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风师

2015-05-30 03:46桃墨曦
看小说 2015年9期
关键词:燕王苏家玉树

桃墨曦

温柔乡是英雄冢。

任何一个乱世,都不缺英雄与美人的佳话,可一旦扯上这些风流韵事,那些英雄的下场大抵都比较凄凉。

苏瑶十六岁时,也是个纯然不知世事艰难的少女。虽不是生在钟鸣鼎食之家,亦非王氏宗亲贵女,却也父母娇宠。那年江东十里河塘一片静好,岁月流光中,她最想做的事不过是带着她的马与酒,踏遍山山水水,待玩够了,便嫁给喜欢的人,与他白头偕老。

苏家守卫最森严的地方叫风阁。阎中放着一枚镜子,天下人称风菱镜,据说只要在镜上滴血,便能通过控制此镜操作风为己所用。当年祖上追随太祖皇帝开国,因能控制风,而为开国大业立下大功。

也因此,虽开国至今已历时十代近三百年,因着有开国功臣之后与风菱镜的存在,即便苏家早已退出朝堂,转而经商,也没人敢来为难。

可身为苏家的嫡女,苏瑶却知道,风阁中的风菱镜不过是用来蒙骗天下人的道具。不论在镜子上滴多少血,它都不能操纵风,它不过是枚贵重的镜子罢了。

真正能操纵风的,是体内流着苏家血的子女,譬如祖上。但血脉相承的能力早已随着时间而没落。苏瑶见到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拥有这种能力的人,是她的姑奶奶。在姑奶奶逝世之后,苏家便再也没有出现过能够御风的人。

父亲说了,因着天下太平,又不需要打仗,苏家只要一日是功臣之后,就没人敢来打主意。幼时苏瑶信以为真,当真以为人脉比能力更重要,可谁也没想到,天下竟真的在那几年乱了起来。

南边的战事起得那样突然,午祝城太守领着区区三千的兵马守着城池,几乎耗尽最后的一兵一卒也不肯打开城门。走投无路之下,他只能来求助苏家,奈何一向被视为座上宾的苏家家主,苏瑶的父亲只是无奈地深深叹了一口气:“苏家已无人能驾驭风菱镜。”

不,不是苏家已无人能驾驭风菱镜,而是苏家御风的血脉早已没落殆尽。

只这一句话,苏瑶便看到太守大人灰白了脸,那一向朗朗笑谈,还曾送过她一把长琴、被她视为伯伯的男人,面对着城楼的方向,哽咽得落了泪。

那是苏瑶经历的第一次死亡。午祝城在被攻破前,苏家举家逃离。在离开午祝城的最后一刻,她看着自己生活的地方,那曾车马声声,歌舞升平的繁华之城,被漫天的火焰包围,一夕之间便成人间炼狱。

她听到最后一批守城的战士在唱古老的曲:“长铗归来兮,食无鱼。长铗归来兮,出无车……”

那悲怆沉重的乐音穿过慌乱奔走的人群直抵她的耳中,苏瑶握紧膝上花纹繁复的裙摆,只能最后回头看一眼午祝城,却听到它轰然倒塌的声音。她知道,从今日起,她已无家乡。

苏瑶第一次遇到谢玉树,正是她血脉中传承的力量觉醒之时。

父母的身躯躺在她的脚下,忠诚的老管家胸口为她挡了一刀,而她为了逃亡方便换上的粗布麻衣在人为的撕扯下已凌乱不堪,右手袖口断裂,露出一段皓白如玉的肌肤。

她无法控制那股似乎从四肢百骸汹涌而出的力量,也无法压抑心底深处的悲愤,四面八方而来的风带着要将一切拔地而起的毁灭力量呼啸而来。她手指指向哪里,风便去到哪里。

她听到惊恐的尖叫,也听到撕心裂肺的求饶,等她意识过来时,周围已遍地残骸。那些前一刻还对她拔刀相向的人躺在地上,而无辜的民众却用看妖物般的眼神看着她、与萦绕在她身侧不散的风。

他们颤抖着叫她:“妖怪……”

苏瑶全身一颤,妖怪……她忽而想起多年前那位被家族中人又敬又畏的姑奶奶,住在最繁华的屋子里,却总是一人冷漠孤寂。原来,这便是生而不同的代价。

她迷惘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去向何方。世界之大,子然一身的自己接下来要去保护什么?家园破败,亲人身亡,这个国家……已腐败到她宁愿看着它灭亡的地步,便是这时,她听到了嗒嗒的马蹄声,看到了他率领着铁骑纵马而来,黑色的铠甲与长剑,他勒紧马缰翻身下来。

那日骄阳似火,他拔剑斩断了她身侧阻碍别人靠近的风,将掉落在地上的风菱镜捡起,放在她的手心。他身后的副将说:“将军,是苏家的御风师。”

苏家的御风师,这是多么久违的一个称呼,久得几乎被人遗忘在滚滚的历史中,当成一个夸大的故事。

可她却听到他说:“哦,御风师啊……还是个小姑娘呢。”

“别怕。”他伸手按在她的发顶,于是她便昏倒在了他的怀中。

苏瑶醒来时已是三日后,谢玉树端着药来喂她:“醒了?来喝药。”

她打翻了那碗药,抓住他的手在他手腕狠狠咬了一口,谢玉树微微皱眉,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如同小狮子般愤怒的模样,弯一弯嘴角:“哦?还有力气动粗?”

那时冲入口中的血腥味她记了很久,或许是味道太不好,所以她便一边咬一边哭,恨不能吃了他。

谢玉林并未因为疼痛而甩开她,而是任她咬着发泄着:“恨我?等身体好起来才有力气咬,现在的你是伤不了我的。”

她哭了很久,似乎想要将一路上受过的委屈都哭出来,似乎就那么相信了面前这个神色淡淡的男人:“你不是大将军吗?为什么不早点来?”

她不知道那会儿他到底是什么表情,因为泪水早已朦胧了她的眼睛,似乎等了很久,才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里,“对不住,是我来晚了。”

也是很久之后,苏瑶才知道真相。

午祝城被攻破后,战报一路传到京,当时圣上沉迷后宫,宠信宦官,朝政几乎一手把持在内监手中。惧战的内监压下战报,直到有大臣假意投靠宦官一党终在朝堂上奏明,这才引得圣上震怒。

可那时南边已连丢了三座城池,死伤无数,而连年的内斗,更是使得人才凋敝,无人可用,最后只能启用已经雪藏多年的谢家。

那本不是谢玉树的错,他已用最快的时间赶来。

苏家从午祝城出发时有浩浩荡荡的三十四口人,而到了嘉里城时,只剩下苏瑶一人。

父母下葬那日,苏瑶将风菱镜与他们一同葬下,谢玉树站在她身后,什么都未过问。但苏瑶想,他既是一军统帅,又亲眼见过她失控的样子,想必也知道苏家的御风术并不需要借助外力。

她没能留下守孝,在尚未熟练掌握御风术之前,跟在谢玉树身边比自己一个人要安全得多。

谢玉树驻兵嘉里城,这任太守在敌军攻打过来时便携着财产带着娇妻美妾逃了。谢玉树派了一队兵马去追拿,在闹市将其斩首,项上人头悬于城门之上,告诫为战而死的将士英灵,也告诉天下,他手下不要逃兵。

民心至此始安。

瑞王在午祝城被攻破时便反了,他的五万翎羽军占据了江东大部分。那日来追杀她的人中右耳耳后便有瑞王府的翎羽刺青。

苏家因为风菱镜被人忌惮,也因为风菱镜被人觊觎。世人皆以为滴血控镜后还需要某些特定的方法才能引出风来,而这种方法只有苏家知道。

瑞王也是如此想的,因此他曾派人几番游说,可一则苏父知道瑞王有反心,他做不来这种反民,二则,他确实没有控风的力量,即便去了也是自寻死路。

谁曾想,瑞王便下了杀心。在连夺了几座城后,瑞王的兵马一路朝嘉里城开来,前有敌国兵马,后有瑞王虎狼之心,两面夹击之下,饶是谢玉树天纵之才,也有些难以支撑。

瑞王以为能坐收渔翁之利,谢玉树则早就派出一队轻骑,前去求兵。是他神交已久的燕王,偏居燕云十六州,为皇帝忌惮的异姓王爷,多年来不曾上京,苏瑶记得谢玉树曾说过:“燕王此人气量恢弘,来日必成大业。”

燕王与她想象中的尤为不同,他穿着月白的儒衫,更像一个只爱诗书笔墨的世外之人。其实那次也并不算她“见到”,因为燕王一来嘉里城,便和谢玉树去了书房,她那时已能通过控制风延长视线与听力,只能维持一刻钟,便“潜入”了书房中。

他们似乎已经谈得差不多,她只听到燕王问谢玉树,“若本王所知不差,你手中应当有一张很强势的底牌,为何迟迟不用?”

苏瑶心中咯噔了一声,饶是她再笨,此刻也听得出燕王所指为谁。是了,谢玉树从未要求她上过战场,也从未指派她做什么任务,连她偶尔都想问,为何不用她呢?御风师本就是一件很好用的兵器。

她忐忑地等待,或许只有几个呼吸的时间,却让她觉得如此漫长。他似乎恍惚了一下,而后揉了揉眉心,有些怅然。

“我想着,她是从小千娇万宠大的女孩,在这个世道中又吃了这么多苦,如今一无所有,我又怎么忍心把她当一件工具用?”他顿了一下,眼中渐渐流露出一丝不常有的柔软,“那日她问我为何不早点来,我答不出,便想着让她跟着我好了,她要的不过是一个栖身之所,只这一点,我还给得起的。”

耳边一声风声轻响,一刻钟到了,眼前的光景悉数消散。苏瑶靠在床榻旁,慢慢地,慢慢地将头埋入双膝中,水渍晕染了蓝色的裙摆。

那几日风声鹤唳,苏瑶待在太守府中,经常看到他书房的灯能亮一整晚,可第二日他仍会抽空陪她练习她的能力,苏瑶曾劝过他:“将军又不是铁打的身子,总要休息的。”

“可除了我之外,也没人能陪你练习了吧?”

谢玉树笑着说,眼下有黑色的憔悴,却并不损他一身拔然的英姿。除了他能斩断她的风之外,似乎王军中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来,舍他其谁?也正因此,苏瑶那段时日特别刻苦,经常在房中偷偷练习到深夜,从控制不住风量风速、破坏了许多家具,到最后能自如地凌空摄取锅碗瓢盆。

当她悄无声息地卷走谢玉树身上的虎符时,谢玉树笑着揉揉她的发:“可算出师了。”

即便能调动的力量还不够大,眼下只能伤二十来人,可只要勤加练习,必有一日能帮得上他吧?这个在她练习时都会疲惫地撑着头睡过去的年轻将军,背负着这么多的责任,她多想帮他分担一些啊。

瑞王其实是燕王的人拿住的,但燕王不欲进京领赏,谢玉树便将这事瞒了下来。

之后便是长达一年之久的驱除强虏,收复失地,待王军重入午祝城时,昔日繁华之地已面目全非,苏瑶将父母的骨灰运送回家乡安置,谢玉树问她将去何处:“若你不嫌弃,不若随我回京吧?”

一年相濡以沫的日子,滋长的并不仅仅是战友之情,更有一些感情不受控制地发展。

记得攻打午祝城之前,他差点被身边亲信谋害,陷入昏迷,是她守在床榻前悉心照顾,但凡送给他吃的药与食物,她都一一尝过,确定安全了才喂给他。

苏瑶跟着他一年了,他教了她很多兵法谋略,甚至她的御风术能从初时的不受控制到最后运用纯熟,都是他陪着一点一点走过来的,却从未要求她做任何事。她是个慢热的人,从来不以为自己会对谁一见倾心,即便在他们初遇的那刻,那一眼惊鸿,也不过让他从她心上一掠而过,似水无痕。

可如今,想要放下这个人,似乎已经办不到了。

苏家旧居重新修葺好后,她站在桃花树下,度过了在午祝城的最后一个春日。昔年闲庭散步,月下观花,秋时檐下听雨,似乎都已隔了多年,如在眼前,仿若一世。

她将主宅托付给老实的仆人,翻身跃上马背,骑着马儿跑到城门口,与谢玉树一起向曾经誓死守卫午祝城的太守撒酒致敬。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一年之前的这一日,她尚是明艳爱笑、不知人间疾苦的富家小姐,今时今日,却已能淡然处之地直视血腥与杀戮。

站在故土之上,再度回想那日离开午祝城时父亲看她的眼神,苏瑶才明白,原来成长的代价这样大,原来觉醒需要有这样惨痛的经历。

原来……有时候一日便是一世。

“我怀念过去的我……”

谢玉树低头看她,眼中倒映着她深深浅浅安静的模样,“如今的你并不比过去差,阿瑶,逝者如斯,不舍昼夜,生者应当更坚强,方不负他们用血肉换来你我如今的生。”

她回头看他,低头牵过马,微微一笑:“我知道的。”

瑞王并非一个有头脑的主上,否则也不会拎不清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道路,国运并未衰败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他冒然反叛,只能沦为阶下囚而已。

春日景色怡人,许是为了照顾她的心情,谢玉树有意放慢速度,这一年他们经历的事情太多,本想浮生偷欢几日,却不想还是出了差错。

瑞王是在上京的路上被杀的,那些刺客的来历未明,各个都是死士,被擒拿后都选择了自尽,谢玉树看了眼那些死士的尸体,只淡淡说了一句:“瑞王虽然糊涂,瑞王世子倒是有壮士断腕的胆量。”

果不其然,不出三日便传来瑞王世子带着残兵投奔了敌国的消息,圣上为此震怒,在谢玉树班师回京后将他幽禁在了府中,来传旨的内监讨好地笑,“将军不必担忧,皇上圣明,不日必将查明瑞王世子并非将军故意放走,还将军一个清白。”

谢玉树按剑笑道:“这是自然,还要有劳几位公公在皇上面前美言,事后自然……”说着在苏瑶目瞪口呆之下从容地掏出几片金叶子,塞入内监手中。

收了金叶子的内监喜得眉开眼笑,“这是这是,将军乃国之栋梁,咱家也很是佩服。”

苏瑶知道京都的水深且乱,却未曾想到会乱到此等地步。大捷归来的国之功臣不但不论功行赏,反而被冠上了莫名其妙的污名。若是去年此时,她说不定会气得跳起来,大骂昏君误国,而此刻,她已经学会了沉默。

对于在此等地步仍旧能耐得住性子养花逗狗、听戏听曲儿的谢玉树,她更多的是疼惜。

一个女子对所爱之人忍辱负重的疼惜,一个士对于知己壮志难酬的疼惜。她知道他如此低声下气,放低自己的尊严骄傲,不过都是为了这个国家随时将处于水深火热地步的百姓,便如同他在伤愈后的那个冬夜对她说的那样,“若一定要有人受委屈,不如从我开始。”

倘若一有不满便放弃,我们脚下的国土谁来守护,这片土地上的生灵要何去何从?他再也不想见到第二个如他初遇她时那般的,只能悲愤绝望地站在荒芜之地的姑娘了。

女孩,生来便该受尽宠爱,无忧无虑的。

被幽禁半个月后,皇上终于传召了谢玉树,因御风师的身份,苏瑶已经做好了陪同谢玉树一起去面圣的准备,可来人却只带走了谢玉树。

因他失误让瑞王世子成功脱逃,皇上收回了他的兵权。全军犒赏,一军主帅谢玉树却只得了几箱珠宝。和谢玉树亲近的几位将领得了封赏后上门,愤愤地要拒绝赏赐,被谢玉树阻止了:“诸位都是国之栋梁,如今皇上看重是好事,何必为我断送前程,何况我本不是为了封赏而战。”

将领们走后,谢玉树便闭关谢客,谢家大宅只零落几个仆人。一到晚上,便很有几分庭院深深的寂寥,苏瑶热了酒去找谢玉树,她总觉得,他并非表面上看起来这样不在乎。

雨后的春,积水的瓦,青石铺展的院子,凤尾潇潇的翠竹,他穿着儒雅的宽袍坐在檐下,身旁放着长剑。苏瑶愣愣地站在长廊尽头,看着他那一霎的寂寥,忽然觉得很是心疼。

那是她第一次失态吧,酒壶与碗胡乱地放在地上。她跪在他身后抱住他,“你别难过,我还在你身边呢。”

“阿瑶……”谢玉树愣了一下,许是习惯了她的存在吧,竟然这样轻易地让别人近了身。

春日夜凉,他回身揽了她纤细的肩,将自己的外衫罩在她身上,温声开玩笑,“阿瑶如今越发本事了,若是有人收买了你行刺我,我是抵挡不住的。”

苏瑶一手拽着他的袖子,却忽而哽咽着低下头,另一只手举高了袖子遮住眼睛,“不许死……我不要再看到有人死了……”

其实他不过一句玩笑话,却挑动了她的心事。

这一世她在意的人本没有那么多,却几乎每一个都在她眼前死去。嘉里城那纷乱的一年中,她几乎也失去了他。这一刻他轻描淡写地说来,固然是为了疏散她的郁结,却不知更说中了她心中的惶恐。

谢玉树张张嘴,终究没说什么,只是伸手顺着她的背,好一会儿后,雨声渐大,她渐渐平静了。谢玉树拨了拨她的脑袋,放在自己肩上,青丝如泼墨,罩了他半身,夜凉如水,却也因这一刻相拥添了些静日玉生香的美好。

他不知怎样讨好女孩,但他想,让她多了解他总是没错的,“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皇帝用他也防他,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多年之前太子逆谋一案。

谢家是前废后母族,太子党羽。有这样的身份在,若非有太祖皇帝亲赐的手谕在手,恐怕谢家也和当年无数牵扯在内的群臣一样,已成了刀下亡魂。这些年,家族已经离了朝堂,远避他乡,若非这次战事起,皇上也不会启用他。

这些都是旧事了,从前苏瑶不关心时局,因此只知道大概。但她想,能养出谢玉树这样人的家族,能让谢家甘愿臣服的那位太子殿下,又怎会是窃国之人?

听了她的话,谢玉树只是笑了一下,“阿瑶,‘君子无罪,怀璧其罪,有时候一个人的错不在于他真的犯了错,而在于他想要犯错时,随时都能犯错。”

皇上在位多年,早已习惯了天下人对他的歌功颂德,俯首帖耳。有那么一个随时能威胁到自己地位的皇子存在,他怎么能睡得安稳?

“狡兔死,走狗烹。飞乌尽,良弓藏。”这样的事从古至今发生得还少吗?便是对他,若不是担心敌国卷土重来,他交兵权又痛快,恐怕那日进宫后他当即就会死在宫中。

那些日子,他在家中与她一起养花斗鸟,读书作画,琴瑟和鸣。偶尔她会下厨做些简单的菜肴,他便坐在一旁看着,或者来搭一把手,她也会玩心大起,用自己的能力做些无伤大雅逗弄他的事。

后来苏瑶每每回忆起,都觉得那是他们最轻松也最快乐的日子,直到从宫内传来召见苏瑶的旨意,打破了这样的宁静。

迟到了近乎三个月的召见并未给苏瑶带来好运,对于某些女子而言,入宫为妃是一步登天的好事。可之于心有所属的苏瑶而言,那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从天而降的灾难,尚未反应过来便已说出了拒绝的话:“不要!”

话只二字,却恰似一道惊雷劈在了殿中,一瞬间殿内寂静无声,一道软糯的女声响起:“怎么,苏姑娘莫非觉得入宫还委屈了你不成?”

话已出口,想要收回已不可能,苏瑶心中暗暗叹了口气:“陈娘娘说哪里的话,只是苏瑶早已心有所属,带着这种心思入宫的话,岂非对圣上不敬?”

“自古嫦娥爱少年,苏姑娘心中所爱的那人莫不是谢大公子吧。”

苏瑶虽然垂着头,却控制了一小股风延展了视线,自然看到皇上突然沉下的脸与变得异常冷冽残酷的双眼。即便身为天下至尊,也无法阻止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痕迹。多少千古一帝都在万年追寻长生不死之药,这位皇帝也并无不同,他已服用丹药三年,身体却越发孱弱,脾气也越加古怪,此刻听到“自古嫦娥爱少年”时,自然愤怒。

苏瑶知道此刻但凡说错一句话,不仅会为自己带来杀身之祸,还会为谢玉树惹去无穷无尽的麻烦。

“苏瑶只将谢公子当成救命恩人,视若兄长,苏瑶心中所爱之人,其实是家中老仆之子,我与他自幼青梅竹马,只是他已经……”

这是查无可查的事,然苏瑶此刻已没有其它方法,为了断绝皇上这个念想,她装作惶恐地颤抖,而随着她的颤抖,殿内渐渐起了风。宫人的衣衫被吹起,茶杯与玉器纷纷坠地,在护驾声中闯进来的侍卫当即将她包围。

苏瑶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逼出眼泪来:“民女……民女一害怕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量。”

皇上终于忍不住将她逐出了皇宫,再也不许她入宫。

宫外落日西沉,落霞与孤鹜齐飞,晕染了半边天的红霞之下。她看到谢玉树站在马车旁,冷风吹过时苏瑶才发现,其实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她飞快地朝他跑去:“玉树。”

谢玉树牵了她的手,眼中闪过一抹晦暗,低声说:“上车吧,要起风了……”

当夜果然便下起了倾盆大雨,而当时,苏瑶并未意识到谢玉树话中另有深意。她到底年轻,低估了一个不受控制的异类对于上位者而言意味着什么,如不能为我所用,当用一切方法除之。

皇上怎么可能留一个不为自己所控制的女子和曾经谋逆的余党搅和在一起?

谢府迎接了第一批来刺杀她的人,可苏瑶越是毫发无损越遭到忌惮。在击退第三批刺客后,谢玉树和她坐在檐下看了一夜的星辉与月光,直到晨曦大亮时,他被召见入宫,他身边寸步不离的影卫找到苏瑶:“苏姑娘,公子让属下带您离开。”

从派来的那些刺客的身手他们早就看出来,那是大内高手。皇上这一次召见谢玉树,恐怕就是为了让他亲手斩杀了她,所以他才先一手做了安排。

苏瑶带着谢玉树的手书一路往北走,直到到了燕云十六州,护卫将她送至燕王府,燕王看着披星戴月而来的她,接过信来看,终是叹了一口气:“苏姑娘,且在本王府中住下吧。”

“他呢,会出事吗?”

燕王垂眉,“只要起风了,他便不会有事。”

直到很久之后,苏瑶才明白,谢玉树和燕王口中的“起风了”,并不是真的指风起,而是指狼烟四起,天下大乱。

盛世王朝总是在几代挥霍之下走向灭亡,敌国集结军队再度攻打过来时,听说王都正在为皇上大肆铺张地办庆寿宴。

苏瑶看到燕王府的谋士在书房中筹谋,听到燕王府的将士纷纷请战,而那如世外高人一般的燕王,终于换上银色铠甲,拿起长枪。从此之后,走上以燕云十六州为据点,不断向南侵袭的战争。

而她也听说了,王都所能用的将才,竞唯有谢玉树而已。

听闻皇帝为了笼络他,要将最心爱的公主下嫁,可他却拨军当夜便请战离开,但凡他率领军队所到之处,必无败战,只是南边守得住,北边的燕王军所过之处,民心所向地打开城门,不战而降。

不日,皇上便连发十二道金牌将谢玉树召回京都,守护自己繁华的帝宫。致使本已被谢玉树逼到绝境的敌军又有了喘息之地,卷土重来。

苏瑶在燕王府中的院落内,也曾望着头顶的星空想,被急召回京的他心中该是如何愤恨的?想着想着,便不由走到了燕王的书房,房中众人皆看她时,苏瑶才知道自己失礼了,但她并未退却,“燕王爷,能与您单独谈谈吗?”

她无非是想请燕王收兵,虽知这并不可能,也确实无可能,燕王将谢玉树的手信递给她,“谢君是个难得的人才,本王敬之,姑娘是他心中之人,本王必定不负谢君重托。”

至于其他,也已非燕王所能决断。情势走到这个地步,除了顺应时下局势去做,别无他法,不是燕王,便也是其他人。可纵观天下,又有几人真心为民,民心所向?谢玉树早就料到有今日,因此才托付了苏瑶给燕王,因他知道,在这样的乱世中,或许也唯有燕王这样光风霁月、气度恢弘的人,才能不将苏瑶当成工具,稳妥地安置。

可他仍是不懂她的,她并不畏惧死亡,她真正惧怕的是生离死别,是这世上她所爱的与爱她的人都与她天人永隔,只剩下她子然一身茕茕而立在这苍茫人世中。

她以为她离开能换来他的安全,因此走得再远,心中再想念都能忍受,可若是离开换来的是他飞蛾扑火般燃烧殆尽自己性命的一战,那她宁愿当初留在他身边,成为一个累赘。

至少他会心中挂念着这个累赘,好好保全自己。

渭水一战,据闻,王军只有五万,而敌军却有二十万,水战又非谢玉树强项,这种背水一战的结果如何,她已然能想见。

燕王或许能阻止一个苏瑶,却无法在不伤及她的情况下阻止一个去意已决的御风师。她要去渭水,至少要见到他最后一面。

苏瑶到达渭水时,战事已经结束,敌军占领了京都,和燕王大军以白隐山为界限,重新划分了国界。

苏瑶没能找到谢玉树,却见到谢氏的族人。三个月后,见到了谢二公子,燕王帐下的首要谋士,燕王军的军师谢玉林,他一直随军在最前线。这才知道,原来那日她进宫后,谢二公子曾乔装进京见过谢玉树。

国之将亡,百姓却不能亡,家也不能亡,如何在皇上监视下不动声色地转移走谢家子弟,谢玉树选择的便是以自己为饵,只要他在京一日,皇上便不会将视线转移到谢家主宅,谢家又蛰伏了这么多年,暗中总有一些自己的门路。

苏瑶便想起她在谢府的最后一晚,她是问过他的,为何不能与她一起走?那时他并未回答,只是沉默。但苏瑶想,即便他能走,他也不会走的,谢家一门忠烈,却被逼得全族反叛,即便跟随燕王开国,待天下大定时,必也会被人拿捏住二事其主的话柄,失了声望。

其实他从未有选择,或许说,当他决定背负起谢家的命运起,他便已无从选择。

“大哥让我告诉苏姑娘,他这一生恐怕只能负了你了,可不论你是否怨恨他,在他心中,你都是他唯一的妻。”

说到此,谢二公子也只能沉默着离开,再说其它又有什么意思,终究换不回一个离开的生命。

苏瑶抬起头,恐怕自己会落泪,然而眼眶只是痛而干涩,竞流不出一滴泪来。在他活着的时候,即便两人再亲近,他也从未说过要娶她,可在他不在了的这个世界,他终于承认她是他的妻。

他是不负天下,不负苍生,不负家族,却怎么就……独独负了她呢,7

谢玉树说过,因着她没有杀心,因此她的风能阻人却不能伤人,能为盾却不能为剑。可即便如此,但凡她上战场,造成的破坏力也绝不会比任何一名将士差。

燕王不用她,是秉持着道义,秉持着心中那份对朋友的忠诚,可如今,苏瑶请求留在白隐城,对于以白隐山为界的两国而言,对敌方无疑是一道威慑力。

塞外牧羊,深山隐居,轻舟荡月,浪迹天涯,这些抛下一切随心所欲的生涯,在京都谢府时她与他也向往过。可如今,却都做不到了,她留在离渭水最近的白隐城是为了什么?大抵不是傻子的人都知道。

她不相信他死了,一日见不到他的尸体,她便一日不信。她想着,白隐山虽不够隐秘也不够大,不足以隐居,可至少也算个清静的地方吧,若有一日他养好了伤回来了,即便是爬,也能爬到白隐城,只要他出现,她一定能最快地找到他的。

这样自欺欺人地等待着,一晃便是三年,那时她与谢玉林依然很熟,互相引以为知己,她常日待在深山茅草屋中,谢玉林便常来找她。正因为懂得,所以谢玉林比谁都清楚她的决心:“这么漫长的一生,若你一直等不到,莫非要一直等下去吗?”

窗外有深深的积雪,她笼着袖中的手炉,饮下一口热酒,淡漠着神色,想到的却是多年之前嘉里城中他对燕王说的那些话:

“我想着,她是从小千娇万宠大的女孩,在这个世道中又吃了这么多苦,如今一无所有,我又怎么忍心把她当一件工具用?”

“她要的不过是一个栖身之所,只这一点,我还给得起的。”

或许便是从那一刻起,就已注定了他们纠葛不断的一生,连死亡都无法斩断这样的羁绊。

常青树在冬日的风中微动,瑟瑟地落下一层层白色的雪,苏瑶轻声说:“若等不到,我一个人又有什么所谓。”

其实连苏瑶自己都以为,她要孤老一世了。

找到谢玉树时,已到了他们第五年的开春,燕王同样没有放弃寻找,最终在距离白隐山百里之遥的小镇上找到了他。他穿着最简朴的麻衣,面无表情地看着推开人群抱住自己的苏瑶。

他伸出手,将她的手臂拉开,很是不耐烦地说:“别碰我。”

那样淡漠厌烦的语气,让苏瑶一下便呆立在了原地,而谢玉林几乎带着哽咽地嘶声说:“大哥已经不记得过去的事了。”

他会写一笔很好的字,却不通人情世故,不愿与人交流,不记得过去的事,却总是喜欢待在屋檐下听雨声。他似乎缺失了这个世上所有的感情,如同一块顽固不化的石头,可饶是这样,仍旧有姑娘喜欢着他,即便他总是说:“我是有妻的,我妻名苏瑶。”

苏瑶小心翼翼地靠近他:“我就是苏瑶啊。”

他摇头:“阿瑶穿蓝色的裙子,没你老,比你好看。”

蓝色的裙子……是她在嘉里城常穿的那条吧。记得她调养好身子后换了新衣裳,他曾夸赞过她好看,她原以为只是客套的话,却不曾想他记了那么久。

苏瑶偏过头,举起袖子,遮住眼睛,多年不曾流下的泪这一刻汹涌而出,而这个让她揪心至此的人却很着急地拉下她的手,“不许你这样!不许你学她!不许哭!”

他记忆中的阿瑶,他的妻是什么样的?是那个穿着蓝色裙子爱哭的姑娘?

她听到谢玉林抽泣的声音,也看到燕王不忍地别开脸,而她抹掉眼泪:“哦,那我不哭,我不学阿瑶。”

他点点头,又低声说:“不许叫她的名字。”

“好,我不叫。”

苏瑶在白隐城的府邸中修了一个他在谢府时一模一样的院子。他会在屋檐下待很久,安静地等着他心中的阿瑶,他是记得她还是不记得她了,苏瑶并不确定。但他也已然没有从前那样排斥她了,至少肯偶尔让她待在屋檐下陪他说说话,听听雨,看看星星。

年关将近时,礼炮声中,他在屋檐下等得累了,便靠在她膝上睡,“若是阿瑶来了,你就叫醒我,等我和她成亲时,给你很多喜糖。”

苏瑶抬起头,好半响才压下情绪,“好。”

夜渐深渐静,她的目光流连在他身上迟迟不肯移开,白隐城漫天大雪纷飞,恐怕明早起来便是一城雪白,那似乎要洗净人间一切沉痛的白。苏瑶用风在两人身边做了一个屏障,挡去了那些扰人的雪花。

七年如梦,似乎转瞬之间,她与他便已不复当初朱颜少年,但她这样庆幸,庆幸所爱之人,终在身旁。

即便,他或许一世都记不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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