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夜晚,和鬼一起统治世界

2015-05-30 10:48吴永强
齐鲁周刊 2015年5期
关键词:聊斋蒲松龄小屋

吴永强

小屋、猫和统治世界的我

许多个夜晚,我会想起那些夜晚。

我曾在大明湖边的一个小屋里住了两年,那时的生活曾进入过我的文字。其实,精神的相对富足掩盖了物质的匮乏——每个夜晚,都是一场战争。

夜深人静,任何一个朋友都在数里乃至几百几千里之外,周围除了大爷大妈之外一个人也不认识。我所拥有的,就只有冬天的电暖器、夏天的电风扇,以及几百本书和一台电脑。

十二点左右,即使之前喝了酒也已清醒,之后的漫漫长夜,像极了蒲松龄笔下的穷书生,傻逼一样抱着书和电脑,进入另一个世界。窗外野猫在叫春,最多时几十只猫一起叫春,莺歌燕舞,处处怡红院。叫春间隙,公猫母猫互相追逐,从房顶秃噜跑过来,秃噜跑过去,天花板啪啪响,搅扰我早已纷乱的心绪。

凌晨三点,一只黄鼠狼从门下的缝隙钻进来,站在地板上和我对视。嫩黄的绒毛、细长的尾巴、亮晶晶的眼睛,在我愣神的片刻,这个黄色的尤物扑棱一声跑掉了。从此,它的气息笼罩了小屋。邻居老太太,每天晚上唤小儿的声音响彻整个大杂院。我居住的第二年,她去世了,之后我一直听到一个声音,在小屋门口,我经过的那块水泥地,仿佛在倾诉——那是她老年痴呆的老伴,无意识中用另一种语言道出心中的不舍。

做了一个梦:平房的北门外变成了一个下坡,坡下十几亩的草坪一直延伸到大明湖,宛如世外桃源。不足的是,草坪上有一个水洼,满布臭水垃圾。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裸着身子,左胳膊和左腿没有残缺,腿的断裂处渗着血水……她在泥水里匍匐,眼里闪着清澈的光,像蛇一样蜿蜒在我的恐惧里。后来,她死了,尸体我没看见。

一个夏天的雨夜,窜进大明湖,在草地上乱走。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我被雨包围,伞扔在一边,把自己浑身浇透。不会感冒,那时的精力旺盛到把雨当成了火,把身体置身黑夜,在精神上,黑夜是我的另一个存在。

故事在夜晚探出脑袋,思考开始了,人类的命运因为失眠发生改变。一个人的精神世界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精神世界,另一部分是夜晚的精神世界。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白天的一切被屏蔽掉,显得虚妄不真实,反而夜里的虚妄恰恰真实了起来。

“深夜,有车从窗外驶过/一个写诗的人探出耳朵/倾听货车承载的远方”这是六年前的诗句,到今天,关于夜晚的诗句已有无数,夜晚滋生的诗句更多。空空如也的黑色,其中蕴藏着无法言说的声音。“我恐惧夜晚,又爱它/在另一个世界,我离故乡越来越近/那些深邃的往事——/在时间的呵护之下,我回到一别数年的家园”。这里的故乡并非实指的故乡,而是文字世界里的家园。

乡野聊斋遭遇书斋里的鬼狐

在小屋里,我用回忆和阅读接近鬼的世界。

想起多少年前的一个后半夜,我和三个伙伴走出村庄,朝县城进发。刚过了年,残雪铺满大地,低低的树和山影笼罩于原野。我们走了一夜,“县城遥不可及,县城从未出现”。又一个夜晚,这次是夏天,我在一个更远的村庄,瓜地里与蚊虫作伴,满天繁星,银河倾泻而下。那时不抽烟不喝酒,夜晚显得分外珍贵。对着银河发了一夜呆,东南天氤氲的雾气让我久久难忘。

一个叫传军的人,走丈人家,喝了酒夜归。过了虎头崖、青龙山、三道河(过去的刑场)、火葬场,离村庄越来越近,却在夜色里迷了路,走了一夜,始终进不了村庄。他在地上做了记号,走了一会儿又回到原地,明白遇到“鬼打墙”了,便找了块地儿坐下不走了。晨光微露,天亮了。他准备继续前行,却发现离他一米远的前方即悬崖,惊出一身冷汗。

类似的故事还有很多,夜晚远比白天丰富,也更神秘。如果一个人少了夜晚的滋养,那就太无趣了。

现实的聊斋和故事里的聊斋被混为一谈。对蒲松龄和《聊斋志异》的最初印象是早年谢晋版的电视剧,片头处,一个老头儿手执一盏灯,穿过层层楼阁,走到案头铺纸研墨。现在看来有点儿温馨的画面,因为是在夜晚,二十年前十岁的我感觉周身发冷,感觉这个老头儿是鬼的化身。伴随着“你也说聊斋,我也说聊斋”的片头曲,鬼怪层出不穷,占领了当年的黑白电视屏幕,也占领了我瑟瑟发抖的身体。

画皮女子突然换了鬼的模样;一个人的头颅被砍掉,身体仍然站立,手握一柄剑胡乱挥舞……从此,夜里我不再出门,无头者的影像在脑海里跳跃了很多年。

在小屋里夜读《聊斋志异》,再次进入蒲松龄的世界。在没有电脑、电视的古代,人们以什么方式打发漫长的黑夜?除了千篇一律地进行造人运动,精神上的“造人”同步进行。在蒲松龄那儿,我看到了明媚王朝的另一面:人间、阴间、物(动物、植物以及石头)间的轮回,奇谲的故事,每个人内心的隐秘。

人间充满无耻的龃龉,却是鬼狐们憧憬的世界,那些明媚的书生,总有一个爱他到死的野鬼或狐仙,聂小倩和婴宁是典型代表。夜里的兰若寺,荒芜的坟场,却又是让人留恋的情爱温床,“人生路,美梦似路长/路里风霜,风霜扑面干”,电影《倩女幽魂》成为一代人的精神记忆。

小屋的前主人是三个姑娘,刚搬来时我把她们的东西统统扔掉,涂抹掉所有外人的痕迹。有一天我梦见她们,脸是黑色的,头发是白色的,三个人面露微笑,婀娜多姿,霸占了我的巢穴,然后我在黑夜无家可归。

直到现在,我依然无家可归。

猜你喜欢
聊斋蒲松龄小屋
春天的小屋
蒲松龄:努力换来逆袭
山中小屋
读破聊斋
神奇的小屋
蒲松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