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格
日历渐渐变薄了,冬日斜斜的暖阳下,穿行在挂满香肠鱼鲞的屋檐下时,心里有一只小手,已经开始掰着指头算日子了。过年回家的团聚,想来太过抽象,让人心底一暖的,则是大年三十晚上,那一顿忙碌而热闹的家宴。
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大约在大年三十的前两天的某一个午后,外公就会在那张四角方桌上铺开红纸,架着老花眼镜,提起小楷狼毫,开始写下菜单。那一刻,他仿佛一位元帅,将一道道菜所需要的食材,撰成一道道军书,快马加鞭疾送四散城中各处的儿女们。
这是一个家族为了一件事紧张而有序运转的开始。儿女们赶在清晨奔赴市集,东市买雄鸡,西市买猪肚,南市买豆腐,北市买活鱼,一一汇集到元帅帐前听令,按照各人的强项,一一领了令牌下去准备,所谓战端未开粮草先行,到了年夜饭当天炊事紧时,许多备菜的工作是万万来不及的。
猪肚要用粗盐搓洗干净,红豆要洗好炒成豆沙,豆腐要提前做成丸子,各种点心要做成半成品,大量的碗碟也要洗净备用。这样的备菜工作,往往会一直持续到大年廿九的深夜,这支家族亲军,终于厉兵秣马,枕戈待旦。
下午约莫三四点钟光景,这场蓄势已久的会战,就在孩子们的鞭炮声中打响。儿女辈孙辈陆续到来,在大门上贴上福字和对联,红灯笼也亮了起来。外公一声令下,催动三军,领着众人各持锅碗瓢盆刀砧铲勺忙碌起来,写着菜单的红纸被贴上了灶头,仿佛一幅作战地图,上面一道道列好的菜名,一个接一个被划去。
凉菜中的先锋官头衔,往往被二舅的白斩鸡领了去。二舅的白斩鸡不用煮也不用蒸,而是用浸烫。用大锅烧开水,宰杀洗净的小公鸡整只入水,浸烫的过程中,还要隔几分钟提出水面,控干腔内的热水,然后再入水浸烫,使鸡肉均匀烫熟。差不多九成熟时拎出,放进冷开水中浸泡。冷却后再斩切成块,这样出锅的白斩鸡,鸡皮爽脆肉质嫩滑,鸡骨中还留着一丝鲜红色。除了白斩鸡,自灌香肠、白切肚片、凉拌海蜇、血蛤、大虾被一一切好摆盘端上桌面,年夜饭就算开席。
凉菜见底,胃口初开,紧接着就是一道叫作“稀卤螟脯”的羹汤。这道羹是家乡的特色美味,所谓螟脯,就是墨鱼干,是一种鲞。相传在北宋末年,为了纪念农民义军领袖陈希卢,处州人烹制了一道稀卤螟脯来纪念他。稀卤螟脯谐音双关“希卢”和“民富”。
螟脯是干货,味道更加浓郁,提前泡发好切细条备用,另外开洋、冬笋、马蹄等辅料切成碎末。锅里入油,食材入锅翻炒,撒点老酒,加热水煮出味道来,然后勾芡调成糊汤,汤变稠时,再打一个鸡蛋,均匀倒在汤里,搅拌一下,划出蛋花就可以出锅了。端上桌时,再抓上一把香菜碎,撒上一点胡椒粉,大年夜里的火热家宴,就进入了主旋律。
接着是热菜。快炒或是红烧几样,按下不表,唯独一道炸羊尾,却是我最难忘怀的。这道菜食材并无特别,却只有在年夜饭上才能吃到。这是外公的拿手好菜,炸羊尾炸的其实不是羊尾,而是猪板油,只是外形似羊尾。板油切成一寸长半寸宽的薄条,然后薄薄地裹上一层调了鸡蛋清的面糊,放进油锅里用小火炸。这火候是要把板油炸透出油,又要外皮金黄不焦。炸好捞出控油,锅里留底油开始熬糖,白糖入锅小火调制,熬出的糖油稍有黏稠,就把炸好的羊尾倒入穿糖衣轻轻搅动,让羊尾均匀裹上糖衣即可出锅。
等到稍稍降温,白糖油结霜,真像是羊毛般的温暖,霜下则透出黄澄澄的有些油亮。一口下去,外皮甜脆,猪油和外皮又融合出一层香酥,内里还有一层未化的板油,此时已经像黄油一样,温热得让人有幸福感。
往下会是一道主菜,其实就是一口暖锅。这其实算是一种火锅,但和人们平常印象里的火锅有些差距,因为所有食材都已经完全做熟,更像是汤菜,炉火或者说电热炉火,只是为了给它保温,所以叫作“暖锅”。
这口暖锅里的用料也别无奇处,排骨、老鸭等大荤做底,辅以香菇、冬笋、金针(黄花菜)等山货,最具特色的则是里面的豆腐丸子。豆腐丸子这道令牌,每年都是交到了妈妈手上。肥瘦相宜的夹心肉切成肉末,老卤豆腐用手捏碎了,拌上肉末,若要色泽丰富口味多样,还可以拌上香菇末、胡萝卜末或者香菜末,搓一团稍稍一捏,放在瓷碗里滚一滚,滚成丸子。平日里这样就可下锅汆烫,过年时往往入油锅稍炸,可以保存几天。
豆腐是吸收美味汤汁的好手,制成了丸子又添了另一种风味,下到暖锅里,随着汤水嘟噜嘟噜微沸,豆腐丸子微微涨开,一口咬下去,豆腐的清香和汤水的鲜美就会在口腔里四溢开来,驱散了这个冬天里最后的一丝寒意,玻璃窗上,此时也蒙上了一层暖洋洋的水雾。
年三十晚上的年夜饭的末尾,八宝饭或者汤圆作为甜点又是必不可少的。糯米甜食是这个家族的最爱。麻心汤圆自不必赘言,而八宝饭是在大海碗的碗底铺上蜜枣、红绿果脯、各种坚果仁,再填上糯米,红豆沙做了八宝饭的馅,除夕夜的甜品,把每个人胃里最后那点空间占了。
到了人人都打着饱嗝的末尾,外婆还会起身挨个问我们,米饭还要不要吃?实在是没人吃得下了,外婆便笑眯眯地把饭锅捧了,这便是“年年有余”了。
而现在,离又一个的大年三十越来越近,这样的画面,我却只能有些费力地才能回忆起来。随着老人的年事渐高,孩子们慢慢长大,都有了自己的孩子,这样的家宴,便一去不返了。取而代之的,则是大年三十晚上酒店里的聚餐。好酒、好菜、不用刷锅洗碗,只是心里的温度变得温吞吞,还没等沸腾,就已经撤去了薪火。在例行的春晚节目上演前,我要把老人送回家,门口红灯笼照得外公红光满面,不用再站在炉前掌勺的他,却像一个离开了金戈铁马的将军,在一年中最后的一个夜晚,显得有些落寞。
这样的现实就像是一场定期上演的电影,人们喜笑颜开地来,上演着并不真实的欢闹,时间一到,电灯点亮,等不到字幕拉完,便从座位上匆匆起身。只留下那块银幕,孤独地准备一个华丽的身姿,期待着你们下一次的到来。
(选自《中国烹饪》201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