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十四行诗

2015-05-30 08:45道格·艾林
译林 2015年6期
关键词:麦凯乔乔克莱尔

〔美国〕道格·艾林

上课时间就要到了,教学楼的走廊里一下子潮水般涌进黑压压的学生。他们推挤着,说笑着,嘈杂的声音从光滑的墙壁上反弹回来,产生了嗡嗡的回声。凯文按了一下腰包上的遥控按钮,调低了助听器的音量,以减轻走廊上的喧嚣。

现在好多了。他看了一下课程表,随着人流走向新闻学系187教室。

进入教室,他驻足寻视,皱起了眉头。这个房间不太像教室,没有课桌,没有黑板。沿着一面墙摆放着一长排电脑,房间里还有三张大桌子,每张上面有一台平板显示器。学生们围坐在桌边,正在制作报纸版式。

好像没有老师。凯文从双肩背包里取出一本书,看了一眼封底的作者照片,随即又扫视着房间里的一张张面孔。

一个身材修长的女孩匆忙走到他跟前。女孩很漂亮,头发染成了艳丽的红色,鼻子上有雀斑,眼睛晶莹碧绿,黑色七分裤上面是一件绿色衬衫。

“很好的书,只是过时了。”她边说边用手比画着。

“什么?”

“《九月的十四行诗》是克莱尔·德芙琳博士的处女作,那张封底照片是15年前的旧照了。我叫迪娜·科恩,她的助理。需要我帮忙吗?”

“我叫凯文·麦凯。这是德芙琳博士的新闻学班吗?”

“是的,但它不是为听觉障碍者准备的。”

“那为什么你用手比画着?”

“是为了帮你理解,”她说,抱起胳膊,一副嗔怒的样子,“我注意到你戴了助听器,而且从你的说话来看,我断定你听力有障碍。”

“我去年做了耳蜗手术,现在听力好多了。德芙琳博士在哪里?”

“不知道。”迪娜不耐烦地说,“这里不是普通的教学班,没有讲课也没有考试。我们在这儿做校报呢,一周两次。克莱尔有时会过来指导指导,但基本上是学生在做。”

“学生?”

“没错,”迪娜说,向室内指了指,“我是助教,也是校报《韦斯托弗野猫》的负责人。校报明天就要出版,我们今天必须完成版式制作,我的时间很紧了。”

“好的。我该做什么?”

“这正是我要说的。无意冒犯,凯文,但是你的发音太不清晰了,我不能把分派给新生的拉广告的任务让你去做。”

“那位也戴了助听器。”凯文说,指着一个伏身在电脑前的学生。

“他叫杰克·施密特,我们这儿的极客天才。你是电脑高手吗?”

“不是,但我已经创作了一些作品,还发表了几篇文章和一篇短篇小说。”

“在你们的高中校报上?”她不以为然地问。

“确切地说,我没有上过高中,我拿到的是普通高中同等学历证书。”

“听我说,麦凯先生,无意冒犯,但是我认为你还不适合这个班,做完一个学期的语言障碍纠正后再来申请吧。韦斯托弗大学的每个同学都希望在我们校报上发表文章,看到他们的名字变成铅字。”

“我的名字已经变成了铅字,”凯文说,“《纽约客》上两篇,《大西洋月刊》上一篇,另有《埃勒里·奎因推理杂志》上一篇短篇小说。”

迪娜迟疑了一下,盯着他,“这倒是极有力的证明,如果……无意冒犯,但是那些杂志并不刊登学生的作品。”

“你怎么又来了?”凯文颇为不悦。

“什么?”

“一口一个‘无意冒犯!不带这样侮辱人的。听我说,我在线学习了一些写作课程。一位教授把我的几篇稿子投给全国性的杂志,被刊用了。我知道我的发音不清晰,我来韦斯托弗大学就是为了改善它。此外,我还要继续写作。我是来向德芙琳博士学习的,而不是跟一群自以为是的菜鸟。无意冒犯。”

“别再说这个词了,”迪娜涨红了脸,“但是像你这样发表过作品的高手为什么还要为一群菜鸟办的大学校报写稿呢?”

“发表了几篇作品并不意味着我就成了海明威,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教室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一张张好奇的脸转向他们。

“告诉你吧,麦凯先生,”迪娜说,显然是在控制自己的情绪,“我会在《纽约客》上查找你的文章。如果上面真有你的大作,我会给你证明的。同时,给明天出版的这期校报写一篇文章吧,就写……一个写作高手眼里的小小的韦斯托弗大学。”

“我告诉过你了,我不是……”

“明天上午把文章放到我桌上,麦凯先生,否则立马走人。”

“没问题。‘细细你的帮助。”

“是‘谢谢。你需要好好练习发音,麦凯先生。”

凯文没有再回击对方,转身出去了。

“都发生了什么?”杰克·施密特问,从键盘上抬起头来。

“我不是很相信他的话。进入库文件查一下往期《纽约客》和《大西洋月刊》的目录,看上面有没有一个署名凯文·麦凯的作者。”

“凯文·麦凯是谁?”

“我知道的话就不会问你了!”迪娜厉声说,“快去查!”

室外,凯文前后察看着空荡荡的走廊,试图记起去学生休息室的路。紧邻这间新闻学教室的房间的门上标着“办公室”字样。他试了一下门把手,没有锁。门一推就开了,他走了进去。

一个优雅的女人坐在窗下的办公桌后,秋日的金色阳光洒在桌上一摞摞的书本上。她一头披肩黑发,秀气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肩上披着一件黑色开襟汗衫。

“德芙琳博士。”凯文轻声说。

“找我有什么事?”她头也没抬地问。

“我叫凯文·麦凯。你还记得我吗?”

她的视线从眼镜上方透过去凝视着他。只见眼前站着一个不修边幅的年轻人,穿着褪色的法兰绒衬衫、牛仔裤和工作靴。蓬松散乱的浅棕色头发,方形下巴上的胡子有三天没刮了,但有一股劳动者的帅气。颧骨和嘴角的两处锯齿状疤痕冲淡了他的孩子气。他的眼神里却没有丝毫孩子气,像北极冰一样阴郁、冰冷。“对不起,”她说,“我每年教的学生有几百个,我不可能记住每个人的名字。找我有什么事吗,麦……”

“麦凯。”他提示道,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把一本薄薄的诗集放到桌上,“我想请你在这上面签个名。”

“《九月的十四行诗》?”她说,面带好奇地微笑着,“天啊,我好久没看到过这本诗集了。你在哪里发现的?旧书店?”

“网上买的,在亚马逊网。这是最后一本库存。”

“需要什么特别的题词吗?”她问,打开了书的封面。

“你认为……‘万事如意,心想事成怎么样?还请签上你的名字。”

“好吧。”她娴熟地在扉页上写下祝词并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把书递回去。在他们同时握着这本薄薄的小册子时,一刹那间两双手碰到了一起,两人四目相对。

“怎么了?”她问。

“哦,不好意思。”凯文忙收回目光,“我不是有意要盯着你。我买到这本书有一段时间了,上面的照片和眼前的你……”

“诗集的封底照片是15年前拍的,”她松开书,伤感地笑了笑,“如果这让你失望,那对不起了。还有什么事吗?”

“当然有。我们从未见过面,但是你看过我的文章。两年前我选修过你的创意写作课,是在线学习的。我那时的地址是杰克逊市库珀街3000号。”

“杰克逊监狱?”她眨了眨眼,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个年轻人身上了,“你说你的名字叫什么?”

“凯文·麦凯。我为你的课程写了一篇短篇小说《寡妇制造者》,还有一篇时事短评《巫术政治》。你说我很有潜质。”

“我记得这些文章,”她说,摘下眼镜,更为仔细地端详着他,“你的文章别具一格。我还记得我认为这真是遗憾。因为你当时正在服十年的刑役,由于……”

“由于袭警入狱的。别担心,博士,我不是越狱出来的。上诉法院撤销了我的罪名。在当初的审讯过程中,我因为听力障碍没能很好地解释事情的原委。考虑到我已经服刑六年,地方检察官决定不再对我重审。”

“你很幸运。你想要什么,麦凯先生?”

凯文深吸了一口气,“这……有点复杂。其实我来韦斯托弗大学主要是为了找你。”

“为什么?”

“因为这本书,《九月的十四行诗》。”

“这本书怎么了?”

“这本书……拯救了我。在那个鬼地方我快要绝望了。我只能通过选修你的课程来消磨时间。但是我发现我实际上也能写作。当我阅读这本《九月的十四行诗》时,它为我……打开了一扇通往高墙和铁网之外世界的窗户。后来你说我有写作潜质,于是……”他停了停,也学起了她的腔调,“天哪。你对所有囚犯都那样说,是吗?”

“我总是尽量激励,”克莱尔措辞谨慎,“但是我确实记得你的文章,麦凯先生。它们真的很有希望。”

“希望成真了。修完你的课程后我仍然坚持写作。我有大量的时间写作。我在线学习了更多的英语课程,一位老师把我的作品投给了全国性的杂志。《纽约客》和《大西洋月刊》都刊登了我的文章。我甚至在《埃勒里·奎因推理杂志》上发表了一篇短篇小说。”

“那本大名鼎鼎的推理杂志?”

“你说过要写自己熟悉的东西。我对犯罪有点了解。”

“我想你是的。作者容易驾驭熟悉的东西,任何时候都是这样。”

“如果我没有选修你的课程,这一切就不会发生。还有这本《九月的十四行诗》的功劳。”

“哦……谢谢。”

“请不要打断我,博士,”凯文说,专注地前倾着身子,“我是极其认真的。这些作品发表后我有钱请了一位新律师。她代我上诉,还帮我争取到了一笔助学金,我做了电子耳蜗植入手术,并有了上大学的学费。如果不是为你,我现在仍是个彻头彻尾的聋子,整天盯着牢房的墙壁。”

“也许是那个样子。你说你的罪名被推翻了,但你并没有说你是无辜的。”

“这个重要吗?我被判有罪,接着又被撤销了,但我已经服了六年刑役,博士。不管怎样,我认为我付出了代价。”

“可能是这样。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你的帮助。作为一个写作者,我就像猩猩在开飞机。人们说我有才华,但我知道那是不够的。我得学会随时在空中操控飞机,一直在飞翔。”

“那是高要求。”

“没错,”凯文冷冷地说,“迄今为止,我的生活太轻松了。”

“很好,麦凯先生,我将尽我所能地帮你。那也是学校付薪给我的工作。还有什么事吗?”

“可能还需要一个小小的帮忙……”

“请直说吧,”她打断他,“我不欠你任何东西。我已中止了在监狱系统的教学,因为学员的大多数文章充满强暴幻想或者他们堕落童年的妄语,交上来的稿件有一半污秽不堪。”

“很遗憾你有那样的糟糕经历,博士。我可不是那样的人。”

“你的作品可能是例外,但你不是第一个来韦斯托弗大学学习的有前科的人。没有一个人在这儿能待得了几周。”

“可能他们受到的激励还不够。”

“说得好,”克莱尔说,禁不住微笑起来,“很好,你还想要什么帮助?”

“为我保密,让我有机会在这儿有一个全新的开始。没人知道我有前科,除了你。”

“依照密歇根的法律,所有的假释犯都需要……”

“我现在不是假释。我的定罪被撤销了。严格说来,那失去的六年从未发生过。我希望没人知道我的过去。”

“你是让我替你撒谎,麦凯先生?”

“不,我只是希望你……慎重些。”

她沉思了一会儿,盯着他的脸。这不是一张凶恶的脸,即使上面有疤痕。

“有什么问题吗,博士?”

“我不能确定。老实说,当初你报我的班时,我就感到很奇怪。你的发音有一点古怪。我不知道你的听力有障碍。我推测你是非裔美国人。我把你想象成了一个体重300磅,剃着光头,一身刺青的黑人混混。”

“监狱六年,我身上有了看得见的刺青、疤痕,还有更多看不见的伤害。我也从每件事中学到了东西。我23岁了,但早就不是一个男孩了。”

“很好,麦凯先生,只要你循规蹈矩,一般人是不会打探你的背景的。”

“多谢,博士,”他说,起身准备离开,“也谢谢你的《九月的十四行诗》,谢谢你挽回了我的生命。”他在门口停下来,“顺便说一下,我并不对你现在的形象感到失望。这不是你能决定的。”

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于是缄默不语。

他在离开前最后久久看了她一眼,仿佛用那双阴郁的灰色眼睛拍了一张新照。

他走后,克莱尔拿起电话打给斯特拉·鲁法洛——她的领导和最好的朋友。

“嘿,斯特拉,你有空吗?我有一件事要跟你说一下。”

“你认为他很危险吗?”斯特拉·鲁法洛问。

“他既然在那种地方待过,就一定有危险,”克莱尔·德芙琳说,“杰克逊监狱是美国最野蛮的监狱之一。你去过那里吗?”

“照片都没看过一张。”斯特拉·鲁法洛是系主任,身材矮胖,头发卷曲乌黑,眼睛里有股孩童般的淘气,披一件印花披肩,穿着凉鞋。她的办公室在克莱尔办公室的楼上,简洁得很,一张嵌花的橡木办公桌,地板上铺着地毯,绿白相间的窗帘。

“杰克逊监狱就像中世纪的地牢,”克莱尔声音颤抖着说,“我只在那里待了20分钟,填写在线教学申请表,我真是吓坏了。”

“这孩子在那里待了多长时间?”

“六年。他根本不是孩子了,他23岁。”

“你说他有什么地方让你感到紧张不安?是他的丑陋外貌还是……”

“不,不是这方面的。他戴着助听器,脸上还有些疤痕,但实际上他还是十分帅气的,我认为他属于蓝领阶层。他只是感情太……强烈了,人也很聪明。”

“这里是大学,克莱尔。聪明不是坏事。”

“30年代的黑帮大佬约翰·迪林杰也是智慧超群,斯特拉。罗马帝国第三任皇帝卡利古拉也是。”

“你认为这个麦凯对其他学生是个威胁?或者说对你?”

“不是对我,他认为我拯救了他的生命。”

“好,好,好……你有一个天资聪慧、相貌出众的学生,富有传奇色彩的背景,对你崇拜有加。那你还有什么问题呢?”

“你无能为力。”克莱尔叹了口气。

“我一定能帮上忙,”斯特拉自负地说,“这也是我为何当了这么多年的系主任。你下周四要在香农酒吧参加那场诗歌朗诵赛吧?”

“不会缺席的。迪娜·科恩打算背诵一首新诗。”

“很好,我们可以一起去。还有其他什么事吗,博士?”

“请大声读。”霍凯特夫人说。这位语音治疗师60岁左右,一头卷曲的银发,又矮又胖,像个穿着印花服装的圆桶。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她聚精会神地听着凯文努力发出的单词。

“你的听力是如何受损的?”

“脑震荡。我十岁那年被棒球棒打得颅骨骨折。”

“棒球是一项野蛮的运动。”

“我那时不懂。之后我再没有打过棒球。”

“不管怎么说,有了电子耳蜗移植和助听器,你已经有了极其明显的进步,麦凯先生。”

“这我知道。坏消息呢?”

“你的发音还不够清晰,特别是发以ed、ing和ess结尾的词,但考虑到你的听觉损失在后舌音,你的发音总的来说已经很好了。你带病历来了吗?”

“没有,我……不知放到哪里去了。一定需要吗?”

“我想对比一下手术前后你的听觉闭合率。你阅读得多吗?”

“一直在读。”

“我想也是。”霍凯特夫人点点头,面露微笑,“你一些单词的发音就像一个从未听过英语的外国人说的……”她皱起眉头,浏览着他的诊断书,“是这样吗?”

凯文点点头。

“你在十岁的时候听力受损,但直到去年才做矫正手术?为什么不早点做?”

“没有钱。预后怎样?”

“总的来说,非常好的消息。我大致判断你的听力闭合率在80%,并且还在上升。你的发音清晰度问题主要是表面的。说得明白点,凯文,在我这里治疗一个学期后,大多数人将不会知道你的听力曾经受损过。”

“真的吗?还是只是为我打气?”

“有时只是激励,”她坦承道,“但今天不是。我猜想你的生活一直很艰难。但如果你在韦斯托弗大学上学,情况会有大幅改善。”

西方文化史是一门让人真心喜欢的课程。教授是位矮个子的希腊人,他热爱这门课程,讲课很风趣。社会学虽然枯燥但还能忍受。

体育是凯文那天下午的最后一堂课。他找到体育馆,循着指示沿楼梯来到更衣室。一推开门他就惊呆了。

十几个一丝不挂的家伙正形态各异地站在各自的储物柜前。有些人在认真地做着肌肉拉伸,像举重运动员。但没一人刺有文身。

“你迷路了?”一个高个子问。此人身高6英尺4英寸,平头,金发碧眼,看上去比好莱坞男星泰布·亨特还要硬朗。

“他戴着助听器,拉斯,”有人说,“你得说大声点。”

“嘿!哥们!”拉斯笑着提高了嗓门,“你!迷!路了?”有几个家伙哄笑起来。

“我在找越野队的教练。”

“沿着走廊往前走,左边第二扇门。”拉斯说,“你是来参加越野队的?”

“也许吧。”

笑声渐渐平息下来。现在所有人都开始打量他。

“如果是这样,请记住我们是一支团队。”拉斯缓缓地说,“我们步调一致。明白吗?”

“当然。”凯文说,转过身。

关上门后,他身体在门上靠了一会儿,让自己冷静下来。人太多了,彼此离得太近了。但他们不是一群监狱的囚友,只是傻大个的大学男生。

他深吸一口气,在第二扇门上轻轻敲了敲,然后小心地推门进去。一个女人坐在一张破旧的铁桌后,穿一件上面标有“韦斯托弗大学”字样的青色T恤,脖子上挂着一只口哨。粗糙的棕色头发剪得像男孩一样短,脸庞棱角分明。

“请问利维教练在吗?”

“你找对人了,我就是琼·利维。有什么事吗?”

“我是名转校生,凯文·麦凯。课程目录上说我可以通过越野长跑来修体育学分。”

“你是名篮球队员吗,麦凯?”

“不是。怎么了?”

“在韦斯托弗大学,越野队基本上就是棒球队员的一个训练班,大多数队员是棒球手,他们要参加季节赛。”

“我只是想跑步。”

“你高中时的跑步成绩怎样?”

“我高中时没有跑过,但是我在……过去几年里每天跑10公里,一次跑下来大约30分钟。”

她蹙了蹙眉,“虽不是一流水平,但已经很不错了。我们正要训练,你马上准备,我们也给你测试一下。”

“我没有运动衣和跑步鞋。”

“在角落的失物招领箱里看看,想必会有适合你的。你穿多大尺码的鞋子?”

“我不穿鞋,”凯文说,在失物招领箱里翻找着,“我光脚跑步。”

“越野赛道穿过一片树林,那里有石子和树桩。”

“这对我来说没问题。”凯文耸耸肩,从失物招领箱里拣起一条褪色的短裤和一件有裂口的T恤,“我一直在碎石路上跑。”

“不穿鞋?”利维怀疑地说,“让我看看你的脚底板。”

凯文脱掉右靴和袜子,斜起脚踝把足底露出来。皮革似的棕色,长满了老茧,还有不少十字形的疤痕。

“天啊,你不是在开玩笑。”利维唏嘘不已,“好吧,这太残忍了,让我们看看你是怎么跑的吧。”

队伍已经在体育馆后面的停车场集结完毕,队员们正在做一些热身运动。身穿破旧短裤和T恤的凯文光着脚加入队伍。

“大家听好了!”利维高声说道,“我们今天测试5英里越野跑,每个人要在22分钟之内跑完。另外,还有一位新队员加入测试赛。”

“哟,教练!这孩子没穿鞋。”一个扎着神风特工队头巾的大块头叫道。

“如果他在20分钟内跑完全程,我就把你的鞋给他,比弗。大家做些准备活动,三分钟后开跑。”

比弗慢悠悠地踱到凯文身边,环视了一下四周,然后猛地在他的肋骨上戳了一下。

“记住拉斯说的,笨蛋。你要跟队伍保持一致,明白吗?”

“你又有什么花花肠子,比弗?”利维教练问。

“没有,只是问一下他的名字。”

“我真是被你的关心感动到了。”利维讥笑道,“跑步过程中不要说话,你很难在规定的时间内跑完。过来,凯文。”

她快速向他说明了一下线路。先直跑1000码,然后穿越树林,跑完一个大圈后回到起跑线。

“路上小心点,麦凯。这些家伙有些爱……玩恶作剧。”她语气平缓地说,但眼里发出了警告。

凯文站到队伍后面,长吁了一口气,暗自决定要始终保持冷静。一段无聊的等待。凯文早已习惯了这样的难耐时光。

口哨吹响,队伍立马涌动起来,松软的地面上顿时尘土飞扬。这是一个绚丽的下午,秋日的阳光洒在绿地上熠熠生辉。空气像十四行诗一样甜美。

前100码凯文一直跟在队伍后面,但是队伍的速度太慢了。他不习惯这样的跑步节奏,感觉被束缚住般地不自在。

他开始穿过队伍冲到前列。有人抓他的手腕,差点让他摔倒。

比弗·马图索面红耳赤,怒不可遏,“待在后面,笨蛋!”

凯文挣脱掉对方的手,快速超过比弗。前方他可以看到跑道弯曲着伸向树林。

见鬼去吧!他疾跑了三步,超过了队伍的领跑者。他能感觉到后面有人在追赶,于是加大了步幅。领跑者是一个高个子黑人,在凯文超越的一瞬间抓住他的T恤,撕扯着。凯文奋力挣脱掉对方,大步向前冲去。他无法长时间地坚持这样的速度,但又不能慢下来。

在他后面,棒球队员们已经筋疲力尽。他们虽然身材魁梧,体格健壮,但没有经历过残酷的监狱生活。他们更像是慢跑者而不是真正的长跑运动员。

凯文开始按着自己的节奏跑,于是降低了一点速度,稳步向前。

他扭头快速向后看了一眼,发现自己已经领先那帮乌合之众至少50米。他还注意到比弗和另外两个人突然在路边停了下来,像是要退赛的样子。比弗油腻的脸涨得通红,正恶狠狠地瞪着他。

眼前的路面在进入树林后开始上升。树木,天啊,真正的树木……光顾着抬头看了,凯文被一根树桩绊了一下。不要管这该死的树木!集中精力!凯文强迫自己专注于足下,想象着右侧就是狱室墙壁,左边则是布满铁丝网的围墙。

突然一个人从身后狠狠地撞向他!他被撞倒在灌木丛,荆棘划破了他的脸。他慌忙爬起来,转身看过去。

比弗、拉斯,还有一个一脸粉刺的瘦长家伙。他们挡住了去路,一个个汗流浃背,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原来他们脱离队伍是为了抄近道来埋伏他。

“我告诉你待在该死的队伍里!”拉斯气喘吁吁地说,“你得和大家一起跑,明白!”

该死,不。他不明白。他只知道这三个小丑挡住了他的去路,后面的人正赶上来。不能困在这里!凯文抓起一根折断的树枝,冲向他们,叫喊着,把树枝像战斧一样挥舞着。

拉斯和粉刺男连滚带爬地躲到一边,弄得灰头土脸。比弗试图不动,但当凯文挥动着树枝扫向他的头时,他也闪躲到一边。凯文越过他们,竭尽全力向前拼命跑去。

树枝让他的身体失去平衡,但为保险起见,他仍牢牢抓住它。跑出树林,他瞥了一眼身后。那三个人还在树林里,正在面红耳赤地争吵。和队伍一起跑?见鬼,为什么非得这样?

表面上看,比弗撞得他很严重。但事实上,他们根本没伤到他,只是撞倒了他。到处都是武器,石块、树枝,但是他们没有使用。幸好,他们甚至没有注意到它们。

他们毕竟是大学男生,不是黑帮。他们并不指望伤害他,只是想让他和那支愚蠢的队伍保持一致。

但是如果比弗不是闪躲到一边,凯文会把他的脑袋打得像西红柿一样开花。真是那样的话,他又得重返杰克逊监狱了。这次可能会被判20年。天啊。

凯文慢慢又恢复了大步。其他人此时刚好从树林里跑出来,在他身后将近70码。当凯文迈过终点时,利维教练按下了跑表。

“22分18秒。没有破纪录,但还不错。你脸怎么了?”

凯文摸了一下脸颊,手指上沾了血,“在树林里绊了一跤,摔倒了。”

“嘿,冠军,”比弗说,笨重地迈过终点线,“拉斯让你待在队伍里。你中途就不见了。”

“你在说什么?”利维追问。

“比弗说得没错,教练,”拉斯小跑着过来,气喘吁吁,耷拉着脑袋,“这家伙在树林里失踪了,抄了近道,所以他比所有人都快。”

“我看到有人抄近道,”利维说,“不止麦凯一人。怎么回事,凯文?”

“他们说得可能没错,”凯文谨慎地说,“我在树林里迷路了。”

“下次紧跟着队伍,”拉斯喘息着说,“你就不会迷路了。”

“我会记住的,”凯文说,“我得走了。”

“等一下!”利维教练叫住他。凯文没有回头。

“别白费口舌了,教练,”比弗说,又冲拉斯得意地笑笑,“那孩子的听力不太好。”

在更衣室,凯文快速换上自己的衣服,然后走向门口,但他出不去了。比弗冲了过来,拉斯紧跟在后面,还有那个粉刺男和曾试图把他拉倒的黑人领跑者。比弗后背靠在门上,挡住了去路。他身强体壮,二头肌跟凯文的大腿差不多粗。

“我们得谈谈,”拉斯说,“你能正确理解我的话吗?”

凯文点点头,环视了一下,注意到角落里有一根金属垒球棒。

“你无须多说,”凯文说,假装随意地沿墙根走向垒球棒,“我只希望离开这儿,不想惹麻烦。”

“不想惹麻烦?”比弗学着他的话,用一只拳头击打在手掌上,“你用他妈的树枝打我们,我们就忘了这事不成?”

“我只是摔倒了。这事结束了。好吗,拉赫?”

“他叫拉斯,不是你胡说的什么拉赫,”比弗厉声道,“拉赫!你发音像一只该死的狗。拉赫!”

“拉赫!拉赫!”粉刺男重复道,咯咯地笑着。拉斯也笑了,但是黑人斯特雷奇·托马斯没笑,他注意到凯文在悄悄接近垒球棒。如果比弗去抓凯文,他将被打得脑浆迸裂。

“让他走,伙计们,”斯特雷奇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不要为难他了。”他与凯文对视了一会儿。

“甚至像狗一样捡起树枝,”比弗冷笑道,“那就是你吗,阴险卑劣,小子?”

“也许我是,”凯文点点头,测算着他离门的距离,计算着他在其他人反应过来之前击倒比弗并逃脱的可能,“我只想离开这儿。”

“那么,饭桶!”比弗说,撤身离开门,“饭桶,狗种!汪!汪!”他假装冲向凯文,接着从他身边跑向沐浴区,狂笑着。

凯文小心地拉开门,沿着走廊向前走去,身后传来“狗叫声”和哄笑声。

“等一下,麦凯!”利维教练走出办公室,拦住他,“你打算放弃,是吧。”不是询问的口气。

“这算不上是运动了,教练。对不起,我浪费了你的时间。”

“越野赛中发生了什么?”

“我绊倒了。我不习惯和其他人一起跑。”

“你的成绩相当不错,即使你真的抄了近道或怎么地。经过一定的训练,你能战胜所有人,他们朽木不可雕。”

“我不在乎输赢,教练,我只是喜欢跑步。我本希望如果我有潜力,我就在自己的业余时间训练。”

“为什么?”

“我需要一份工作。我的助学金只够付学费。”

“每个人都想得到特别待遇,棒球队员,其他教练,甚至是你。至少一文不名是一个很好的借口。你需要一份什么样的工作?”

“我是个不错的木匠,但是我愿意做任何活。”

“我看看我能帮你做些什么。但是要得到就得有付出,麦凯。如果我为你找到一份工作,你要告诉我今天在跑步中发生了什么。成交?”

在她的注视下,他感到浑身充满了力量。一个不是靠性感来打动人的漂亮女人。

“成交。”他说。

当凯文向听障学生宿舍楼走去时,下午的课刚好结束。人行道上挤满了成群结队的学生。大家说笑着,嬉闹着,古老的枫树落下片片秋叶,铺满了路面。一个琥珀色的秋日下午,几乎跟他读《九月的十四行诗》时脑海中浮现的图景一样,优美得让人感觉是不真实的。该死,也许它就是不真实的。

现实则是更衣室里那群找茬的家伙,比弗和拉斯追打他,想踢他的屁股。他对此非常困惑,但不愿在这上面浪费多少时间。他已经习惯了愚蠢的侵犯。试图理解这个会让你进精神病院。还是生存下来要紧。

当他来到宿舍楼门口,留着卷曲头发、性格开朗的宿舍管理员汉娜·邓洛普向他招手。她和一群听觉障碍学生坐在公共休息室。她向周围的人介绍凯文,让人感觉怪怪的。在监狱他一直不合群。哑巴,聋子,哦,随便怎么说都可以。

这儿却如此不同。他感觉自己很难融入他们。年轻,难以置信的天真,他们灵巧的双手如闪电般上下比画着,快得让他根本跟不上。多年来他一直靠阅读唇语来交流,手语对他来说太陌生了。

凯文最后嗫嚅着以要做课外作业为借口才得以脱身,他沿着楼梯小跑着回到自己的房间。

在自己的单人小房间,他反锁上门,背靠在门上,喘着气。他现在安全了。

六年的牢狱生活让他习惯了独处,即使现在身体自由了,他的精神却还在囚禁中。

精神的彻底自由还需要很长时间。

凯文摇摇头,试图摆脱这些胡思乱想。他不是这样。他有希望。德芙琳博士这么说的。

克莱尔·德芙琳博士。这次见到她终究让人很震惊。两人在一间屋里,只隔着一张办公桌。她根本不是他想象中的样子。

根本不是封底照片上那个风华正茂的年轻女孩。不再是了。

在光线暗淡的办公室,她蹙着眉从一摞摞书本上抬起头,看起来……忧虑憔悴。

当然,15年过去了,她老了很多。但变成这种样子不单单是时间问题,更重要的是她的精神萎靡了。她现在是一个不再相信未来的现实主义者,冷漠,没有激情。

他重重地仰倒在床上,十指交叉放在脖后,思绪万千。一个满怀希望的大学女生为秋季的到来写下一串串诗行。十几年后,一个罪犯读到了这些十四行诗,振作起来。她的诗歌拯救了他,给他希望。

但是在这同样的十几年里,写这些诗歌的女孩变成了一个冷漠阴郁、循规蹈矩的教授,希望之火早已熄灭。这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呀。

怎么会是这样?那些对他来说似乎充满魔力的诗歌竟然已不能打动其创作者?

也许他得问问她。

凯文冲到窗前,把窗户开得更大点,然后把床拖到窗边。

他匆匆冲了个澡,然后为校报写了一篇讽刺文章——《欢迎来到韦斯托弗》,写的是他入学第一天摔倒在灌木丛的糗事。睡觉前他躺在床上读了《九月的十四行诗》中的几首诗。

但这一次,这些诗不再能唤起他的激情。田园牧歌式的秋日黄昏意象没有了,他脑海中浮现出的仍是那间昏暗办公室里克莱尔·德芙琳的脸,蹙着眉从书本上抬起头。

夜里他梦到了她。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他经常梦到诗集封底照片上的那个女孩。香艳缠绵的梦。缓缓褪去她的衣服。不知疲倦地和她做爱。

但是今晚,他的性幻想变得残缺、凌乱。当他褪去女孩的衣服时,她变化成办公室里的那个女人,两个形象交替变幻,越来越快,直到他惊醒。

他浑身是汗,颤抖着,几乎达到了性高潮。

在语音实验室的一个隔音小间里,凯文正在和一个研究生练习发音,这人看上去像电影《断头谷》里的伊卡博德·克兰。在40分钟里,凯文不断重复朗读以ed、ing和复数ess结尾的单词,努力跟研究生的发音一致,然后在数码录音机里收听自己声音的回放。

这是个极其枯燥乏味的过程,但是借助新助听器,凯文竟然能辨别出sister和mister、batter和matter之间的不同,甚至是ruh和Russ之间的不同。

下课铃响起,他站起来,惊讶于时间过得如此之快。

在走廊拥挤的人群中,迪娜·科恩赶上他。她的红发扎成了马尾,这让她更能吸引人的注意。

“嘿,大作家,”她说,“我昨晚看到了你发表在《纽约客》和《大西洋月刊》上的一些作品,还找到了《埃勒里·奎因推理杂志》上的那篇短篇小说。”

“是吗?今天有什么活要我干的?也许是倒废纸篓吧?”

“别说风凉话了,麦凯。《大西洋月刊》上那篇讲述死在监狱的老人的文章真是太感人了。你从哪里获得的素材?”

“我是在寄养家庭长大的,我的朋友有一半在监狱里。一个朋友曾告诉我,我们都生活在牢笼里,被我们的恐惧囚禁着。我们以为我们是自由的,但事实上不是。”

她盯着他。

“怎么了?”

“没什么,这话题太沉重了。你脸怎么了?”

“汪!汪!汪!”一名越野队员从他们身边经过,是那个粉刺男布拉德·贝利。他不怀好意地学了几声狗叫,笑着走开了。

“怎么回事?”迪娜问。

“没什么。”

“看上去像是冲着我来的。但那家伙为什么冲着你学狗叫?”

“也许他是在冲你狂吠呢,科恩。你看到我为校报写的那篇文章了吗?我把它放在你桌上了。”

“写得太棒了。你会在今天下午印出的《韦斯托弗野猫》上看到它。”

“有什么意见吗?”

她犹豫了一下,他第一次看到她出现了迟疑。“你看,我只是个研究生,而你已经发表了那么多作品。”

“老实说,你是校报负责人,而我只是来学习的。”

“好吧,鸡蛋里挑骨头,你的语言似乎有点不自然。”

“没错。还有吗?”

“你不会不高兴吧?”

“自然不会,德芙琳博士曾告诉我模仿痕迹较重。”

“你之前是克莱尔的学生?我还以为你是一名新生。”

凯文正准备回答,这时利维教练在走廊另一头发现了他。

“麦凯?能过来一下吗?”她向他招手。他们进入一间教室。“我们做个交易。我帮助你,你告诉我昨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给我找了份工作?”

“也许是更好的事。树林里发生了什么?”

“你先说。”

她看了他一眼,耸耸肩,“折中一下吧,先谈谈越野队的事。你是名新生,对韦斯托弗大学了解多少?”

“这里有一流的英语系和听力障碍矫正设施。这些都是我在意的。”

“我们的运动项目也是不错的。我带的女子体操队去年夺得了州比赛冠军,但这里的真正强项是篮球。在过去的五年里,野猫队三次进入美国大学生篮球联赛季后赛。”

“我并不太喜欢运动。”

“问题是,篮球赛出售大量球票,并且获得许多校友的赞助。越野赛挣不来一分钱,所以它总是让一个篮球助理教练来负责,作为棒球队的一项必修训练课目。我是去年春天才接手这份工作的。”

“说了这么多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问题就在这里,”她说,环顾了一下四周,以确认没人偷听,“越野队其实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棒球队员都在混日子,希望学校能解雇我,这样他们就又能回到原来的样子。”

“我仍然不……”

“除了篮球队员,越野队里的比弗·马图索、布拉德·贝利、拉斯·内斯比特和斯特雷奇·托马斯这四人也有全额奖学金,麦凯。你昨天比他们跑得都快,直到你……被绊倒。”

“那么?”

“十天后我们将和巴拉德大学进行一场田径赛,整个11月还有五场田径赛。如果你能参加这些比赛,并接连击败那四名棒球队员中的一个,我就将那人下学期的奖学金转发给你。”

这回轮到凯文盯着对方了,“体育奖学金?那会有多少?”

“你的学费、书本费、食宿费等就全都有了。我是韦斯托弗大学第一个男子运动项目的女教练。我不想被那些养尊处优的学生给毁了。”

“但是我必须击败那些家伙才能获得奖学金,对吧?那可能很困难。”

“听过两个被熊偷袭的远足者是怎样逃命的故事吗?一个停下来系紧鞋带。‘你在干什么?他的同伴叫道,‘你跑不过一头熊的!”

“我不必跑过它,”凯文接过这个故事,“我只要跑赢你就行了。”

“说得没错。他们是运动员,只要他们努力,他们会跑得很快。而你有更好的条件,你无须击败他们所有人,只需胜过一个。”

“如果我是被熊抓到的那个人就不好玩了。”

“告诉我那天在树林里发生了什么,凯文。让我帮助你。”

“不,我自己处理此事。这个机会真的不错,教练。我会……好好想想。”

“他们对你动粗了,麦凯?你被吓着了?”

“没那么简单。如果我击败了他们中的一个,事情会很麻烦。我已经有麻烦了,不想再惹是非了。”

“你自己决定吧。”利维教练失望地耸耸肩,“这个机会在和巴拉德大学开赛之前一直有效。好好考虑一下吧。”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凯文在德芙琳博士的创意写作课上迟到了。他闪身进入教室,在后排坐下,希望她没有注意到。没有用。

“很高兴你来上课,麦凯先生,”德芙琳博士说,在座位表上他的名字上做了个标记,“有学派认为优秀的创作是教不来的,因为这是种天生的才能。我个人是赞同这个理论的,但是学校的纪律要求你们准时上课。”

“是的,夫人,对不起。”凯文听到一些窃笑,但他并不在意。德芙琳博士继续上课,但凯文其实什么也没听进去。

从她开始讲课的那刻起,凯文的眼里就只有她一个人了,其他的一切都消失了一般。他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她的脸上、举止上、语调上,完全被吸引了。她让他想起了那个秀发、明眸的女孩。她今天又穿了一身黑衣,黑色上衣里面是一件黑色羊毛衫。她在戴孝还是因为什么?他迷惑不解。因为《九月的十四行诗》中的所有梦想都死了?就在凯文的胡思乱想中一个小时飞逝而去。

铃声响起,她宣布下课。

“麦凯先生,可以占用你一点时间吗?”

凯文等到其他人都离开了教室才走向讲台。

“你昨天请我帮忙。我现在也想请你帮个忙。你能不能不要这样一动不动地……盯着我?这让人紧张兮兮的。”

“事实上我不是在盯着你,我只是在读你的唇语。”

“为什么?我以为你做了耳蜗手术后听力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我之前主要是靠读唇语来交流,博士,现在仍然有点依赖它。还有什么事吗?”

她注视了他一会儿,嘴噘着。一个让她生出许多皱纹的习惯。“迪娜给我看了你给校报写的文章,很棒。她说你在《纽约客》上的文章和《埃勒里·奎因推理杂志》上的小说甚至更好。如果你仍然对诗歌感兴趣,下周四在香农酒吧有一场诗歌朗诵赛。”

“朗诵赛?”

“对,诗歌朗诵赛。这是本学期我们举办的第一场朗诵赛,它更是一个社交性的聚会。”

“你也会参加吗?”

“是的,我……通常会参加。这是个有趣的聚会,大多数的参赛学生对写作和诗歌感兴趣。这也是你结识同龄人的好机会。”

“我不和他们同龄,博士。在某种意义上说,我比你都大,比那些孩子更是大上1000岁。如果我在那里遇到你,我们有机会交流吗?”

“交流什么?”

“诗歌,”他天真地说,“还能有什么呢?”

凯文在走廊里查看课程表,看下一节课是什么,这时迪娜·科恩走到他身边,“嘿,利维教练想要你做什么?”

他看了她一眼。

“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她莞尔一笑,“但爱管闲事总有一天会让我获得普利策新闻奖哟。到底是什么事?”

“你刚才说得没错,这不关你的事。”

“好吧。嘿,如果你下周四有空的话,香农酒吧有一个诗歌朗诵会……”

“汪!汪!”布拉德学的狗叫声传入他的耳朵。这家伙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

凯文条件反射般地冲过去,伸手卡住这个瘦削家伙的喉咙,将其死死按压在墙上,两人的脸都快贴到一起了。布拉德被卡得喘不过气来,人也一下子蒙了。

“如果你以后再惹我,我就让你下半辈子拄着拐杖度日。”凯文的眼中喷出怒火,“如果你找人来报复,我绝不轻饶你,明白?我会打残你!”

凯文把布拉德又向墙上撞了一下,然后才放开他。这家伙瘫倒在墙角,头晕目眩,咳嗽不已,上气不接下气。

凯文迅速环视了一下四周,看有谁目睹了这一幕。迪娜·科恩正大睁着眼睛盯着他,面如死灰。他试图解释,但马上意识到跟她解释不清楚,于是转身离开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从新闻学教室出来的杰克·施密特也远观到了刚才的一幕,走过来问迪娜,“我想他是要杀了那家伙。他可是你的朋友。”

“他不是我的朋友,”迪娜说,还没从凯文那双充满杀气的眼睛中缓过神来,“我对他没多少了解。”

“我能告诉你一些,”杰克说,“他根本就不存在。在找到那些杂志上的文章后,我在谷歌上搜索了他该死的名字。知道我有什么发现吗?简而言之,一无所获。于是我又交叉搜索了其他一些数据库,结果一样。在信息高速公路上,你的朋友凯文甚至没有留下任何身影。”

“什么意思?”

“你是记者,你告诉我。这家伙因为听力障碍以贫困助学金才上了韦斯托弗大学,但是他没有家庭住址,没有银行账户,没有信用等级,甚至没有汽车驾照。我试图从他的入学申请中查出他的社会保障账号,同样一无所获。他没有工作履历,没有交过一分钱税。但是按照他的入学申请材料,他23岁了。他吃什么?从垃圾桶里讨食?”

“你为什么非法查他的社会保障账号?”

“迪娜,此时我都准备再查查讣告了。唯一能证明麦凯存在的就是那几本杂志和韦斯托弗大学的数据库。你的朋友是个幽灵。”

“你为什么坚持称他是我的朋友?”

“因为我注意到了你第一天见到他时的表情,迪娜。你过去常常那样看着我。”

“别再提往事了,杰克。我们早结束了。”

“这个家伙算什么?你的白马王子?”

“不,他发表过作品。这让他领先我两步,更是领先你十步。”

“那么,我还要继续挖掘信息吗?”

“说实话,”她说,“不管你发现什么,我都想知道。”

凯文步履沉重地从图书馆返回宿舍,此时韦斯托弗大学校园正渐渐被暮色所笼罩。秋日的太阳已经坠入南方的天际线,一排排房屋和树木投下了无数阴影。空气清新,甜美得可以啜饮似的。

他边走边环顾四周,倒不是怕有人跟踪或有危险,只是惊叹于校园的宽广。没有围墙,没有栅栏,更没有岗哨。道路宽阔,草坪齐整。一个孩子骑着单车而过,五彩的莫霍克人发型使其看上去像一只热带鸟。

暮色中明亮的门廊灯像欢迎归客似的透出暖意。他快步蹬上宿舍楼台阶,停下来敲门,随即意识到根本不需要。他面带微笑走进去,立马惊呆了。

一个身穿阿玛尼运动衫和牛仔裤、身材修长的潮男,时髦如超级名模,甚至有点女性色彩,从公共休息室走出来,张开双臂向他欢呼。

“嘿,表弟,你还好吧?”乔乔·尼洛亲昵地抱住凯文,“你看起来不错。汉娜一定对你照顾有加。”

“你怎么来了?”凯文吃惊地问。

“正好路过。我想应该来看看你过得怎样。如果我知道你有一个如此娇媚的女宿管,我早就来了。”

“你表哥已经把你家的情况告诉我了,”汉娜热情地说,“第一个学期我们一般不允许留客人住宿,但既然你的房间多了一张床,我就破例一回。”

“谢谢你的仁慈,夫人。”乔乔说,像大明星埃罗尔·弗林一样鞠了一躬。

“来吧,表哥。”凯文说,搂住乔乔的肩膀,两人相拥着上楼。

凯文把乔乔推进房间,关上门,反锁上。

乔乔踮起脚尖缓缓地旋转了一下身子才停下来。他的黑发长得都快披肩了,精心修剪过的山羊胡子合拢在一起,就像毛笔一样。

“这房间不错,”乔乔说,面对着凯文,“比牢房干净多了。”

“再问一遍,你来这儿到底要干什么?”

“看望老狱友呀。”

“你逃出来的?”

“不。哦,不完全是。”

“什么意思?”

乔乔耸耸肩,“那个说你不会再回老家的家伙说得没错。去年春天我假释时,我回到汽车城,拜访了一些老朋友。第一周我就重操旧业了。”

“毒品交易?”

“是销售药物,”乔乔纠正,“走的是高端路线,不是街头交易。主要是优质大麻和摇头丸。我在庞恰特雷恩酒店交易时,一个墨西哥人在大堂拦住我。他挥舞着手枪,说那里是拉丁·金斯的地盘,让我交出钱,否则就要搜身。”

“然后呢?”

“我是个商人,不是战士。我把钱给了他,那个小丑就转身想走了,好像我真的无所谓。”

“发生了什么事?”

“丛林法则,谁强谁才能生存下去。我抓过一只灭火器,打爆了那个笨蛋的脑袋。后来我和金斯通了几次电话,想和他达成协议,由我来接管那个地盘,给他百分之一的分成。一天晚上,金斯率人突袭了我家。事实上自从八年前我从少管所出来后就不住那里了。他们虽然知道这点,但还是冲到了我家,打断了我小妹的一条胳膊。”

“真是遗憾。然后呢?”

“然后我就厄运临头了,凯文。跟那帮家伙没有道理可言,他们像凶猛的斗牛犬。我想让一个狱友牵线和金斯他们谈谈,可他说太迟了。我在汽车城什么都没有了,只能一走了之。”

“就来到了这里?”

“哦,不,伙计,我首先要隐藏起来,等风声小了就去印第安纳波利斯,最终在洛杉矶落脚。所以我就来到了这里。”

“以我多年不见的表哥的名义?”

“你对老狱友不能见死不救呀。”

“你想要什么,乔乔?我没有一分钱。”

“我不需要钱。我只需要在这儿待一段时间,把一些存货卖出去,挣回点钞票。你欠我的,凯文。我曾为帮你被关了一个月禁闭,还记得我打伤那个在你淋浴时袭击你的强奸犯吧。”

“我没有忘记。”凯文说。

“那就好。那么,我睡哪张床?”

凯文突然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他在黑暗中一动不动,侧耳倾听。晚风吹动了窗帘,但并不是那惊醒他的。他睡觉时总是习惯于手掌伸出平放在地板上。有人走动过,他感觉到了。他慢慢坐起身,扫视房间。乔乔的床上没有人。

卫生间也没有人。这意味着乔乔溜出了房间。床边的闹钟显示现在是2点20分。

该死。他去偷东西了?有可能。乔乔说他不需要钱,但他的话有几分可信呢。他的整个故事都可能是瞎编的。如果他偷了东西后逃走,凯文就得面对一大堆的盘问了。

凯文穿上牛仔裤,戴上助听器,然后光着脚悄悄走出房间。走廊里空荡荡的,没有一间宿舍的门底缝隙下露出灯光。他紧挨着墙蹑手蹑脚地下楼,公共休息室里也没有人。该死!他去哪里了?

厨房里没有人,但是他感觉到某个地方在晃动。他手抚着墙,寻声来到汉娜·邓洛普的房间。他现在不仅能感觉到,还能真切地听到了。

凯文立马就意识到是怎么一回事了。他听到汉娜咯咯的笑声,乔乔喃喃的情话,接着是一声长长的呻吟……

凯文返身,又蹑手蹑脚地悄悄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然后在黑暗中躺下,等待着。

半个小时后,乔乔闪身进来。他光着上身,赤着脚,牛仔裤的拉链甚至都忘了拉上。他注意到凯文正在看着他。

“你醒了?”乔乔走到凯文的床前,在床边蹲下,月光洒在他雕塑般的躯体上。

“玩得痛快?”凯文低声道。

“还好。我是怕整天待在宿舍让你厌烦,我也得找点事做呀。你们性感丰满的宿管差点榨干了我。”

“记住我们的约定。你只能住十几天,然后就走人。”

“没错,”乔乔赞同,“绝对没问题。”

长夜漫漫,凯文没能再睡个好觉,好不容易挨到天明。

一辆破旧不堪的科迈罗汽车停在听觉障碍学生宿舍楼外面的路边,比弗、拉斯和布拉德三个人斜靠在车上,等着凯文从台阶上下来。

“利维教练告诉我们她允诺给你奖学金机会,”拉斯开门见山地说,“她要把我们的奖学金分一份给你。”

“臭婊子以为她能把我们像狗一样使唤,”比弗咆哮道,“可惜她就要滚蛋了。”

“你得理解我们的处境,”拉斯接过话,“我们没有一个人有资格获得篮球奖学金。我们是替补队员,真正的后备队。我们只是在主力队员下场休息时上场,保证比赛进行下去。”

“或者输掉比赛。”布拉德插了一句,其他人瞪了他一眼。

“问题在于,”拉斯继续道,“篮球是那种适合坐在看台上观看的比赛。没有人在乎什么越野赛。如果你击败我们中的一个,抢走了他的奖学金,他下学期就只有走人了,而比赛只进行了一半。这对团队对学校都是件坏事。”

“对你也是件坏事,”比弗加了一句,“会让你处处不受欢迎。”

“直话直说吧,”凯文说,“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一个没有输家的办法,”拉斯平静地说,“不要想击败我们中的一个,再说你也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作为补偿,我们给你一笔现金。假定……500美元,如果你不参加与巴拉德大学的比赛。”

“500美元非常多了,”凯文承认,“但是奖学金比这更多。”

“那前提是你赢了,”比弗冷冷地说,“而且你还得参加所有的比赛。就个人而言,我并不看好你的胜率。”

“我也不看好,”凯文说,“我得走了,朋友们,我得去上课了。”

“等一会儿,”拉斯说,“我们的这个办法怎么样?”

“我会仔细考虑的。”凯文说,小心地转身离去。

“我告诉过你们,收买他是一个错误,”比弗抱怨道,盯着凯文的背影,“让我好好教训他一下,拉斯。”

“不行,”拉斯说,“利维教练已经知道我们在跟他过不去。我们不能有任何不良记录。”

“跟他交易风险太大了,”比弗反驳道,“我能干掉他,把尸体抛到郊外,弄个抢劫的假象。”

“别做白日梦了,”拉斯说,轻轻拍了拍科迈罗锈迹斑斑的车顶,“我的社会政治学课要迟到了,球场上见。”拉斯背上书包,向主教学楼跑去。

“哇,”布拉德说,抓住比弗的胳膊,“你不是真的想干掉那个家伙吧,是吧?”

比弗看了看阳光斑驳的路两边,确认附近没有人,“你讲话最好利索点,贝利。我们这样做可不是什么兄弟会的恶作剧。如果能做成,我们就可以省下不少钱,但是如有闪失,后果就严重了。”

“你最好少服用点类固醇,比弗,你吓着我了。”布拉德勉强笑了笑,试图让比弗放松。但是这个粗脖子家伙只是对他怒目而视。比弗钻进科迈罗,轰鸣着发动了汽车。

布拉德看着他驾车离去,更加意识到比弗想干掉麦凯可不仅仅是说说而已,刚才自己提到类固醇一事反而刺激了这个大块头。

“滑稽的是,这是无事生非,”那天下午的晚些时候,凯文告诉乔乔,“如果我赢不了每场比赛,我就得不到奖学金。因为这事,学校会审核我的材料,发现我有前科,一切就完了。”

“那为什么不收他们的钱?”乔乔问。此时两人在凯文的宿舍里,凯文看着窗外,乔乔仰躺在床上浏览着最新一期《绅士季刊》。

“它确实有诱惑,”凯文承认,“我可以收下那500美元。但是它说多也不多,说少也不少。你知道在监狱里第一规则就是:没有任何东西是免费的。不管是一支香烟还是一个微笑。”

“你担心钱来得太容易了?”乔乔问。

“没错,我有过前车之鉴。我最后一次轻易拿到钱,付出的代价是六年牢狱之灾。”

“发生了什么?”

“一个邻居给我20美元让我在巷口为他们赌博放哨。我要做的只是监视街道,发现警察就发出信号。”

“这钱来得容易。”乔乔赞同。

“开始是这样。但警方从小巷的另一头直捣赌窝。我那时听力就不行,直到一名警察在背后抓住我,我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把他撞到墙上,打断了他的胳膊。因为拒捕、袭警,我被判刑十年。”

“真倒霉。”

“问题是,我不喜欢稀里糊涂地做事。”

“也许我能帮忙,”乔乔不以为然地说,“我在交易过程中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我可以帮你打听打听。”

“我想你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哦,是的。但是如果那些家伙跟你过不去,我至少可以帮你调查一下他们的底细。”

但是凯文从乔乔这个业余侦探那里没有得到任何消息。周末过后,他越来越难看到这个临时室友了。晚上乔乔经常在校园闲逛,兜售大麻和摇头丸,而凯文一个人待在宿舍里看书。

快到周四时,凯文打算休息一下,期待诗歌朗诵赛的到来。他并不在意什么诗歌,只因为克莱尔·德芙琳也会参加。

香农酒吧就在韦斯托弗大学校园里面,是一个非常热闹的地方,里面有台球桌和弹球机。每月的第三个周四晚上,这里会举行一场诗歌朗诵赛,是那些校园诗人们的盛会。

当凯文走进酒吧时,里面已经挤满了人。聚光灯照耀的讲台上,一个留着八字胡、身穿牛仔服的大学生正在深情地朗读一首流行于伊拉克的反战诗歌《罗兰之歌》。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是学生模样,只有少数上了点年纪的诗人和工作人员。

他正打算在吧台前点杯啤酒时,有人碰了一下他的胳膊。

“很高兴你能来,”迪娜·科恩说,“过来,我给你留了个位子。”他跟着她穿过人群来到角落里的一个卡座。他不得不承认,迪娜看起来很精干,红色的头发和白皙的肌肤与浅绿色的村姑衫形成了鲜明对比。魅力十足,凯文想。这时他注意到克莱尔·德芙琳和一位上了年龄的和蔼女士坐在几张桌子之外。克莱尔的衣服依然很简朴,如果跟以前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就是穿了一件普通的黑色高领毛衣和褪了色的牛仔裤。她的黑发用手指随意地梳理过。凯文发觉自己很难将目光从克莱尔身上移开。

“她帮不了你任何忙,你知道。”迪娜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幽怨地说。

“你说什么?”凯文问。

“我说的是德芙琳博士。她讨厌奉承者,所以向她献殷勤对你并没有什么好处。另外,你取得的成就已超过她当年。你在全国性的杂志上发表了作品。她只是在大学时代出了一本诗集,后来出版的几本小说也仅是不赔不赚。她现在只热衷于教书。”

“教书就很好,科恩。我们还有许多东西要学。”

“我只是说你的才华,你不需要老师,也许你只是需要一个朋友。你带诗作来了吗?”

“没有,怎么了?”

“那么你最好临时想一首。”迪娜说完站起来,向讲台小跑过去。此时那个朗诵者刚读完,室内响起了零星的掌声。

“谢谢,马克,你朗诵得太棒了。”迪娜手拿麦克风向全屋的人说道,“现在,各位,是今晚的新来者登场的时间。凯文·麦凯刚加入《韦斯托弗野猫》的编辑队伍,依照我们的传统,他现在为大家背诵……你将要朗诵什么,凯文?”

他一脸惊讶地盯着她。

“来吧,凯文,别害羞。如果你愿意,来一首儿歌《玛丽有一只小羔羊》也行。不管怎样你得表现一下,这是惯例。”

现在每个人都满怀期待地看着他,克莱尔和她的朋友也不例外。迪娜伸出麦克风,看着凯文,眼神里没有商量的余地。

他猛地站起来,大步走向讲台,接过麦克风,迪娜则小跑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我不是演讲家,”他说,指了一下耳朵里的助听器,“但是我喜欢诗歌,我认为它很重要。这首诗于我意义非凡。这是克莱尔·安妮·德芙琳的诗集《九月的十四行诗》中的第二首。”

“‘秋天是个琥珀色的季节……”他开始凭记忆背诵。偶然会有一个词发音不准,但是他声情并茂的朗诵打动了每个人,大家都在静静聆听。

当凯文深情演绎出15年前她少女的幻想时,克莱尔发现自己陷入了不安和兴奋的交替中。她想起了一首歌,歌里唱道:小伙子收到了女友来信,迫不及待地大声朗读……她现在就是这种感觉,好像凯文正在读她的青涩日记。

斯特拉盯着她。

“怎么了?”

“你流泪了,亲爱的。”斯特拉说,递给她一块手帕。

“一定是烟给熏的。”克莱尔说,轻拭了一下眼睛。这时凯文背完了诗,台下掌声雷动,他回到迪娜的桌旁。

“屋里没有烟,克莱尔。你该照照镜子。”

“好吧,是那首诗的原因。我有好久好久没有听过它了。”

“我从来就没听到过,而我认识你十年了。你是位优秀老师,克莱尔,聪明,坚毅,有才华,是我最亲密的朋友之一。但我根本感觉不出那首诗是你写的。你的男友满怀深情地朗诵了它。”

“他不是我男友。”

“他当然是,至少他想成为你的男友。他每次看向这边时他的眼睛说明了这点。”

“不要胡乱联想,斯特拉。天哪,他还是个学生。”

“他不是青少年了,克莱尔。他很有魅力,如果你喜欢身强体健、阳光帅气类型的。谁不喜欢呢?他看起来像钢铁一样强壮,而且也很聪明。”

“他是个帅小伙,”克莱尔承认,“他也比我小十几岁。”

“布鲁克纳院长花瓶一样的老婆小他20岁呢。放松一点,克莱尔。一点调情有这么可怕吗?法国抒情诗人弗朗索瓦·维庸说过,他唯一遗憾的过错是他没有犯过错。”

“维庸被绞死了,斯特拉。”克莱尔说,收起桌上的书,“明天见。”

“德芙琳博士?等一下。”凯文叫道,在路上匆忙赶上她。

“什么事,麦凯?”

“我送你回去,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走夜路可能不太安全。”

“说得也是。”克莱尔快速说道,又迈开了步子,“好吧,我们一起走。正好让我们消除一下误会。”

“什么?”凯文问,和她并肩而行。

“你的背诵非常……感人。但我不再是那个写诗的女孩了,很久以来就不是了。《九月的十四行诗》只是一个19岁女孩的心情写照,仅此而已。”

“好,”他点点头,接过这个话题,“女孩身上发生了什么?”

“她长大了,凯文。她的生命之花并没有如愿盛开。”

“不是开玩笑吧?多么巧合呀,我的生命也一样。”他说得那么认真,她不禁笑了。

“讲得好。”

“你的‘至爱呢?他是做什么的?”她快速盯了他一眼,看到他眼里更多的是嘲笑,“这个词可是出自你的诗句,博士,不是我说的。”

“我嫁给了他,”克莱尔淡然道,“就在《九月的十四行诗》出版的那年。我们是天生的一对,每一样都是相同的,职业、朋友、政治倾向。丁克族。双职工,没有孩子。我们买了房子、汽车和度假小屋。一年后我们离婚了。我们现在仍是朋友。我们将会永远是朋友。”

“感谢上帝。”

“什么?”她疑惑道。

“你恢复单身真好,否则我们也不可能有现在的交谈。”

“我们现在也不是在交谈,麦凯先生。我们是在消除误会。”她停下脚步,看着他,“我很高兴你对我的关注和欣赏。但你是个聪明的年轻人,太‘年轻了。我大你12岁,我们的生活经历更是有天壤之别。我们是师生关系,仅此而已。任何其他事情都是不可能的。我说得够清楚吗?”

“绝对清楚。如果我还在杰克逊监狱,我也会这样说。不可能。但是我读过你的书,我现在自由了。我来到了韦斯托弗大学,我找到了你。我们现在走在康诺弗林荫大道上,这是《九月的十四行诗》中提到的一条路。微风掀起了你的秀发。女士,对我来说在这个地球上不再有什么东西看来是不可能的。”

“这次交谈让我很不安。”

“对不起,这不是我想看到的。这个世界上你是我唯一的牵挂。如果不是为了你我现在仍然在监狱里。任何时候你想让我离开,尽管说,我就会从你眼前永远消失。”

“你是说你要离开学校?我对此负有责任?这不公平。”

“呵呵,生活本应公平吗?我已经错过了很多。那么,你想让我走吗?”

“还不,麦凯先生,”她叹了口气,继续往前走,“但是请不要逼我。听着,我明白你身陷囹圄时的绝望,也能想象得出你为何痴迷于一本诗集。”

“还有写下它的那位女诗人。”他加了一句。

“更准确地说,吸引你的是她的一张旧照,”她修正道,“第一次看到我本人,你一定大失所望。”

“实际上,见到你终于满足了我多年的心愿。我记得诗集的出版时间,克莱尔,来这儿之前我就知道你有多大。我只是很高兴及时找到你。”

“为什么说及时?”她又停下脚步,看着他,一脸恼怒,“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他犹豫了,看着她眼里的怒火和痛苦。“没什么,”他断然道,“什么也没有。我只是尽量不想打扰你。”

“那这事就这么结束了!明白吗?”

“好的,我明白。”他点点头,“这些天我的听力提高了很多,谢谢你。我不会再打扰你了,博士。这里是你的地盘,你在这儿会没事的。晚安。”

两人就这样分手走开了。来到家门口,她回头看了一下,但是他已经不见了。她突然感到一阵失望。她摇摇头,哀叹自己的可笑,然后走进屋,砰地关上门。

凯文怒气冲冲地穿行在校园,走过一条条《九月的十四行诗》中提到的路。在诗中,它们流光溢彩,但现在它们笼罩在黑暗中,跟他的心情倒是很匹配。

快到宿舍楼时,他听到熟悉的汽车轰鸣声,于是放慢了脚步。他退回到一棵高大的枫树后面,只见比弗·马图索开着那辆破旧不堪的科迈罗停在路边,从上面下来一个人,汽车随即消失在夜幕里。那人穿着棕色斜纹裤,带流苏的休闲鞋,艾迪堡套袖大衣——凯文吓了一跳,认出是乔乔。

“嘿,等等。”他叫道,快步追上乔乔。

“嘿,是你。”乔乔说,迅速转身看着他,随即放松下来。他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倒是很合他的一身学生装扮。“怎么啦?”

“看着像你。”凯文说,抓住他的胳膊,把乔乔拉到门廊尽头的阴影处,“新衣服?新发型?”

“一个全新的我,”乔乔咧嘴笑了,“我喜欢这个城市和这些大学生们。每个人都是……满怀希望,你知道吗?你甚至能在空气中嗅到希望。”

“我在空气中只能嗅到大麻的味道,”凯文说,“你现在把毒品卖给马图索?”

“这只是交易,兄弟。那些大学生运动员压力太大,需要许多药物。马图索要的大多是类固醇。”

“我想你只有摇头丸和大麻。”

“我在这里弄到了一些类固醇。商业规律,朋友,有需求就有供给。”

“你不是在经商,乔乔。你只是想把存货卖出去,弄到路费后好走人。你能重新考虑一下吗?”

“哦,我又有新目标了,我也想接受高等教育了,凯文。新城市,新朋友,新生活。”

“赖上老朋友了,对吗?我们之前可是约好你只在这儿暂住几天。”

“我们的约定?你认为借给朋友一张小床就情至意尽了?我改变主意了,就这么简单。我逛遍了校园,太喜欢这里了。你正在开始一个全新的自己,我为什么不能?”

“因为这不是一个全新的开始!你的新发型还是那种鸟样,你遇到一群有钱无脑的大学生混混,你不过是换了一下贩毒对象。”

“事情被你说得一团糟。”

“正是这样!这些家伙可没经历过什么大场面,一旦被警方抓到,他们立马就会把你供出来。你在杰克逊监狱的被窝还没冷下来,人就又回去了。”

“有这种可能,”乔乔承认,“那么,你认为我该怎么办,大学生?”

“还是按原计划离开这里。”

“去哪里?回到汽车城?让我的家人继续遭殃吗?辛辛那提或印第安纳波利斯?我在那里人生地不熟。我在这儿至少有你这个朋友,不是吗?”

“那能维持多久呢,乔乔?如果你被抓,我也跟着完蛋。我蹲过监狱的事就会被翻出来,学校就会开除我。”

“不用担心,凯文。你一时不会有问题的。”

“你为什么这样说?”

“你没事了,伙计。那几个家伙凑集了足够的钱来跟你做交易。1000美元,要么你自己放弃,要么他们雇人赶你走,他们不在乎是哪一种。”

“交易?胡说八道!这太疯狂了!”

“可能是这样,但这也是事实。他们让我找个人来修理你,我想他们以为毒贩子认识许多社会渣滓。但是别紧张,我告诉他们我亲自处理这事。”

“你答应他们来对付我?”凯文怒道,抓住乔乔的衬衫,把人拖拽了一个圈,“你这个狗娘养的!”

乔乔手腕一抖,闪电般亮出一把匕首。凯文还没来得及后退,就感到刀尖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放松点,伙计,”乔乔轻声说,把刀刃压在凯文的颈动脉上,但没有划破皮肤,“天啊,你都不再带把刀了,是吗?我可以把我名字的首字母刻在你的肝脏上,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流血而亡。马上放开我的衬衫,凯文,免得把我们的衣服都弄脏。”

“你为什么这么做?”

“我这样做比某个混混用棒球棒打烂你的膝盖要强得多。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了。你得离开这里,凯文。如果你不走,他们就要整死你。我们又不能向警方报案。”

“但是为什么?就为了一个可恶的奖学金?”

“哦,不,比那要严重很多。那些家伙说得到做得到。我已经加入了他们的行动。”

“什么样的行动?”凯文追问。

“这不关你事,兄弟,”乔乔说,把匕首滑进袖中,“如果你想加入,也许我们能谈笔交易。否则,你就出局。”

“没有交易,乔乔。我一分钱也不想要。”

“很好,这样我可以得到更多。但你以后要后悔的。”

“我已经后悔过了。”

“这次可不一样。那伙人是认真的,凯文。如果我不把你赶走,马图索会亲自跟踪你。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混球,吞食类固醇就像吃爆米花,你知道类固醇对大脑的损害有多大,他经常像精神病人一样狂躁。所以你最好走人,兄弟。那几个家伙给我1000美元让你消失。这是你的。我欠你这个数。拿着这1000美元,然后走人。不然他们就要对你动手了。”

“1000美元?”凯文冷冷地说,“我的身价上升了。”

“如果马图索来做,你一分钱也得不到。”

“我知道,”凯文点点头,深吸了口气,最后看了一下四周,“该死,为什么不呢?我在这里待不下去了。”

“一走百了。”

“好的,”凯文耸耸肩,“我离开这儿。我什么时候能拿到钱?”

德芙琳教授啪地打开办公室的灯,她吓得退了一步。凯文·麦凯坐在她办公桌旁的椅子上。

“你是怎么进来的?”

“这对我来说是雕虫小技。不要生气,博士,我要走了。我只是来说再见的。”

“你要离开学校了?”克莱尔问,在桌后坐下,面对着他,“为什么?因为我昨晚说的话?”

“那只是部分原因,主要是我惹上麻烦了。如果我留下来,我可能会陷入是非,又要回到监狱。而我宁愿死也不想回去,所以我打算离开。”

“我……很遗憾听到这个消息。”

“我也是。但是既然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就想把所有的事情做个彻底了断。你想消除误会,好,我来说说我的心里话。在杰克逊监狱,高墙内永远照不到太阳。没有东西能滋润你的心灵。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能感觉自己正在一点点死去。就在绝望之际我读到了《九月的十四行诗》,重新燃起了希望,竟然在那个地方坚强地活了下来,出狱后也过得很充实。我一直有一个心愿,就是见到诗集的作者。”

“《九月的十四行诗》只是一个年轻女孩的梦,凯文。仅此而已。”

“不,我认为它是一封瓶中信,克莱尔。你希望你的梦中王子读到它,并最终找到你。”

“但你不是那个王子!”

“我想我会的。这是我一生最大的梦想。我知道我们年龄有差距,但是如果你活到100岁,没有人比我还能继续深爱着你,克莱尔。你昨晚问我想要什么,我说什么也不想。那不是真的。事实上,我想要一切。我想和你一起看书。我想在黑暗中躺在你身旁。我想在秋日的下午和你一起坐在公园的长凳上默默地注视这个世界。我想祈祷你诗中的美梦成真。”

“天啊,”她伤感地笑了,摇着头,“15年前你在哪里?”

“还在上初中。我们无法改变这个。我们拥有的一切是当下。”

“对不起,麦凯先生,但这是不可能的。”

从这个正式称呼的小细节上,凯文知道自己没法说服对方了。

“好吧,”他说,站起身,“我已经尽力了。我希望我没有冒犯你。”

“当然没有,我很开心,但是……”

他突然从桌上俯身过去,在她的唇上深吻了一下。她慌忙挣脱开来,浑身颤抖着。

“对不起,这是我多年来梦想的一刻。”

“滚开!马上出去!”

“好的,夫人,我这就走。谢谢你的……哦,一切。祝你幸福,克莱尔。”

凯文背上书包,走了出去。她冲过去把门反锁上,随即又对自己的举动苦笑了一下。他若想进来,锁上门根本没有用。如果她的前夫也像凯文刚才这样吻她……

但是他不会。而凯文小她12岁。她已经过上了安稳的生活,尽管少了一份浪漫。哦,她不再是个女学生了。她又检查了一下门闩,然后回到办公桌后开始工作。

但是她似乎无法集中精力,目光时不时地投向那扇门,好像他会随时破门而入。这让她觉得她不是把凯文锁在门外,而是把自己锁在了屋内。

那天下午的晚些时候,迪娜在克莱尔的办公室门口探了探头,“我看到你把麦凯的名字从花名册上画掉了。你把他开除了?”

“不,他退学了。”

“退学?为什么?”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迪娜一脸怀疑地问,“真是太可惜了。他是有点急躁,但这家伙真是个天才。”说完她就走了。

凯文上了霍凯特夫人的最后一堂语音纠正课,但是没有上西方文化史课,就去整理行李了。他没有花多长时间。凯文最后环顾一下宿舍准备离开时,乔乔走了进来。

“你今天就走?”乔乔问。

“今天下午。已经买了汽车票。”

“去哪里?”

“这与你无关。”

“嘿,不要铁石心肠,”乔乔咧嘴笑道,“我给你送钱来了,这是1000美元。”他递给凯文一卷扎得紧紧的钞票,“我送你去车站。”

“要亲眼看着我离开?”

“你呀,”乔乔叹了口气,“对人一点信任都没有。”

比弗·马图索和布拉德·贝利驾驶着科迈罗行驶在康洛弗林荫大道上,突然比弗挺了一下身子,把粗脖子伸向车窗外。

“看到了吗?”

“什么?”

“那个不是说话像狗叫一样的麦凯吗!乔乔和他在一起!我们给这狗娘养的1000美元去除掉那小子,他们却跑出来闲逛,兴许正在嘲笑怎样玩弄了我们呢!”

“嘿,冷静一点,比弗,你不知道……”

“我知道得够多的了!”马图索怒道,一脚猛踩在油门上,“一开始你们就该让我来解决那小子!”

“伙计,你要干什么?”贝利恳求道,拼命抓住扶手,“你不能……”

“不要告诉我该干什么!”马图索咆哮道,因服用类固醇而引起的狂躁情绪排山倒海般爆发出来,眼里冒着凶光,嘴角泛起白色泡沫,“没有人可以耍我们!我要让他们两个都完蛋!”

此时走过林荫大道的迪娜·科恩也看到了前面的凯文。

“嘿,麦凯!请等一下。”她叫道,匆忙追上去。凯文没有听见,但乔乔听到了。他转过身,笑着向迪娜打招呼。就在这时疾驶而来的科迈罗在撞倒路边的一条长凳后,呼啸着冲向他们。乔乔把凯文推向一边,试图跳开,可为时已晚。科迈罗撞到他腰部,把他撞翻在地,车轮从他身上碾过,随即又撞上一根电线杆弹开,最后车头死死卡在一棵枫树树干上。

这突发的一切震惊了每个人,路上死寂一片。接着呼的一声,科迈罗燃烧起来。缓过神来的路人惊呼着四散奔逃,跑向安全地带。

凯文头晕目眩,爬向乔乔,用胳膊抱住他,把他拖得离燃烧的汽车远点。乔乔试图说话,但只能咳出血沫。

“坚持住,”凯文祈求,“救命!快来救人呀!”但回应他的只有远处鸣叫的警笛声,越来越近。

审讯室是个混凝土方块的建筑,涂了绿色油漆,中间一张铁桌和两把椅子,一面墙上安装了双向观察镜,角落里安装了摄像头。凯文非常熟悉这样的地方,太熟悉了。他试图从绝望的情绪中走出来,但办不到。

一个身穿长袖衬衫和蓝色牛仔裤的侦探走进来,白发稀疏,方脸,面无表情。他在凯文对面坐下,用遥控器对着摄像头按了一下,然后快速打开一个文件夹。

“厄尔·诺瓦克侦探,警号721,第一次讯问凯文·迪恩·麦凯。这是你的正确名字吗,麦凯先生?”

“你知道我名字,侦探,还有我的编号。我的履历都在那个文件夹里,直接问吧。”

“这上面说你曾因袭警坐过牢。与警方作对,凯文?”

凯文扭过脸,没有回答。

“哦,只是为了准确起见。我很少审讯嫌犯,所以我们扯平了。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正和一个朋友走在路上,一辆汽车冲到路边把我们撞倒。这就是全部事实。乔乔没有抢救过来,是吗?”

“在去医院的路上就死了。对不起。你们两个是室友。”

“他只是临时向我借宿一下。还有其他人伤亡吗?”

“汽车的驾驶者比弗当场死亡。你认识他吗?”

“我们见过面。”

“我肯定你认识他。目击者说那辆汽车突然在路上掉头,追赶你和乔乔,根本就没有刹车。事实上,他撞倒你朋友时是加速的。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有枪吗,麦凯先生?”

“枪?哦,没有。你在说什么呢?”

“坐在马图索车上的布拉德·贝利说你用枪指着他们,马图索撞向你们是因为自卫。”

“一派胡言。你们发现枪了吗?”

“目前还没有,但枪有可能被路人拿走了。贝利来自一个良好家庭,没有违法记录,甚至没有因为汽车违停被贴过罚单。而你呢?哦,我们都知道你是怎样的人,凯文。我该相信谁呢?”

“让我猜猜。那个大学生?”

“哪一个?你也是一名大学生,麦凯。你甚至结交了一些大学朋友,这点让我很吃惊。”

“什么朋友?”

“大学校报《韦斯托弗野猫》的编辑迪娜·科恩,还有德芙琳教授。我们把你带到警察局五分钟后,她们就赶来了,对你的被拘深感不安。所以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呢?你和乔乔以及马图索之间一定有什么事,凯文。是什么?”

“有什么区别呢?你已经对我抱有成见了。”

“告诉我。也许我能还你清白。”

“好吧,”凯文叹了口气,“我参加越野队的比赛。教练给我提供奖学金。她说奖学金总是给篮球队员,而她想有所改变。马图索和一些棒球队员说如果我从他们中的一个人那里抢走了奖学金,那就是伤害了整支队。”

“你是说马图索杀死你朋友是为了保护篮球队?”诺瓦克哼了一声,“你别指望我相信这个。”

凯文想立马反驳,但随即犹豫了一下。“不,”他缓缓地说,“那是他们的一面之词,我也不相信。我想他们是被宠坏了,习惯于为所欲为。马图索因为吸食类固醇而疯狂,但其他人没有。乔乔说过他们想雇人把我赶走,所以还有更多阴谋。”

“比如说?”

“我不知道,”凯文说,揉了揉眼睛,“我真的不知道。”

“别着急,大学生,”诺瓦克耸耸肩,“你好好想想。”

但是凯文没在听。他的脑海像放幻灯片一样回顾过去发生的一切。

“当时有几件事很怪异,”他慢慢地说,既像是告诉诺瓦克又像是自言自语,“拉斯和马图索试图收买我时,拉斯说他们只是替补队员,任务就是保证比赛进行下去。而布拉德开玩笑地插了一句‘或者输掉比赛,但没有人笑。他们因为我听到了这句话而显得非常不安。”

“那意味着?”

“事情还没完。后来,他们付给乔乔1000美元来赶我走。当我质问他是怎么回事时,他用刀奇怪地在我面前比画了一下。”

“你朋友用刀威胁你?”诺瓦克挑起了眉毛。

“他只是让我知道,”凯文说,“但是……”凯文闭上眼睛,回忆起乔乔在他面前用刀画了个奇怪的数字8。“他不是在威胁我,”他眨了眨眼睛,“我想他是在暗示我。”

“暗示你?”侦探重复道,眉头紧锁,“他要暗示你什么?你是说马图索一伙打算左右比赛?”

“替补队员不可能输掉强弱悬殊的比赛,但如果他们放水就是另一回事了。那就是贝利开玩笑的地方,‘或者输掉比赛。如果他们在比分上押注,他们可以赢得一大笔钱。”

“大多数体育赌徒就是赌比分,”侦探认同,“另一方面,你是有前科的人,说的任何事都需要验证。所以在我证实你的猜想之前,让我再问你一个问题。那位教授,德芙琳博士?你和她有一腿?”

凯文被这个问题惊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我认为这不可能,”诺瓦克继续道,“你们的地位相差太悬殊了。问题是,她却对我们把你抓进来大为震怒。她刚才打来电话要为你聘请一位美国公民自由联盟的律师。她为什么要那么做?”

“她是……一位好老师。”

“讨厌的道德标签。但身为教授,她一定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

凯文依然一言不发。

“告诉你吧,”诺瓦克说,站起来,“你的比赛放水推测我会找贝利来对质。我也会把一切真相告诉你那位教授朋友。”

当诺瓦克向布拉德·贝利提到比赛放水一事时,这小子像纸杯一样马上软了。还没从比弗的死中缓过神来的贝利哭泣着说出了他们想押注赛事比分赚钱的计划。

汽车站的广播里传出开往印第安纳波利斯和南本德的长途汽车即将出发的消息。在候车室门口,克莱尔·德芙琳扫了一眼长椅上零星的旅客,一个老人在一个角落里睡着了,脚边放着购物袋,再往前是一位母亲带着孩子。在他们旁边……

她径直走向坐在出口附近的一名旅客,悄然在他身边坐下。

“你还是要离开。”她说,不是疑问的语气。

“我在这儿惹出了太多事,”凯文说,“我待不下去了。”

“我能理解你为什么有这种感觉。但是你从大老远过来就这样黯然离去吗?如果你现在放弃,你的朋友就死得毫无意义了。”

“我并不是完全放弃。我会继续写作,克莱尔,我只是不能在这儿写作了。所以我打算换个地方。这也正是你希望的,不是吗?”

“是的,但是……你要去哪里?你靠什么生活?”

“我会工作,像其他任何人一样。我有手有脚,我会找到工作的。”

“利用一切空余时间写作?”

“差不多。怎么了?”

“我给你一个提议,麦凯先生,”她说,递给他一个信封,“我在奥斯科达有一间很少使用的小屋。这里面有地址,还有一个‘敬启者的说明。那地方有点破旧,但是你可以免费住在那里写作。等你的第一本书出版时,你就可以把小屋还给我了。”

“如果出版不了怎么办?”

“那你的第二本书一定会出版。我相信你的才华,凯文,我的专业眼光没错。这不是慈善或突发的奇想,你会成功的。”

“这真是非常……慷慨的赞助。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每个老师都梦想培养出杰出的学生,为他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你就是那样的学生。”

“我明白了,”他说,“谢谢你对我的肯定,克莱尔,但是我不会满足于你的帮助。这还不够。我来这儿是寻找那个拯救了我生命的诗人。”

“对不起,凯文。你迟来了十年。”

“我不相信。也许你的一些希望变得暗淡了,但是它们不会永远消失。它们就在你丢失它们的地方,在《九月的十四行诗》里。克莱尔,我就是生动的证明……”

他突然停下来,看向别处,接着深吸了一口气。

“圣诞节,”他突然说,“我会在那个小屋里写作,但是只到圣诞节。我有手艺,可以在那里挣到生活费。我将努力完成我的长篇小说,至少是初稿。我会在圣诞节回来,你可以看一下我的作品,好吗?”

她点点头,“好极了,等你圣诞节回来。”

“这也许不是一个公平的交易,但是我希望你能接受,”他说,把那本诗集递给她,“这是我拥有的最有价值的东西。”

“你不想再拥有它了?”

“你比我更需要它,女士,”他坦白地说,“它们全在我心里了。”

他改签了车票,她陪他一起等车,大部分时间里两人都缄默不语,直到班车来了。送走凯文后,她独自返回校园,走在古老的枫树下,树叶燃烧般火红和金黄。一阵狂风吹皱了她的毛衣,她用胳膊抱住《九月的十四行诗》,把这本薄薄的小册子抱得更紧了,仿佛要从书里获取温暖一样。

天啊,9月即将结束,10月正在来临,又是一个晨霜满地的季节,空气中弥漫着树叶燃烧的味道。近来时间好像加快了速度,她从没感觉岁月这样飞逝过。

9月从来都是她最喜欢的月份,秋天从这时开始变成琥珀色的季节。但是这次,她并不遗憾送走这个月。

圣诞节很快就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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