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之约

2015-05-30 10:48苏炜
书城 2015年8期
关键词:龙井西湖桂花

苏炜

时差减觉,天未亮就醒了。窗外的西湖仍沉在一片古寂之中,看看手机五点不到,微信却提示有新讯息。瞄一眼,吃了一惊:是广州姐姐昨晚发来的—一位五十年前的中学同班同学,此时正在杭州出差。世界之大又世界之小,时光之长又时光之短,一瞬间都聚焦在这条微信上面了。一个激灵跃起:会议议程今早恰没有安排,何不,就此来一场五十年老同窗的“西湖奇幻”之聚?

—五十年。说长,真长;说短,也真短。这次落榻杭州的这座矗立西湖边的新新饭店,叫“新新”,却刚刚过完了她的一百岁老生日。痴愚若我,已经在款式古久的旅舍廊柱之间,与冥冥中在此盘桓过的胡适之、蔡元培、徐志摩、丰子恺、巴金以及杜威、芥川龙之介等等华洋先贤的足音魂魄,遇合把晤过了。可是,饭店门前不远的白堤、苏堤—苏东坡和白居易在此地的时空遇合,相距了多少年?你我在此地与白、苏、林逋、岳飞、武松、苏小小……的遇合,又遥隔了多少年?断桥上许仙与白娘子的相遇呢?还有,倒下去又重新立起来的雷峰塔,与五代吴越王钱俶相关的保俶塔,又已经在时光之流里,站立绵延了多少年?

握手相拥。阿B和我的身影投漾在湖波晨雾之间,竟恍惚有若黑白默片里的残缺剪影。

“做戏,都编排不出这么巧!”阿B抹着被晨风吹乱的花白鬓角,一边步上旅馆台阶,一边感慨着,“怎么竟然就会这样子,隔着大半个地球,两个大半个世纪前一起流鼻涕的同学,忽然就在西湖边碰头相聚?”

“为了这一刻,”我夸张地大笑,“西湖已经等了我们至少一千年。”

“不不,怎么敢让西湖等?”阿B的反应更快,“是我们早就跟西湖约定了,这么一个千年之聚!”

“呵呵,什么千年之聚?”我赶紧说,“也就五十年吧,跟西湖比,我们还没那么老,年轻着呢!”

借着大话调侃,我们都在笑,却隐隐见出彼此眼波里的异样。

历史,将西湖聚焦为一只时光的巨眼,凛凛打量着每一位过客。任是再显赫的旅人行者,再戏剧性的聚合相逢,在她面前,都要显出渺小、卑微。

共进早餐后,沿着西湖边漫步。

断桥,柳丝拂面,隐隐听见远处的丝竹袅袅,是晨起的大妈们在弄弦歌舞。白堤,淡荡的晨霭间人影绰绰,不时从湖面上传来几声水鸟的啼叫。一缕淡淡的桂花香气,则梦一样魂一样地,在我们身边忽隐忽现。我们俩像回到了少时,一时疾步跳走,拉开距离,遥声应答;一时又缓步徐行,吟吟低语,相对苦笑。

“太神奇了!太神奇了!”眼前的良辰美景,刺激得阿B的感慨如同止不住的咳嗽一般的重回反复,“大老远的西湖边,天那边的耶鲁,几十年前的纪中老友,忽然就这样碰头相聚,你说奇不奇啊?”

西湖。耶鲁。纪中。五十年。这样几个本来毫无关联的字眼,忽然“混搭”在一起(据说“混搭”正是目下最“潮”的时尚流风呢)。一通微信波流的小转折,就让这茫茫大千世界里两个游尘似的颗粒,接上了头—高科技,就是那双掌控人世离分聚合的“上帝之手”吧?五十年前我和阿B就读的纪中—广东中山纪念中学,坐落在国父孙中山的故乡翠亨村,也刚刚度过她建校八十周年的生日;而我此刻寄居栖身的美国耶鲁大学,则已经是三百一十多岁的高龄了。当年,阿B是班上每科必“A”的“学霸”,却阴差阳错,至今为无缘于大学教育而顿足抱憾;而我,这位从小偏科、数学总是不及格的“科盲”,却在下乡失学十年后因祸得福,不单挤上“文革”后恢复大学招生的头班车,而且随即负笈留洋,至今更忝为“常青藤盟校”之教员。彼此的个性、声口依旧,而彼此的际遇、容颜早已不复当年。当年,我陪着无端罹罪的姐姐批斗游街,在落难时始终陪伴着我的,就有这位彼时算是“根正苗红”因而无须强送下乡的阿B;这些年间,我在诸般时代风潮里载浮载沉,无论在台上,在路上,光环耀眼或者跌落低谷,始终远远的在身后用温煦的目光、有形的呵护默默撑持着我的,就有众多位如同阿B一样的“糟糠”老友们。人世的繁华沧桑,情义的弥久愈新,大概莫甚于此了吧。

要了一壶龙井,就傍着西湖边,坐在平湖秋月的亭子下。“是老茶吧,都快要入冬了。”我随口说。“不,是新茶,是十月刚下来的秋茶,”递开水的伙计抢着说,“我们前头柜台卖的茶叶,都是新上市的秋茶呢,就像迟桂花一样。”

“秋茶?迟桂花?”听着颇新鲜,我和阿B对视一眼,“什么是迟桂花?”

“迟桂花,就是最晚一茬开的桂花。”伙计带着咬字细碎的江浙口音,“今年当季的桂花已经开过了,你们现在西湖边闻到的桂花香,就是迟桂花香,就像晚一茬的秋龙井,产量不多,也很香的。”

秋龙井。迟桂花。透过湖光,我举起茶烟袅袅的玻璃杯,茶水中浮沉垂立的旗枪叶芽,不像老茶,果真还是葱绿可人。呷一口,口感香淳,虽不若明前、雨前龙井的香气清锐逼人,却也茶汤细滑,淡香萦颊,余韵回甘。

“你别说,虽然绿茶品类繁多,我最喜欢的,还真的就是龙井,”我大口品咂着茶汤—敝人人其实有愧“茶人”雅号,虽半生须臾离不开茶,可喝茶从来都是大杯大饮的,属于“牛饮”一派,“都说绿茶必须喝新茶,可放了些日子的老龙井,喝起来,也别有一番特殊的豆香韵味……”

“你这是以茶喻己吧,”阿B想点破我,“说的是我们这些老家伙,老友鬼鬼,”他冒出一句粤语,“还是不服老,也不显老,就像这西湖的秋龙井,迟桂花,老也有老的韵味,迟也有迟的精彩。”

“呵呵,这倒是你的联想丰富了,”我连忙辩解,“咱们算是秋龙井,迟桂花?这比喻不算高明,我可没有这么想。”

“哈哈,就算是我的专利吧,”朗声笑着,阿B给我杯子里又续上热水,“你看这西湖,把我这个粗人,也变得像你一样的酸文假醋了呀!”

“呵呵呵……”

笑声在湖波间抖颤。看得见波光被笑声漾动的波纹,如同我俩脸额上的皱纹一样。

我知道阿B是有感而发。按说在国内已该是“退下来”的年龄,他这回到杭州的出差,其实是先到上海参观一个德国纺织品的年展,然后再绕到杭州来探访合作十几年的老客户。“我年年都要跑这么一趟的,这个年展一次也没错过,”湖光映着阿B略有白鬓,却还是黑蓬蓬的一头茂发,“不然,你的产品就跟不上趟呀……”

天色晴好。湖面,湖畔,游丝一般地,仍旧袅动着迟桂花的浅淡香气。

我大概算是西湖边罕有的“龙井豪客”,又往自己的空杯里,续上了不知第几轮的热水。

记于“郁达夫文学奖”杭州终审会归程航班,康州衮雪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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