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黑夜的人是空洞的

2015-05-30 10:48张霞
齐鲁周刊 2015年5期
关键词:秤盘茶几狂人

张霞

某次外出,遇我省一著名“狂人”画家。

艺术家最怕不狂,我讨厌拘泥世法的人。跟他们说话,就像受刑、受罪,凳子都是热的,会把我的屁股烫的坐立难安,一会儿就要走神。

画家邀我“论道”,欣欣然前往。

“狂人”家中摆满笔墨纸砚,阳台前有一木墩茶几,茶几深处是藤木做成的秋千摇椅。进门便坐上秋千架上自顾自的玩,对方讲了一堆哲思、禅理、美学概论,我仿佛听了又仿佛没听……这些道理是人都能明白的,可是道理有什么意思?竟没有这桌上的茶香。

“你这瓶子插的是什么?好漂亮!”“这么大的葫芦!是哪里来的?”

“狂人”说几句便要帮我解释屋里的珍玩摆设,我自顾自的东摸西摸,最后告诉讲了很多“人间大道”的他:“你去种树吧!其实你最适合去西北的戈壁滩上种大葫芦,种上一株很大很大的葫芦!”

“狂人”大笑,拿起茶几上的刀为我削了一个苹果,削皮的时候把手指削破了一点儿,出了不少血。

出门,他说:“你是有‘灵商的人。话不在多,只要一两句。”

后来画家要送我一幅他的画作,一幅我看上的、特别喜欢的。

这幅画,画的是女人的裸体,寥寥数笔,仅红黑两个颜色。上半身为笔直的黑墨,乳房是两个红桃子;下半身像两个硕大的红馒头,中间点了一缕黑色。画家在画旁边提字:“善门难开,善门难闭。”

我是从厚厚的一沓作品里瞄到的。

“这是什么?”

画家扒拉开摞在上面的罗汉竹、藤蔓、瓢虫……

“好!好!这个好!”

看完我们俩相视大笑。我觉得他画的裸体:很庄严。

某个周六上午,画家发短信相邀,要我“走私”过去,悄悄把那幅画“顺走”。

“好啊!我起床后过去,跟你喝会儿茶。”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两个半小时……

还是不到。

画家短信过来:“你今天不要过来了,我半夜起床作画很累,需要睡一会儿了。”

“好啊!那你改天再约我!我出门就是麻烦,还得洗澡、吹头、熨衣服、挑果篮……”

画最终还是拿到了,因为我觉得非我莫属;可是觉还是要睡,梦还是要做的。

我不喜欢起床,我喜欢黑夜。黑夜是让人做梦的。

我分辨不清黑白,分辨不清现实还是梦境。有一个往事一直住在我记忆的很深处:大概是在十五六岁的时候,我住在鲁中山区的一座乡村里,乡村有一座石头垒成的四合院,四合院里有一间房子是属于我的,院子里有鸡舍、桐木、地窖、井台和大片的旱藕,旱藕开鲜红的花。

每个夜晚,每个深夜,我都会推开石头房子的门,穿过井台,打开院门上的锁,一直走过村庄的戏台,走过每条月光下的小巷,走到住在半山腰的爷爷家门前,站一会儿……

我清晰记得我在爷爷家门前下坡路上的柿子树下站了很久,回去的路上遇见同样夜行的人,还穿过哗哗作响的溪流,使劲迈过一个个被当做桥的石头块……

几乎每个青春期的夜晚,我都是这样出去走一圈儿的。等到父母熟睡,我就要出走在黑夜里,喘口气……

很久之后我把这个故事告诉了母亲。

“你记错了,没有的事情。怎么可能?你想象的吧!”

很多事情,别人都说是我想象出来的,慢慢的我也就不愿意跟他们分辨了。

他们总以为这个世界上的很多地方,很多事情是不存在的。我只好把这个故事写进了我的小说里,把它叫做《梦》。

我还有很多小说,叫做《瘾》、叫做《墙》、叫做《黑》、叫做《白》……

小说的来处很多都是梦,我是不太用功读书的。但是梦里我经常读书,黑夜给了我一枝笔,给了我很多的故事。我经常为梦着急。

有十几年的时间,我都要在黑夜里不定期的梦到蛇,两个月一次,定期的出现。我梦到过满世界的蛇怎么死亡,梦到过龙,梦到人类祖先被集体赶上了一个秤盘,硕大的秤盘……

梦到城堡,沼泽,黑雾,骑士,黑死病是怎么发生的;梦到过巫师,神明,龙是怎么出现的,然后龙的记忆是怎么消失的……

梦里常读书,让我苦恼。我经常在梦里读书,特别好的书,一字一句,清晰的大声朗读,好似它是千百年最好的一本书,竟被我读到了。梦里我充满喜悦,浑身舒坦,可醒来一个字都没了,没有了……醒来就要难过很久,拼命想找回那些句子……可一字都想不起。

梦里我有过很多特别美的句子,我在写文章。写的气势鼎盛、冠绝人世,恢弘的开头、想象不出的人间辞藻,可醒来仅仅剩下一星半点,非常痛苦。醒来我就把这这些冷月残星写下来,可十之八九都丢失了。

因此我白天写的文章,但凡有人说好,就克制不住的暴怒,觉得是在嘲讽、讽刺我:那些飞翔的、喜悦的字句早就死在黑夜里了,这都是些什么无耻的东西?你们可曾知道过什么叫好?好句子?好文章?

民谣乐手小河有一首歌叫《黑夜就是从很远的地方跑回来》,我觉得是。黑夜就是从一个很可怜的地方跑回来,回到一个很轻松的、可以飞翔的地方。

因此我讨厌不够深信不疑、不够认真严肃和太过游刃有余的人;也讨厌深信不疑和言之凿凿的人。

因为不停梦到蛇,我日夜难安,每个清晨都要痛苦惶惑,需要坐上半个小时,分辨很久才明白刚才所经历的世界不是真相,面前的白天是不是真实。

为此我掉过一大片头发,瘦了很多斤。游魂一样去拜见曾经采访过的、一座寺庙里的方丈。

他只告诉我:没有醒来。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天地本来就是活着的一场大梦。活着本来就是最虚无、最虚假的一场梦境,我们都是会死的,总会死的,活着又有什么真相?哪里有不是梦的存在?哪里有过醒来?

没有死何来生?没有黑夜何来白天?如果会死,活着何尝不就是梦?如果总会有黑夜,白天如何就不是梦?没有黑夜的白天都是可耻的。

活着的白天,那么笨拙;言之凿凿、深信不疑那么的笨拙;不够深信,同样也是那么笨拙。庄周梦到过蝴蝶,便以为自己是蝴蝶;可活着,不过是一只随时就会飞走的蝴蝶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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