有勇气自杀,这颇具讽刺意味。
出生以来,她就没有遇到过什么好事。她从乡下一个人跑到东京,进了美容学校。后来又回到乡下,好歹在当地的一家美容院找到一份工作,但是每天都过得无聊透顶。
有一次,恩田为了拍电视转播节目,到满美子家乡的核电所去采访。在满美子经常光顾的一家小酒馆,两人相识了。被恩田追求的时候,满美子很诧异这个社会名流为什么会看上自己。那时候,突然降临的好运使她飘然忘我。恩田回到东京后不厌其烦地给她打电话,一遍遍地催促她到东京去。
怀着梦幻般的心情,满美子毅然离家来到东京。在一阵阵的讶异之中,她与恩田的关系渐渐变得无法割舍。若说幸福,也就是那段时间。到了后来,虽然她能过上奢华的生活,但是无非是只笼中之鸟。
满美子又哭了一阵,心想,现在终于自由了,可是接下来监狱这个牢笼又在等着自己。
她晃晃悠悠地回到卧室,拿起了电话。现在是7点钟,恩田的妻子和女儿女婿也许正围坐在餐桌边吃晚饭吧。
满美子打算把事情告诉恩田的妻子,向她道歉,然后去警署自首。
恩田的妻子叫昭代,满美子在恩田的事务所曾经和她见过几次。她是个很豁达的女人,只要不影响自己的生活,丈夫无论干什么,她完全不在意。
而且,她还认可满美子的存在,偶尔会把多余的赠品送给满美子。
满美子从来没有恨过昭代,所以她觉得对自己做的蠢事,应该向昭代道个歉。
满美子下定决心按下了电话键,心中祈祷着闭上了眼睛。她希望昭代千万不要被吓坏了,如果昭代吓坏了,那自己连道歉的话都会说不出来。
提醒音响过之后,她听到听筒被拿起来。
“喂,这里是恩田家。”
这是昭代的声音。满美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那个……我是满美子。”
“哎哟,真难得。”昭代的嗓门很大,“我丈夫还好吗?这阵子他根本就不回家呀。”
“啊,那个……刚才……”
“哎?声音太小,听不见啊。现在你是和我丈夫在一起吧?你叫他来接电话。真是的,他这个人啊,只知道在外边跑,电话都不打一个。真没办法呀。”
“我……其实……”
“喂喂?满美子,你在说什么?你再大点声。”
“我……我杀死了恩田先生。”
顷刻间,昭代沉默下来。满美子睁开眼睛,用冰凉的手重新握了握听筒,“就在刚才,我杀死了恩田先生,我现在就去警署自首。昭代夫人,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对不起了,真是对不起了。”
“你说你杀了他?”昭代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道。她好像没有被吓坏,反而令人难以置信般镇静,“满美子,你没事吧?”
“我很正常。”
“你不是开玩笑吧?”
“不是。我杀了他,用皮带……勒了……”
“他确实……死了吗?”
“是。昭代夫人,我实在受不了了。我不愿被他束缚,又不想和他分手,所以就……为了一点小事,我就气得要死。可是他……”
“这种事儿,无所谓。”昭代不客气地打断她。
“您说什么?”
“我说‘无所谓。你是出于什么理由杀了他,我不感兴趣。我要问的是我丈夫是不是真死了。”
“他是死了……在床上……他喝了科涅克睡着了。我就……那个……所以我马上就去警署……”
“你不要动!”昭代大吼道。
“哎?”
“你待在那儿别动,满美子,明白了吗?先别去警署,电话也别打。我马上过去。20……不,你就等我15分钟。听清楚了吗?”
满美子不知道昭代在说些什么,她沉默不语,一脸茫然。
“满美子,你听明白了吗?”昭代又叮嘱道,“你不要动,等我过去。听明白了就吱一声。”
“啊。”满美子答应道。昭代这才急忙放下电话。
电视屏幕上,正放着昨天《恩田一郎每日新闻》的录像。恩田正在滔滔不绝。
“朋友们,有一个好消息。在年轻人中人气爆棚的摇滚组合骆驼乐队解散演出会的票,虽然已经卖完了,但是我们这个栏目又特别邀请他们追加一场公演,他们已经答应了!所以,大家听好,明天,也就是星期天晚上8点到9点的一个小时内,由东京都娱乐向导接受全国各地的电话订票。听清楚了吗?是明天星期天晚上8点到9点的一个小时,接受骆驼乐队公演的电话订票。这个公演,我也准备订票。”
虽然满美子意识朦胧,但是她还是听清楚了恩田说的话。她想起自己曾经对恩田说过一起去看骆驼乐队的演出,却被恩田嘲笑说“你在开玩笑吧”。恩田说他讨厌那种闹哄哄的音乐。
超人气节目的主持人恩田一郎,已经50开外,但依然很有魅力。他准备参加下次众议员竞选。他不知道如何爱女人,粗鲁而霸道。他只为了金钱和名誉而活着……
满美子想着想着又哭了一阵。她搞不懂昭代为什么要来这里,她也没有气力去想。
正好过了15分钟后,门铃响起来。满美子蓦地站起身。
玄关外面出现了昭代和女儿里美,还有女婿知之,三个人挤作一团,拥进门来。
“没有人看见我们吧?”昭代问女儿女婿。
“没有,”里美答道,“我们一路上连个人影儿都没遇到。”
满美子不明白为什么有这样的对话,也不明白自己该说点什么。她一点头绪都没有,只是呆呆地站在那儿。
“满美子,我丈夫在哪儿?”
“在卧室……那个门的对面。那个……这究竟……”
“回头再跟你解释。快,你们快过来,把人弄出去。”
知之手里拿着一个折叠的金属器件,像一条忠实的狗一样跑过去。里美紧随其后。
“那,我……要去警署……”满美子怯怯地说道。
昭代不耐烦地瞥了她一眼,露出一颗小金牙,勉强地笑道:“你还要我说几遍呀。我不是说了吗,先不要去警署。等会儿,等会儿再去。我们得先齐心协力把恩田弄出去,带他回自己的家,然后才轮到你出场。别愣着了,快点儿。”
“但是……这究竟是为什么?”
卧室那边,传来里美的声音:“妈,来帮下忙。太沉了,弄不动啊。满美子小姐也过来。”
昭代拽着满美子的胳膊,“来,帮下忙。”
“可是……我……”
“服了你了,你可真急人。跟你说吧,我丈夫留下一份奇怪的遗嘱,在律师那儿放着呢。遗嘱上说,不管自己怎么死的,只要不是死在自己家里,遗产就一文钱也不留给妻子儿女。明白了吗,满美子?你不该在这儿杀死他。”
“妈,真是的,你快来呀。”里美喊道。
昭代一边答应着,一边使劲拽着满美子的胳膊。
“详细情况回头再说。总之你先帮帮忙。可别忘了人是你杀的。”
满美子头脑中一片混乱,她被昭代拽到了卧室。
知之站在刚刚安装好的简易轮椅前,正要把恩田的头抬起来。里美指挥着,“来,妈,你和满美子一起抬腿。”
“我要一起去贵府吗?”满美子战战兢兢地问道,“然后,装作是在贵府杀死恩田先生,是这样的吗?”
“正是。”里美代替昭代回答道。不管怎样,是自己父亲被杀了,但她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而且,简直就像在抬搬家用的布袋似的,她手脚麻利地把手插到恩田腰下,用尽全力要把恩田从床上拽下来。
不明所以的满美子按照吩咐抬起恩田的一只腿。浅蓝色的睡衣裤脚被掀起,露出了小腿上的体毛。
四个人好不容易把恩田弄到了轮椅上。
只有满美子一个人在哭,其他三人仿佛忘记了她的存在,忙不迭地给恩田扣上一顶蓝色高尔夫球帽,又拿起掉在床边的睡袍给他穿上。
“墨镜带来了吗?”昭代问道。知之一边回答“当然了”,一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墨镜。
戴着墨镜的恩田,看上去像一个有眼疾的病人,一点也看不出已经死了。
“妈,这脖子上的皮带得遮上吧?用条围巾什么的围上吧。”
“是啊。满美子,你找条围巾,快点儿!”
满美子心想一切听天由命吧,她慢吞吞地打开衣柜,找出一条大号的围巾递给他们。这是恩田送给她的赛力诺围巾。
泪水涌出来,满美子抽泣着嘟哝道:“他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昭代三人不屑地瞥了她一眼,他们不能理解她为什么哭哭啼啼地说那种蠢话。
“好,快点儿,这就出去吧。”昭代说道,“连同轮椅一块儿装到我们车上。知之,你把恩田的奔驰开回家。为防备万一,你戴上手套,不要留下指纹。”
知之点头答应道:“知道了。我刚才已经找到奔驰的钥匙了。”
“你想得很周到啊。”昭代称赞道。
“另外,满美子,你得和我们一起走,马上就轮到你出场了,你别着急。到我家后,你就可以给警察打电话了。”
满美子愣神儿的工夫,三个人已经匆匆地推着轮椅朝门口走去。满美子摇摇晃晃地跟在三人后面。
“这可是最大的一关。我们要从五层坐电梯下到地下停车场,这期间有人乘电梯怎么办?我们得想好对策。”昭代说道。
“不必担心。”里美答道,“我们几个人围着爸爸站着就行了。他这副样子,谁也不会想到就是大名鼎鼎的恩田一郎。”
“不过,这栋公寓里不是有大滨的事务所吗,万一大滨……”
“妈,你瞧你,今天是星期天,大滨的事务所也休息呀。”里美不耐烦地说道。
“没有时间磨蹭了,”知之催促道,“死亡时间拖延久了,是要被怀疑的。”
“是呀,”昭代点头道,“总之快走吧。来,满美子也一起。”
四个人跑一般地推着轮椅通过走廊,来到电梯前。因为是星期天,这栋有多家事务所的公寓楼很少有客人出入,电梯还停在刚才昭代他们上来时的五层。
“好幸运。”里美小声说道。四个人推着轮椅上了电梯。
按下B1的按钮,电梯便咕咚一声开始下降。
满美子还没有充分理解事情的原委。她想,这不是犯罪吗?可是又不知道怎么办好,完全摸不着头脑。
她懒得去想。她只是望着被弄成很怪的样子“坐”在轮椅上的恩田。
泪水又涌了出来。我一定赎罪,满美子在心中发誓道。即使在监狱这个牢笼中被关上一辈子,我也一定向你赎罪。
昭代三人一直心惊胆战地屏住呼吸,望着电梯中的楼层数字一个个闪过。当数字闪到1时,除了满美子,他们全都闭上了眼睛。还好,电梯没有停,继续下降。
到了B1,电梯带着加速度,猛地停下来。电梯门缓缓打开,眼前是空荡荡的宽敞的停车场。一个人影儿也没有。
“太好了。”里美带着哭腔说道。知之也叹了一口气。
“快,抓紧!”昭代说着把轮椅推出来。
出口附近,停着恩田那辆白色奔驰。满美子看到这辆车,停下脚步,不由得一阵伤感。多少次,自己曾经坐着这辆车和恩田一起去兜风;多少次,自己曾经目送恩田乘着这辆车从这里离开。
里美瞥见满美子突然停下来,以为她要逃跑,猛地抓住她的胳膊。
“满美子,你可不能走,你得跟我们一起回家。”
昭代也附和道:“是啊,你要是配合我们,我们怎么帮你都成。给你请个好律师,我们都给你做证人。弄好的话,也就判个一两年。”
会这样吗?满美子心中暗想。这些人到底有什么企图?别的不说,他们是怎么知道恩田遗嘱内容的呢?
知之打开停在白色奔驰旁的红色旅行轿车的后备厢,说道:“弄上来吧。”
后备厢里空空如也,足够放下一台轮椅。知之把手放在轮椅车轮上,说道:“我说一、二、三,大家一起抬。没有问题吧?一起使劲马上就能搞定。轮椅是塑料的,很轻。”
“好,”里美翕动着鼻孔,点头说道,“满美子,你不要在那儿傻站着,过来一起抬呀。”
满美子无奈地把手搭在轮椅的椅背上。知之喊道:“一、二、三,使劲!”
轮椅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顺利被抬到后备厢里。
知之把后备厢关严实,从裤兜里掏出一双皮手套戴上,钻进了白色奔驰。
少顷,两辆车发出引擎启动的轰鸣声,驶出了停车场,向恩田家驶去。
恩田家位于目黑的豪宅区。结实的大门有些夸张,四周是高高的围墙。这是一栋传统的茶室式住宅。正好大门位于道路的尽头,所以看上去好像秘密俱乐部的入口。
来到大门前,知之从奔驰车上下来,拉开双开的咖啡色大门。一条小路一直通到门廊。
里美把车开进院落,紧挨着玄关处的格子门停下来。
知之把奔驰停在车库,转身把大门关好,又在里面挂上锁。
满美子从车上下来,四处打量着宅院。这是她第一次到恩田家。
奢侈的院落,奢侈的宅地……位于大都市的正中心,郁郁葱葱的树木覆盖着整个院落。不知从何处传来拨弄水的声音,好像是池中的鲤鱼在戏水。到处响起虫鸣声,仿佛在宣布夏日的结束。真是一个静谧而竭尽奢华的宅院。
昭代用钥匙打开玄关门,迎面扑来桧木的香气。
知之打开旅行轿车的后备厢,让里美帮忙,要把轮椅拽出来,昭代也赶过来搭一把手。里美不耐烦地对满美子说着什么,满美子装作没听见。
满美子觉得身体已经凉透了,后背一阵战栗。她恍惚地想着,现在做的事太愚蠢了,这一定是个噩梦,对,只是一个噩梦而已。
里美他们一边埋怨着满美子,一边把轮椅从车上卸下来。昭代噔噔地跑到屋里去把玄关的灯打开。
在一片耀眼的黄光中,仿佛饭店入口般宽敞的玄关浮现在眼前。里面有一个花岗岩做的脱鞋台,还放着一盆别致的矢车草插花。
昭代进到屋里,一会儿又返回来,手里拿着一块大木板。
“用这个垫在下面,连人带车一起就推上去了。”
“妈妈真高明。”里美一脸认真地赞叹道,“那,上哪个房间呢?”
“还是卧室吧,既然穿成这样。穿着睡袍被杀死在起居室,这不太自然吧。”
知之撇了撇嘴,“可是,爸爸的卧室在二楼啊。光是上楼梯,就很费时间。妈,我们没有时间了,还是找个更合适的房间吧。”
“也是。那就上一楼最里面的和式房间吧。铺上被子,装作躺在那儿休息怎么样?就说是有点感冒。”
“好主意。”里美说道,“爸爸感冒了,满美子来看他,就这么说。”
“好,就这样。”
三个人没有注意到满美子神情慌乱,忙不迭地把木板搭在玄关的门槛上,推着轮椅顺利地进了走廊。知之在长长的走廊上推着轮椅。
“得铺好被子。”昭代说道。
“我去。”里美说着向前跑去。
昭代回头看着满美子,汗水已使昭代的妆容凌乱,干干的嘴唇向两边咧开,露出不自然的微笑。
“你不必担心,满美子。这事办妥了,回头我们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明白了吗?”
“我……得说谎吗?”满美子颤抖着说。
“对呀,”昭代没事人似的点点头,“可那又怎么啦?又不是你没杀人让你说杀人,我只是说让你换个杀人地点。不管怎么说,是你杀死了我丈夫。就这点事儿,你配合我们一下也应该吧。来,进来,穿上拖鞋。你就装作来看我丈夫,突然动了肝火,一冲动就把他给杀了。这多简单。”
“但是在这之前,我有很多事要问清楚。”满美子牙齿磕碰着颤声说道,“为什么夫人会知道遗嘱的内容?遗嘱一般是保密的,不是只有本人才知道吗?”
昭代苦笑着,这时知之走过来,狠狠地盯着满美子。
“还在这儿干什么呢?快过来统一一下口径。”
“满美子想问这问那的,真不好办。”昭代不耐烦地说,“遗嘱的事,你跟她解释吧,知之。我已经累坏啦。”
知之用冰凉的手抓住满美子的手腕,“跟我来,我跟你解释。”
满美子被拽进了里面的和式房间,被子已经铺好,恩田躺在上面。里美故意把枕边的水杯弄倒。
“这样行吧,知之?”
“啊。”知之点点头。
恩田的脸色不是发白,而是发青了。7点50分。从死亡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
“好,满美子,我给你解释一下。不过我们已经没有时间,只说一下要点吧。”知之有些装腔作势地说道。
满美子被吩咐坐在恩田身旁的坐垫上。
“我岳父大约两年前写下了遗嘱,不是出于健康上的原因,可能就是担心自己死后的事情吧。遗嘱最初是由我保管。理由很简单,因为我在岳父的法律顾问经营的律所工作,是律师的苗子。”
“什么苗子啊,你已经是优秀的律师了。”
“就算是吧。”知之应道,“但是当时是苗子,刚刚通过了司法考试,和里美结婚后,作为养子来到这个家。在岳父的劝说下,我辞掉了原来工作的事务所,进了现在这家律所。话再说回来,岳父把一个硬硬的信封递给我,对我说里面的东西很重要,要我转交给小山先生保管。小山先生是岳父的法律顾问。我接过信封。岳父是个大忙人,所以很多手续繁琐的事情,他都交给我去办。我也万万没想到那是遗嘱。但是,我交给小山先生后,他却告诉我是恩田亲笔写下的遗嘱。这些话听明白了吧?”
满美子怯怯地点点头。
“好,”知之接着说道,“小山先生把遗嘱锁在了律所的保险柜里,而打开保险柜的方法我也知道。想知道遗嘱内容的不仅是我,岳母自不必说,还有里美。你也知道,岳父是个很花心的人,不知道从哪儿会冒出别的女人和孩子来,不早点下手准备,就会吃亏。于是,我和岳母还有里美商量,把遗嘱偷偷从保险柜里拿出来,深更半夜,我们仨打开了遗嘱的信封。信封没有加封印,用水壶的热水一熏,就轻易打开了。遗嘱的内容,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昭代接着说:“刚才也说过了,里面写着:无论是怎么死的,只有死在家里,才会按照法律规定,遗产留给妻子儿女。如果是死在家里以外的地方,所有遗产就让渡给恩田纪念馆。”
“恩田纪念馆?”满美子有些不解。
“你没听说吗?我丈夫计划建一个恩田纪念馆,应该已经开工了。可笑的是,这个纪念馆是要给全国的贫困人口提供住宿,还包括游乐城和演出厅。你知道为什么他要搞这个计划吗?是为了拉票!这不明摆着?他是为了死后留名,真是太愚蠢了!他这个人,到了另一个世界,也希望别人都仰慕他。”
“这回明白了吧,满美子?”里美插嘴道,“爸爸死在你那里的话,什么遗产也不会留给我们。”
“就是这么回事。”知之说道,“但是按照现行民法的财产继承制度,对遗产处理有异议的话,无论遗嘱是怎么说的,我们都可以提出异议。不过即使那样,岳母和里美能继承的也就是全部遗产的一半,弄不好,还没有一半。不管怎样,都得走繁琐的法律程序。”
满美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问道:“为什么恩田先生会写那样的遗嘱?我是说……为什么不把遗产留给家人……”
“这是爸爸这号人的游戏,”里美怨气冲冲地说,“就知道玩女人,在外面包养着你满美子,还参加竞选……这就是一种病。他根本不为身边人考虑。你以为这种人会爱家人吗?对这种人来说,对家人的爱,一文钱都不值,他只要自己活得快活就够了。”
满美子想说,你们不也是这样吗,但又忍了回去。她已经太累了,听天由命吧。她平静地开了口:“快点往下说吧,我要去警署了。”
“满美子,你真是个明白人,”昭代好似由衷地说,“我明白你的心情。那咱们现在统一一下口径吧。像刚才说的,我丈夫有点儿感冒在这儿休息,你来了,把他杀了……简单说就是这样。”
“就当我们都出门了好吧,妈?”里美说道,“满美子是知道我们都不在家才来的,爸爸最近根本不去满美子那儿,满美子焦躁不安,直接到了咱们家。进入房间后不久,她就和爸爸吵起来,可是后来爸爸睡着了,满美子一气之下抽出扎在腰间的皮带,勒死了爸爸……”
“这样很好。满美子,你今天穿的连衣裙和勒死我丈夫的皮带正好很搭调。”
“记住一定要说是冲动杀人,”知之盯着满美子的脸说道,“如果是有预谋的,就会重判的。遭到恩田先生冷遇,人生无望了,你这样说比较有利。其余的事情交给我。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介绍这方面的顶级律师。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是世上所说的阴影群体的一员,有充分酌情处理的余地。”
“等等!”昭代突然喊了起来。众人的目光都望向她。昭代仿佛故作姿态地向上翻着眼睛,忽而低声冲着满美子问道:“我丈夫……在你那儿……喝了什么吗?”
“嗯,”满美子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喝了一点科涅克。”
“科涅克?什么牌子的?”
“好像是叫普里尼耶·克里斯塔尔。”
“普里尼耶·克里斯塔尔?咱们家没有这酒啊。这里要是没有同样的酒,不是要露馅吗?”
知之铁青着脸站起来,“万一尸体解剖,这可是大事。妈,还是尽快取过来好。顺便把他用的酒杯也放在这儿。”
“我去,”里美腾地站起来,“现在就去取,用不上20分钟。”
“但是里美,没有时间了,再磨蹭的话,死亡时间就会遭到怀疑……”
“我知道,”里美没好气地说,“这样吧,我和满美子一起去。我从满美子那儿拿走那个叫什么的科涅克,满美子在自己家里给警察打电话。”
“为什么?”昭代喊起来,“那样就不是在咱们家里杀人了。”
“妈,你脑子真成问题。满美子在这儿杀死了爸爸,然后迷迷糊糊地回到公寓,这样说就行了。这样说也许更自然。爸爸死了之后,不是过了很长时间了吗,就当是满美子犹豫着要不要去自首回到了公寓。这样不是一石二鸟吗?”
“好主意!”知之拍起手来,“就这么办吧。”
“好哇,”昭代也喜笑颜开,“你爸爸的尸体,就当是我们外出回来后发现的。”
“对。”里美满意地笑道。
“我快点回来,把杯子和酒瓶放在这儿,然后马上报警说……”
“知道了,知道了。”昭代没有让她再说下去。满美子和里美一起被推到走廊上。
里美的驾驶技术有点儿糙,但判断还算准确。她一边操控着方向盘,一边说道:“你呀,也够可怜的。”
满美子不知怎样回答,沉默不语。里美忽然笑道:“不过,这下你和我们恩田家的关系割也割不断了。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就像知之说的,你会判得很轻,你都会吃惊。出来以后,还有我妈无微不至的关照。”
“不过,”满美子的声音有点儿飘,“如果我照实说呢?”
里美冷冷地瞥了满美子一眼,“你打算那样做吗?为什么?”
“不,也不为什么……”
“我跟你说,满美子,不管怎样,杀人罪你是逃脱不了的。要是按照我们说的去做,你也会得到相当大的好处。你不要忘了这一点。”
满美子低下头,不再吭声。里美说的也有道理,反正人是自己杀的,赎罪的时候,哪怕是对自己有利一丁点儿也是好的。
车子很快就到了满美子住的公寓楼前,里美把车开进地下停车场,车门也没锁就直奔电梯。
她们乘电梯一直到五层满美子的房间,都没有遇到人。公寓里静悄悄的。
满美子打开房门,两个人走进去。录像机忘了关掉,恩田的录像已经放完,电视屏幕上是一片闪着碎光的白点。
“是哪个瓶子?”
“是那个。”满美子指着床头柜上说。
“借我副手套,手绢也行。不能留下指纹啊。”
满美子从床头柜里找出一块大手绢递给里美。里美包好酒瓶,耸了耸肩,说道:“杯子里还有点儿酒,得小心拿着别弄洒,可真麻烦。他不抽烟还算好,不然,还得拿烟头,那可麻烦透了。”
“那……我在这儿给警察打电话,没问题了吧?”满美子把手放到电话上问道。
里美瞥了一眼床头柜上的座钟,说道:“8点40分了?我等你一打完电话就马上回去。你要留在这儿,明白吗?”
“嗯。”满美子点点头,拿起听筒,放到耳边。听到叮的一声后,她开始用颤抖的手按电话键。
起初传来嘈杂的声音,接着又响起金属碰击般的声音,但是听不见提醒接听的铃声。
“怎么了?”里美讶异地问。
“打不通。”满美子答道,接着又挂机重拨。
“奇怪,怎么回事?”
可是,重拨了好几次,也没有接通。里美试着给自己家里打了一下,昭代他们正在等自己,可是也同样打不通。只听到叮的信号声,一按电话号码又没声了。
“难道电话出故障了吗?”满美子说道。
里美看看电话机的后面,又检查了下电话线,最后失望地重重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什么原因啊,真讨厌!做梦也想不到偏偏这种时候你的电话会出毛病。好好的计划岂不是要半途而废!满美子,你赶紧到外面的公用电话亭去打吧。去吧,我在这儿等你回来。”
“不过,你先拿着酒瓶和杯子回去不好吗?”
“那不行!”里美厉声说道,“不等你乖乖地按照咱们说好的回到这里,我是不能回去的。”
“那,你跟我一起去电话亭?”满美子心神疲惫地问道。
但是里美凶巴巴地摇着头,“那不行,绝对不行!万一被人看见我和你在一起,那就糟了。你听好了,我在这儿等你,你不要告诉警察尸体在哪儿,你就连哭带叫说杀了人,告诉自己的住处和姓名就行了。警察如果不先赶到你这儿来,就麻烦了。这附近有公用电话吗?”
“有,出了这公寓楼,右边的杂货店……”
“那就好办了。你快去打,等你一回来我就回家。有零钱吗?”
满美子窸窸窣窣地在床头柜上翻找,找出一个皮夹,里面放着恩田每月给她的生活费。“我带这个去。”
“真是的,这叫什么事啊,电话还出故障,真是不走运。”
满美子没有理睬里美的牢骚,走出房间。从杀死恩田到现在并没有过多久,但她却觉得过了很长时间,全身累积了沉重的疲劳感。
她走进电梯,下到一楼。突然想到,应该联系一下NTT(日本电信电话公司),报修电话,可她又自嘲地笑起来,一个马上就要被逮捕的人,还想着修电话,自己真是可笑。
她穿过大厅,走出自动门。外面开过几辆车,却没有看到路人。
她慢吞吞地走在公寓楼右边的人行道上。本以为杂货店会有公用电话,却没想到今天是星期天,杂货店没开门,电话被锁在了屋里。
没办法,满美子只好稍稍加快脚步,来到车流量大的马路上,看见对面人行道上有一个电话亭,正好没人使用。
满美子注意着来往的车辆穿过马路,走近电话亭。突然一个男人的身影快速越过她。
男人眨眼的工夫已经先于满美子把手搭在电话亭的门上,钻了进去。
满美子失望地站在电话亭前,看了看周围,好像也没有电话。
电话亭里的男人急急忙忙地从兜里取出硬币,一边看着地址簿,一边按着电话键。这个男人很年轻,肩上挎着一个很大的背包。
过了一会儿,男人把听筒放回到电话机上,又拿起来,皱着眉头重新按着电话键。
同样的动作重复了两三次之后,男人终于沮丧着脸走出来。满美子侧过头准备进去。
“打不通啊。”男人有些唐突地说道。满美子稍稍抬起头,男人耸了耸肩,“不知是怎么回事,这已经是我打的第四个电话了,这一带的电话都不好使啊。”
“都不好使?”满美子问道,“真的吗?”
“是啊,”男人点了点头,“这一带的电话好像都打不通,真是的,这可怎么办,我这儿还有急事呢。”
男人好像忘记了满美子的存在,自顾自地嘟哝着离开了。
满美子走进电话亭,试着打了一下,结果和刚才在公寓里一样,听不到电话铃声。
实在没有办法了,满美子看了看手表,8点51分。再回到公寓,也是于事无补,里美肯定会气急败坏地说“你干脆去警署吧”。
走出电话亭,满美子深深吸了口气,心想,就直接去警署吧,也许这是最好的选择。没有什么必要特意打电话,在公寓等着警察。里美等不及了,自然也就回家了。
正好,一辆空载的出租车开了过来,满美子无力地抬起手拦住车,坐进去,说:“去警署。”
“哪个警署?”司机有些讶异地从后视镜里窥视着她。
“哪一个都行。”满美子答道。
司机又一次盯着她看了看,默不作声地开动了车子。
出租车司机把车停在了哪儿,把她送到了哪个警署,满美子完全不知道,好像很近,又好像很远。她付了车钱,下了车,径直走向警署门口。
警署门口有一个年轻巡警在负责接待。“有什么事吗?”年轻巡警急忙拦住她。
满美子不知怎样回答,在接待处就说自己杀人了,似乎有些不妥,于是小声说道:“我有事想商量一下。”
巡警匆忙翻看着什么文件,也不抬头看她,伸手指着左边走廊,“请往那边走,第三个房间。”
满美子道了谢,按照指示通过走廊来到第三个房间门口。无论走廊还是房间里,即使在外人看来,也是一片狼藉。好像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来来往往的巡警和刑警神情都很紧张。
到处响起电话铃声,交会着男人们的吼声。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满美子。
正好旁边有一个男人走过,满美子忙开口道:“对不起,我……”
男人停下脚步,瞅了满美子一眼,手指放在太阳穴上,生气似的说道:“对不起,你等等,就坐在那边的长椅上吧,回头我找你。”
“可是,我……”
但是,男人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似的走开了。筋疲力尽的满美子在长椅上坐下来,旁边坐着一个正在抽烟的微胖老人。老人冲着满美子说:“我跟你说,现在办不了事。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好像出了大事。”
“大事?”满美子睁大眼睛,难道自己杀人的事已经败露了吗?挪尸体的事也被发现了?
怎么会呢?满美子又想了想,现在应该不会有人知道。
老人用被烟熏黄的手指把抽到根儿的烟头细心地在烟灰缸沿儿上捻灭,“耐心等着吧。俺是遇到扒手了,就在那边那条路上走的时候。钱包里有3万日元呢。眨眼工夫啊,俺是乡下来的,不知道怎么回事,钱就被偷走了。刚才,电话也打不通,也没告诉家里老婆子今天晚点回去。老婆子一定在家里生气呢。她要是再听说钱被偷了,不知道会怎么样。”
满美子看了看老人,“电话打不通?啊,这儿也是吗?”
“可不,”老人一个劲儿地点头,“听说有个叫什么骆驼的全国有名的摇滚乐队的演出,接受电话订票,全国都往东京打,电话都打爆了。就刚才,就在你来15分钟前才恢复。”
电话订购骆驼乐队特别演出的入场券……满美子想起杀了恩田之后在录像上看到的恩田的讲话。不正是恩田说是由他牵头,邀请骆驼乐队加演一场的吗?在一个小时里,来自全国的订票电话蜂拥而至,打爆了电话线。满美子打不了勒死恩田的自首电话,也是由于恩田自己的计划所导致。真是富有讽刺意味。
里美估计已经回家了吧,满美子把手放在额头上想。不管怎样,来警署还是对了,不然即使在恩田家里打电话,也同样打不通。
“啊,那你是有什么事?”老人问道,“你也是被偷了吗?”
满美子暧昧地笑了笑,避开了老人的目光。
一个中年刑警急匆匆地来到两人跟前,“大爷,让您久等了,听说您被偷了?”
“是啊,就在那儿,就在附近,真想不到在警署门前被偷。不过,警官,”老人抱着手里的黑色背包问道,“出什么事了?是黑社会团伙暴乱吗?”
“不是那种事,”刑警苦着脸撇了撇嘴,“是多发性恐怖事件啊!”
“恐怖?”老人问道,“是闹得人心惶惶的‘恐怖?”
“是啊,就是‘黑色墓碑那帮家伙。这次他们没有袭击政治家,而是瞄上了知名人士。最先把恩田一郎家炸飞了。”
满美子从长椅上跳起来,“恩田先生家?”
“你认识?”刑警问道。
满美子没有回答,拉住刑警的胳膊,“炸飞了?怎么回事?”
“听说被放了定时炸弹,是火力强大的那种,真可怜啊。听说搜查队员赶到时,现场已经是一片废墟,先生本人和家人全都遇难了。”
老人皱起眉头,“那么有名的人被……我家老婆子还是恩田一郎的粉丝呢。不过,为啥恩田先生被瞄上了?他又不是政治家。”
“起因好像是前天的电视节目,恩田先生针锋相对地教训了那帮家伙,电视做了现场直播。我们署里的警员看了节目,还开玩笑说‘这样教训他们会遭报复的。那帮家伙是受到刺激了。”
“那,除了恩田先生家,还有哪儿被炸了?”老人好奇心大发,向前探着身子问道。
刑警轻轻叹了口气,“还有一栋公寓。评论家大滨和夫的事务所在那儿。昨天,大滨先生作为嘉宾,也说了和恩田类似的话。还好,今天是星期天,先生没在事务所,逃过一劫。不过,听说炸弹安在电梯附近,电梯里有一个身份不明的年轻女人,已经断气了。这是刚刚收到的消息。是个无辜者呀,太过分了!”
满美子有些站不住了,勉强用一只手把住长椅的椅背支撑住身体。电梯里的女人,一定是里美。她看我不回去,一定是等不及了要到地下停车场去。
“啊,就是这么个情况。哦,这位女士,你有什么事?”
刑警看着满美子。满美子没能答出话,她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嘴唇哆嗦着,面颊一抖一抖地抽搐着。
“你怎么了?”刑警诧异地盯着她。满美子急忙摇摇头,“没有什么大事……您也很忙,回头再说吧。”
满美子说着逃也似的跑起来。
十天后,满美子受到恩田法律顾问小山先生的拜访。小山一进来就感慨地说:“你这里平安无事啊。被炸的只是电梯,里美也够倒霉的。”
“是啊。”满美子敷衍地垂下眼帘。
小山字斟句酌地问道:“里美经常来这儿吗?”
“是,她常来。我俩年纪相仿,所以很谈得来……她总是事先也不打招呼,真没想到那天晚上她会来我这儿。”
“是吗?”小山说道,“大滨先生的事务所要是不在这栋公寓楼里……真是倒霉呀。”
“是。”满美子低头答道。
小山轻轻咳了咳嗓子,从正面看着满美子,“我今天来,是为了恩田一郎先生遗嘱的事。”
满美子张开嘴巴。小山继续说道:“根据恩田先生的遗嘱,他的全部遗产,都由你来继承。”小山的口吻完全是例行公事,“恩田先生如果不是死在自己家里,他的所有财产都捐赠给恩田纪念馆。但是还有一个但书,如果自己死亡时,妻子和女儿均已不在人世,所有遗产由山崎满美子继承。”
满美子呆立不动。她头脑中一片混乱,可是关键部位却格外清醒。但书的内容昭代他们没有告诉自己也情有可原,他们无论如何不会想到自己一家人会是这样一个死法。
小山又说道:“你今后会继承一笔难以置信的巨额财产,包括舆论界对你的追踪,你都要做好思想准备。”
满美子轻轻点点头,微微抬眼望着小山律师,微笑着说:“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