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忘人

2015-05-30 03:46绯雨樱
看小说 2015年9期
关键词:黑社会记忆

绯雨樱

市医院二楼左边第七个房间,壹贰在那里沉睡了一年。

早春绵薄的湿意开始渗入空气,窗外是刚刚抽枝发芽的新绿。那医生推开窗让暖风吹走混浊的空气时,我仍坐在凳子上看着壹贰发呆,只在医生为壹贰量体温时才轻声对他说了声“早安”。

快点醒来吧,壹贰。

我在这里等你醒来,已经过了整整一年。

我至今还记得和壹贰认识的那天,我坐着公交车去学校听课。经过下穿隧道时车上一女生发现自己钱包被偷,当即就嚷着让司机把车开到附近公安局,急着上班的一车人自然反对她的意见,争着争着就和那女生吵了起来。我坐在座位上犹豫了一阵,抬眼看见壹贰的瞬间竞脑子犯抽似地站了起来:“等等!我知道她的钱包在哪儿!”

闹成一锅粥的车厢顿时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将目光移到我身上,丢失钱包的女生更是扒开人群直接朝我走了过来。我在万众瞩目中看见壹贰神情淡漠转向我的脸,脑子里却有个声音在一字一顿地说:“这个人能解决我的麻烦。”

这是我的直觉。

我是个很普通的学生,没有任何可以炫耀的资本。我成绩普通、相貌平凡,没有显赫的家世也不会琴棋书画吹拉弹唱,但能让我猜中全部选择题正确答案的直觉,却是不可思议地敏锐和灵验。

所以当我意识到壹贰能解决麻烦时,我想也不想就推开眼前的乘客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壹贰面前,无视壹贰惊讶的目光,直接抓着他的手看着女生道:“我朋友知道你钱包在哪儿。”

围观群众的目光立刻从我身上转到壹贰身上,我也跟着将目光移到壹贰脸上。他表情仍然没什么变化,和我视线相触后却定定地看了我两秒,然后勾起唇角笑了笑:“嗯,我确实知道你的钱包在哪儿。”

他边说边侧头看着前车门,声音既冷又轻,却像要融化在日光中一样柔软:“你上车时把钱包放在刷卡机旁忘拿了。”

我顺着壹贰的视线将目光移到前车门,果然在刷卡机旁发现了女生的钱包。女生见状十分欣喜,边朝我们道谢边挤到刷卡机旁拿钱包。

壹贰礼貌地冲她笑笑,并没说话,车一到站却被我立刻拽着跳了下来,跟着是我一句近似突兀地询问:“你是怎么办到的?”

“什么怎么办到的?”壹贰状似不解地看着我挑眉,车门就在他身后迅速关上。我在阳光中抬起头看着壹贰的脸,声音放得很轻,“那女生钱包是被小偷偷走的,你是怎么从他们那里把钱包拿回来,又放到刷卡机旁的?”

壹贰闻言浅浅地笑起来,没有揶揄,也没有故弄玄虚,他只是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淡淡开口道:“直接从小偷手里拿过来放在那里。”

然后极为随意地补充道:“然后偷走大家看见我把钱包放过去的记忆而已。”

听上去仿佛是玩笑一般的话,我却直觉壹贰没有说谎,于是看着他笑了笑,慢慢开口道:“那可以请你把偷走的记忆还给我吗?”

壹贰闻言微微眯起眼睛,瞳中流出意味深长的光。和我对视两秒钟后他又微微抿起唇角,垂下眼睫道:“可以啊。”

那声音宛如某种信号,在初春破冰的湖面四下散开。有丝缕回忆从脑海深处抛出线来,在空白的时间中断裂融化成链接的点。那些被遗忘的部分就在这一刻接上旋转着的齿轮,于咯吱咯吱的轮盘中倒带重演。

壹贰是个小偷,但很明显,他不是常规意义上的小偷,因为他不偷钱包,只偷记忆。

他表面上是个心理医生,私下却是极为无聊八卦的人。他时常在大街小巷闲逛,并把无数外表光鲜亮丽的路人记忆偷来看。我直觉壹贰没有说谎,但闲得无聊,也忍不住拉壹贰偷个人的记忆给我看:“那人的记忆是什么情况?”

那是个站在路边等车的大叔,衣冠楚楚,西装革面。壹贰看他一眼,没有立刻回答,却是回过头来看我:“你觉得呢?”

“外地过来投资的精英,和朋友约好见面后在路边等车。”我毫不犹豫地给出回答。

壹贰拾手摸摸下巴,笑得像要融化在阳光中一样爽朗:“你的直觉也很灵验嘛,为了证明我不是顺着你的直觉回答,我把刚才偷到的记忆告诉你好了。那家伙十分钟前刚退了凯悦酒店3007号房。”

我点点头,跟着走到大叔身边问路,顺便问了句:“大叔是本地人吗?”

精英大叔想也不想就否认了我的猜测,跟着竖起大拇指朝身后的酒店一指,毫不隐瞒地开口:“我是来这里投资的,刚退了那边3007号房准备去朋友家住。”

……这大叔说话还真是一点都不隐瞒。

不过这样也证实了壹贰能偷记忆之说并非胡扯,我谢过大叔走回壹贰身边,他仍插着兜站在原地望天,看见我后微微挑眉:“怎样?”

“和你说的一样。”我将手插回兜中,随手又指了几个人给壹贰看,每个人的记忆都和壹贰说的一样。挑到最后我准备找一个特别目标时,下意识将一个面色凝重、目光阴郁的黑社会青年指给壹贰看,“那个人的记忆如何?”

壹贰愣了愣,随后微微眯起眼睛,我能看到他的瞳孔在收缩,然后是他压得极低的话:“你怎么会选到那个人?”

“直觉那个人和一般人不一样。”我接过壹贰的话,然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他的表情看上去很凝重,好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我感觉他是那种一言不合就会掏刀子捅人的类型,所以想找你证实一下。”

壹贰表情似乎有些僵硬,听了我的话也没什么反应,过了几秒钟才缓缓吐出口气:“啊。”

他开口道:“那家伙杀了人。”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恍惚中如同带着某种莫名的感染力,让人觉得喧嚣的世界因为他的话而变得安静。车水马龙的流动在一瞬间停止,整个世界只剩下黑灰白三原色。我在万籁俱静中抬头看着壹贰的脸,张开口却是很轻的一句:“那家伙杀了人?”

壹贰点点头:“是个女生,从模样上看应该是学生。两人似乎在争什么东西,男的让女生交出来而女生不肯,男的一怒之下就杀了那个女生。”

顿了顿又补充道:“那女生应该是附近哪所大学的学生。从男的记忆来看似乎刚念大二,模样长得也不差,身高一米六五,圆脸,长发,大眼。名字在记忆里只出现过一次,没听错的话应该是叫莫菲。”

我闻言瞬间僵住,整个人犹如陷入冰寒。耳边响起无数空茫的声音,就像三千世界的鸟类同时飞向沧海,声势浩大而又喧嚣嘈杂,无数的猜测在一瞬间像耀眼的白光在脑海中绽开,爆炸后变换出这样的答案。

——工商管理系宣传部部长莫菲。

我应该没猜错,因为我的直觉极少出错。壹贰如果没有听错,被黑社会杀死的人就应该是莫菲。

我伸手拉过壹贰衣服,压低声音凑到壹贰身边:“看得到莫菲遇害的时间和地点吗?”

“地点可以看到。”壹贰微微眯起眼睛,顿了顿又说,“是商业街后面的小巷,离这里不远,走路过去十分钟就到。时间的话……”

他皱了下眉,最后还是摇了摇头:“看不到,那家伙杀了莫菲后倒头睡了很长一段时间。周围也没有明显提示,没法判断具体时间。”

“应该没超过三天。”我接过壹贰的话,有些突兀地给出回答,“三天前我在系办公室见过莫菲。”

对,那应该是我最后一次看见莫菲,当时她还冲我笑了笑,让我帮忙取这几天发到学校的包裹。我只当她有事外出,心里还奇怪了下,自己怎么会觉得她再也不会回来了,没想到她真的就死了。

我心里五味杂陈,张开嘴想说话,壹贰却在旁边咂了下舌:“那家伙还真是个狠角色,居然在巷子里把莫菲肢解了。尸体现在都还没处理,估计是等着天黑时再动吧。”

我征了征,脑子里飞快浮现出一个想法,但我没有立刻说出来,而是等到黑社会青年消失在街上才抬手碰碰壹贰的胳膊:“你从他们那里偷走的记忆最多能维持多久?”

“只要不还给他们的话,就能一直在我这里放着。”壹贰声音有些茫然,但还是飞快地说着。

我看着他:“就像我们被普通小偷偷走的东西一样?”

他点点头:“对,就像那种情况一样,不过也有例外,有些人会因为接触到和当时类似的情况而想起被偷走的记忆,就像失主逛夜市时买到自己被偷走的钱包一样,不过这种情况比较少见罢了。”

他说着呼出口气,看着我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想知道你有没有把黑社会杀死莫菲的记忆还给他?”

“当然还了,那种记忆揣着干什么?会做噩梦的。”壹贰边说边叹了口气,随即将手插进口袋,看着我挑了挑眉,“你不会是想趁着他记忆没恢复时,把莫菲的尸体找出来报案吧?”

“……”他猜对了,我还真是这么想的。

壹贰见我没说话,上扬的眉梢慢慢地垂了下来,他低下头看着我,一字一顿地开口道:“别去。”

“那家伙很危险,不是你能够应付的,他后面有个很庞大的组织,里面至少有十个以上的杀手,不是你这样的小女生能够扳倒的。”他皱了下眉,似乎在犹豫什么,最后还是咬了下唇,慢慢地将话说了出来,“他们是个贩毒团伙。”

我震了震,整个人直接呆住,眼前壹贰的目光渐渐变得严肃,终于在我张口欲言时打断了我即将出口的话:“什么都别说了,我们去吃饭,吃完饭后我送你回校。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过,对谁也别提,知道吗?”

我没说话,他按着我的肩又晃了晃,重重地强调着:“明白了吗?”

我这才点了点头,沉默地跟着壹贰走进餐厅。

那顿饭我吃得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莫菲被杀的事。壹贰明显看出了我纠结的心理,却没和我再提这个话题,吃过饭就押着我上了公交车。我远远地看着壹贰挥手的身影在窗外变小,终究还是咬了咬牙,在下一个站台跳下车,徒步绕回壹贰说的那条小巷。

刚过正午,巷子里的阳光却有些暗淡。树影被拉长后投射在地上,被阳光一照就浮起跳跃的光。我站在巷子口看了看四周,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人,咬咬牙便走进了小巷。

这条巷子并不宽,三个人并肩通过都难。里面却相当安静,由于长年累月无人使用,渐渐成为附近市民堆放废弃家具的地方。

确实,这地方从外面看很适合扔东西,那些破旧的家具完全能将视线遮断。走到尽头没了路,我站在原地沉思起来。

我不是在逞英雄,也不是在好奇,我是真的想找到莫菲的尸体。那女生性格固然高傲,平时对我却很友善,就算冲着这点微不可闻的点头之交,我也觉得自己该把莫菲的尸体找出来。

只是莫菲的尸体会藏在什么地方?

我试探着在家具堆里寻找尸体,发现要找到莫菲的尸体恐怕很难。这巷子的空间极窄,两边是封死的高墙,前后又是数量庞大的垃圾山。一眼望去很难发现奇怪的地方。这个时节气温不高,尸体也不容易腐烂,但要藏住躯体和掩盖气味仍比较难,我目光慢慢地在巷子里转了一圈,最后定格在沙发后的冰箱上。

冰箱周围的空地上没有血迹,附近的家具上也没有划痕,但我相信自己的直觉,于是走过去仔细检查冰箱周围的空地。很快,一个并不起眼的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是一个小小的,泛着白光的物体。

它的体积不大,看上去也不圆润,就外形来说勉强算棱角分明。大概因为在那里搁置了几天,整体颜色显得有些发黄。在不太刺眼的橘色阳光下,它依然颤颤巍巍地折出浅色的光。

……是牙齿。

我屏住呼吸,弯下腰慢慢地看着那枚牙齿,它就落在冰箱前面,令人作恶的腥气也随着我蹲下去的动作慢慢从冰箱里传来。我隐约能猜到冰箱中可能存在着什么,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找到了吧?那家伙还没来得及处理的东西。

周遭光源迅速发生改变,呼吸仿佛还没离开身体就变得凝固。四下明明这么安静,耳边却发出世界消失的声音。无形的压迫和紧张感像潜伏在血液里的蛇,随着呼吸迅速地逼近胸口。我能听见自己心跳加速的声音,大脑也因为充血而变得混沌。知觉开始消失,视野开始空白。我其实直到现在都有后悔和回头的机会,我却抬起头死死地盯住前方的冰箱。

然后伸手拉开了它。

最先掉下来的,是胳膊。

伤口断裂处已经开始腐化,暗色的血在断裂口凝固。体表外的组织液凝结成块,红黄交织下是阴森的骨。莫菲的头就搁置在腹腔上,柔软的黑色长发覆盖住肌肤。刘海后面是她布满血丝的眼球,手脚并排着放在四周。

我双腿使不上力,全身的血液跟着被抽空。景物从视野边缘开始变白模煳,就连声音都逐渐回归虚无。冰箱里有黑血断断续续地滴下来,让我在看见的瞬间,胸口就泛起饮鸩止渴般的灼热。

我控制不住地低下头呕吐,吐到肠胃抽痛痉挛仍在呕吐。但这过程只持续了几秒钟,我就听到了破风之声,犹如有人挥动结实的木棒,从我身后狠狠地挥来。

我就着呕吐的姿势向左翻滚,避开攻击后回头去看偷袭者,黑社会青年正提着柴刀站在我身后,眼里充满阴戾的杀意。四周没有人,在这个活动范围有限的场所里,只剩我和他一对一。

壹贰告诫过我不要回来,我没有听。

就算现在死在这里,也绝对是我咎由自取。

巷子里的空间很窄,被杂物阻挡后活动范围更有限。黑社会青年挡住了退路,两边就只剩下被家具围成的死角。

我没找到能用来防身的物品,黑社会青年却拧着柴刀朝我砍来。我狼狈地从攻击范围中避开,几招过后直接被逼到了墙边,左右两侧是摇摇欲坠一人多高的杂物,而我已经无路可退。

坐以待毙不是我的风格,所以我咬着牙开始尝试反击,只是男人和女人的力量天生就存在着差距。我面前站的又是个精壮的成年人,还没撑过五招,黑社会青年的柴刀就砸断了我护着头的手骨,铺天盖地的疼痛侵袭过来。伴随着骨胳裂开的声音,呼吸和知觉似乎都变得遥远。有白光在眼前落下,很快意识就变成散乱的碎片,当眼前的一切随着血液变成赤红的景象时,我终于感受到了死神的气息。

那不是我的错觉,黑社会青年不可能放过我。

然而看着迅速逼近的柴刀,我心里竟没有一点与死亡接触的恐慌。迎面而下的刀刃带着冰冷的温度逼近我的脸颊,然后在距离我最近的地方陡然停下。

时间停滞一秒,万物失去思考。

让人耳鸣的晕眩感袭来,日光在真空中变得耀眼。这不是幻觉,也绝非电影,而是那只手真真实实地握住了柴刀。我顺着滴落的鲜血慢慢向上看去,并不意外地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

是壹贰。

他的手指骨节分明,在夕阳下近似虚空般透明。我用力眯起眼睛,咬住嘴唇想让自己清醒,然而却有更多东西从身体内部爆炸般地渗透出来,带着恐惧,携着空虚,海潮一样地淹没了暖黄色的阳光。

原来我不是在做梦,原来这都是真实的场景。

那一瞬间发生的事情极为短暂,我却觉得每一个镜头都在放缓,好像时间在那一刻被彻底凝固,又在渐渐变化的光影中被一点点拉长。壹贰在黑社会青年转向他的瞬间一脚踹飞对方,又在我震惊的目光和黑社会青年瞬间变得空茫的目光中拉着我飞奔出巷。他的声音因为受伤而显得有些微弱,却依然让我听见了他的话:“快跑!你选方向。”

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左方。

钻出巷子时正好有辆出租车下客,我立刻拽着壹贰跳上了上去,随口报了个地名才回过头来看着他:“你的伤怎样?”

他摆摆手说不碍事,我看着却倒抽一口冷气。壹贰的伤口很深,晃眼一看能见到骨头,血也没止住,大半截皮肉还翻在外面。虽不至于让五根手指全掉下来,但我还是内疚得很厉害:“去医院看一下吧?”

“不用。”壹贰向后一仰躺在座位上,又看着我直笑,“玉霜路那边也没有医院吧?”

我这才发现,自己本能地报了家里地址。

到家后听说商业街旁的医院突发火灾,壹贰着实惊叹了一把我的直觉灵验。我看着他鲜血长流的手说不出话,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拧着医药箱在他面前坐下:“我帮你做下应急处理好吗?”

壹贰看着我小心翼翼的样子笑了笑,也不客气,大大咧咧地伸出手又转着头打量我的家:“你一个人住?”

我点点头:“爸爸和妈妈在国外经商,一年只回来一次。”

他哦了一声:“那你算富二代?”

“只是没人要的小孩罢了。”我系上绷带后拍拍他的手,“还觉得疼吗?”

“好多了。”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又抬头看着我,“你呢?”

“嗯?”

“没事吧?有没有哪里伤到?”

“和你一比都算小伤。”我叹了口气,当时那情况,我没死已经算幸运了。

壹贰没说话,过了一会才问:“你还打算找那黑社会青年吗?”

我沉默了两秒钟,最终还是点点头:“嗯。”

他顿时叹了口气:“我就知道。”语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

我听着有点不是滋味,忍不住辩驳:“我是有原因的,我和莫菲关系很好,不可能就这么看着她被杀,而且莫菲之前托我帮她收过包裹,我觉得黑社会青年找莫菲要的就是那个?”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说这话时心里都没多想,说完后却突地沉默了,壹贰眼神也跟着动了动,抬起头来看着我:“包裹收到了?”

“……没。”我悻悻地开口,“本来今天回学校听课想顺便看看的,没想到遇上这事,给耽误了。”

壹贰闻言垂了垂眼睫,半晌后抬头看着我:“你觉得包裹今天会到吗?”

“啊?”我征了一下,“应该会吧?”

“那你先回学校看看吧。”壹贰弯起唇角笑了笑,随即站起身道,“黑社会青年那边我来盯着,等你拿到莫菲的包裹后我们再行动。”

我沉默了两秒钟,然后不确定地看着壹贰问:“你准备帮我?”

“那家伙把我手伤成这样,还指望我放过他?”壹贰举起粽子样的手冷冷地笑了笑,表情神似地狱来的恶魔。我生生打了个冷颤才说:“那……既然你也想找那个家伙,要不要听听我的计划?”

壹贰点点头,我才缓缓开口道:“我觉得黑社会青年既然知道我们找到了莫菲的尸体,短时间内绝对会想办法转移尸体,然后尽可能地销毁作案工具。我们现在赶去阻止他转移尸体肯定来不及了,只能趁他还没销毁凶器前把凶器找出来,然后设计诱导他说出自己杀害莫菲的话,再把莫菲的包裹交给警方就行了。虽然我没看过莫菲的包裹,但我总觉得里面有很重要的资料,不然那家伙也不会那么冲动地杀了莫菲。”

壹贰点点头,想了想又看着我微微皱眉:“设计那家伙应该不难,但是凶器怎么找?”

我沉吟了一下,弯下腰摸出地图摊在桌上画:“我觉得那家伙应该把凶器扔在这几个地方。”

壹贰凑过来看,我则把地图上几个地方用红笔圈起来:“这几个地方离市中心很远,但我个人觉得那家伙把凶器扔在这里的可能性很高。如果时间来得及,我想去这几个地方看看。”

壹贰勾了勾唇角,竟然没反对:“正好,你和那家伙见过面,出面诱敌会有危险。我可以塞一堆记忆在他脑子里,让他因为记忆混乱跑来找我做心里咨询,然后诱导他坦白。”

我赞同地点点头,跟着有些担忧地看着壹贰:“你泄露顾客资料会不会被吊销执照?”

他不以为然:“本来也不是通过什么正规手段考上的,被吊销了再考一次就行了。”

我无言以对。

确定好方案后我们开始分工合作。我先回学校收了包裹,然后在郊外寻找凶器,进展喜人。刚出五环就发现了被麻布口袋裹着扔田里的凶器,我连手套和塑料口袋都没用上,直接拿着凶器就回去找壹贰定下一步计划。

壹贰效果也很显着,只在酒吧里转了几圈就发现了和人交易的黑社会青年。也不知道那家伙是真的胆大包天还是生意紧急,莫菲的事还没摆平就若无其事地继续和顾客砍价。

壹贰也不多话,擦肩而过的瞬间塞了上百人的记忆在黑社会青年脑子里,瞬间就让黑社会青年进入连自己妈妈都认不出来的死机模式。为了保险,壹贰还在里面塞了二十个治疗过的客户记忆,很快黑社会青年就依照记忆拨通了壹贰的电话。壹贰仔细检查了一下录音笔的使用状况,转过头看着跃跃欲试的我皱眉:“怎么,你想跟进去听?”

“难道你没准备带我去?!”我的表情比壹贰还震惊,莫菲的包裹还在我手上抱着,计划进行到这地步哪有踢我出局的道理?!

壹贰叹了口气,表情有点无奈:“心理医生治疗时大多一对一,何况那家伙也不是傻子,就算脑子里塞了上百个人的记忆,涉及到杀人的问题也不会说得那么仔细。你在旁边坐着只会让他更警惕,别说坦白自己杀了莫菲,估计他连自己的身份都不会说出来。”

我一想也是,但又觉得帮不上忙的自己十分没用,于是缠着壹贰:“那我假装是你客户,坐在客厅等你们行吗?”

壹贰看我一眼,并没直接回答,只说:“你很想抓那家伙?”

“有这方面的原因……”我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看着壹贰坦白,“不过最主要的是,我总觉得那家伙不会那么简单就被我们搞定。他后面毕竟还连着一个团伙,你一个人去我不太放心。”

壹贰嗤笑一声:“你一个小女孩能做什么?你跟着我去才会让我担心,算了,想去就去吧。”他边说边抛来假发让我戴上,戴着我便去了心理资讯室。

壹贰的心理咨询室在市中心,空间不大,装修也算不上豪华,看着却很舒服,不会让人产生封闭的感觉。我戴上假发坐在沙发上假装是壹贰的下一个顾客,看见壹贰领着对方进了隔离间,就抄起旁边的空杯子贴到了墙上。

一片沉默,安静到空茫。

其实用膝盖想也知道我听不到他们的谈话,但我仍然不死心地趴在墙上窃听,直到胳膊酸掉才放下杯子坐回沙发,抬头看着墙上的时钟发呆。

黑社会青年的咨询保守估计也要两个小时。

换成其他人可能用不了这么长时间,毕竟心理医生按小时计费。但要从那家伙口中套出他杀害莫菲的信息很难,需要壹贰不断地将闲杂记忆从他脑子里拿出来,又不断地塞回去让他更加混乱,就这么循环反复到某个程度,记忆抽丝剥茧露出正中心被封闭的核,黑社会青年才可能在混乱中说出自己杀害莫菲的事。

我坐在客厅等了会,确定一时半会儿壹贰都不会结束诊断,才抱着沙发上的枕头睡了一觉。

然后极为罕见地做了个梦。

下午阳光很好,暖黄色的光芒透过窗户落在地上,空气中满是千日红香甜的味道。室外有红日灼眼,窗帘边城市吵闹,我在半梦半醒间进入太虚的梦乡,睁眼就看见梦里最荒芜的景象。

那是一片荒芜的区域,里面空气低沉,没有阳光,只有最古老最沉重的荒凉从六合八荒涌向中央。我看见人群密集,候鸟呜叫,没有风却依然给人炎热的味道。壹贰站在画面中央,抬头看天却没有人注意到,他似乎转过身同我说话,声音却被渐起的狂风全部盖掉。于是周围浮起盛世喧嚣,他的眉目犹如被时光涂出浅淡光亮,然后下一秒,一切全部消失烂掉。

画面变白的瞬间我蓦然惊醒,然后惊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梦里那种绝望仿佛被日光延续到现世,就连静坐着回神都能感受到那种被抛弃和遗忘的悲伤。

——这绝不是普通的梦。

我也曾做过无意识的梦,里面黑白颠倒逻辑混乱,醒后几乎让我记不得里面的内容。我的直觉太过强大,很多时候都会让我忽略曾经做过的梦。唯独这次,当所有感触都在梦境中过滤成最深沉的伤,我才从中感受到那种难以言喻的绝望。

那不是我无意间窥探到的过去,也不是壹贰抵死不认的回忆之伤。那是预知梦。

我擦着额角的汗抬头看向咨询室,黑社会青年正好结束治疗从里面走出来。壹贰在后面温和地看着他笑,唇角上抵下合间流泻出咨询结束后送客的话。

我再度惊觉自己竟然睡了那么长时间,起身走向壹贰的瞬间又突然看见黑社会青年一闪而过的阴郁眼神,心里惊了惊,门一关上就急吼吼地冲到壹贰面前:“你诱导的结果如何?”

壹贰明显有些疲惫,坐在沙发上揉着太阳穴没说话,抬头看我一眼,又愣了愣:“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没什么,我刚刚做了个梦。”我走到壹贰身边坐下,叹了口气。

壹贰并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听我说完也只是看着我笑了笑,半是轻松半是打趣地开口道:“噩梦?”

……他一定把我当成那种做了噩梦就会心情低落的小女生了吧。

我摇摇头,抬眼看着壹贰。他的脸正沉浸在阳光中,有一种无法直视的晕眩,那些耀眼的日光在他身边散开,晃眼一看竟显得壹贰像要消失一般的虚幻。

不知为何,我突然感到恐慌,以往那些准得要死的直觉却没发挥作用。我看了壹贰半天,脑子里仍然空空荡荡,半个猜想都没浮现出来。

壹贰看着我的眼神渐渐变得有些奇怪,一脸“你该不会是睡昏头了吧?”的表情。我只好悻悻地挠了挠头,把之前的梦重组还原出来:“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你在梦里同我说话,但说的字我一个都听不到。那梦里还有很多人在周围走,但我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觉得很奇怪,尤其是我朝你走过去时,你突然就在我面前消失了。”

壹贰的背似乎僵了一下,面色也隐隐变得凝重起来:“所以你的直觉是?”

我汗了一下:“没想到任何东西,只单纯觉得不对。”

“具体呢?”

“也没有。”我再汗。

壹贰闻言似乎松了口气,支着下巴想了想又笑道:“那应该是你想多了吧。”

但愿如此。

我看着壹贰陷进日光中的侧脸,没接话,只问:“那家伙的诱导结果如何?你套出真话了吗?”

壹贰摇摇头,原本舒展的眉头也缓缓地皱了起来,他视线有些游离地看着茶几,沉默了近三分钟才慢慢地说:“读不出来。”

“读不出来?”我诧异,“什么叫读不出来?”

“他的记忆是空白的。”壹贰沉默了一下,慢慢开口道,“我有检查他的记忆,发现他的记忆从前天开始就彻底混乱了,杀莫菲的那段记忆断断续续的,一下有一下没的,中间还有很多地方根本连接不上,就连时间都没法吻合,感觉就像把记忆打乱后又在重组过程中掺杂了其他东西一样……”

他摇摇头,皱了皱眉又说:“不,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我完全读不到他将刀刺进莫菲心脏的那段记忆。”

“什么意思?”我惊出一身汗,却听壹贰慢慢地说:“他的那段记忆……很有可能被消掉了。”

“怎么可能!”我惊得从沙发上弹起来,“记忆怎么可能会消掉?”

“怎么不可能?记忆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本来就容易产生问题。”壹贰看着我,轻轻地叹了口气,“你能想起昨天这个时候在做什么吗?”

“……在上网?”我不太确定。不过我在家没事做时基本都蹲电脑前,这个回答多半没错。

壹贰笑了笑,并没深究,只继续问:“前天这个时候呢?”

“……”

“上个周这个时候呢?上个月的这个时候呢?你能想起来吗?”

我继续沉默。

“想不起来吧?”壹贰不以为然地笑笑,双手一摊作总结呈词状,“记忆这种东西就是这样,虽然是亲身经历过的东西,但毕竟看不见摸不着,除非用DV录下来。过一段时间后再想总会有些细节想不起来。你如果有记日记的习惯,就会发现几年前那些自以为永远都不会忘记的事现在很多都想不起来了,何况那家伙还被我塞了一堆其他人的记忆,混乱之中就算本身的记忆被消抹掉……”

壹贰顿了顿,说话的声音也渐渐变小:“也是正常的吧……”

我呆了呆:“这么说他是因为你在他脑子里塞了一堆其他人的记忆,才忘记自己杀死莫菲的事情的?”

壹贰摸了摸鼻子:“虽然不太想承认……不过看起来是这样的……”

“你在开玩笑吗?是在和我开玩笑吧!”我嗷嗷叫着扑上去抓住壹贰衣领死命摇。眼看就能把包裹录音打包往警察局送的关头,闹出这种状况,我实在觉得无法接受,“别闹了,快把录音交出来!早一点把那家伙送进监狱莫菲才能安息!快把录音交出来!”

壹贰被我摇得前后晃,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地抖出一句话:“你现在摇我也没办法啊……他人都已经走了……除了想办法让他回忆起来……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啊……”

听到后半句话的瞬间我猛然停下手中动作,看着壹贰问:“能让他回忆起来?”

“能啊,怎么不能。”壹贰翻了个白眼,把领子从我手中扯出来才说,“你看过电视吧?知道怎么让失去记忆的人想起之前的事吗?”

我立刻在脑海中走马观花了一遍所有看过的电影,然后舌头打结地开口:“嗯……好像是要把当事人带到案发地点……然后将现场布置成当时的情况,再用诱导的语言引导对方回忆……或者重现当时的情景……”。

“对,差不多就是这样。”壹贰整了整衣冠,坐直身子看着我,表情却慢慢变得凝重起来。

“让那家伙想起当时的情景大概很难,因为他的记忆被洗得相当干净,只记得自己约过一个女生在商业街见面,然后和对方吵了架,再往后就只有在盛怒中离开小巷的记忆。最关键的地方,杀死莫菲的地方根本没有,不止如此,就连将莫菲肢解的那部份记忆都消了。要让他回忆起这些事,难度绝对很大。”

我“嗯”了一声,转着眼珠想了想又看着壹贰问:“你现在有什么能让他回忆起那些事的计划吗?”

壹贰双手交叠支着下巴,过了很久才轻声开口道:“要我选的话,重现当时的景象应该是最好的办法。但要做到这点很难,首先要把那家伙约到巷子里就很难,其次如果要重现当时的景象……我觉得……基本上不可能达到。”

我一想也是,当时那景象只有黑社会青年和莫菲两个人知道,我和壹贰两个完全没看到。壹贰虽然偷过黑社会青年的记忆来看,但他当时只看了个大概,匆匆一眼就急急忙忙地还给对方。现在黑社会青年记忆又被清仓,我和壹贰根本无法忠实再现当时的景象。而这种诱导方式能否成功,重点就在能否还原当时的景象,乱导烂演别说让那家伙想起之前的事,只怕他从头看到尾都会无动于衷。

情景再现实施起来多半很难,抛开还原度这点不看,情景再现至少需要两个人,第一个不用露面,只把黑社会青年约到小巷就行,接着再让黑社会青年在巷子里看见一个凶神恶煞的伪黑社会青年和一个女生发生争吵并杀掉对方就行,但是之后呢?

运气好的话黑社会青年会当场想起当时的情况,然后他会怎么做?震惊地跪坐在地上?还是丢下演员跑到冰箱前确认莫菲尸体的情况?

无论是哪种情况都很难办,因为我差点忘了一个很重要的事,那条小巷因为长年累月被市民当成丢家具和垃圾的地方,其中一条通路已经被堵死。演员A“杀死”演员B后只能原路返回,这就意味着他必定会和黑社会青年撞上。

我是不可能扮演演员A的,这点用膝盖想都知道,但如果让壹贰扮演演员A……那岂不是刚露面就被黑社会青年认出来了吗?

我开始觉得头疼,旁边壹贰也叹了口气,揉着太阳穴瘫进沙发里:“总之这个方法不好办,但我短时间内也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我先想想好了,你回去吧,有事给我打电话。”

说着起身准备送我出门,我听着壹贰的话觉得不对,当即打断壹贰:“你准备一个人行动?”

壹贰表情僵了僵,没说话。

我一看壹贰的表情就明白了他的想法,顿时心里五味杂陈:“为什么?你不是不认识莫菲,也不赞成我找那家伙吗?!为什么现在要把我踢出去自己一个人做?”

壹贰仍然没说话,却转过头看着窗外。

我仰着头看他,看到脖子都酸了仍然没听到回答,心里一怒,想也没想就把话说了出来:“该不会是你在那家伙的记忆里看到了一直想知道的事,这事和我没什么关系又很危险才想一个人做?”

壹贰身子微不可见地颤了一下,仍然没说话。我见状索性绕到正面看着他,沉着脸追问:“我说对了吗?那家伙记忆里有你一直在查的事?你偷人记忆是不是也是想追查这件事?”

壹贰慢慢地抿起唇角,半响,终于还是慢慢地低下头:“嗯……我在那家伙的记忆里看到了杀死我妹妹的人。”

我一惊:“确定是那人?”

壹贰摇摇头:“没看到脸,只看到了手上的刺青。但从那家伙的记忆来看似乎和对方很熟,我觉得这是个机会,所以想试着往深处查一查。”

我这才反应过来,我对壹贰完全不了解,既不知道他的兴趣爱好,也不知道他的生活环境。我只知道他经营着一家诊所,能偷别人记忆,说话随和,标准放宽一点基本能归为高富帅,却不知道他的家庭状况。他是一个人住,还是父母像我爸爸妈妈一样在国外经商,有没有兄弟姐妹都不知道。

只是现在,壹贰的情绪看上去有些低落,像是因为想起了那些不好的事而消沉。一转眼,瞳里又露出异样的光。我觉得自己能理解壹贰此刻的心情,虽然不知道他追查对方用了多长时间,至少现在我能肯定,他在发现对方踪迹后激动和愤怒的心情一定多过悲伤的心情。

“所以你更没理由把我踢开一个人行动了。”我看着壹贰笑了笑,淡淡开口道,“你现在只是在那家伙的记忆里看见了身上的刺青,却没看到那人的脸。你能保证那人记忆里的人就是你在找的人吗?”

壹贰皱了皱眉:“那个刺身很少见,应该不会有其他人用。”

“但你说过那家伙背后有一个组织。”我打断了壹贰的话,“你能保证那个组织里没其他人用那个刺青?”

“就算那个刺青只有他一个人有,那黑社会青年现在记忆这么混乱,你能从他记忆里找到那家伙的地点?”我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壹贰一字一顿,“别忘了,记忆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是很容易出错的。”

壹贰抿着嘴唇没说话。

我轻轻地舒了口气,到底有些于心不忍,也放软了声音:“莫菲的事不能拖,找到那家伙杀莫菲的证据后必须尽快将他送到警察局,这期间不可能有太多时间给你查那人。如果这样你还不愿意我帮你忙,我也不会勉强,但我的直觉至少能帮你少走一半的弯路。就算遇到危险……”我想了想,虽然没什么把握,但还是厚着脸皮说了出来,“以我的直觉应该也能避免最坏的情况吧。”

壹贰眼神终于动了动,沉默了一阵,又叹了口气:“你说得对,你的直觉确实能帮我很大的忙。”

“那就赶快制定计划吧。”我行动力比壹贰强,积极性也比壹贰高,听他这么一说就从包里翻出了地图,“先来看看那家伙最近会在哪些地方活动好了……壹贰,你在那家伙记忆里有没有看到什么值得留意的信息?”

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莫菲的尸体就像个炸弹,放着不管迟早会被发现。商业街后面的小巷虽然算半个废巷,但到底有那么多人将家具扔在里面,收荒匠和某些抱着侥幸心理的人也不时会绕到小巷找家具。黑社会青年用来装莫菲的冰箱算不上旧,说不准这一两天就会被人捡走。那时别说通过黑社会青年这条线追查杀了壹贰妹妹的人,只怕连黑社会青年本人都会闻风而逃。

壹贰当然明白我的顾虑,坐过来就在地图上画了几个圈,然后提笔看了看,重重地点了下头:“差不多就这几个地方是那家伙经常去的,你过来看看,有没有哪里觉得奇怪?”

我凑过去看了看,果然很有黑社会青年的风范:一个酒吧一个餐厅一个会所一个台球馆,再看名字,忍不住一笑:“‘二十四桥仍在?‘扬州慢吧,这么文艺的名字哪像那家伙会去的地方,不用想了,这地方绝对有问题。”

壹贰也很赞同:“这地方在那家伙脑子里出现的频率不高,但他每次去时都穿正装,不过这地方好像只有会员才能进,我们混进去的可能性不高。”

“篡改保安的记忆啊。”我不以为然,“你连公交车上那堆人看见你把钱包放到刷卡机旁的记忆都能偷,还不能改个保安的记忆吗?”

壹贰汗:“篡改记忆是违法的。”

“偷人记忆就不犯法了?”

壹贰被我说得找不到话反驳,抬手抚额:“好吧,依你。改了那人记忆后呢?”

“当然是想方设法把他骗到商业街后面的小巷来。”我挑眉,“难道你还指望一直守着他这条线,直到把杀你妹妹那人揪出来吗?”

壹贰没说话,我猜自己又说中了,于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抬手搭上他的肩:“壹贰,你别乱来。那家伙后面跟着个组织,他也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就凭我们两个一小偷一学生……”

他瞪我一眼,我立刻改口:“一社会精英一死大学生,和那些武装到牙齿的犯罪分子斗简直等于找死。听我一句劝,别自己动手抓人,我不认为仅凭我们两人就能把那家伙连同背后的组织一起送进监狱。我们能做的,只有收集他杀死莫菲的证据,然后把他尽快送进监狱。相信我,只要我们证据确凿,他绝对会为了自保而把身后的团伙供出来的。”

壹贰轻笑一声,不以为然:“你怎么知道那家伙会把组织供出来?”

“凭我的直觉。”我深信,这句话在壹贰面前绝对有说服力。

壹贰果然沉默了,皱着眉头想了很久才缓缓地点了点头:“暂时先照你的方法试试吧。”

果然,他还是不够相信我。

不过这也够了,我原本就没指望壹贰完全认同我。在追黑社会青年这件事上,我和他只不过是暂时的同盟。他需要我的直觉为他判断分析,我需要他的能力寻找证据,互利合作,也算不错。

确定合作后就要开始布局了。

在这一点上,我和壹贰几乎没什么争议就达成了共识:在黑社会青年下一次前往壹贰的心理咨询室时先去现场勘查,毕竟最后的重头戏要在那里演,所以事先确定演完戏后逃跑的路线是极为重要的。

那时正好临近傍晚,二环路内全是私家车,这种下班高峰期,坐公交车走专用道反而更省时。壹贰锁上门,随手塞了块面包给我,就拖着我上了公交车。

商业街那条小巷基本上没什么行人路过,正好方便我和壹贰钻进去看。万幸这几天巷子里没人来收垃圾,莫菲才能继续躺在冰箱里。

刚开始我们以为能在巷子里找到另一条离开的路,然而壹贰来来回回地在巷子里走了半天,除了原路返回外实在没法从三人多高的家具山中找到另一条出去的路。他“啧”了一声,抬手揉着额头叹气:“把那家伙引到这里演完戏后,总得找个地方出去啊!如果没路走,我难道要原路返回去?”

我沉吟了一下,看了看四周又摇了摇头:“没那个必要。”

说着我绕过壹贰走到堆成山的家具面前,伸手推了推,明显感觉到松动后又回头看着壹贰:“你看,这些家具是松的,可以推开。我觉得那家伙恢复记忆后应该会先想办法确认莫菲的尸体,你在没在附近倒不会太在意,所以后面这些家具我们只要大致整出能让一个人通过的样子。躲在附近让他觉得你已经从这里离开就行了。”

壹贰挑了下眉:“莫菲的尸体在这里,那家伙就算被我骗到这里来,为什么一定会走进来?当然,如果我们在里面吵架的声音够大,他应该会探个头进来看看;但如果离他太近,我的脸绝对会被他认出来。你要怎么把握这个距离,让他既不会认出我的脸,又能发现我们在里面吵架?”

我征了一秒,然后回头看着巷口,距离冰箱差不多有七八米的距离。这个距离说近不近,说远倒也不远,要同时满足壹贰说的两个条件倒真有些难。

这边我还没说话,壹贰又在那边叹了口气:“还有,虽然在他面前模拟当初他杀死莫菲的情景,很有可能让他回忆起当时的情况,但很难说他在发现我们吵架时,会不会突发奇想地冲进来劝架?或者根本就懒得管我有没有在里面杀死你?”

我沉默,觉得他说得确实有道理。但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回答,壹贰又开口了:“如果你想让他一直躲在巷子口偷看我们吵架,等我杀死你后把你拖到某个地方藏好,从巷子另一边离开后才偷偷摸摸地潜进来看,那你这个计划实施起来的难度会很大。即便他走过来,发现你在很短的时间内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莫菲断掉的尸体……他不会觉得奇怪?”

我被打得哑口无言,支支吾吾道:“让他看见莫菲恢复记忆……难道不是我们的目的吗?”

“你能保证他不被吓跑?”

我:“……”

壹贰没接话,又叹了口气:“所以我才说情景再现的方法不可靠。首先他当时是被吓还是进来劝架都不好说,其次你没经历过当时的情况,没办法再现当时的场面。别的不说,就我们两个藏身的地方就不好找,这里有能让我们两个同时钻进去躲的地方吗?”

“有吧……”我也没什么把握,四下转着到处寻找能让我和壹贰同时藏身的地方。

不管我提出的设想再怎么离谱,只要有干分之一的可能我也仍想试试,毕竟莫菲的尸体不能在冰箱里装太久。如果腐化了还没让黑社会青年想起自己杀死莫菲的事就糟糕了。空口无凭,我们就算手里拿着证据,法院大概也没法判黑社会青年的刑。

突然一瞬间,我看见被家具堵死的通路墙边似乎有什么凝固的液体,弯下腰凑过去看,发现那似乎是融化后滴在那里的冰激凌。我顿时眼睛一亮,回头招呼壹贰过来:“你看。”

我边说边伸手去推上面的沙发,叠在一起的家具果然摇摇晃晃地松动起来。壹贰跟着抬手搭了把力,上面慢慢露出明显的空隙。

“……把这些家具挪开,应该能移出我们两个蹲进去的空间吧?”

壹贰看着那些摇摇欲坠的家具,没说话。过了很久才慢慢地勾起唇角,在昏黄暖昧的夕阳中笑了笑:“啊,既然你这么执着实施这个计划,我就姑且陪着你试一次吧。”

我看着他慢慢地笑了起来。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没有回家,也没有回校,而是陪着壹贰一次又一次地在巷子里模拟莫菲被杀的场景。

壹贰不知是不是侦探片看多了,还是悬疑片看多了,提出的设想全是“在距离巷子口××米的地方大声吵架能让××米外的人听到,如果××米外的人以正常人围观八卦的速度即每秒××米走到巷子口需要××秒,这时我们需要往里面走××米才能保证外面的人既看不到我们的脸又能听到我们的吵架……”

我被他的理论数据和分析绕得头都晕了,仅有的那点脑细胞也因为睡眠不足而开始变得混沌起来。当壹贰说完水平位移开始用三种以上的方法模拟黑社会青年刺杀莫菲时,我终于在昏昏欲睡中打断了他的话:“没那么复杂吧,我们只要让他看到你貌似把一个什么东西刺进我的身体,然后我倒下,你再把我拖到冰箱附近就行了。”

当然,冰箱前面得堆点什么东西挡住黑社会青年的视线,这样那家伙才不会发现被壹贰杀死的我在冰箱附近复活。

壹贰摇摇头,表情显然不怎么赞同:“这么做太简单了,不可能刺激到那家伙恢复记忆的。”

“怎么不会?”我懒洋洋地从沙发上跳下来,环顾四周,然后挠着头走到巷子口模拟黑社会青年的视角,“假如你在这里和我争吵的话,从那家伙的位置来看应该是这样……”

昏暗的小巷,四处横斜的破旧家具,狭窄的空间,尽头腐朽断裂的木头纠缠着脏污的海绵。

那长发女子被一脸凶狠目光阴戾的黑社会青年拖进小巷,来不及呼叫就被重重地推倒在地上。目光在后面像被尘埃惊动般飞舞起来,迎头洒向她的眼睛。她在炫目的日光中微微眯起眼睛,眼帘的间隙却清晰地被对方狰狞的面孔和扭曲的身影占据。

对,当时发生的情况就应该是这样。莫菲被黑社会青年拖进小巷,接着力道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跟着那人迅猛地掏出刀子,狠狠地一刀扎进莫菲胸膛。

我额头突突作疼,回忆完后更是有头疼欲裂的错觉。壹贰在旁边震惊地看着我,过了很久终于抖出一句话:“这是你的直觉吗?”

“是……”我按着额头点点头,刹那间觉得脑子里似乎有更多东西爆炸出来,那些并不存在的血腥味像脱离幻想般逐渐变得清晰起来,终于在壹贰冲过来扶住我的瞬间,突地一下全部归隐于暗。

“就按你说的演。”壹贰看着我,抿起唇角认真地点了点头。

后面发生的一切都很顺利,一路上几乎没遇到阻碍和困扰。

我回学校取了包裹,第二天又跟着壹贰在黑社会青年常去的那家酒吧找人。我没进去,在外面随便找了个咖啡厅坐下。壹贰进去晃了晃,果然找到了在里面郁郁不欢喝着闷酒的黑社会青年。

壹贰有备而来,所以上去话里有话地和黑社会青年套。果然没多久就点到了商业街后面的小巷,那黑社会青年眼神动了动,慢慢地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壹贰见黑社会青年已经被自己说动,也不多话,淡淡地扯了几句就离开了酒吧。

一出门,壹贰立刻态度角色大转变,心急火燎地冲进咖啡厅,掏出钱往桌上一拍,都不等服务员过来结帐就抓着我逃命似地往商业街后面的小巷跑。

我真该庆幸黑社会青年听完壹贰的话后还在酒吧里犹豫了一下,若是刚听到商业街小巷就出门往那边跑,我们绝对来不及赶过去。

总之一切还算顺利,我们冲到商业街时,那家伙似乎还没来。壹贰靠着墙拍了拍胸,最后一次确认了情景再现的位置后回过头来看着我,笑了笑:“等下就要动真格了,准备好了吗?”

一瞬间我竟然感到有些紧张,大脑有些空白,呼吸也开始变得有些僵硬。

当所有事情顺理成章地进行到最后一步时,我竟然感到害怕,看着壹贰半天都说不出话。

壹贰还在等我回答,等了几秒钟都没听到声音,慢慢也发现了我不对。他似乎征了征,才迟疑地朝我走来:“我说你……该不会是在紧张吧?”

我不想承认,但现实的确如此,所以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壹贰没说话,抬手捂着嘴唇,想了想,却又突然笑了。他看似随意地在身后众多废弃家具中捡了一张还算干净的沙发上坐下,然后拍拍旁边的位置,看着我说:“来,先坐着放松一下。”

我慢慢地走过去坐下。

壹贰又笑了笑,转过头看着前方,目无焦点地在那些家具上随意乱晃:“我第一次给客人做心理咨询时也很紧张,看着对方坐下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毕竟我这执照拿得不怎么正规,非科班出生的人涉足专业领域多少还是会心虚,所以我就翻来覆去地看着那人的病例,反反复复地读上面的姓名、性别、年龄、身高几行字。”

我诧异了一下,倒没想到壹贰还有这些过去,不过转念一想,我也一样,虽然在大学专修人力资源,第一次到企业实践时也手忙脚乱。这世间的事本来就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没经过前期的积累和沉淀,一上手就想理得十全十美自然不可能。

壹贰倒没注意我心里的想法,在旁边轻声笑了笑,又自顾自地继续开口道:“后来我接的咨询多了,慢慢就开始掌握到和人交流的技巧了。要我说,心理咨询师真的很像职业生涯规划师、恋爱诱导员、居委会大妈、人生规划向导。既要开导那些陷入职业倦怠期的白领,又要为那些陷入恋爱烦恼,离了对方就不能活的小青年打气,还要给那些闲在家里除了打牌逛街做SPA就没事做的大妈出谋划策。做久了真的很烦。毕竟这个职业很容易接触到对方负面情绪,时间一长就会心理扭曲。所以我也想过改行,不过想了想,又觉得自己除了做心理咨询师外没有别的职业可做。”

“为什么?”我出声打断他,壹贰却慢慢地笑了笑,“因为我能偷人记忆啊,所以比起其他凭穿着打扮言行举止判断对方心里的咨询师,我受理咨询的效果更好啊。”

“……”这根本就是作弊。

可是壹贰这么一说,我也突然想到一件事:“你最初做心理咨询师的目的,是想从那些人的记忆中找到杀死你妹妹那人的线索吗?”

果然,壹贰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双手交叠撑着下巴,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突然感到有些好奇。现在坐在我面前的这个人,从外表上看是精明的精英白领,有一份收入不菲的工作,在行业里也是佼佼者。如果不是被我在公交车上突发奇想地拖下来,他这辈子或许都不会和我扯上任何联系。所以我并不知道他的性格和过往,也不知道他在与我相遇前都遭遇过怎样的事,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复仇。我只知道他在寻找杀死自己妹妹的凶手,可他妹妹究竟是怎样死的,我竟然也不知道。

我不是个好奇的人,但我对壹贰却有着说不出的特别感情。所以我坐直身子看着壹贰,认真地问:“你妹妹是怎么死的?”

他有些惊讶地看我一眼。我看着他轻轻地点了下头,神情依然很认真:“能告诉我吗?”

壹贰没说话,又看了我一阵才慢慢转过头看着前方,轻声开口道:“被人毒死的。”

“十三岁那年她得了带状疱疹,本来不严重,但医生诊断错误,以为是普通的水痘,所以按水痘的方法治疗。那种病本来是不致死的,但因为用药错误又拖得太久,病情就开始恶化。这时有个医生告诉我,妹妹那种情况可以用他们新研发出的一种药,注射后最多三小时水痘就能消。我那时也没什么经验,见那人穿着白大褂就以为他是医生,所以同意他为妹妹注射药。”

他顿了顿,又沉默了一下,过了至少半分钟才慢慢地开口:“那医生注射完后就离开了,妹妹也很快就平静下来了,我问她情况怎样,她只说自己想睡觉,身上倒是不觉得疼了。我当时还想那医生的药真有效,这么快就生效了,没想到妹妹一觉睡去……就再也没有醒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壹贰却没有等我回答的意思,自顾自地继续说:“我后来发现不对,就到处找那个医生对质,结果发现医院根本没有那个医生,调监控录像也发现,录像被人为销毁了。没有证据,医院不认,法院也不受理。妹妹的事只能拖下来。我唯一记得的,除了那个医生注射药剂时手腕有个刺青外,其他任何线索都没有。”

所以他才会从事心理咨询师这个职业,并不断在顾客的记忆中寻找那人线索吧。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他。反倒是壹贰拾头看着我笑笑,一脸无所谓地说:“你不用担心,我没事,只是想起这些多少有点不舒服罢了。妹妹毕竟走了那么长时间,我也没想过要让医院赔偿,只要能抓到那家伙就行了。从黑社会青年的记忆来看,他和那医生的联系似乎很频繁,既然有抓到那家伙的可能,我自然要试一试,你说对吗?”

我点点头,弯起唇角勉强笑了笑,刚想安慰壹贰没事,我们一定会成功时就突地觉得脑中一阵刺疼,那瞬间的感觉就像有无数尖锐的针扎在头皮上一般,我脸色变了变,看着壹贰几乎是脱口而出:“那家伙来了!”

壹贰反应比我快,听我说完后立刻站起来,右手一拉将我从沙发上扯起来,跟着略微一用力,直接将我从站的位置扯了过去。

仓促间我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壹贰立刻用手捂住了我的嘴,空着的那只手一拉一扯一拖一带,直接就把我扯到了他面前,然后就像之前排练的那样,用力一推,将我狠狠地摔在地上。

尽管之前早已做好心理准备,真正摔倒在地上的瞬间我仍然抽了口冷气,抬头再看壹贰。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的脸完全沉溺在扑面而下的日光里,所有眼角轮廓都被模糊处理,却让我在一瞬间,惊觉他的身影仿佛被扭曲。

从小巷外传来皮鞋踏着水泥板走过来的声音,壹贰被日光覆盖的脸也越发模糊起来。他仍是按照我们当初排练的那样在重复我幻境中的情景,大片大片的尘埃在他身后扬起,眨眼间竟像要遮住整个天地。漫天漫地支离破碎的阳光,漫天漫地纷纷扬扬的尘埃。在光和尘土纠缠得分不清彼此的视线里,我抽痛不已的头再度狠狠地跳了起来。

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

我能看到莫菲被杀的幻境,但当时发生的一切,并不完全是这样的场景。

壹贰背对着黑社会青年,所以看不见那人在巷子口路出的惊愕的脸。我却能在他身影晃动的瞬间透过间隙看见他震惊而又充满血丝的眼,头疼在加剧,每一秒都比上一秒痛得更深更彻底,那些蛰伏在灵魂暗处的东西仿佛叫嚣着要从黑暗中冲出来,打破记忆的冰面>中到面前。

我已经失去了反应的能力,随着一阵强过一阵的头疼,被壹贰一路半拖半拽地扯到之前藏身的地方躲好。

那边一直处在震惊状态中的黑社会青年到底还是想起了之前在这里发生过的事,在巷子口呆了一阵后风一般地冲了进来。没有任何迟疑,没有任何犹豫,冲进来就精准而直接地打开了莫菲藏身的冰箱,我就在那瞬间低下了头,再一次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块冰淇淋融化后又凝固的痕迹。

我愣了一瞬。眼前的一切在瞬间褪色,刹那间世界就像虚空了一样。

跟着是数以万计的火光在脑海中炸开,由极黑到极昼,视网膜有一瞬间的空茫,之后是震耳欲聋的轰鸣。换了角度,换了个房间。我再一次看见莫菲从冰箱中跌落和冰激凌融化的痕迹,瞬间却如遭雷击,彷佛堵在脑海中的杂物破碎分离。意识随着时间的流逝重新变得清晰,那些埋葬在记忆深处的时光重新浮出水面,在跳跃闪烁的屏幕上勾划出黑白灰三色缠绕的过往:

……我重新想起来了,那些扑朔迷离的过往。

那一天的阳光像今天一样耀眼,任何人走在阳光直射的地方都会满头冒汗,我发了短信问那人什么时候来,收到短信说马上就到,回头便和朋友说去买个冰激凌解暑。

那小卖部离商业街不远,从正面绕过去却要走一大段弯路。我顶着酷暑绕到小卖部买了两只可爱多,回来时为了不让冰淇淋融化,直接就抄近道,从被堵得仅容一人通行的小巷往商业街走,绕过半人多高的沙发时却突然看见朋友被一个虎背熊腰的黑社会青年拖进来。我当下惊得不敢上前,躲在了摇摇欲坠的衣柜后面。

那青年背对着我,所以并没看见我在后面。我原以为他是个抢劫犯,将朋友拖进来时想抢她身上的钱包,正想翻出手机打电话,就看见他朝着朋友扬起刀,亳不留情地一刀扎了下来。

飞溅开的鲜血瞬间填满所有视线。

我呆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想说话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像个傻子似的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黑社会青年将朋友一刀一刀残杀至死,然后在杂乱的家具堆里翻了翻,找出一把尚算锋利的柴刀切开朋友身体。

我忘了说话,就连冰淇淋在手上融化又滴落到地上都没反应过来。眼前发生的一切在我看来都是一场梦境,残忍阴暗血腥,却让我完全来不及反应。

我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也不知道黑社会青年什么时候离开了那里。我只知道自己反应过来时,就已经坐在了前往学校的公交车上,嘴里念叨着“我要去学校取包裹,我要去学校取包裹”,然后看到了壹贰。

是的。在那里躺着的不是莫菲。

而是“我”。

是我因为阴差阳错收到了某个重要人物寄给黑社会青年的包裹,所以好心联系他过来取包裹,又因为第一次和陌生男人见面觉得紧张,所以拖上朋友陪我。当时天气太热,我给那人打了电话就绕到后面的小卖部买冰激凌,却没想到朋友在那里遇上了前来索要包裹的黑社会青年。

他要的包裹在我这里,从朋友那里自然要不到东西。但那包裹里的东西对他而言可能极为重要,所以三言两语要不到,他就一刀刀杀死了我的朋友。

是的,我想起来了。死掉的人应该是我。我才是莫菲,我就叫莫菲。是朋友代我死在那里,而我不能接受,才自欺欺人地将立场对换,告诉自己死掉的是莫菲。壹贰和我一起读取记忆出错,是因为朋友临死前提醒我快跑的那一声声“莫菲”在黑社会青年的记忆中只能以片段呈现,所以壹贰才会和我一样,将躺在冰箱里的朋友当成我。

是我,害死了自己的朋友。

我整个人直接僵在原地,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在黑社会青年起身将朋友拖出来的瞬间,我毫无防备地直接对上朋友死不暝目的眼,情不自禁地一颤,背靠着的衣柜顿时发出了“砰”地一声清响。

整个世界的空气都仿佛被凝固了。

漫天漫地飞舞的尘埃中,黑社会青年缓缓抬起头朝我这边看来,跟着是谁在耳边焦虑的一声叹息。

我对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没有任何感应,只知道壹贰在那瞬间从我身边冲了出去。他似乎抬手挡下了黑社会青年的攻击,却又被对方一个膝撞直接踢翻在地。和那种刀头舔血杀戮成性的黑社会青年相比,壹贰只是个手无素鸡之力的普通青年,被对方砸翻在地就很难爬起来。

我站在原地呆了很长时间,直到黑社会青年的拳头急风骤雨般朝着壹贰身上落下才终于反应过来,掏出手机做了自己早就该做的事。

警察局离这里不远,就算绕着圈过来也不足三公里。

但还是迟了,呼啸而来的警车在小巷外停住时,壹贰已经无法再站起来。从我所站的位置只能看到他身上大片大片流出的血,五步之内,就连地面都是殷红的色泽。

黑社会青年最终没有逃脱,闻讯而来的警察宛如天神降临般拦下了他最后刺向壹贰的那一刀。我跌跌撞撞地从衣柜后面跑出来时,壹贰正极为勉强地撑着身子从地上坐起来,但他那个动作并没有做完,才撑到一半就猛地咳出一大口血。

我又惊又怕地冲到他身边跪下,惊慌失措地伸手扶住他,张了张嘴唇,正想说话就被他打断。直到现在,他看着我的表情都没有任何埋怨,冲着我虚弱地笑了笑,轻声开口说:“我想问你个事?”

“你说。”我拼了命地点头,“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壹贰微微抿起唇角,似乎想说话,但却开始咳嗽,过了很久才断断续续地抖出一句话:“你叫什么名字?”

“莫菲。”

“啊,果然是这个名字。”

壹贰笑了笑,最后看了我一眼,抬起手似乎想做什么,最后却是无力地垂下。

在他眼睛彻底闭上的那一秒间,我只听见他一句很轻很轻的话:“我就知道。”

接着再也没有任何声音响起。

那天所有的记忆就在此彻底隔绝,整个世界都随着壹贰的沉寂而缓缓变得沉静。夏风失控般的轰鸣混乱,烦躁和不安慢慢从身体内部蔓延出来,它们冲出静脉,绕过筋络,爬过血管,跳出骨骼,于肌肤下长开。

我一直拉着壹贰的手没有放开,终于在他被那些赶来的白大褂抬上担架的瞬间,泪如雨下。

这些事,现在回忆起来,前后不过短短两三天,可是一转眼,时间却已经过了一年。

壹贰仍然没有醒。对我来说壹贰是个充满谜团的人。我不知道他的真名,也不知道他的家庭状况和交往的朋友是怎样。我只是本能地想要照顾他,等他醒来后说声谢谢……以及告诉他我喜欢他。

那医生为壹贰注射完药,回头看我一脸殷切的模样,眼神也慢慢变得有些柔软,他问我:“是你男朋友吗?”

我默默地摇摇头:“还……不是。”

他呼出口气,并没说话,只点了点头,绕过我就朝门外走。

我回头他一眼,终究还是没忍住,在后面叫住了他:“医生,我……朋友大概还要多久才会醒?”

医生背影似乎僵了僵,慢慢回头看着我,顿了一下才说:“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要看他自身的体质。”

我点点头,心里隐隐的有些落寞,于是慢慢地回过头看着壹贰沉默。

那医生却没走,在后面继续说道:“我听人说你直觉很强,你没有察觉到他醒来的时间吗?”

我摇摇头,苦笑了一下:“在我以为自己不是莫菲的那段时间里,我的直觉确实很强。但是发现真相后,我那种神奇的直觉就消失了。”

“这样啊……”医生在后面叹了口气,随后似乎极为轻松地笑了笑,安抚似的开口道,“别想太多了,只要你不放弃希望,你朋友总有一天会醒过来的。”

是,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不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也做不到面对刀山火海无所畏惧毫无怨言,就连当初在巷子里和黑社会青年争锋相对,我也那么怯懦地躲在衣柜后不敢出来。但我至少能不离不弃地陪在他身边,就算时间风化了他的苍凉,岁月掩盖了他的悲伤,我也依然会在这里,一直等到他醒来的那一天。

我感激地回头看着他,他却已经走远,远远地只能看见他朝着下楼的方向在走。

我追出去想道谢,却只能看见他逐渐变小的身影,远远地冲着他喊了声:“医生!谢谢您。”

他十分随意地朝着我挥了挥手,露出手腕处造型独特的刺青。

因为距离太远,我并没看清上面刺着什么图案,也没分心去看,远远地看着他消失在走廊尽头才走回房间坐下,看着仍在昏睡中的壹贰发呆。

快点醒来吧,壹贰。

我在等你苏醒,已经过了整整一年。

而你究竟要我等到什么时候,才能从昏睡中醒来?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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