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夏
《德国黑啤与百慕大洋葱》是美国作家约翰·契弗早年发表但生前从未结集出版过的短篇小说集,直至一九九四年才正式出版。在该书附录的评论家乔治·W·亨特所撰的序言中,我们看到契弗对这些早期创作的评价并不是很高,这也可以解释他为何一直不曾将它们结集出版。那么,这是否意味着它们不具备被讨论的价值呢?非也,我认为这些作品昭示了契弗在处理题材时秉持的道德态度,和使用的创作手法及其嬗变。易言之,它们与契弗成熟时期的作品,有着紧密的联系。
契弗的童年和少年曾经历过美国二十世纪初的镀金岁月,也就是菲茨杰拉德笔下那个辉煌灿烂、纸醉金迷的“爵士时代”。待他登上文坛时,“爵士时代”已经让位给了洪水猛兽般的大萧条。契弗一家正好见证了时代骤变所引发的跌宕与起落。在颇具自传色彩的《随谈》(1936)中,契弗让我们见识到主人公中产家庭的崩溃和解体。这家人不止吃光用尽,连房产都被银行扣押,而父母还幻想着倚靠借贷继续往日的浮华旧梦。在这篇小说中,契弗对败落的中产阶级非常同情,但这并不妨碍他对其物质主义的精神空虚给予无情的嘲讽,就如他后来对二战后暴发的中产阶级的精神空虚给予的同样猛烈的批判。
这是否可以说,契弗的小说可与左翼文学,比如当时名噪一时的德莱塞等人的文学,同声呼气了呢?答案是否定的。契弗在《随谈》中还塑造了一个叫吉尔斯丹斯基的共产党员形象,他严肃、勤俭、律己,跟其挥金如土的父母形成强烈的反差。可是,这个人却让人爱不起来。
促使契弗对其产生不适感的,乃是吉尔斯丹斯基身上那种令人窒息的死气活样。我们感受不到他对这个世界的爱,对周围人群的爱。而这种爱,我们却常常能从契弗塑造的其他角色身上感知到。尽管这份爱,总是与花钱、排场、酒精、美色和背叛难解难分;尽管这份爱,老是让人们跌入人生的渊薮,爬也爬不起来。但毕竟,他们活过、爱过、挣扎过,形塑和参与了自己的生活。
因而,契弗的写作,并不是出于他的政治考量,而是一种入世的道德观。这种道德观,让他对那类抽象的理念高于具体的生活的论调,充满警惕心。
当然,大萧条时代的契弗,还得重新面对“爵士时代”盛极而衰带来的精神危机。这份危机,对于一个初出茅庐的小说家而言,形之于笔墨的很可能是浓得化不开的凄凉和哀伤。但契弗的小说却极少这样的况味,这主要得益于他对海明威的借鉴—行文简洁、干净,以及情绪上的内敛和自制。在《秋河》(1931)中,契弗将失业工人的心理波动,敷衍于对景色、季节之类的外物描写中,而不直接碰触之;《一个旅行推销员》(1935)中破产的老人,回想自己做过和经历过的事情,“心中倒并没有多少苦痛”,让人想起海明威《太阳照常升起》中,因永久性创伤而不能与女友欢爱的主人公,“这么想想不也很好吗”的宽解。文字恬淡从容而直击人心,却没有肥皂剧那种歇斯底里的腔调。歇斯底里,是要把读者的耐心给耗光的。
不过,海明威式的写作,在以单声部为主的小说中,往往会陷入矫揉造作、自艾自怜的困境,海明威后期的小说就因沾染了这种习气而变得不堪卒读。小试牛刀的契弗,很快便认识到这一点,他开始逐步引入另一些创作手法,比如,通过制造若干戏剧性场景,尤其是多声部甚至有点儿过分聒噪的对话性场景,来消除潜在的造作风险,进而扩大、深化人物的内涵和底蕴。
比如《贝永》(1936),餐车中年女招待因妙龄女孩的加入,而失去了在客人中的恩宠感。这份恩宠在我们看来很浅薄,但对她却十分重要。只是这种重要性,在她跟妙龄女孩鸡同鸭讲的对话中,既无法被充分表现,又扩大了彼此的分歧和误会;《公主》(1936)则以一种略带窥视和嫉妒性的口吻,讲述一个演员的故事。读者自当发现,这种仿佛有个人在倾听的私语口吻,不仅让其自身变得可疑,同时,也让我们心生好奇:主人公是不是还有未被讲述的,或者讲述之外的,更多也是更重要的一些东西?
本书收录的这些“少作”奠定了契弗成熟期作品的基调。日后,他笔下的郊外中产阶级会从大萧条中重新崛起和发达,但他们的迷惘一如其父祖辈;而契弗对他们的刻画,则始终带有一种淡淡的、挽歌式的情怀。我们可能会发现,这种情怀,在另一位同样以描写美国郊区中产阶级著称的作家约翰·厄普代克(1932-2009)那里是不存在的。厄普代克出生于大萧条,二十年的时间差足够抹去他对“爵士时代”的任何感触,而只将焦点关注于他所在的当下。但在契弗那里,则总有一台留声机在咿咿呀呀地作响和吟唱。今天,我们仍能听到这些来自一个世纪前的回声。既如此遥远,又如此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