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少爷
元宵之夜,兴阳县令刘伶为稳定民心,特意邀请守城将领马千户去“闹元宵”与民同乐,夫人桑氏却提出要去城外“走百病”。
所谓“走百病”,又称“遛百病”、“散百病”,每年元宵之夜,平时深居闺房的女眷们结伴出城行走,以求能够强身健体,袪病延年。只是由于近两年世道不宁,“走百病”的妇女渐渐没有了。
刘伶一听,连连摇头:“不行不行,夫人你身体一向羸弱,如今闯军作乱,天下不宁,你大半夜的出去,叫我如何能放心?”桑氏却说:“元宵一走百病消,正因为我这一身病躯,所以才要去‘走百病。你就放心吧,今日到处张灯结彩,不会出事的。”刘伶仍是不允,桑氏只好作罢。
不料,闹完元宵,刘伶回到县衙,却发现桑氏不见了。一问才知道,她带着一名身健体壮的仆妇去城外“走百病”了。
刘伶大惊失色,恰在这时,随同桑氏前往的那名仆妇跌跌撞撞地回来了,哭号着说:“大人,不好了,夫人……夫人不见了!”
据仆妇说,临出城门时,桑氏让仆妇走在前面。因为兴阳县“走百病”的习俗还有个讲究,途中必须走过三座石桥方才能够回头看,就是俗称的“过三桥”。于是,那仆妇就遵命在前面一直闷头走,直到走过三座小石桥,她回头去看,才发现身后的桑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刘伶顾不上责罚失职的仆妇,当即亲自带上衙役到城外寻找桑氏的下落。
然而,一干衙役折腾了大半宿,差不多找遍了城外所有的石桥,愣是没有发现桑氏的踪影。刘伶心急如焚,正在这时,有个衙役匆匆来报,说是在城门上发现了一个蹊跷的血掌印!
刘伶来到城门一看,果然见城门中央的铜门钉上有一个血迹未干的手掌印。这个掌印手形娇小,显然是女子的掌印。难道,这个手掌印是桑氏留下来的?
桑氏为什么要在城门上留下这个掌印?难道她遭遇了不测?看着这个令人触目惊心的血掌印,刘伶越想越觉得不妙。这时,旁边一个衙役若有所思地说:“莫非夫人这是‘摸钉求子来了?”
刘伶一听,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兴阳民间有“摸钉求子”的说法:凡久婚不孕的妇女,只要在元宵夜“走百病”的途中,暗中去摸城门上的铜钉,便会求来“添丁”之喜。这种说法虽然听起来很荒唐,但据说真的有许多人如愿以偿,求到了子嗣,所以不少不孕妇女效仿。
刘伶娶桑氏过门已经三年有余,夫妻俩感情甚好,然而美中不足的是,桑氏至今也没有生下一男半女。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何况刘家已经三代单传!为这事,夫妇俩没少着急上火,一面到处求医延药,一面求神礼佛,然而桑氏仍是迟迟不孕。
由此看来,桑氏今夜极有可能是到城门口“摸钉求子”来了,为了表示自己的一片诚心,她甚至忍痛刺破手掌,在门钉上摁下这个醒目的血掌印。可是,她人到哪里去了呢?
这时,天已经大亮,刘伶回到县衙,正要增派人手去寻找桑氏,却发现桑氏自己回来了。原来,她半路上感觉体力不支,便在路边小歇了一会儿,结果没有跟上那身强力壮的仆妇,糊里糊涂间又迷了路,在城外折腾了大半宿。至于那个血手印,果然是她为了诚心求子而摁上去的。
原来是一场虚惊。见夫人平安归来,身子也无大碍,刘伶松了口气,便也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没想到,两个月以后,桑氏忽然开始厌食,还呕吐不止,请大夫来一把脉,发现她竟然有喜了!刘伶自然是欣喜万分,特意找来了一个有照料孕妇经验的婆子伺候她的生活起居。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有了身孕之后,桑氏的性格忽然变得孤僻起来,整日在房内闭门不出。
就在这时,闯军攻城掠池的消息频频传来,闹得人心惶惶,兴阳守军的粮草却严重不足,于是筹备粮草的重任便落在了刘伶身上,马千户频频派人来催逼,令他焦头烂额。
这天,刘伶正在为筹措粮草的事情犯愁,负责照料桑氏的婆子大惊失色地跑过来,叫道:“大人你快去看看,夫人的肚子忽然疼得厉害,怕是动了胎气……”
刘伶大吃一惊,快步跑到内室一看,只见桑氏面黄如土,额头上汗出如豆,显然是动了胎气。刘伶连忙让人去请大夫。然而还没等大夫赶到,桑氏已经流产了。
流产以后,桑氏大病一场,加上丧子之痛,让她身体更加虚弱,全靠一碗碗汤药续命。刘伶因为忙于筹措粮草事务,无暇顾她,干脆搬到书房就寝。
刘伶费尽心力,总算筹到了一部分粮草,然而就在送交军营的前夜,官仓突然起火,筹来的粮草被烧了个精光。马千户闻知消息,气得暴跳如雷,险些一剑把刘伶斩杀,考虑到闯军已经快要兵临城下,筹粮事大,这才按捺住火气,令他速速再去筹措。
这天晚上,桑氏忽然拖着病躯来到书房。多日不见,桑氏憔悴了许多。刘伶感到有些意外,扶她到桌边坐下,问:“夫人可有什么事?”桑氏淡淡地说:“我想请你陪我去城外‘走百病……”
不等她说完,刘伶就不悦地皱眉道:“元宵已过,还走哪门子百病?再说我公务繁忙,没空陪你胡闹!”
桑氏仍然淡淡地说:“我是为了你着想,你沉疴在身,正需要‘走百病袪袪痼疾!”
刘伶不禁大怒:“你这个疯婆子,我身体康健,何来沉疴?”
桑氏却冷冷一笑:“病在你心里,你难道还不自知?那婆子已经招认,是你指使她的。”
刘伶一愣,旋即大笑起来:“原来你已经知道了!没错,确实是我让那婆子给你下了堕胎药。可是那个孽种从何而来,你难道不心知肚明?”
说到这里,他鄙夷地看了桑氏一眼,“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元宵之夜,你究竟遭遇了什么,以为我当真不知道吗?”
桑氏呆住了,半晌才流着泪道出实情:那天晚上,桑氏怀着虔诚的求子之心去“走百病”,不料当她支开仆妇返回城门摸钉的时候,忽然几个汉子从城中驰马飞奔而来,马背上是劫掠来的年轻女子。那些人见桑氏貌美,岂能放过?挣扎之中,桑氏在城门上留下了那个血手印。
接着,那些人居然将她们掠到军营。桑氏这才知道,原来是官兵扮作匪类劫掠民女淫乐,而那些遭到污辱的女子既顾及名节又害怕官兵,所以都不敢声张。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才没有妇女敢再去“走百病”。
桑氏性格刚烈,抵死不肯就范,后来官兵听说她是县令的家眷,有所顾忌,只将她恫吓一番,放了回来……
桑氏惨然笑道:“我知道以你的狭獈性格,不会相信我。既然你怀疑我不贞不洁,为何还能隐忍到现在?”
刘伶呆了呆,冷笑一声:“事到如今,我把一切说给你听也无妨。我隐忍到现在,还故作不知,是因为我早已知道官兵劫掠民女淫乐乃是马千户纵容所致。他手握重兵,我一个小小县令当然斗不过他,但是污妻之恨却不能不报,我倒要看看,没有了性命攸关的粮草,他这个带兵之人如何去抵抗闯军!”
“这么说,是你放火烧了官仓的粮草?”桑氏大吃一惊,当日她没有讲出实情,正是担心刘伶会迁怒马千户,在筹措粮草时挟私报复。
她仰天长叹一声,说道:“你纵火烧掉官兵粮草,并非为了我,而是不满于那马千户不将你这个县令放在眼里,对你肆意驱使,你隐忍多时,等待的就是这么一天。如今闯军即将兵临城下,那马千户无草无粮,必定军心涣散,无力抵挡,从而为闯军所杀,到那时,你却已经卷带细软远走高飞了。亏你身为兴阳百姓的父母官,竟拿一县百姓的安危去泄一己私愤,这种行径,岂止是病入膏肓,简直已经是丧心病狂!”悲愤之下,她捂着胸口,已经有些站立不稳。
面对桑氏痛斥,刘伶虽面有惭色,却还是不服气地反驳道:“若说有病,这大明从上到下都已沉疴难愈,朝中君臣勾心斗角,贪腐成风,完全罔顾百姓死活,以致内有李闯起兵作乱,外有清人步步紧逼。军中将领不思报效国家,反倒一味骄奢淫逸,本是镇守地方的千户,却纵容部下淫掠民女!这样的朝廷,多苟延一日,百姓就多受苦一天,何不来副猛药结果了它?我的苦心,早晚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桑氏吃惊地看着他,想说什么,却忽然大咳起来,咳出大口大口的鲜血。刘伶大惊失色,连忙叫人速去请大夫。当晚,桑氏吐血而亡……
兴阳很快被闯军攻破,城中乱作一团,百姓死伤无数。几个月后,闯王攻陷北京,称帝立国,但天下并未太平,反倒是更乱了。
转眼又是元宵之夜,兴阳县内仍是一副乱糟糟的样子。城外乱坟地,神情落魄的刘伶抱着一坛劣酒,一边喝着,一边对着一座不起眼的孤坟喃喃自语:“夫人,我确实错了,当初我用一碗堕胎药想医好心病,却亲手害死了自己的亲骨肉。我本来以为,李闯会是医治这乱世的一味猛药,没想到却是错了。这天下,难道真的无药可医了吗?”
说到这里,刘伶抬头望天,已是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