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了天使杜普蕾

2015-05-30 05:18:23丁甲
书城 2015年8期
关键词:哀歌二十世纪协奏曲

丁甲

总觉得伟大的艺术家是最不害怕孤单一人度过晚年的一类人。为什么这么说呢?他们花了一生的时间去处理孤独,且用了一种非常高效又非常耐久的方式:艺术创作。他们应该是最擅长独自和自己打交道的人了。

想想毕加索。脱掉上衣,全身的毛发都已灰白,穿着宽松的短裤,吹着马拉加地中海的风,继续他无法结束的创作;或者马蒂斯。半躺在床上,屋外是尼斯的碎石海滩,被褥上铺着各种颜色的纱布和卡纸,手里一把剪刀慢慢地继续裁剪出他脑中的概念。

好像不需要他人的陪伴。他人,于那时候的他们而言,已经完全化为周遭环境的一部分—下午有人来拜访,那么来好了,就像海风从窗口吹进来一样;今晚没人来访,那么也好,就像屋外月光明朗,海浪声中一切都显得寂静一样。

然而,我得知杜普蕾(Jacqueline du Pré)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几乎天天都独自一人,瘫在躺椅中,闭门不出的时候,却有些着急了。虽说白天有人料理家务,照顾她起居。但也仅此而已。夜里她经常独自一人,望着窗外。病痛折磨得她已经不能自如地行动,连视线都模糊了。演奏大提琴仿佛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据说她每晚都渴望有人到来。根据她的某一位传记作者,她那时甚至在一些信件和电话中几乎央求着希望朋友来看望她。

说着急也是不合适的,毕竟杜普蕾已经去世快三十年了,怎么能为过去的事着急呢。虽然生前她的丈夫—那个当时险些要被所有乐迷恶言相向,而如今却依然活跃在西方古典乐坛最高舞台上的柏林爱乐的终身荣誉首席指挥巴伦博伊姆—现如今和其他人说起前妻杜普蕾的时候,就像说起上个世纪的黑白故事一样。其实也确实如此。

有多少人因为她的《埃尔加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迷上了古典音乐,就几乎有多少人因为同样的理由放弃了古典音乐。比如同样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成名的大提琴家罗斯特罗波维奇就因为听到杜普蕾的演绎之后将埃尔加的这首协奏曲永远地从他的曲目中删去了。

埃尔加从十九世纪七十年代起就开始创作大型作品了。他的两部交响乐以及那时期的室内乐作品、钢琴作品,都是典型的“世纪末的”(la fin du siècle),是和王尔德、萧伯纳的剧作,里尔克、叶芝的诗歌,和理查·施特劳斯、普契尼的歌剧同质的艺术品。他试图融入世纪末的欧洲大都市—伦敦、巴黎、维也纳和柏林。直到一九一四年,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灾难的降临,他停笔了。一九一九年,战争结束以后,他才重新提笔创作。这首大提琴协奏曲,就是这个时候创作的,赶在了达达主义和表现主义开始从战后德国的废墟中向整个欧洲蔓延开去以前。可是很快便杳无声息。

直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年仅二十岁的杜普蕾,刚从牛津走出来的这个有着法语名字的英国女孩,和当时伦敦交响乐团的巴比罗利爵士合作重新录制了这首埃尔加协奏曲之时,人们才突然重新发现了它。二十世纪的两次灾难都已经过去。正是人们在冷却后的废墟中聆听哀歌的最好时机。几乎所有资料中对这首协奏曲以及杜普蕾几乎是“定义性”的演绎的描述,都用了“哀歌式”(elegiac)这一形容词。这是一种从古希腊传送下来的绵长的阴郁的格式。浪漫主义时期,布莱克(William Blake)很及时地为不列颠岛接过了这阴郁的火炬。然后(经由特纳、哈代等人之手)传给了埃尔加。

哀歌正如同协奏曲最开始的几句。许多人至今认为这是大提琴音乐史上最优美、最动人的一段独奏。不过优美也好,动人也好,都是主观、相对的。他们—杜普蕾和当时已经靠近她的年轻俊朗的巴伦博伊姆—决定,只是给买得起价格高昂的音乐会票,坐在灯光通明的洛可可装饰的剧院大厅里的人们带来优美和动人是不够的,他们想把这哀歌带到更远的地方去。

她很快同意了他的求婚,然后随着他改入了犹太籍。她后来回忆说:“我当时也不明白‘jewish到底意味着什么,我连《摩西五经》是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决定和他一样。”他们在苏联入侵捷克的时候—也是昆德拉开始酝酿“不可承受之轻”的同时,为东欧的人们带去了德沃夏克的大提琴协奏曲。总是那么及时。但他们很快双双收到死亡警告。

在他整个音乐生涯当中,死亡警告对巴伦博伊姆来言都不陌生。他在几年前的一次访谈中轻松地谈起这将近半个世纪以来他收到过的死亡威胁。不论是他和好友萨义德生前在阿拉伯国家的一连串文化活动,还是近几年他回到以色列的演出。他说,不管在西方,在以色列,还是在阿拉伯,他被很多人视为“反派”。他已经习惯。

而对杜普蕾而言。威胁和压力一样,来得特别突然。

离开是非之地,回到英国伦敦,她又可以安心地抱着她的提琴了。小时候,最初学琴的时候,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练习大提琴的女孩子都被教导要将双腿并向一侧,两腿岔开,让提琴架在双腿之间,这种姿势,对女孩而言是过于轻浮,不合适的。然而—在母亲开明的认可下—杜普蕾很早就选择了这种更合理的姿势。她技术增长得惊人。八岁时候(尽管那时候她的姐姐已经更加出名了)就开始公开演出。在学校里,姐妹俩也算是名人。

一九九八年的电影Hilary and Jackie(《她比烟花寂寞》)让逝去十年的杜普蕾又重回人们的视野。电影改编自杜普蕾的姐姐希拉里的同名自传体小说,也捧红了准影后Emily Watson。

在电影中,姐妹俩从小开始的竞争成为全故事关键的戏剧性冲突。其实这种竞争在音乐史上一点不罕见。比如人人熟知的莫扎特和姐姐娜奈尔,又比如门德尔松家里两位神童菲利克斯和方妮。

Jackie后来的名望几乎成了姐姐Hilary一生的阴影,电影更是用一组三角恋关系来强化这种戏剧性。不过电影上映不久后,包括巴伦博伊姆在内的许多当事人,都宣称故事的虚构性远远多于纪实性。在一次接受伦敦《每日电讯报》(Daily Telegraph)的采访中,巴伦博伊姆甚至不耐烦地反问道:“你为什么一直问我关于杜普蕾的事?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

的确,前妻已经逝去二十多年了。他在此间也迎娶了另外的妻子,巴伦博伊姆作为世界级的音乐大师的音乐生涯,也主要是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后开始。现如今的他—“几乎不考虑退休”—依旧忙碌在西方各大乐团之间,柏林、芝加哥、伦敦、维也纳、纽约、洛杉矶,乐此不疲。犹太家乡人诅咒他演绎全套的瓦格纳,阿拉伯人诅咒他带着其他犹太人和美国人闯进他们的世界,当年爱杜普蕾如痴如狂的乐迷们又诅咒他忘恩负义,人们越是诅咒他,他越是顶着各种语言的诅咒继续工作着。

又回到晚年杜普蕾的形象—其实她去世时也不过四十二岁而已。她从二十六岁就患上了“多重硬化症”,之后便几乎不再演出和录碟了。她的音乐生涯不过短短的六七年而已。她躺在躺椅里,请人为她念书。她的一位传记作者,一位美国作家为她念小说。可是她除了音乐以外知道的很少。她不知道Paul Newman是谁,没有听说过《飘》。但她总是瞪着好奇的大眼睛。后来她感觉不到重量了。也有些分辨不清言语。不同的语词和语调显得愈发近似,她的世界,不管是视觉还是听觉,都变得一片模糊。

传记中说起,她在患病的早期仍试图教课。女孩子们听她吃力地讲授演奏的要点。她的语言表述很吃力。远不如她指尖的音乐语言那般流畅、生动和丰富。

或许语言学家所认为的人的“自然语言”,对她来说并不是“自然的”,她看不出太多的用音乐以外交流人的情感的可能性。可能是这些语词太固定了,太准确了,太精细了,它们对应的情感太有限,太单薄。她不知道如何用语言描述埃尔加大提琴协奏曲最初那几句的哀歌。哪怕是哀歌这两个字也是不能概括出它们任何一些内容的。她面对着那个对她而言自然的世界,背对着用“自然语言”小声交谈的人们,着急了。

大概叫她天使是合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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