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圣杰
《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以下简称《遐想》)失去了卢梭之前文学创作的野心和规章,变成了单纯通向自己内心的文学形式。全书十篇文章没有固定的体例、顺序,写作时间也难以确认。相较他之前两部传记《忏悔录》和《对话录》里花样繁多的 “情感主义”(斯达尔夫人语)和“内心文学的心理描写”(圣伯夫语),《遐想》很多章节更像是一个孤独老人临终前“重新找回了灵魂安宁”的善言,颇有点如今流行的“小确幸”的味道—
小老头卢梭在山间、小岛漫步,或是“躺在船上,仰望着碧空,小船一连几个小时任由湖水缓缓地漂”,偶然找到一株七叶石芥花就能“为之欢喜万分”,捡到一棵水生卷耳小心塞进自己的标本集里,在河边误吃了据说“致命”的野果却安然无事,还觉得甚是好笑。“第五次散步”中描写圣皮埃尔岛的美景,通篇可以看作是极致优美的抒情散文。
整部书题材的选择趋于合理,作者已经步入晚年,他的活动范围缩小了,感官也陷入了一种停滞。他的精力已无法令自己保持那种高亢的长篇累牍式的写作,因而选择在有限的经验区域里重新审视自己。巴黎北郊小镇成为所有篇章共同的叙事场所,即使依旧会有敌人的打扰,会被巴黎炮制自己去世的流言蜚语中伤,但此时的卢梭是一副业已接受命运安排的模样:“对我来说,这世界上的一切都结束了。”
这种态度是否说明这个公民卢梭真变得释然了?相比起二百年前那次蒙田的归隐,卢梭这一次的生活明显带着更加强烈的被动感,在他看来,自己其实是被硬生生地从社会上扔到这里,“我这个最愿意与人交往、最重情谊的人竟被人们齐心协力地驱逐了出来”。
在此之前,他又获悉那个唯一能帮助自己恢复名誉的孔迪亲王去世了,这使他放弃了一切企图解释自己所有做法的努力:“我今生的命运已注定无法逆转。”转而开始为自己写作,“把最后的时间贡献给了自我研究”,抛开一切世俗世界存在的教条,把结果呈现给上帝去评判。对于一个自然论者的卢梭来说,这样的做法无疑有慰藉效果。不由得令人想到海德格尔对于孤独哲学的论述:“如果独白能以其自身的形式继续存在,那么我们可以获得很多的东西。”
如果《遐想》确是卢梭为了摆脱近十年的“谵妄”状态而做的一种剖析自我的尝试,那么不妨将他的另外两部传记看作是一个“剖析系列”,在作者保持着对相同题材的兴趣之外,贯穿于每一部作品中作家自我所处的外延在变化着。《忏悔录》中人在复杂社会背景下按照作家意图的游走,《对话录》里花样翻新的自我分裂、灵魂对话,这一切都强调的是自我意志在面对外界时的无力和痛苦,对此愤愤不平据理力争然后陷入了更加忧虑不安的境地,这些都超越了自己笔下的经验世界多少显得无奈。
他是多么想让别人接受自己,“为了使这部书(《对话录》)能流传后世,我尝试了诸多的近似于癫狂的事情”,他想把《对话录》的手稿藏于巴黎圣母院的主祭坛,后来又把书的内容简介抄写多份在路上散发。
但这些焦灼在《遐想》里消失了,让-雅克·卢梭回到了适合自己灵魂居住的黑暗中,隔绝外在带给自己的伤害,忘记时间地老去、死去。借用W. H.奥登的两行诗,之前的卢梭是“自己设计自己的不幸,预言自己的死亡和变态”(《太亲热,太含糊了》),现在则是“切断电话,停止所有的钟表”(《停止钟表,切断电话》),可以说这就是整部《遐想》的基本主题。
而这个主题无疑是沉重的,弥漫着一个受伤老人的封闭、多疑,但卢梭采取的“轻小说”式的讲述方式,简洁明朗,对于自己精神危机采取了轻缓而行之有效的引导。用回溯的方式减轻哲学话题的重量,这也是迈克尔·戴维斯说过的:老人思考形而上层面的问题往往会通过对自己往昔生活的追忆。这种孤独的引导方式是否减轻了卢梭内心的痛苦?至少在他临终前,这个一辈子倔强伟大的老人自在地说出了:“今天是多么纯净、安宁啊,大自然是多么伟大啊!”
用单一的主题来解读一部作品的做法放在这里已经是索然无味的,传统的解读乐此不疲地研究着此时卢梭的“浪漫主义倾向”,这恐怕是用错地方的,卢梭对于传统野人天真生活状态的执迷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里已经达到了高峰,在白杨岛的卢梭更热衷于思考的是,自己为什么会被驱逐出社会秩序,以及在驱逐后获得内心平衡的方式,这是“孤独和社会”的问题。
在《遐想》里,他这样写道:“我生来就不是为了社会的,在那里一切都是强人所难,都是沉重不堪的义务。我独立的气质总是不可能使我屈就那些凡是希望在人群中苟活就非得接受不可的种种东西。一旦我能自由行事,我便是善良的,而且只会去行善;但只要感到了别人的束缚,我便立刻长起反骨,随心所欲—于是我便什么也不是了。”
之前在讲述自己创作《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的动机时,卢梭说:“我钻到树林深处,在那里寻找并找到了原始时代的景象,我勇敢地描写了原始时代的历史。我扫尽人们所说的种种谎言,放胆把他们的自然本性赤裸裸地揭露出来,把时代的推移和歪曲人的本性的诸事物的进展都原原本本地叙述出来,然后,我拿人为的人和自然的人对比,向他们指出,人的苦难的真正根源就在于人的所谓进化。”
他所谓“人性本善”的追求在他和文明世界里的人进行接触时受到极大的阻碍,他做不到不收敛一个人本具有的习气进行沟通,他说:“我爱人们,尽管是他们。”这句话的用意是将作为主体的自我和他者进行天然的隔绝,那么和人成为“朋友”,更多的只是一种尝试寻找和自己相似的人的做法,孤独就更进一步。
从这个层面来看,卢梭在《遐想》中的论述无非是对此前观点进一步的阐释和总结,也就如上文所说,《遐想》所做的更多的是一个外延的改变,作为内涵的卢梭其本体依旧是作为文明秩序的异类存在着。《忏悔录》和《对话录》中的卢梭因为时刻处于秩序的羁绊而对抗地生活着;《遐想》所呈现的,是一个和少年无异、拥有旺盛好奇心和叛逆心理的让-雅克,因为活动范围排除在了体制之外,失去了那些由对抗性带来的英雄主义激情,从而陷入了一种别样的沉寂中。
但使人失望的是,在波澜不惊的《遐想》里,卢梭并没有让自己成为蒙田、华兹华斯。借用卡西尔对卢梭的评价,他“即便是远离了外部的威胁,他的性格也躲不进平衡里去。只有在最高度的紧张中,在其整个身心的彻底震荡中,他才可能达到他的成就”。
正如袁筱一在本书译序中所说,《遐想》的十次漫步里,卢梭“尝试着接受自己,接受自己的生活哲学,接受自己对突如其来的做人失败的解释。很难想象一个自己都接受不了自己的人,能在某一天为大众所接受—这不可能不是卢梭的梦想”。
但人终究难以用排除他人来认识自己,卢梭的十次散步有着多处明显的情绪波动,前两次散步他强调安宁生活带给自己心境的改善,但依旧挂念着卑鄙小人对自己的伤害:他们“生前不会让我安宁,死后更不会让我声明无损”,“为了保持公众对我的仇视和怨恨,他们会不断地煽动和挑拨”。很快车祸的发生、奥姆瓦夫人的拜访、《阿维尼邮报》的造谣谩骂证明了这个观点,在第二章剩余的两节和接下来的第三章中,卢梭不断讲述自己是如何忍受苦难和坚信理念—让上帝最终的审判成为这一切的依据,“我的理智告诉我,我没有错”,外界难以影响自己了。在第四章里,面对罗西埃神父的题词激动地发表有关真理谎言的辩解,那个公民卢梭又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姿态,变得慷慨激昂:“对于任何信奉真理的人来说,在他的嘴里和笔端绝不能容纳任何虚构和无稽之谈。在任何场合都要有说出真相的胆量和勇气!”紧接着在圣皮埃尔岛上,他为景色沉醉,会带上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将一窝小兔子送到岛上去,卢梭兴奋地描写自己神气的模样:“就连阿耳戈英雄的指挥也没有我那么自豪。”那个忧愁多疑的让-雅克似乎消失了,他在岛上游荡,在高台吹风,一览全湖和湖岸柔和、美妙、迷人的风光,心境澄澈像是修士波伊曼。第八章则恢复了一贯的警觉,在尝试分辨自负和自尊的过程中陷入了短暂性的迷惘,却又会突然在一小段奇怪的自我论辩后释然,“自负之心变成自爱之心,我也返回到人性的正常渠道中,从而把我从舆论的枷锁中解放了出来”。
这样一个反复的、逡巡的卢梭,可以用最刻薄的语言描述自己敌人的可鄙行为,也可以用最恬淡空灵的语言讲述自己的田园乌托邦生活,他时刻在多种不明的极端情绪里来回奔波。这样一个苍老的、焦灼的灵魂令人唏嘘,至少在我阅读的过程中,感受到卢梭的际遇所表达的就是一种人类普遍能够体会到的无可奈何,才华横溢却不被接受,高度认可自我却陷入无休止的斗争,个体精神乌托邦笼罩在强大的理性高压里难以自拔,这样的情况下,个体唯一的选择就是自我放逐,把构建精神家园的旨归指向自身,就像卢梭自己说的“真正的幸福来源于自己的存在”。
那么所谓的“孤独”和追求“孤独”的做法其实具有了“黑色幽默”的意味,卢梭尝试将自己寄放在一个个性气息浓重的岛上,详尽地展现这种自我矛盾严重的生活,他终究难以通过孤独之境来到达自己的内心,成为他所说的“逆来顺受、安于天命的人”,这或许也是《遐想》之所以质朴动人的原因。袁筱一的序言中说,《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的成功之处就在于它反过来证明了人类无法超越自己的同类,无法超越他们的影响,证明了这种人文色彩极浓的“孤家”是不存在的。
和卢梭同一时期的康德写过一篇文章,叫作《对于美和崇高的感情的观察》,里面有个段落被看作是康德对自己偶像的一次辩解:
具有优郁气质的人很少关心他人的判断,对他们所谓善和真的意见不加理睬,他仅仅相信自己的主见。由于他的内趋力设定了根本原理的性质,他便不能欣然接受别人的思想,他的锲而不舍能不时地转化为刚愎固执。对于时尚的变迁,他漠然不顾,而对于招摇和炫耀,他充满轻蔑……对于人性的尊严,他具有一种崇高的感情。
这段话当然能够看到许多卢梭式的行为,但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忧郁”两个字。卢梭是个忧郁的人吗?这个多用于浪漫主义时期诗人身上的形容词,被称为“浪漫主义之父”的卢梭或许也能和此打上擦边球,但他的忧郁不是王尔德式的,也不是后来的本雅明式的。
别尔嘉耶夫在论述哲学层面的忧郁时讲了这么一段话:“忧郁面向超验的世界。但同时它又意味着不能和超验世界汇合,意味着在我和超验世界存在着鸿沟,为超验世界而忧郁,为与地上世界不同的另一个世界而忧郁,为超越地上世界的限制而忧郁。”这其实就是一种对现实秩序的严重质疑以及对不可得精神世界的渴望,同时又坚信自我的道义,这样形成的局面往往令自己处于一种尴尬的局面。
卢梭自身就伴随着这样一种哲学式的忧郁,他对于自己的行动往往带着高度的怀疑性,这种怀疑和信仰无关,却是直接指向自己的生活方式。他对此也是困惑迷茫,承认自己是一个生活失败的人,“我错了又错,误了又误,做了一件又一件愚蠢的事情”,“我的命运注定到了万劫不复的地步”。但在道义上,他依旧处于一个制高点上,只不过世俗世界自动地为其放置了一副绞刑架,其他理性的拥护者则站在台下高声叫好或是冷眼旁观。
他是那么的敏感、悲观、孤独、忧郁,和他交往过的哲学家、诗人、政治家们—十八世纪欧洲的大脑们无一不和他决裂,雷伊为他提供年金,帮他出版作品,“只希望获得卢梭的友谊”,被他一口拒绝;伏尔泰、狄德罗和卢梭的斗争史早就已是耳口相传;好心的休谟在他最困难的时期照顾他,也被卢梭怀疑是有阴谋,最终在严重的被迫害的幻想中离开了英伦。
就连普通的民众因为卢梭“恶劣的品格”也开始排斥他,一个醉汉在酒店不停地辱骂他,把他从酒桌上赶走;一个中学教师给学生布置作业指名道姓地批判卢梭,整个社会以痛打卢梭、鞭笞卢梭作为自己道德高尚思想正确的证据。卢梭并没有选择离开,很大程度上他并不信任孤独会是掩饰问题的借口,就连他所谓的隐居也不是彻底的,他的隐居更像是大都会边缘式的独处,成为一个无所拘束的漫步者,既可以窥见山间湖畔景色的一抹,也可以听到不远处城市中心的政治风波,这些都是基于他天性中的自由特质以及隐藏在外表之下的躁动。
他永远都做不到对于一件事物的纯粹,他试着令自己融入主流文化的体制:在卢森堡元帅家做客时,元帅一家给予了他足够的尊重,待他如上宾。在散步时,卢梭激动得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真想俯下身去吻一吻这位好元帅走过的足迹”。回到住所后,他高兴地向他人描述有多少亲王、公爵和伯爵围着自己转,他也试着变得不那么偏执,对于真理、公正不再下着武断的定义,转而采取了一种更为圆滑变通的论述:对真相保持缄默,就根本算不上是说谎;只要是对人无害也是一种公正。
然而他终究是一个忧郁的人,对一切充斥着怀疑的成分,每当可以进入相应的社会角色后,他都会突然地被自己心中那个理想世界的距离蛰痛。转身去保留那种具有强烈叛逆和否定意识的边缘人形象。归根到底,卢梭并不是为了寻求认同而选择和人交往,而是他需要这么一种调节,令自己处于这么一种模糊不清的心理状态,成为那种“失败的纯洁和美的人”(本雅明)。
他在《遐想》里写自己进行创作往往是没有明确目的的,而是凭借一种莫名的冲动,对道德抉择发出强大的感召,因而他笔下的世界和他自身一样具备着不可预知的悲伤。《新爱洛依丝》完全可以拥有一个更好结局,但在小说渐入美满之际,朱莉死了,美好的幸福并没能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里描写的是原始人逐渐模糊自我认同,在理性进化后陷入的困顿痛苦;《忏悔录》里时刻存在的机械神,驱使主人公进行徒劳的漂泊救赎;在《遐想》里,纵然他花了太多心思在游山玩水上,但他不确定的情感依旧笼罩在活动中,极端情绪时刻在游离着,直至在第十次漫游里回忆华伦夫人时戛然而止。
苏珊·桑塔格在《土星的标志下》里写下:“需要孤独—伴随着因自身孤独而感到的痛苦,这是忧郁的人所具有的一个特征。人要做完一件事情,就必须独处,或至少不能让永久性关系束缚住手脚。”这句话可以看作是对《遐想》的一个现代注脚。
写作这篇文章时,桑塔格在一个现代社会里感受到后现代对古老精神品质的侵蚀,对此采取了避而不视的姿态,转而将目光放回到了那些浪漫主义时期知识分子身上,强调他们附着的一种“土星的气质”。按照欧洲的星象学,土星是孤苦、漂泊且缓慢的,代表着命运的不幸和多舛。一个人笼罩在土星的光环下,那意味终身都难以逃脱这种命定的悲剧。
拥有土星气质的人的标志在于自己和自己往往是不宽容的关系,自我是一个需要解读的文本。如果孤独是放弃了寻找同自我相似的人的努力,那么忧郁就是直接放弃了和自我达成谅解的可能,永远处于不信任和虚妄的摇摆之中。
对于卢梭来说,这种土星式的忧郁铸就了他的所有文学行为,让主人公和自我分裂,不停陷入命运的徒劳挣扎中。他尝试去读懂自己,在《对话录》里他很努力地使让-雅克和卢梭之间达成共识,但在《遐想》中我已经看不到这种表达。
他始终难以在文本中做到同一,整部作品就像他自己所说的是“年迈的我和另一个时代的我待在一起,就如同跟一个比我年轻的朋友生活在一起”,变得分裂、破碎。老年卢梭最终放任了自己的忧郁,在山水间徘徊,眼神依旧斜视着城市一角,思绪依旧停留在对过往的陈述中,不再强求自我的解脱。这或许也是最为本质的卢梭,这个有着土星的忧郁气质的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