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的善意

2015-05-30 10:48谢拉科勒周建川
译林 2015年5期
关键词:米歇尔背包老爷爷

谢拉?科勒 周建川

母子二人到达机场并不算晚。机场方面总是提醒乘客最好提前两个小时到机场,事实上却很少有人这么做。不过,泰瑞莎还是很快发现有些不对劲。宽敞的机场大厅里,弯弯长长的排队人群缓缓向前移动,人们耐心地通过安检,沿着过道继续向前,这场景总给人一丝不安。有人说今天早些时候,机场收到了炸弹恐吓,或类似的什么恐吓,被迫进行了紧急疏散,警报解除后大家需要重新排队。所以现在他们只能跟着排队,耐心等待。

泰瑞莎叹道,“我们真不走运!整天都有这些事情发生!”她看着米歇尔棕色的眼睛,心里却想着正在纽约机场等待她的彼得。

“没事的,妈妈,”米歇尔一边看着她,一边紧张地环顾机场。米歇尔是独子,这么小就学会了说安慰母亲的话,想到这里,泰瑞莎有些难过。他们加入了排队的人群。她看到穿着蓝色上衣的法航地勤人员在到处奔走,这些人面带疑虑,发出的指令自相矛盾,大声喊着即将起飞的航班名称,其中就有她的航班。他们疏导着慌乱的队伍向前移动,过了安检的人回头取行李,队伍越来越拥挤,后面的人都要踩到前面人的脚后跟了。场面这么混乱,她能把儿子一个人留在这儿吗?泰瑞莎看了看手表:现在不走就赶不上去纽约的飞机了。

“你走吧,我没事,”善解人意的米歇尔说道。尽管泰瑞莎能看出他因为不安正在微微出汗,脸色发红,深色卷发紧贴在眉头,但她能肯定他知道自己心中的想法。泰瑞莎经常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儿子更了解她。

她抬起头,看见一对老两口,两人衣着光鲜,满头白发,手拿登机牌,就排在他们前面。仅凭长相泰瑞莎就立刻觉得他们是好人——从长相竟然能得到这么多信息,泰瑞莎也惊叹不已。他们说话的时候轻声轻语,体贴入微;丈夫一人拿着所有的行李(两个看起来相当重的手提箱);妻子手上拿着一本厚厚的书,她愈发相信自己的判断——他们是好人。泰瑞莎觉得就像见到了自己从未谋面的爷爷奶奶,他们在战争年代被驱逐出境,后来死在集中营。

这老两口看起来也很有能力,尤其是丈夫,他的脸庞略显消瘦,棱角分明。老人做事有条不紊,十分能干,应该是个医生。泰瑞莎觉得他们很有可能是法国人,是出生在德国的犹太知识分子,和自己一样。

泰瑞莎走上前去询问他们是否也是搭乘法航845号班机去马赛,他们点了点头,面带慈祥的微笑。泰瑞莎注意到老太太戴着一枚不小的老款祖母绿戒指,毫无疑问应该是传家宝,脖子上那条新围巾好像是爱马仕牌的,围巾上的几何图形十分有趣——也许是女儿给的圣诞节礼物,女儿也许是个画家?

泰瑞莎立刻对他们有了好感。“能帮我照看一下他吗?”她问道,手搭在了米歇尔瘦弱的肩膀上。一年会有两次,她需要找到合适的人照顾米歇尔,儿子总会平安无事,自己也少些焦虑,而且都是免费的。米歇尔有手机,有登机牌,能有什么意外呢?

“我们当然愿意,”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那么主动倒像是泰瑞莎帮了他们一个忙似的。他们的微笑那么友善,那么热情,泰瑞莎毫不迟疑做好了决定。她迅速地往米歇尔背包边上的口袋里塞了几百欧元,说道,“宝贝儿,钱放在这儿,你也许用得着。”她吻了吻米歇尔长着小酒窝的红扑扑的脸颊,叮嘱他要和爸爸共度一个欢乐的圣诞节。“告诉爸爸我爱他,”泰瑞莎说道。

“再见,妈妈,”米歇尔大声喊道。泰瑞莎朝着自己的登机口飞奔而去。

米歇尔一只手拎着新的皮质背包,夹在老两口中间,极不情愿地沿着过道向前走。老太太低头注意到他的运动鞋鞋带没有系好,于是提醒道,“亲爱的,把鞋带系上,你不想被绊倒吧。来,我帮你拿包,你快点系好。”

“等上了车再系,”他说,然后把背包抱在胸前。下楼梯准备上车的时候他差点摔倒。米歇尔迅速上了车,一路挤到最后排,看看左右,希望摆脱了那两位老人。在他看来,那两个人老是管着他,他觉得自己不需要人管。为什么每次出行妈妈总把自己当成孩子,总找陌生人来管自己,对这些人他还得十分礼貌。他个子很高,看上去都不止十八岁,他不需要别人的陪伴。

但他的希望终究落了空。他们寸步不离,一左一右坐在了米歇尔身边,就像两只母鸡在守护着一个鸡蛋。很显然,他们对别人的嘱托十分重视。通常妈妈把他交给别人的时候,对方都会慈爱地朝他微笑,也会极有分寸,给他足够的自由。

他把背包放在地板上,弯腰去系鞋带。

“很漂亮的背包,还是真皮的,我说得对吧?”老太太问道。“重不重?”

他摇摇头,没有说话。就在动身去机场前,妈妈送给他这个背包作为圣诞礼物。他看着还未拆封的包裹,想着里面是什么礼物。妈妈看着他撕掉包装用纸后说道,“这个背包是真皮的,珑瓖牌(Longchamp,法国顶级奢侈品牌,主要经营皮具。——译注)。别弄坏了。我放了几件拉科斯特衬衫在里面,一件粉红色,一件蓝色,一件黄色。里面还有一个Kindle阅读器,我下载了几本好书在上面,希望你会读一下。”其实他更希望选几本科幻小说,塞到旧背包里,这样不太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但米歇尔还是很有礼貌地向妈妈表示了感谢,并给了她一个吻。

他向两位老人说道,“谢谢你们照顾我。”

老太太笑着说道,“你真懂事,也有礼貌,我们一点也不觉得麻烦。你知道吗,我们有九个孙子和孙女儿,所以我们很会照顾别人。”

老爷爷伸出手,大声说道,“我叫纪尧姆,你叫什么名字?”米歇尔只得如实相告。

“你是去马赛见你爸爸的吧?这真是太棒了。他会在机场等你吧?”老太太问了好几个问题。

“是的,”米歇尔答道。他觉得有必要解释一番,“假期我一般和爸爸一起,上学的时候我和妈妈一起。”

“你妈妈去哪儿了?看上去急急忙忙的。她可真是个美人儿,蓝色的眼睛真漂亮,”老太太说道。

“去纽约,”他答道。他想起妈妈的新男友彼得,彼得是个高高瘦瘦的美国医生,妈妈在编辑家的派对上和他认识的。那回彼得的手肘无意间撞到了她的眼睛,妈妈和他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大笑不止。为什么这两人老是问他问题呢?他有必要把自己的生活告诉两个陌生人吗?他们总是面带微笑,可是米歇尔觉得他们很讨厌。米歇尔越来越紧张,他拿起地上的背包,紧紧地抱在胸口。

“你在马赛有很多朋友吧?”老太太问。

“基本上只有家人,”他说道,没有看对方的眼睛。他想起丽芙,她是爸爸的新女友,很年轻,是爸爸在海边救上岸的溺水女子。尽管她从来没说过自己的年龄,米歇尔猜测她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她是瑞典人,皮肤白皙,话也不多,白天好像都在爸爸的房间睡觉。爸爸住的是个旧房子,墙壁很薄。到了下午,她几乎是一丝不挂的溜出房间,她穿的比基尼是米歇尔见过的最暴露的,屁股全部露在印花丁字裤的外面。米歇尔喜欢在花园里的游泳池边上晒太阳,也常去厨房里面找吃的——他总是觉得饿。如果两人撞上了,她会开几句玩笑,有时是笑他总是吃不饱,有时是笑他拥有了新的男性特征,比如上嘴唇的浓密小胡子和胳膊上的肌肉——米歇尔花了好多时间锻炼身体,举重练习让他的肌肉非常结实。这些玩笑会让他脸红尴尬,非常窘迫。

不知何故,老太太说道,“不错,我们要提防陌生人,但我知道你懂得如何照顾自己,我说的没错吧?”

他耸耸肩膀,低头看着鞋子,觉得自己的脸又红了。突然他对自己的遭遇心生愤恨,觉得自己像个包裹被送到这儿送到那儿,像个商品被父母一年买卖两次,就像自己躲在房间里悄悄藏在背包里的幸运泰迪熊,他不希望妈妈知道这个秘密,毕竟已经十四岁了,走到哪里都带着玩具熊不太好。他觉得今年本应该坚持一个人到美国过夏令营的,就像学校里有钱人家的孩子那样。再说,父母也付得起这笔钱。

“你可以把登机牌和身份证放在口袋里,这样就不会丢了。”老太太提醒道。

他点了点头,十分顺从地把它们塞在夹克衫的口袋里,钱也放在了一起,尽管他通常都把钱放在背包里。准备好这一切,米歇尔望着窗外,等待机场大巴出发。他不知道如果拿出IPod戴上耳塞听音乐算不算没有礼貌。

“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要安排我们乘大巴去机场的另一端登机,”老爷爷说道。车上已经坐满了乘客,大巴车缓缓启动,穿过机场朝停车场驶去。它在两个大行李车中间停了下来,差点撞上其中一辆。

“我希望没乘错车,”老太太环顾四周,紧张地说道。

“当然不会乘错,”老爷爷大声说道,非常不高兴。他说话的时候下巴的动作很有趣,好像用舌头在嘴里找什么东西。

起身下车的时候,米歇尔等了一会儿,他希望两位老人走在他的前面,但他们坚持米歇尔先走。他想一下车就尽可能甩掉他们,上了飞机但愿别再坐在他们身边。米歇尔更加紧张了。他能照顾自己,有过多次独自乘飞机的经历。他不知道妈妈是怎么想的,让两个看起来喜欢多管闲事的人照顾自己,而且他们还有些古怪。老爷爷好像忘了什么东西在大巴上,转头去取了,他和老奶奶只好等着。他们会害得自己错过这趟班机!

如果真错过了米歇尔也不会介意,他不喜欢去马赛。从暑假到现在有四个月时间没有和父亲见面了,尽管时不时会通通电话。电话里的聊天内容十分无趣,像在例行公事,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聊天对于父子而言一直是个大难题。即使在马赛,他也经常见不到父亲,父亲在他哥哥的船运公司上班,很晚才回家。基本上米歇尔是奶奶负责照看的,奶奶是个聋子,每天上午吩咐好米歇尔一天的家务和花园里的工作,下午奶奶在她那间装有百叶窗的房间里睡觉,而米歇尔干完了活计喜欢躺在游泳池边上休息。

到了晚上,透过薄薄的墙壁,父亲房间里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这让他十分难受。丽芙的尖叫声划破夜晚的宁静,米歇尔彻夜难眠,辗转反侧,即使戴上耳机,用枕头蒙住头也无济于事。那女孩为何发出那样的叫声?父亲在伤害她吗?做爱非得发出那么难听的叫声吗?如果是,他以后也要让一个女孩儿那么叫出来吗?为什么有人会伤害瘦成一张纸片的女孩儿?

清晨时分,米歇尔终于入睡,父亲上班前会带上两杯咖啡走进他的房间看看。父亲拉开百叶窗,明亮的阳光像匕首一般照进房间。父亲看上去很疲倦,也很满足,咧着一张笑嘴。他只穿着一条精致的丝质睡裤,宽大的胸膛上长满胸毛。

“吃早饭,”父亲高兴地说道,像哥们儿一样半躺在床头,头靠在床头板上,双腿伸在前面。他递给米歇尔一杯苦涩的清咖啡,自己的那杯也握在手上。

米歇尔知道父亲是爱他的,至少父亲希望和他做朋友。父亲希望米歇尔能聊聊自己的生活,并且信任他。但他总是问些无聊烦人的问题,比如学校的生活、考试成绩、他的朋友等等。他也很想了解母亲的一切情况和他们母子在巴黎的生活。他甚至问过米歇尔有没有女朋友。“你们性生活怎么样?”他问,看着米歇尔涨得通红的脸哈哈大笑。父亲的这种问题总是难以回答,毕竟他对父亲也不怎么了解。但是父亲热乎乎的身体紧挨着他,毛茸茸的胸膛上流下的汗水散发着浓重的味道,再加上米歇尔从父亲庞大、沉重、男人味十足的身体上感受到的性意味,尽管米歇尔竭尽所能想和父亲交流,在这种情形下根本做不到。

泰瑞莎登机的时候心里还挂念着米歇尔。他是个随和的孩子,很讨父母亲的喜爱。她买的商务舱座位,这样可以睡上一觉,下飞机的时候不至于无精打采。她知道彼得会在机场等她,然后带她去吃晚饭,她知道彼得也期待着和她做爱。于是她舒展双腿,开心地接过空姐递来的香槟,舒舒服服地半躺在靠近过道的座位上,等待飞机起飞。她还没有关闭手机,有些不放心,万一米歇尔有急事还能打电话找到她,不过,能有什么意外呢?

她仰起头,闭上眼,想象着让在马赛机场走上前去拥抱米歇尔的画面。她想让会说,“天啊,你现在是个又高又帅的小伙子了。”过去的几个月,米歇尔的个子像野草一样疯长,他已经不止六英尺高了。他长得越来越像让,乌黑的头发,迷人的棕色大眼睛,胡子的形状也和让一模一样,她不禁想起两人初遇的时光。

那时她刚写好自己的第一部小说,她找到一位年轻的代理商,他很喜欢她的作品,并且将它寄给了一家历史悠久的著名出版社,没想到对方答应给她出书。虽然册数不多,但如果能在一家正规出版社发表自己的文学作品,泰瑞莎还是非常兴奋。

她太年轻了——那年春天还在攻读巴黎大学的文学学位。不久她收到了《世界报》的退稿通知,评语不太好,《费加罗报》的退稿通知评语更不好,大意是书的文字还不错,就是不合情理——那个年纪的女孩儿不会干这些事。泰瑞莎认为那些写评语的人没有读过她的书。

泰瑞莎穿着一双薄凉鞋和旧连衣裙,拖着疲惫的身体,独自一人徘徊在炎热夏季的巴黎街头。她不愿回家,不愿回到父母身边,她要打算自己未来的人生道路。站在桥上看着缓缓流淌的塞纳河水发呆,她一眼看见了让。他身材壮实,头发乌黑,留着小胡子,正满脸忧虑地望着她。他走上前来问她有没有事,“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儿,不会想要跳河轻生吧?”他说他是来自马赛的电影摄像师,来巴黎为电影取景。

她去了让在拉丁区租住的一间小屋,房间里面一股下水道里的腐烂味,房间对面是一堵墙。房间里摆着一张笨重的大床,几乎占据了整个屋子。她哭个不停,和让在床上做爱。

“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她反复说着这两句话,然后仰起头,让让抚摸自己的乳房。总之这次做爱并不美好,床单上沾满精液,也沾满泪水。

在自己不幸的时候让和她相爱,在自己失落痛苦的时候让不离不弃,不到一个月,他们结婚了。她的父母在埃克斯(法国南部小城,曾是普罗旺斯区的首府,著名大学城。——译注)的一所大学教书。他们在父母的别墅举行了婚礼,婚礼规模不大,却很别致,婚礼上她头戴一顶雏菊做的花冠。

不久,就像是在做梦,她的代理商告诉她有几家外国的电影公司对她的小说很感兴趣。不用说,几个十四岁的法国高中坏女孩因为毒品发生争吵进而杀死同学的故事情节电影公司认为合情合理。一年之内,小说获得竞卖,她赚了很多钱。小说很快搬上了银幕,而且大获成功。尘封的旧书稿从出版社地下仓库里翻了出来,转眼成了畅销书。米歇尔出生了,他是伤心日子里两人的爱情结晶。不过讽刺的是,这段婚姻也很快走到了尽头。

他们曾勉强维持着这场婚姻,直到心理理疗师提醒她:如果你也是个失败者,在巴黎找不到工作的让压力可能会小一些。女理疗师解释道,“一夜成名,一夜暴富,漂亮可爱的儿子,对于他来说都是压力。当初他可是把自己当成是拯救绝望少女的大英雄。”

米歇尔走得很慢,好让两位老人走到前面,但他们停下脚步等他。

“广播里面已经在喊了,我们得快点,”老太太说。“亲爱的,是不是背包太重了?”她问。

“不重,”米歇尔说。他好像受到了侮辱,全身都在颤抖。老爷爷双手拎着两个重重的手提箱,不停喘着粗气。

老太太在他的耳边轻声说,“能不能请你帮忙拎一个箱子,你把背包给他,这个看起来轻一点。他去年中过风,说实话吧,不应该所有行李让他一个人拎。可是,我的背有毛病,什么也拿不了,而他又是个骄傲固执的人。你能帮个忙吗?”想起背包里的幸运泰迪熊,米歇尔犹豫了一会儿,不过他还是答应了。他点点头,走上前去和老爷爷交换了行李。老爷爷好像有些不太高兴,疾步向前走去。他的步伐一点也不像老年人。

“就让他走前面吧,我们在后面跟着。他做什么事都急急忙忙的。你知道吧,他是个医生,习惯了匆忙。他总是要拖到最后一分钟才离开家门,然后拼命赶路去机场。”

米歇尔一直留意着老爷爷,可是到了安检处,老爷爷不见了。前方好像有些混乱,队伍越排越长。大家停下来等待,很多人围在一起。一条又黑又大的警犬兴奋地狂吠不止。

“你丈夫不见了,他拿着我的背包呢。”米歇尔对老太太说。

“我知道他拿着你的背包。他一定就在附近,亲爱的。”老太太说道。她环顾四周,一脸的迷惑。

“我希望他没有打我背包的主意,”米歇尔转过身去,十分担心地说道。

“哦,天啊,怎么会啊!他是个十分诚实的人,你怎么会这么想?”——这时他们看见了前面的老爷爷,不知道为什么,混乱的制造者好像就是他。老爷爷的脸涨得通红,看起来很愤怒,正比画着朝安检人员大声嚷着什么。安检人员在问他问题,身边的警犬叫得很凶。

老太太问米歇尔,“他们究竟为什么拦住了我丈夫?”米歇尔注意到她的蓝色大眼睛中充满恐慌。

米歇尔突然说道,“我肚子疼,”而且好像眼看就要呕吐到自己的鞋子上。他揉着肚子,发出痛苦的声音。“帮我拿着,”他把手提箱给了老太太。“我有东西忘拿了,”他飞快地跑过长长的大厅,冲进空无一人的男厕所,把自己关在最里面的隔间。

泰瑞莎的飞机起飞了,现在她必须把手机关掉。遇上那两位可敬的老人,自己是多么幸运。她想他们三人也许正在飞机上聊天,聊天的内容是儿子看过的书。米歇尔和现在的男孩儿不太一样,他十分喜爱看书,也看过很多书,不过他好像偏爱科幻小说。圣诞节她送了个Kindle阅读器给他,上面下载了她在这个年纪读过的文学经典,有《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和《艾菲?布里斯特》。她和让都承认在这段婚姻中双方皆有错误,但不包括米歇尔。

米歇尔是个聪明可爱有爱心的孩子,他好像从小就知道如何给妈妈足够的自由去工作。小时候,一到晚上,他就马上睡得安安稳稳,白天也要睡好几个小时。他不吵不闹,只要轻轻地摇摇椅子就能睡着,睡觉的时候就像个胖嘟嘟的小天使。她伏案工作的时候小米歇尔就坐在身边的椅子上。她走到哪里都会带上他,哪怕是看戏剧都要带着,她很喜爱戏剧,米歇尔安静地坐在座位上,不用多久就会进入梦乡。她甚至为此担心过孩子的智力。

这种担心是多余的,米歇尔的各门功课成绩都很好,就是有点不够专心,经常丢三落四。小米歇尔曾经在上学的路上丢过一只鞋。但是他背诵诗歌能一字不差,已经能够整段背诵波特莱尔的《恶之花》。“我似乎拥有超越千年的回忆,”他用悲叹的语气吟诵道,好像真的已经活了一千年。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似乎十分平淡,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能拥有多少回忆呢。不过,她认为男孩子好像比女孩子更加难以捉摸。

离婚后,她很幸运地在靠近战神广场公园的第七区找到了一套漂亮的小公寓,附近还有一所不错的双语学校——她希望儿子学好英语——米歇尔骄傲地背上书包,迈开大步,一个人上学,晚上一个人回家。一个人回家对米歇尔来说不成问题,他已经习惯了。等到离婚手续全部办妥的时候,米歇尔已经有了好几个新朋友。他在很多方面都很出色,交朋友不是什么难事;他性格开朗,又不调皮捣蛋,知道如何把握人际交往的分寸。他和朋友们的交往仅限于学校,有时泰瑞莎也好奇他交了些什么朋友,问他愿不愿意邀请他们来家里玩。他的房间有两张双人床,完全睡得下。“你可以偶尔请他们来家里过夜啊。”她说。

“在学校见到他们就行了,”他说道。“妈妈,你才是我最好的朋友,”他说。听到这句话,泰瑞莎露出了笑容。有了妈妈的陪伴孩子就能得到满足,她觉得这是对她的赞美。再说在学校的时间确实也挺多。

每天清晨,她做好早饭,一般是一杯热巧克力和吐司面包。等他上学之后,她就穿着睡裙在起居室的电脑前工作,起居室不大,摆满了书,正对着花园,光线很好,斜着望去,能看见埃菲尔铁塔。通常她就在书桌上吃午餐,有时也出去和编辑或朋友用餐。下午她去公园遛上一圈,顺便在街上的面包店买好晚饭吃的巧克力面包,然后洗个澡,换上衣服,等待米歇尔放学。她高高兴兴地迎接米歇尔回家,儿子在身边她很幸福。她和他说些白天的事情,也问问他学校里的事情,但一般说不了几句。“今天怎么样?”她问。

“还好,妈妈,”他微笑着回答道。

他在厨房的餐桌上做作业,有些分神的样子,因为她也在餐桌上准备晚餐。晚餐一般很简单,比如说巴马干酪拌意大利面或者是烤牛排。但无论妈妈做什么,米歇尔都喜欢。

到了假期,她把米歇尔送到让那里。让住在马赛郊区,有个大房子,还有荫凉的花园和游泳池,生活很方便。暑假的工作日里,米歇尔的奶奶会搬过来住,很显然是为了照顾他。好像让有个年轻漂亮的新女友,下午的时候能陪陪米歇尔。唯一的麻烦就是接送。米歇尔十一岁时,他们决定让他一个人独自出行。泰瑞莎总是把他送到机场,托付给同班机的某位旅客照看,让则在马赛机场等他。

不过这一次,发生了意外。

米歇尔躲在男厕所里,额头上汗水直流,四肢在颤抖,眼睛盯着鞋子发呆。他听到广播里在最后一次提醒乘客登机。他不打算出去,尽管感觉已经好了一点。最后他站了起来,把脸和手洗了洗,喝了点水,又回到隔间里。他锁上门,把手伸进口袋,数了数妈妈留给他的钱,钱挺多的,有好几百欧元。手机电量够用,身份证和家里的钥匙都在,他放心了。他想起了背包里的Kindle阅读器,妈妈下载了一些好书要他看,不过他觉得很无聊。他想起了幸运泰迪熊。

电话终于响了。是爸爸打来的。

“你到底在哪儿?”他问道,声音有些慌张。

“其实,我还在机场,”他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爸爸很担心地问道。

他解释说不知道为什么机场很混乱,他以为是炸弹恐吓,而且已经不幸地错过了班机。

“你妈呢?你把电话给她。她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爸爸问道,现在他已经很生气了。

“我想她现在已经到了大西洋对岸的某个地方,”他的回答意味深长。

“什么!他把你一个人留在了机场,自己乘飞机走了!”爸爸的声音充满愤怒。

这句话不需要回答。爸爸现在一心只想解决眼下的问题。

“真不敢相信你妈居然做出这种事。告诉我,你究竟在机场的什么地方?还有,你身上有钱吗?”爸爸问道。

“我在男厕所,不知道该去哪里。妈妈给了一点钱,够用,但是不够重新买张机票,”他说道,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可怜,他装作痛苦状,好像就要哭出来了。如果这么做能不用去马赛,米歇尔觉得也不坏。他现在不想和丽芙见面。

爸爸说道,“哦,天啊。不知道你妈知道了这件事会怎么想!”

“其实不怪她。她认为我一个人能行,”他很有礼貌地说。

电话那头,爸爸很不高兴地嘟哝了一声,问道,“你吃过晚饭了吗?”

“没有,午饭也没吃,”他说。这是真话,他真的饿了。

“不要慌。先到机场最高档的餐厅吃顿好一点的晚饭,然后打车回家过夜。你有家里的钥匙吧?到家后给我打个电话,然后等我。”

“你要来巴黎?”

“现在我肯定要过来。我去查一下航班,我保证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一早就到。哪怕租架飞机我也会到。我不会让你在男厕所里再多待一秒钟!”他说,仿佛这是对他最大的侮辱。米歇尔想象着爸爸骑着白色的战马,破墙而入,一把抱起他,放在马鞍上,他在身后紧抱着爸爸,风驰电掣而去。

“可我不想你这么做,”米歇尔低头看着鞋子,弱弱地说。“丽芙呢?”他紧张地问道。

“说真的,她刚才倒是打过电话问你到了没有。她好像以为你有什么圣诞礼物要给她。她想要你的电话号码,我没给。我觉得她可以去死了。我和这个婊子已经分了,她勾搭上了一个年轻的海滩救生员。谁能想到?我为她付出那么多!我告诉你,女人,你永远也不要指望她们!我已经受够了女人!这个圣诞节,我们找个好地方,就我和你,好好地玩一玩。”

“好主意!”米歇尔忍不住开心地笑了。他想起那个炎热的下午在游泳池边和丽芙的对话。他迷迷糊糊地躺在游泳池边晒太阳,忽然感觉到她的影子出现在自己身上。他抬起头看到阳光下丽芙平坦白皙的肚皮亮晶晶的,屁股露在印花比基尼的外面。

“能帮个忙吗?”她笑着说。她长有一口小巧洁白的牙齿,不怎么爱笑,但笑起来很好看。他有些胡思乱想,心怦怦乱跳,以为她要他做爸爸晚上让她尖叫的事情。他想多了。

“这么做会不会有危险啊?”丽芙说完了之后他问道。

她哈哈大笑,说道,“你看起来天真无邪的,不会有危险,他们不会拦下来查你的。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做骡子了(黑话,意思是携带毒品的人。——译注)。再说你是未成年人,还不到十五岁,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

米歇尔不知道这些话是不是真的。他想象着在安检处,身边站着一条黑色大警犬,一脸严肃的高个子警察正用刀划开泰迪熊的肚皮,再挑开里面那个小袋子的缝线,小袋子是他一针一线精心缝制的,里面装着的白色东西不会洒出来。他想象着老爷爷正在一边抗议一边四下寻找他。

“那个背包不是我的,”老爷爷一定在重复着这句话。“是个小男孩儿的,他叫米歇尔。”

“小男孩儿会看《包法利夫人》和《安娜?卡列尼娜》?”安检警察打开了Kindle阅读器,冷笑道。

爸爸说,“只要你没事就好。我等不及想见到你,儿子。”

多年以后,米歇尔当了一名医生,供职于无国界医生组织(Doctors Without Borders,这是一个非营利性组织,1971年在巴黎成立,是全球最大的独立医疗救援组织。1999年诺贝尔和平奖得主。——译注)。因为工作原因,他经常出差,过安检的时候,他有时会想起那老两口,想起老奶奶蓝色大眼睛中的恐惧。他多希望当时问过他们的名字,并感谢过他们的善意啊。

(周建川:南通大学外国语学院,邮编:226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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