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史研究与中国学术出版

2015-05-30 22:35李雪涛
出版广角 2015年5期
关键词:著作澳门学者

李雪涛

目前我国的学术,谈填补空白、学术创新的太多,实际上大部分人创不了什么新,只能做一些学术传承工作,一辈子能翻译几本书就已经是功德无量的事了。全球史也一再强调互动,中国从世界文明中汲取养分,吸收世界文明的成就,这一过程永远不会结束。

在西方的学术史中,从“普遍史”到“世界史”再到“全球史”,有一个历史的发展过程。普遍史(universal history)概念源于基督教,在这里,历史是“神的行为的普遍表达”。在启蒙时期,这种救赎思想被世俗化了:“人类普遍理性的内在进步思想将取代神的救赎计划的原则。”而进入后现代以来,世界史(world history)也不仅仅是对世界某一国家历史的研究。作为他者的世界史,对他者的感知交往反映出的不仅仅是他者,同时也反映出自我对他者的想象、建构、阐释的模式。世界史在某种角度上构成了反思自我、反思历史的一种重要视角。因此,在后现代主义思潮发展进程中,作为殖民主义产物的民族志学/人类学,在经历了解构之后,文化上他者、异族不再是被征服的对象,而获得了重要的建构意义。福柯(Michel Foucault, 1926—1984)提出的“外部思维的视角”,便为反思主流话语、经典建构机制提供了基础。

全球史(Global history)是在经济全球化之后产生的概念。从内容上来讲,全球史超越了中国史、世界史的界限。而从方法论上来看,全球史会以广阔的视野和互动的视角来考察历史。从研究对象来看,全球史是以跨国家、跨地区、跨民族、跨文化的历史现象为研究对象。如果从学术出版来看的话,近年来比如对鸦片的研究,对郁金香、茶叶的研究,这些专题显然已经不是某一个领域、某一个国家、某一个时代所特有的东西,而的的确确成了全球史研究的对象。

本文将重点关注全球史与中国学术出版的相关内容。一方面简要阐述国外在全球史方面的出版情况,以及我们的译介工作。另一方面,结合全球史著作的出版,对我国近年来的学术出版工作,提出几点建议,以求教于业界同人和专家。

一、有关全球史图书的译介和出版

世界全球化的趋势日益增强,同时也使得全球史的研究成为世界各国一门崭新的学科,在我国2011年新的学科目录中,将历史学门类下的学科扩展到了三个:考古学、中国史、世界史,从而使全球史研究成了新的学术增长点。在面临新机遇的同时,也有诸多的挑战。从研究内容上来讲,中国在全球史中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这从近30年来引进有关近代中国与世界的图书中可以明显地感觉得到。此外,有一点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很多全球史专家,同时也是汉学家,例如《大分流:欧洲、中国及现代世界经济的发展》的作者彭慕兰(Kenneth Pomeranz, 1958—)[1]、《世界的演变:19世纪的历史》的作者奥斯特哈默尔(Jürgen Osterhammel, 1952—)[2]等都同时是著名的汉学家。

20世纪60年代麦克尼尔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西方的兴起》出版之后,西方出版了一系列关于全球史非常重要的著作。我按照年代的顺序对英文、德文世界中有关全球史的权威性著作进行了梳理,发现在关于全球史研究的26种英文、德文著作中,被翻译成中文的不过6种,仅占这些著作的20%多一点。当然,除了英文和德文,还有西班牙语、葡萄牙语、法语、意大利语、俄语、日语等相关的重要研究著作。例如日本学者柄谷行人(1941—)的《世界史の構造》(岩波書店,2010年)[3]、俄罗斯学者庞京(В. И. Пантин)的《周期与浪潮:全球史·全球化的历史考察》[4]等都是有关全球史的重要论著。

早在17世纪,徐光启(1562—1633)在《历书总目表》中就曾提出了“欲求超胜,必须会通,会通之前,先须翻译”的主张[5]。翻译是基础,只有了解了世界各国在全球史研究方面已经取得的成就,在这个基础上才能谈对话和超越。进入21世纪以来,大陆的世界史/全球史学者在相关领域的图书译介方面取得了很大的成绩。下面我按照出版的年代顺序,列出我所见到的书目:彭慕兰《大分流:欧洲、中国及现代世界经济的发展》(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年);马克斯著,夏继果译《现代世界的起源:全球的、生态的述说》(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弗兰克著,刘北成译《白银资本》(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年);费尔南德兹—阿迈斯托著,叶建军等译《世界:一部历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夏继果、本特利编《全球史读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约翰·麦克尼尔、威廉·麦克尼尔著,王晋新、宋保军等译《人类之网:鸟瞰世界历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斯塔夫里阿诺斯著,吴象婴等译《全球通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沃勒斯坦著,郭方等译《现代世界体系》(四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威尔斯著,文昊等译《1688年,当中国走向世界》(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3年);贝利著,于展、何美兰译《现代世界的诞生 1780—1914年》(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麦克尔著,韩莉、韩晓雯译《阳光下的新事物:20世纪世界环境史》(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本特利、齐格勒著,魏凤莲等译《新全球史:文明的传承与交流》(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多林著,朱颖译《美国和中国最初的相遇》(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阿米蒂奇著,孙岳译《独立宣言:一种全球史》(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麦克尼尔著,孙岳等译《西方的兴起:人类共同体史》(上下册)(北京:中信出版社,2015年)。

从以上十几种著作来看,其中涉及通史性的比较多,这类著作多为教材或普及性读物,既通俗又是很多学生必备的课本,因此拥有较多的读者。如斯塔夫里阿诺斯的《全球通史》、本特利和齐格勒的《新全球史:文明的传承与交流》等,都已经翻译出版。区域性全球史,其特点是将某一个或多个区域置于全球范围内来考察,强调其间的关联和互动。由于中国在其中常常起着很重要的作用,这类著作也有一些被翻译过来,如沃勒斯坦的《现代世界体系》、弗兰克的《白银资本》或彭慕兰的《大分流:欧洲、中国及现代世界经济的发展》。微观个案全球史,是以某一个小的地方、旅行家、商品、观念等为研究对象,将其置于广阔的关系情境中,探讨其全球性的意义。如莎拉·罗斯(Sarah Rose)的《植物猎人的茶盗之旅:改变中英财富版图的茶叶贸易史》[6]、麦克·戴什(Mike Dash)的《郁金香热》[7]都属于这类内容,但被介绍引进的还很少。专题性全球史,如对某一政治事件、制度、移民、贸易、知识、技术、传教、观念、环境、疾病等进行全球性专题研究。这类的著作除了大卫·阿米蒂奇(David Armitage)的《独立宣言:一种全球史》[8]、麦克尼尔(J. R. McNeill)的《阳光下的新事物:20世纪世界环境史》[9]等,基本上还没有被关注,因为它涉及各个方面的专业知识,有待于专业学者的加入。

从出版社来看,除了个别出版社,这些译本基本上集中在商务印书馆、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以及北京大学出版社三家。商务印书馆的“全球史译丛”从2006年至今已经出版了4种;北京大学出版社的相关图书分散在“培文书系”“世界史图书馆” “博雅人文读本”系列之中;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除了“社科文献精品译库”,还出版了由“甲骨文”工作室策划出版的一系列学术前沿普及型学术著作。近期,“甲骨文”工作室除了引进《植物猎人的茶盗之旅:改变中英财富版图的茶叶贸易史》和《郁金香热》,他们还组织翻译了奥斯特哈默尔的几本全球史的专著。在奥斯特哈默尔的《世界的演变:19世纪的历史》中并不存在所谓的“宏大叙事”,他也不遵循事件的时间顺序。相反,作者把世界一直发展到现代的丰富资料,分成了三个主要方面,然后又细分为18个主题,这些主题包含了范畴(如时间或者空间)、问题领域(如边境)、对转变的情况的调查(如生活水平)、进程(如革命)、结构(如城市或国家)或者生产和再生产的定义范围(如工作或知识)等。通过这种方式,可以避免忽视对历史人物或轶事/叙事外在逻辑的分析。最终这部1500页的著作变成一块巨大的马赛克,上面每一块小石子都是为全球史分析提供的不可或缺材料。

在继续引进理论性和通史性全球史专著的同时,也应当注重专题性全球史研究成果的引进。这些工作国内学者已经做了一些,但显然是不够的。目前北京外国语大学全球史研究院将组织出版“全球史与中国丛书”,其中有一部分是与中国相关的专题性全球史研究,其中包括:贸易史、移民史、传教史、语言接触史、科技史、疾病史、概念史、翻译史、留学史等内容。同时,我们也注意到,国内引进的相关著作,基本上是从英文翻译过来的。即便是德国人、法国人的专著,也是从英文转译的。如何展示多语种、世界性的全球史研究成果,还有赖于从英文以外的专著中去寻找优秀的著作,以及物色好的译者。

除了翻译,21世纪以来,国内的学者已经开始从中国的视角研究全球史,并取得了相当的成就。2004年首都师范大学成立了全球史研究中心,并于2008年出版《全球史评论》,至今已经出版了七辑。2008年以来,澳门科技大学的社会和文化研究所在北京大学钱乘旦教授的带领下,以全球史观开展了对澳门的研究,出版了“全球史与澳门”一系列专著。钱乘旦主持澳门基金会研究项目“澳门在全球化和东西方文化交流中的历史地位、独特作用与现实意义研究”,第一阶段攻坚9部著作,2013年已由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具体包括:臧小华著《陆海交接处:早期世界贸易体系中的澳门》;许平、陆意等著《澳门纪事:18、19世纪三个法国人的中国观察》;徐健著《“往东方去”:16—18世纪德意志与东方贸易》;顾卫民著《“以天主和利益的名义”:早期葡萄牙海洋扩张的历史》;程美宝等著《把世界带进中国:从澳门出发的中国近代史》;周湘、李爱丽等著《蠔镜映西湖:屏蔽与缓冲中的清代澳门中西交流》;黎晓平、汪清阳著《望洋法雨:全球化与澳门民商法的变迁》;何志辉著《治理与秩序:全球化进程中的澳门法》;娄胜华等著《自治与他治:澳门的行政、司法与社团》。此外,澳门科技大学“社会和文化研究所”也在实施“全球史与澳门”重大项目,其中阶段性成果出版了第一种:张曙光、戴龙基主编《驶向东方:全球地图中的澳门》(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

在国内,有关全球史的研究才刚刚展开。

二、对中国学术出版的几点思考和建议

在强调大数据的今天,每个学科要引进什么专著,是需要这一学科的顶尖专家在一起讨论决定的。专家中既要有国外的学者(他们对这一领域比较熟悉,可以将这一领域或专业最重要的研究著作推荐给我们),同时也要有中国学者参与,因为这也涉及我们究竟需要哪些专著,即所谓如何“接地气”。在这一方面,日本学术界与出版社的合作非常好,为我们树立了典范。如果我们仔细研究日本的学术出版,就会发现,首先他们的顶层设计很完善,其次他们的翻译也做得很好。目前我国的学术,谈填补空白、学术创新的太多,实际上大部分人创不了什么新,只能做一些学术传承工作,一辈子能翻译几本书就已经是功德无量的事了。全球史也一再强调互动,中国从世界文明中汲取养分,吸收世界文明的成就,这一过程永远不会结束。

如果我们观察日本学界对西方知识吸收的过程,常常会对他们的努力叹为观止。我自己做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Karl Jaspers, 1883—1969)的翻译和研究,目前在主持“雅斯贝尔斯文集”翻译项目。日本早在雅斯贝尔斯在世的时候,就翻译了他的大量作品。2014年6月我到奥登堡(Oldenburg)雅斯贝尔斯之家翻阅了他的1.2万册私人藏书,其中有几十本日文书,包括他著作的日文译本,以及日本学者送给他介绍他的日文文章。遗憾的是,他在世的时候,他的著作没有一本被翻译成中文!而一位日本读者如果想要了解雅斯贝尔斯或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 1889—1976)的话,只需要找来理想社的译本读就行了——他们最重要的著作都已经被翻译成日文。我以前在翻译雅斯贝尔斯著作的时候,参考日译本会让我觉得日文译者的工作比我们要轻松得多,因为雅斯贝尔斯的很多引文,日文中大多都有了现成的翻译,其中也包括二流学者的著作。遗憾的是,直到今天,我们的学术出版依然没有真正做到从顶层进行整体设计,每一个领域或学科哪些著作是最重要的,哪些是比较重要的,哪些是仅供参考的,我们现在依然处于碰到什么就翻译什么的状态。这很像早期佛经翻译时代——从东汉一直到东晋鸠摩罗什(Kumārajīva, 344—413)来长安之前——当时并没有周详的译经计划,基本上是“值残出残,遇全出全”。中国学术出版任重而道远,今天我们的学术翻译早就应当超越这样的阶段了。

从目前已有的全球史研究领域成果引进来看,基本上都是从英文翻译成中文的,其他语种很少有被翻译过来。并且英文的著作,也以美国学者的为主。我在这里不是要否定美国学者在全球史研究方面所做的努力以及做出的成就,而是希望在翻译美国学者著作的同时,也翻译其他语种的相关著作。每个人可能懂的外语语种是有限的,大多都需要读译本。中国当代的学术氛围,能为学者、研究者提供怎样的学术生态环境,是需要考虑的。全球史中有很重要的一条是去中心化,不仅要去除欧洲中心主义,同时也要营造多元文化的全球史研究学术氛围。因此,一些所谓的小语种相关著作的引进,我认为对当下我国学术生态的建构是非常重要的。

引进、翻译国外相关学科的著作本身并不是我们学术追求的目的,中国的全球史研究在此基础之上要有所突破。到目前为止,全球史学科的问题意识都出自西方学者。现今包括中国学者在内的东亚学者对这些问题如何应对,对以往的研究范式如何进行批判,是否能进行一些对东亚学者来讲明显有优势的个案研究,等等,这些方面,我认为都是有可能产生突破的。上面提到的由钱乘旦主编的“全球史中的澳门”系列专著,说明中国学者在区域性全球史研究和专题性全球史研究方面,已经取得了一系列成就。

早在1919年,胡适(1891—1962)在《新思潮的意义》一文中,就明确地提出了新思潮和新文化的纲领:即“研究问题”“输入学理”“整理国故”“再造文明”。 在四大步骤中,“输入学理”便是要靠翻译引进异域(当时主要指西方)的文化和哲学理论,目的是在与其他文化的交融中创造出经过改造的中国文明,即在传统的基础上走向未来。按照胡适当时的理解,输入学理的重要性,在于在认识和接受这些理论的同时,反省、更新自己的文化,为的是重新确定中国文化作为主体身份的价值和位置。在胡适看来,“输入学理”并非意味着被西方同化,而是本土文化的“再生”——在自我与他者的对话中,逐渐地恢复自身传统的价值体系,使之适应世界当今和未来的发展。实际上胡适的纲领除了起到建构起中国文化的新体系作用,也为解决文化出路问题提供了中国的基本经验。学术的积累需要几代人的努力,特别是历史学科,更是如此。麦克尼尔在《变动中的世界历史形态》中认为:“人类变通性的最终活力在于我们是否有能力去创造新的思想、新的经验和新的制度。但是,当与外来者接触,不同的思想和行为方式由于受到关注而被迫彼此竞争时,同样也是这些创造最为兴盛的时期。[10]”在接触和交流不再成为障碍的今天,我们希望全球史著作的出版真正能够促成中外学术领域的互动。

[1]彭慕兰. 大分流:欧洲、中国及现代世界经济的发展[M]. 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

[2]Jürgen Osterhammel. Die Verwandlung der Welt. Eine Geschichte des 19. Jahrhunderts[M]. München,2009.

[3]柄谷行人. 世界史的结构[M]. 林暉钧,译,台北:心灵工作坊,2013.

[4]В.И.Пантин.Циклы и волны: Глабальной истории. Глабализация в историческом изменрениии[M]. 2003.

[5]徐光启. 徐光启集[M]. 王重民,辑校,北京:中华书局,1963:374.

[6]莎拉·罗斯. 植物猎人的茶盗之旅:改变中英财富版图的茶叶贸易史[M]. 吕奕欣,译,台北:麦田出版公司,2014.

[7] 麦克·戴什. 郁金香热[M]. 李芬芳,译,台北:時報文化出版企業股份有限公司,2000.

[8]David Armitage. The Declaration of Independence: A Global History[M].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8.

[9]J.R.McNeill.Something New Under the Sun: An Environmental History of the Twentieth-Century World (The Global Century Series) [M]. W. W. Norton & Company, 2001.

[10]夏继果,本特利. 全球史读本[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10.

(作者系北京外国语大学全球史研究院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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