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灵卷

2015-05-30 10:48巫山
看小说 2015年9期
关键词:青稞

巫山

楔子

盛逢阎王生辰,整个冥府大庆三日。阎王饮至酣畅,便开始放赏,但凡在今日子夜之前走上奈何桥的人,都可以提一个往生要求,若是合理,自当应允,便算作为自身积福了。

现首便是子夜之前最后一个人,他站在那里,抬头看忘川旁边的一棵菩提树,目不转晴,看了许久,直到孟婆招手叫他。

他才微微回神,问:“我可以不喝孟婆汤吗?”

孟婆摇摇头,对面前这个看起来忧郁得实在让人心疼的男子客气地笑了笑,补充说道:“这是六界的规矩,不可以破。不过你真是幸运,待会走到往生口时,可以对判官提一个要求。”

珟首“嗯”了声,捧着孟婆汤走到往生口。判官席地而坐,朱红大笔在生死簿上签完,懒散地说了句:“又是一个求富贵的,这人间肉胎脆弱不堪,要再多富贵也不过一生年华,还不如求了仙灵之体,好好修行得以入上乘之门,你说是吗?“他说着,指了指现首,问,“你叫什么?”

例行公事地一问,珟首淡淡地答了自己的名字,未想判官却是一愣,足足盯着他看了有半响,这才松口,神情一变再变,最后变作恭敬。

“你有什么要求吗?”

现首很认真地点了头:“认识逍遥楼扇遥王吗?”不等判官回答,他已经一口饮尽孟婆汤,淡淡的口吻,看起来毫不费力。

“请将我的脸,换成他的。”

六界往生,最屈辱不过投胎为妖。禽兽草木本是卑贱,若还生于鬼魅之地,恐怕就永无翻身之日了。

这是南方鬼帝杜子仁治下的罗浮山,常年青烟蔓蔓,飞禽走兽穿行其间都不免四下乱窜,更不用说区区凡体肉身。不过这倒是一幕奇景,躲在树丫中的箩荞惊叹了一声,伸手去拉后面的人。

“快看,中原人,竟然没有被烟瘴的毒迷到眼睛,而且走得很有秩序,看起来倒像……像鬼帝的修罗军。”她笑了起来,“怎么会有中原人来到这鬼地方?”

闻言正在假寐的人微微睁开了眼睛,琥珀般的眼睛被下垂的眼睑盖住,没有看向箩荞,直接越过了重重青烟,瞥向正行军而来的领头人。

素衣素颜的女子,一袭青衫罗裙,面目寡淡,行走在青烟中神色淡然自若,步伐看似轻浮实则铿锵有力。这不仅仅是训练有素的军人,更非凡人。

“好无聊,正好让我去逗逗他们。”箩荞掩嘴一笑,飞掠出去。悯慑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复又闭上眼睛。

非常快的速度,他只在心中默念了三声,便听到箩荞的呼救声。似乎是笃定的一抹笑,忽然绽在唇边,悯慑翻身下树,停在那领头人面前。

她纤细的手腕看起来那么赢弱无力,却能在片刻之间就掐住箩荞的喉咙口,且让她毫无招架之力,这怎么可能只是区区凡人?

“她只是淘气而已,并无伤人之心。”

是吗?若真无心,会藏在树中偷看这么久?青稞淡漠地扯了扯嘴角,这才抬头看向来人,却因这不经意的一瞥冰蓝瞳孔骤然缩紧,往后踉跄了两步,手无力松开。

箩养得了救,赶紧大口地喘着气,跑到悯慑身后,小声说:“好、好凶的中原人。”

“谁让你不好好收集罗松果,非要闹着玩的。”似是而非的宠溺口吻,无形中如护犊般的坚决……一模一样的脸。青稞紧紧地抿着唇,拼命地强迫自己镇定,从牙齿缝隙中吐出来两个字,“扇遥?”

悯慑一愣,随即道:“你认错人了。”

“这不可能。”青稞想笑,却因常年冷肃,早已忘记那使自己嘴角翘起来的力量,笑得非常难看,“当年忘川一别,我就再也没找到你,已经有两百年四个月零三天了。”

众人皆是震惊而沉默,悯慑不得不抬头去看她。

她眼底有很深的悲伤,只可惜从不擅长言辞。过去那么多年,一直都与他兜兜转转,一直都逃不过报仇的桎梏,但后来,一切都结束了,他却离开了……那么彻底,差点让她以为他消失在九州之间了。

“扇遥,白堕和箫生都……”话未说完,已被悯慑打断。

他沉吟着,试图用最直接的行动告诉她,他真的不是那个人。

“我不认识白堕,不认识箫生,也不认识你……我自有意识之时便在罗浮山,我是一个党树鬼,今年恰好两百岁。”

恍恍惚惚间,似只有她一人沉于梦境,从未醒来过。

军队中有领将走上前,伏在青稞身边,轻声说道:“主上,百里外有人在逼近,声势浩大,我们是不是……”他思索着,对向青稞的眼神,陡然间瑟缩了一下。

他身为兵俑之将,跟在她身边这么些年,至今仍不能习惯她这周身彻骨的寒。究竟是什么样的男子,才能够令她这样的女人苦寻两百年未果?想着,他也抬头瞥了眼面前的男子,一袭白衣,干净如水,除却眼神和笑意,其他的一切都很温润。但独独这两样,已经拒人于千里之外。

“主上,”肃砂垂下眼眸,静辨来声,不禁有些紧张,“方才还在百里之外,如今只在十里外了。”

青稞一惊,当即竖耳倾听,转瞬间脸色已变得很难看。她看着悯慑,问:“这是什么地界?有军队在此?”

悯慑也听到那来势凶猛的声音,惊觉之下,已逃不出去,只得淡淡道:“是的,鬼帝的修罗军,时常在这附近出没。只是……”顿了顿,他神色凝重,“只是,很少会行走得这样快。”

连让人找个藏身之地的时间都没有。

说话间,那气势凶猛的铁骑声已然逼近,从四面将他们包围。领头是个戴银黑铁甲面具的粗壮汉子,见状放声大笑:“四十个左右壮丁,有男有女,都抓回去,晚上烧汤喝……”

青稞带的这一支队伍,绝非寻常中原将士,他们曾经为守护帝王陵而战死,又被扇遥王的傀儡秘术救活,却因当时的百鬼局吸食太多的血腥而壮大,无奈以毒喂养成兵俑,才得以控制。

如今在他们淡薄而坚守的意志中,只认定一件事,就是唯青稞之命是从。

与鬼帝这支修罗军的一战,到底是引起了对方领头人的注意。粗壮汉子驾着白羽宝马,一个劲地吼叫着:“快上,我不要抓他们了,都给我杀光!”未想,兵俑虽然人不多,却有着万夫莫开的气势,每逢修罗军上来,就一掌挥开。

慢慢地,只是缩小了包围圈,然而修罗军却个个气喘吁吁,士气大减。

有人对领头粗汉道:“这些家伙是打不死的吗?”

粗汉骂骂咧咧地给了那人一巴掌,怒斥:“哪里有打不死的家伙,给我往死里宰。”末了,他抽出白羽下的铁叉,对准了一个兵俑的头,直直地插过去。

却在电光火石间,被击落。

青稞束手而立,扬声道:“你是何人?”

粗汉被这一击丢了面子和威严,脸涨得通红,还试图用名声威吓青稞。

“我是鬼帝旗下一等军侯,率领罗浮山修罗军,你见到本侯还敢放肆?”似乎是想杀鸡儆猴,他对着一边的悯慑劈掌过去。几步逼近,直将悯慑打得意识涣散,七窍流血。

“当年冥府十八府君都不是我的对手,区区鬼帝门下一个军侯也能妄自挑衅?你若是再敢动他一下,我便卸了你的灵骨。你若是再敢伤他微末,我便叫你的修罗军统统为此陪葬。”

粗汉一怔,又仔仔细细看了她几眼,心中生疑,却又不敢再去碰悯慑分亳。场面一度僵硬着,兵俑却在这安静的肃杀下愈杀愈勇。甚至,因时隔太久没有嗅到这样奇异的血腥味,而生出异样的癫狂。

既是鬼帝的军队,这些修罗军自然也都是小鬼。鬼死后行走人间,需吸食天渊河流,桂树香气,时日长了,这源于身体之内的血气就芳香旖旎,分外勾人。而兵俑,最好这气息。

青稞陡然一惊,意识到了些什么,赶紧下令道:“肃砂,停下来。”

闻声肃砂愣了愣,手中的动作却没有丝毫滞缓。看着果真已经不受控制,青稞大惊:“快让你的人撤回去,他们已经疯魔了。”

粗汉子显然也察觉到不对,赶紧唤回修罗军。无奈兵俑缠得太紧,咬着修罗军的脖子死活不放,却像是商量好的一般,绝不咬断脖子,只用毒霍乱他们,控制其心神,收为己用,

怎么会这样?青稞只觉得不可置信。

这时,粗汉突然大喊道:“是你,多年前和十八府君一战时,最后也是这些根本杀不死的家伙蚕食了他们。如今这场景看起来和那年不相上下,这些兵俑就是当初的死灵!”

两百年前,青稞为报仇,孤身闯入冥府,与十八府君厮杀。当时正好死灵城崛起,数万死灵绞杀了十八府君,引得冥府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黑暗,未想偌大鬼界竞把这样重的罪责全都推到了她一人身上。

若没有十八府君伤害帝王陵将士在前,又将此嫁祸给她在后,哪里会有死灵城崛起之说?都是咎由自取罢了……

她笑:“是的,时隔两百年,死灵城再度重生。若不想死得太难看,就赶紧撤走你的修罗军。”

粗汉带着修罗军离去得很狼狈,剩下的都被兵佣同化成了毒人,痴痴傻傻地瘫坐在一边,活脱脱像一个个傀儡。肃砂这才变得清醒过来,看着青稞,愧疚地说道:“主上,我们……”

“不必解释,这毒既是能救你们的命,就能让你们为此豁出命。肃砂,当初扇遥用毒控制你们,也是逼不得已。”

肃砂颔首:“属下知道,是扇遥王救了我们的命,才使得我们像野兽一样生活。”

扇遥,那个在逍遥楼孤独了许多年的魔王,到最后为了她还是牺牲了太多。傀儡秘术每用一次就会损耗大半修为,他是不是……是不是因此才消失在九州?

不,这种时候她不能为儿女私情而失去理智,肃砂等一众兵俑还在等她。既是将他们带来这鬼地方,就一定要将他们都安全地带回去。

“看着我。”冰冷的声线,一切都让她变回当初那个心狠手辣的幽冥祭司,“盯着我的眼睛,不要移开。”

冰蓝瞳孔微微柔和下来,牢牢地锁住他。

悯慑呢喃应声:“摄魂术?”

她是想用摄魂术叫肃砂放下最底层的戒备,唤起他的良知和理智吗?还是透过他的眼神,看到他们看不见的东西?

悯慑暗自收紧了袖口,背过身对箩荞耳语道:“身上有几颗罗松果?”

箩荞见他神色凝重,将果子都掏出来放在了他的掌心。便在这时,那冰蓝瞳孔转向了他,带着不可置信的杀伐决然,笃定道:“鬼帝杜子仁。”

悯慑想笑,便也如此风华绝代地笑了:“正是在下。”

南方鬼帝杜子仁,字悯慑。初生时天降百朵白莲,有神佛启示乍破了天光,遂生慈悲怜悯之心,日悯,慑于苦行。

“你从他的眼睛里,就能看出我的身份?”

青稞抿唇,有那么一瞬是恍惚的。他的面容像极了扇遥,然而扇遥是决计不会这般笑的,他同她一样,都不喜欢笑,唯独那个人……

“肃砂在咬修罗军的脖子时,感受到了鬼血,随着意念走到了天渊河,那里十里桂树飘香,他们愈发疯狂。然而我却在那镜像之间,看到子然立在峭崖上的你。”

谁人能在修罗军吸食天渊河水时寂静无声地出现在天阙?想必偌大罗浮山,也只得鬼帝一人。只是方才那粗汉为何会不认识他?

悯慑微笑:“罗浮山鲜少有人见过我的真面目,一等军侯不认识我也在情理之中。”

便是每逢鬼族盛事,他也只远远地立在云端口,说上几句话便离去了。大多时候他们的热闹和快乐,他都无法尝试,也理解不了。

“那么方才那粗汉打你时,你为何不还手?”

“无关痛痒的一击,如此就没有在意。”悯慑捏住罗松果,与青稞四目交接,“不过方才那一战,的确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原来我苦心经营的修罗军在兵佣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他诚意邀请,“你愿意做我罗浮山的女将军吗?”

青稞静默着,淡淡地回味着这句话中潜藏的深意,不禁反问:“你不怕我的兵佣将你的修罗军都变成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

悯慑含笑:“的确有些害怕,所以……”他伸手一挥,手中的罗松果以无法想象的速度和力量卡住了众兵佣的嘴巴,叫他们生生地张着嘴,咽不下去,又咬不住人。

“所以,只能找到一个尚算可行的办法了,这应该会比摄魂术好用一些……”

最近几年,东方鬼帝治下的鬼门关一直都不太平,且不论十八层地狱之下的嗷嗷饿鬼如何日夜不糜地作乱,便是云端深处的那个位置,为此争破了头的都不在少数。

蔡郁垒为人阴沉,深不可测,坐收桃止山众鬼数百年,只为有朝一日打败神荼,可以光明正大地进入鬼门关的泾县。如此他不得不问四方鬼帝借助势力,无奈却被神荼抢了先机,使得西方鬼帝和北方鬼帝都无条件支持他。如今兵临城下只有一个办法,便是招揽南方鬼帝杜子仁。

只可惜,四方众鬼皆知,杜子仁是个油盐不进的家伙。

蔡郁垒喝一盏茶,静坐半日,又喝了一盏茶,静坐半日,如此往复循环,苦等多时,终于等回悯慑。如他这般三顾茅庐的诚意,若是悯慑再将他拒之门外,恐怕他就要大军压进罗浮山了。

只是,素来不近女色的杜子仁,何时身边有女人了?

“三日未归,原来是去约见佳人了?”蔡郁垒沉着脸,还在打趣悯慑,“看此女气质不俗,是鬼界中人?”

“不,我是妖。”

“如此大巧,杜子仁没有成鬼前也是一个小妖,觉树知道吗?在佛门圣地,又被称作菩提树。也不知道这小子前世积了什么德,今生到处受尽福泽恩宠,偏就不懂人情。”他这样顾左右而言他,青稞不明,悯慑也不理他言语间的酸味,只还是那句话:“修罗军外强中干,不能杀敌,你与神荼的事,我果真帮不上忙。”

“你、你、你……”连着三声,蔡郁垒一句话都没说全,显然是被气大了。他好话坏话、邀宠媚行都做尽了,他杜子仁始终还是这句话。因下有了几分薄怒,蔡郁垒拍着桌案,杂碎了茶盏,手快得惊人,“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他怎么都认为青稞对悯慑不同寻常,因此对准她下了狠手,却被青稞一挡,横穿毁了朝阳门。

他蓦然回首,立在原地,盯着自己已经黑漆漆的手臂,喃喃道:“幽冥祭司?”

当年死灵城与冥府那一战,他是知道的,更听说过幽冥祭司的名号,据说她用毒已到了无人之境,轻易间就能狙杀十八府君,看起来毫不费力。

可是,她不是早就离开冥府了吗?为何又重新回来?难道……蔡郁垒震惊之余,瞪着杜子仁,大喊:“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若是她带着死灵城再闯一次冥府,你我连苟且偷生的机会都没有!”

悯慑凝哞思量,屋内一时间寂静无声。他知道蔡郁垒是出于真心的质问,也知道青稞在等他的答案,于是他缓缓抬头,是以南方鬼帝素来铁面无私的威严,说道:“她不会再来一次,她也不会伤害我。”

青稞淡淡笑了:“不错。”

不管他是不是扇遥,在她的心里,那样长久的杀戮,有那么一次就真的足够了。十八府君杀人嫁祸,带走现首,她终是难平恨意,才会有与他们的那一战。死灵城只是机缘巧合,她虽然恨十八府君,却同冥府无仇。

“那你带她回来做什么?”

“训练修罗军……”

蔡郁垒恼怒了:“你坐守罗浮山多年,从不管旁人闲事,便是鬼界斗破了天,也与你无关。何必用这样的借口搪塞我?”

轰隆,闷雷响彻天际,伴随着浩浩荡荡的乌云,整个大地都震颤起来。悯慑沉吟再三,还是说道:“鬼界确实要乱了,修罗军绝不可以不战而败。于你桃止山开始,方圆百里都将出现饿灵,如今你还要和我在这里耗着吗?”

他生来就能感应世间秩序,为此牺牲实在太多。起初只要有一丝动荡,他就会整日不快。连修行都顾不上,只得每日躲在树根下,长此以往,就变作这寡淡绝情的模样。后来,也是习惯了鬼界的喧嚣,习惯了晨昏定省总有闹事,于是又变作满不在乎的模样。

只有这一次,山雨欲来风满楼。他连在河边湿了衣角,都会觉得浑身惊颤,后发骨寒。因此,他才会在树中藏匿多日,以等待这场风雨。

未想,等到的竟然是她。

修罗军在鬼府也算久负盛名,只因前后几次罗浮山的异军突起,都能在转瞬之间就叫修罗军全数拿下。虽也有悯慑能够前瞻后事的能力,但也绝不可小觑这支戴着面具、骑白羽宝马的铁骑军。

修罗军除了靠吸食天渊河水和桂花香来生存,每年都还会有一个放赏饿鬼的机会。大多数都是领将自行下十八层地狱去挑选不听话的饿鬼,然后带回去吃掉。但也有极少数修罗军,是不喜欢吃同类的,因此但凭喜好,可挑选顺眼的饿鬼带回家中做奴。

眼下便是这一年一度的放赏大会。修罗军在青稞地狱式的训练下,已经有多日未曾进食,遂一到放赏时间,就都跑得无影无踪。

十八层地狱的尽头,青稞已站立许久。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时,她没有回头,只淡淡地说:“你知道我在这里?”

悯慑点点头,平静的面容看起来有些苍白,昨日他耗修为感应了整个鬼府,发现已然有些东西悄然无声地渗透了鬼界。

来势凶猛,绝不亚于当年的死灵城。

所以,他只能来讨好她,讨好这个在现下看来唯一可以救冥府的,昔日的鬼界仇敌。

“我感受不到你身上的杀气,但我能够知道你在找人。这或许并不需要太多的揣测,也不需要亲眼去看到,亲耳去验证,只要我想,就会知道。”他微微笑起来,“是你曾经提起过的人?”

那句初见时还没说完就被打断的话,箫生和白堕?

青稞“嗯”了声,低下头任由眼底的悲伤流淌。她无数次午夜梦回都能感受到白堕在经历的痛楚,无数次想要伸手去碰触,却总会被阻挡。他们本是双生白鲢鱼,即便各自分身为个体,但这一直都不妨碍他们互相感知。

她知道,白堕还在这个世上某一个角落,正在经受煎熬,她一定要去救她。她遍寻九州,总算在这冥府地界,碰触到她的世界,那样深,那样黑……

“你早就知道我要找人,所以才会让我来到这里。鬼帝,不要告诉我这是你的善念所为。”

善念?不,在鬼府从无这二字,有的只是竞逐。

“修罗军是我一手建成的,也是我亲眼看着壮大的。我能感受到这次鬼界之乱的源头,浩浩荡荡,百里压境,凶猛异常。我知道,一旦战乱爆发,届时修罗军将无路可走。”他的心已经如此惴惴不安了多日,他能看到的未来,皆是一片黑暗。他甚至能感觉到有手掌穿透他的身体,在肆意掏空他的心脏。

忽然之间,他看着青稞,就相信了宿命。无论你遇见谁,他都是你生命中该出现的人,绝非偶然,他一定会教给你些什么。

她与十八府君战于冥府,能触动死灵城的苏醒,她本是冥府该拒之千里的人,却又不得不仰仗……诸多纠缠,解不开理还乱。如此,在佛家醒世箴言中,只有两个字可以解释,那就是“注定”。

是的,他总算承认了。当听遍这九州全部的声音,看尽世间所有的繁华凉薄后,本是应该麻木的人,却在遇见她之后,渴望了明天。

他在等她,以一种无名的死亡之感,黑暗之力,喧嚣之痛,彻骨之寒,末日之殇。

“或许我果真是你认识的那个人,那么……请给我一些时间,我会努力记起来。”

青稞一愣,眼泪夺眶而出。

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比这两百多年的等待更值得。她早就确信,扇遥会出现,在这世界的某一个角落,终会与她重遇。就像本能地要活下去,她从未放弃过来与他相见。

“谢谢你,鬼帝。我想在冥府接下来的这场动乱中,我真的不能独善其身了。”有了这样的承诺,她怎么还能舍得他辛苦?

青稞淡淡地笑起来:“等我找到白堕,或许……”话未说完,脚下的铁桥就开始震动起来,她一个没站稳,往后倒去,幸好悯慑眼疾手快,稳稳地将她抱在了怀中。

他愁绪万千,心口钝痛,就这样血从牙关渗了出来,但还是极力告诉她:“饿灵,我感受到的源头,就在这十八层地狱中。”

修罗军还没有出来……

南方鬼帝带领的修罗军,绝对不会临阵退缩,来给他抹黑。他虽是冷清,却一向顶天立地,众鬼皆知,修罗军更是知道。

青稞没有丝毫犹豫,将他放在安全的地界,转身就要走。悯慑却拉住她,想了很久,还是不禁问道:“在你心目中,什么是决不可以弃的?”

“亲友,和你。”这是不需要考虑的答案,在经历过过去那么多事情后,她的心中是从来没有过的清明。

白堕是她的双生,血缘之亲。一旦有任何可能,她都不惜牺牲自己,也要将她带出桎梏。

珟首是她平生唯一挚友,是九州之内待她最好的人,却在当年十八府君残杀帝王陵将士时为了救她而死去,更是在她要去冥府报仇时,将最后的五灵散尽为她平铺了报仇之路。此生若还能有一丝机会可以让她重见他,她必然要自私地将他捆绑在身边,哪怕穷极所有,也要让他快乐。

扇遥是她最难以启齿的爱,他毁她家族,数次囚禁她,最是不善言辞,连表达喜欢也比她还笨拙。他们生性相似,为人冷漠而固执,因才多次错失彼此。但无论怎么说,他曾为她耗尽修为傀儡控人,也曾在帝王陵守护她两百年,更是在冥府一战中,为她豁出了命,他是万万人难敌的扇遥王,更是逍遥楼中孤独到让人心疼的男子,她根本不能舍弃。

“鬼帝,我会将修罗军完整无缺地带出来,请你相信我。”

“我信。”

他怎么可能不信,在感应到她的故事,她经历的种种之后,他又怎能不相信,她对扇遥的感情,对现首的执念?

可是,可是……平生悲喜最是不能自已的,大概就是明明以为她喜欢的是自己,无奈却只是披了旁人的皮相吧?

扇遥的脸,现首的灵。

呵……这要让他怎么理直气壮地接受她的帮助,看到她为着自己的修罗军浴血奋战,最后再告诉她,他并非是扇遥……

悯慑失声而笑,胸口的痛被慢慢放大,他从未因感知到一件事而生出如此这般的生不如死,这大约,是要穷尽他身为男人的最后一丝尊严了吧?

“饿灵难道就一定要活在最底层,被这样肆无忌惮地凌辱吗?”

被质问的是一名修罗军,他满脸的血阻挡了视线,全身都在不停地颤抖着,却因为那无形中的压迫,不得不仰头直面这饿灵,战战兢兢地答道:“饿灵本是六界往生中最卑贱的,谁让他们在生前作孽太多。”

死后,也唯有下十八层地狱。然而即便是在这地狱中,也有阶级之分。死灵是最下层的,但因死灵城被封,如今最低下的就是饿灵。往上依次是恶鬼,野兽牲畜,地狱魂,守监,修罗军。

青稞下入十八层地狱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种场景。

恶鬼在深渊里扑打成一团,黑恶的流波时不时地就将他们淹没,一波之后就会继续伸出手臂,继续无穷无尽地撕扯。

牲畜野兽在咆哮着,被关在笼子里,嗷嗷声不断。然而就在他们的眼中,她看到了嗜血的气息。

地狱魂被火照之路隔着,趴在地上,寻找活命的气息,他们红彤彤的脸上面无表情,但都以一种很虔诚的姿态去嗅着,寻找着生机。哪怕没有了身躯,姿态依旧诚恳。

守监都被架住四肢,放在了热汤锅上,一口又一口的油锅,里面仍在翻滚。他们的皮肤都已经被烫伤,就在那临界口,受着无穷无尽的折磨。

是饿灵,冲出了囚禁的桎梏,反客为主,夺了守监的地盘,在进行肆意的抱复。而修罗军就站在婆娑树的血盆大口前,与饿灵对峙着。

为首的饿灵继续质问:“呵……作孽,在这十八层地狱的,哪个作孽不多?便是尔等修罗军,手中也染了无数人的血。性命本无贵贱,何以阶级之分?”

他们在守监没有被放在油锅上之前,就受着那样的折磨。没日没夜的烧身之感,蚂蚁咬蚀的痛楚,时不时的羞辱,以慰藉那些看守没有尽头的欲念。谁说身为饿灵就可以没有尊严?不!

饿灵盛怒之下,以一种野兽嘶吼般的姿态从内心深处叫嚣道:“今日,我们众饿灵就要从十八层地狱中走出去,我们要让整个鬼界都知道,什么叫做‘弱肉强食。”

唯有活着冲出囚牢,才能理直气壮地拿回属于自己的尊严。弱肉强食,这还是守监教会他们的生存规则,血一般的教训,呵……俺就让他们亲自试一试这规则的无情和冷漠吧。

饿灵大学一挥,方才被质问的修罗军就被刺穿了心脉。当日在林中与兵俑斗架的修罗军一等军侯,那个粗汉子,适逢也在当场,被饿灵揪住了衣领,生生地提起来。

青稞注意到,那饿灵是个女子,极为消瘦。因为背对着她,看不清面容。却很显然比粗汉子厉害太多,如此瘦削却能一手就将其提起,需知不是仅有力气就可以做到的。

“修罗军对鬼界有何建树吗?凭什么有每年一次放赏的机会?饿灵就没有资格为自己说话了吗?在你眼里,是不是如果不吃掉我,就是我无上的荣幸?那么,你说要带走我,是准备做些什么……”那饿灵冷冷地笑,五指间发力,骨头便一节一节地断裂开来,她又说,“是像这些喂不饱的守监一样,不停地羞辱我吗?”

粗汉显然是被道明了心事,当即脸红得发烫。他只是瞧着这饿灵看起来有些面熟,想了许久才惊觉她和当日在林中遇见的兵俑领头甚为相像,一怒之下才会禁不住动了色心。

他如今被控制着,却怎么都拉不下脸来求饶。忽然间他瞥到不远处的青稞,脑筋一动,大声说道,“不怪我们,都是那女子教唆的,她说吃了饿灵不够玩弄的趣味,只有留在身边每日每夜地羞辱,才能……”

“咔嚓”一声,最后一节骨头断裂,粗汉子彻底没有了声音。那饿灵这才转头看过来,带着无穷无尽的愤怒,看向粗汉所说的始作俑者。

然而这一瞥,于半空中交汇的视线,却是彼此都一震,然后泪盈于睫。

“白、白堕……”青稞有些难以相信,她走近了几步才敢确信,她真的就是白堕,是自己的双生姐妹。

可是,她又好像早已不是白堕,昔日那样温柔的女子怎么会变作这番模样?她从不杀生的。

白堕也注意到这些,因下有些无所适从。她生来就单纯善良,身为当时白鲢鱼族的族长,她连对底下众族人说话都不敢大声,甚至没有一丝威严,性情软弱得很。她平生做的最大的恶事,就是在喜欢上扇遥之后,对自己的双生青稞,动了杀心。

但也仅仅只有这么一次,后来许多年,她都沉浸在对青稞的愧疚中。于此,她也才会选择下十八层地狱。

“当年你同冥府那一战,使得整个鬼界大乱,我本有机会于往生门前投胎转世。但我又想,或许只有地狱才是我的归宿。青稞,一直没有来得及对你说一句对不起,希望还不太迟。”

扇遥对她说,不要肖想恶魔的猎物,不要肖想旁人的快乐。所以,她幡然醒悟,只有在这里才可以得到救赎。事实上,一切也都是如此,无论她被怎么凌辱,无论尝尽多少痛楚,她都是快活的。

只可惜……箫生死了,他被这些修罗军吃掉了。彻头彻尾,再也没有了……

想到这里,她已经泣不成声:“青稞,我真的从没想过自己的手会有杀人的一天,但是你知道吗?这里的生活真的连生不如死都无法形容,如果没有箫生陪伴,我可能也早已被吃掉了,或者忍不住就自裁了……”

当年冥府暴乱,箫生本也有机会投胎转世,然而却因为白堕,同样选择了十八层地狱。那样一个沉默寡言的男子,从来不会说一句甜言蜜语,但他的行动和他的为人一样耿直而坚定。他爱白堕,那就陪着她,不管是生是死,是无间地狱,还是天道轮回。

“所以,青稞,我要为他报仇……”

“白堕,我答应了南方鬼帝,会将修罗军完整无缺地带出十八层地狱。”青稞只觉得造物弄人,老天爷好像打定主意了要让她们双生姐妹不得好过一般,拼命地折磨她们。先是让她们都喜欢上扇遥,后又让她们各自喜爱的男子离开人世,更要让她们因承诺和爱而反目成敌。

“当年冥府一战,扇遥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如今细想,可能当年他就已经耗尽修为了,所以才会逃避我的感情。如今,南方鬼帝很可能是他的转世,白堕,我真的不能再失去他。”她的嗓音带着浓重的湿润,仿佛是被幕天席地的一场雨,淋得失去了所有的原则,“白堕,杀了我,再杀修罗军。”

白堕一愣,旋即无奈失笑。

“青稞,若有来生,还是让我们做双生白鲢鱼,到时候我们不要再分身了,好吗?”

“好。”

重重一诺,始于最初的良善,这两个为了彼此的爱情都牺牲的女子,拿出了生命中最后的筹码。

赢了,得到的仍旧是辜负,结局不外乎一死。

输了,只祈求上天,让宿命再多眷顾那么一分一毫,可以让她们的来生不用那么辛苦……

“青稞,没有办法了,十八层地狱的饿灵早就已经逃逸出去,遍布整个冥府了。即便今日你我都死在这里,南方鬼帝也逃不掉。”在两个人各自拿着兵器挟制住双方时,白堕附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带他走,离开冥府,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青稞沉吟着,淡淡地笑了:“他不会走的。”

千万不要低估了他的胸襟。

不只是为了修罗军,更是为了整个鬼界的长治久安,他不惜赌上自己全部的信誉来相信她,她又怎么能够让他失望?

白堕刚想说些什么,婆娑树却陡然摇动起来,它顶着整个十八层地狱。一旦它倒下,这将是无法预知的后果。她与青稞对视了一眼,都默契地放下了手,便在这时,婆娑树如同垂死中的最后一击,从身体最深的地方沉着声音吼出来:“死灵城,又来了……”

霎时间,它被震碎得四分五裂。

肃砂带着兵俑也在这时赶来,随同一起的还有四方鬼帝。他们皆是被饿灵缠了好一阵子,如今看起来倒真有些灰头土脸。

蔡郁垒阴沉着脸,于桃止山杀了三天三夜,都没将饿灵尽数杀死,如今看到这些饿灵的头,直气得牙痒痒。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你们两个,一个曾经带来死灵城,一个如今又放出饿灵,果真是命中与冥府就不和。偏就,偏就还有人被美色迷乱了心智,要护着你们!”言下之意,不外乎是杜子仁。

他似是无意地瞥了眼悯慑,又说,“只等阎王发令,届时便是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们。”

“恐怕等不了阎王判处了。”悯慑微微一笑,淡淡的眸,深深的谋略,“若无饿灵逃出地狱,在鬼界四下潜藏,又怎么会引发沉睡在地下的死灵城?”

“但既是引发了,就绝不会给你我等待的时机。”说罢,他看了一眼身边的鬼帝,指向了婆娑树被撕裂的地方。那上面,有一个黑影,正慢慢地顺着树藤往上爬。

鬼魅无声,谁都没有发现。

似乎是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察觉到自己被发现了。那死灵拉着长长的舌头诡异地笑了下,然后就在腾空一跃的瞬间,扑向一个小鬼。

等到众人看过去,小鬼已经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众鬼帝这才惊觉到死灵城的可怕,在这当场,只有青稞一人曾亲眼看到过死灵城的凶狠,如眼前所见一般,时隔这么多年,这些死灵愈发可怕了。

她揉了揉眼睛,那是一种源于四肢百骸,无法解脱的疲累。她感觉到事情绝不是她所看到的那么简单,必然有人在背后操控着这一切。

但为今之计,也只有先堵住这死灵城崛起的缺口。

她招来肃砂,低声叮嘱道:“死灵都是杀不死的。但他们有致命的缺点,如同修罗军一般活着就必须依靠外界的物质,他们从这里爬上来,就是仰仗了婆娑树的气息。彻底地烧毁婆娑树,不要留下一丝痕迹。”

肃砂抬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她压低了声音,补充道:“不要让任何人察觉到这是死灵致命之处,因为这样我们才能活命。”

“连南方鬼帝也不告知?”

青稞一顿,随即抬头看向悯慑。那么多人,那么多憎恨的视线,那么多滔天的质疑,在这鬼界遭逢变故的一日,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挺身站了出来。他没有为她解释一句,但她知道,他在帮她。

明明知道饿灵是白堕放出去的,是她的双生造成了今日这样的困局,他还在帮她,以一种无声的支持和包容,足以令万人动容。

她笑:“我会亲自告诉他。”

月色清华,于鬼界而言,理当是最美的景色。

青稞坐在草褥上,抬头又看了眼天窗外的月色,心下总算生出了几分满足,她说:“看起来是困顿的局面,然而才真正是自由的处境。我可以看月色,可以睡觉,甚至可以就这样坐在这四方天地里,一生一世。”

悯慑从袖口中掏出了酒,整齐地摆放好,放在牢房外。没想到只是一夜之间,他就要与她如此相见。

“旁人可以轻易得到的自由,通常都是以你我之辈不能预见的牺牲来成全的。青稞,请给我一些时间,我会说服阎王,放了你,还有白堕。”

那日在十八层地狱,她和白堕去见了阎王,留下肃砂处理了死灵。死灵城暂时被压制住,阎王才没有直接杀死她们,而是将她们关在了地牢中。

事实上,她也是心甘情愿被囚,这样才能给他机会。

“你知道当年死灵城是怎么被冥府压制下去的吗?”

那年她杀了十八府君,适逢死灵中有当年在帝王陵前的士兵,因才放过了她和扇遥。他们离去后,便再也没有回到冥府,所以也不知道死灵城和冥府那一战的最终结局。

不过照她之前所看,理当是冥府将死灵城又重新封印在了地下。如此,再来一次便好,何以会看起来这样严重,好像还得求着她相助一般。

似乎料到她会这么问,悯慑笑了笑,也席地坐下来。他一袭白衣,最是纤尘不染,然而眉眼之间的冷,实在过分了些。

其实,若然清醒一些,并不难发现,除了相似的皮相,他和当年的扇遥根本是天渊之别。只可惜,世人难得几回清醒。

“阎王告诉我,其实当年死灵城并不是被冥府压制下去的。”他抬头,湛湛的哞如这月辉下清明的光,照耀了一片,“事实上,是死灵城突然自己沉土到地下的。”

“为什么?”

震惊袭上心头,猛地一回味,青稞似乎是明白了,她问,“死灵城出现了内讧?”

悯慑点头:“阎王不知,但我猜测是和你一样的。”

“这么说,死灵城这次掘地而起,应当是清除了内部霍乱。”顿了顿,她迎着月色看向他,“你其实一早就感应到了死灵城,而不是饿灵,是吗?”

所以才会选择相信她。

“死灵城壮大非一日之计,饿灵逃逸也必然是蓄谋已久。那时我能感应到十八层地狱下的霍乱,我几次三番损耗修为去感应,就是因为不能确定。”他替她斟酒,修长的手指伸到她面前,“但我确定,你会帮助我。”

“那么,如果你不是扇遥呢?你只是一个和他面容相似,然而并无任何关系的人呢?你又怎么确定我一定会帮助你?”

是啊,怎么确定呢?

他站在往生门前,判官问他有什么要求的时候,他是怎么能够确定换成扇遥的脸就可以让她爱上他的?不,其实他只是确定,她一定会找扇遥,一定会找到他。那么,不管是不是记得,只要他是珟首,他就一定会爱上她。

这是宿命,也是注定。

所以,他才会提那么一个要求,知道她爱的是扇遥,所以就变成扇遥的样子来代他继续爱她。

这于他而言无所谓牺牲与否,是以两全之法。她只要扇遥,而他只要她,是什么身份,这不重要。

“无论你遇见谁,他都是你生命中该出现的人,绝非偶然,他一定会教给你些什么。我遇见你的时候,就笃定你是来救我的。”

于我的救赎,是轮回无法改变的,只有你可以。

悯慑端起酒,一口饮尽,火辣辣的感觉顿时灼烧了喉咙。他再抬头时,青稞已经红了眼眶。

“这句话曾经有个人也和我说过,他叫现首,他是这个世上待我最好的人。”

冥府的婆娑树有多少,连数都数不清。青稞将这是死灵城的致命缺陷告诉悯慑的时候,就在鬼门关口的一棵婆娑树下,已经有死灵蹿出来。

适逢蔡郁垒和神荼在鬼门关口清点今日往生生灵,诚此危急存亡的时刻,纵然是再大的死敌也不免站在一起,为冥府血战。可就在神荼转身走进鬼门的时候,一道黑影闪过,直接扑倒了他。

蔡郁垒猛然一震,待他看清那黑影,熊熊怒火禁不住烧上眉头,他低吼着:“这些杀不死的家伙,一次又一次不放过冥府,当真是天生的冤家仇敌!”他拔出剑,没有丝毫迟疑,朝着死灵扑过去。

他们两人皆是鬼界一等一的高手,然而与此死灵缠斗,却有怎么都难敌的无力感觉。明明是将剑插入了死灵的胸口,然而他却能笑着折断剑,继续扑上来。一次又一次,直到他们精疲力尽。

蔡郁垒被最后一击,躺在地上时,看到了婆娑树后的情景。巨大的血盆大口,一个又一个黑影趴在赤贝上猖狂地笑,他们没有一个上前,也不知道在婆娑树后面看了多久,只等着自己的伙伴慢慢地将这鬼帝凌迟,一口又一口地吃掉。

莫大的屈辱感袭上心头,蔡郁垒突然放声大笑:“神荼,你我斗了一世,未想胜负还没分,就要被这些家伙吃掉。呵……”

神荼神色一滞,缓缓地侧头看他,正是与死灵相持不下的处境,一贯沉默寡言的他也不免爆了粗口:“你若是就这么躺着受死,就不配做我的对手!”

“受死?这不是我的规矩。”说话间银光斩破天光,他如利剑般横穿死灵的身体,于危急时刻救下神荼,然而不等他们有片刻喘息的机会,死灵又幽幽地出现在他们的上空。

黑沉的影,漫无边际的杀戮。

神荼与蔡郁垒对视一眼,忽然就笑起来。便在此时,死灵凌空冲下来。撕裂的痛转瞬席卷了全身,伴随一起的,是一道足以令清风忽凝的冷,像极了中原漠北的雪。

死灵停了下来,将手从蔡郁垒的身体里拿出来,转头看向来人,恭恭敬敬地应了声:“鬼帝。”

藏在婆娑树后面看好戏的死灵,也都走了出来,如此这般卑微而虔诚地对来人行礼,合掌弯腰,道:“鬼帝。”

鬼帝?呵……南方鬼帝?那个在四方鬼界中素来冷漠,素来不问闲事的男子,竟然是这些杀不死的死灵的头吗?

死灵城,是他一手带回来的?

不……蔡郁垒怎么也都不敢相信,拼命地睁大眼睛去看来人,还试图为他找借口。

“杜子仁,你是用什么好办法控制了这些家伙?”他勉强使自己笑起来,眉毛却施展不开,皱在一起,笑得很难看。

神荼是极为不擅言辞的,眼下只冷冷地看着他,用一种无声的凝视在表达着不可置信和怀疑。他与杜子仁交情虽不深,却清楚其为人。哪怕是冥府曾杀光他的家人,他也只会用他的方式,不轻易伤害任何一个多余的人,只问手刃者报仇。

像如今这般大肆挺进死灵城,生灵涂炭的行为,不会是他所为。但……事实要怎么去言说?

悯慑缓缓走过来,隔着不远的距离,拍了拍死灵的头,使得方才还嗜血之极的死灵忽然间就安静了,乖乖地俯首合掌,虔诚得要命。

多么讽刺的一幕,蔡郁垒狂放生笑。

“你竟然,真的是……亏我还,还以为你有什么难言之隐。”

“一切但如你们所见,死灵城的确是我亲手壮大的。”

“你之前一直在骗我们?”

“不错。”

“为什么?”

为什么?悯慑也想知道。这件事若仔细说起来,的确要追溯到很久以前。

那时他刚刚在罗浮山重生,是一个觉树小妖,还未能化作人形,只长在菩提树旁,每日潜心修行。妖在六界之中本是卑微的,然而生在罗浮山鬼界的妖,就连卑微都不如。

他们必然要受尽鬼军的折磨,必然要被肆意凌辱。

后来他就真的被折磨死了,变作了一只恶鬼,后来,他就做了罗浮山的南方鬼帝。良善是什么?鬼界中人皆不知。

可他生来就与菩提树作伴,日夜都听诵禅经,时日久了,不免得善佛心。箩荞便是那时他身边的一颗罗松果,因被佛音度化,才化作人形。后来他就告诉她,在这个罗浮山要活下去,以一个小妖的身份,就必须学会躲藏。

所以箩养躲藏的功夫是极好的,至今她可能是偌大鬼界唯一一个还没有被鬼军欺凌过的妖。

于他而言,这就是救赎。

而死灵城呢?

“我感应到死灵城时,那里不分昼夜,只有哭泣声。我就想问一句,死灵就没有尊严吗?如同饿灵一般,照鬼界这样的行事手腕,不要说过去有死灵城,今日有饿灵闹事,他日就算整个忘川,也都会澎湃涌起,来问一问鬼府的规则,是不是除了竞逐就没有人性可言?你们说弱肉强食,那好,死灵城也唯有强了,才能活下去……”

悯慑上前一步,黑湛湛的眸不带一丝感情,俯视着他二人,“善恶因果皆有报应,佛让我来,就是清除这个规则。”

他嗓音清决,倒真像是浸了多年的梵音,那样沉,那样深,不免令蔡郁垒同神荼一震,猛然间想起什么,也只余下长叹。

在他转身离去时,蔡郁垒不禁问他:“那个女子呢?是同你一起来的吗?”

悯慑长身玉立,白衣荡起了婆娑树洞中的风,身前是数千名死灵,在他身后更是一整个鬼府的秩序和规则。若问他此生可有自由的时候?

那定然要说,平生唯一自由的刹那,就是在牢中和她饮酒酣畅时的那抹月光,然而依旧充满了谎言。从遇见的那日起,他所有的作为都只是为了欺骗她,以诱出死灵城致命缺陷所在。

盛大的蓄谋,却在猛然间感应到的前世今生前,乍然显现出一丝温柔。

如果他真是扇遥转世,或许他倒能对她狠一些,只可惜他是珟首,转世所行只为爱她。如此,满城风雨都成虚设。

他只期待下一个自由的时刻,可以与她好好说上一两句真心话。

因才笑了,他掀起长袍,猛然一放,再也无法去拥住月色。

“她来的时机太过巧合,后来我只当做是宿命有意而为,但死灵城与她无关。”

静谧的夜,萧索的风声。贴着墙壁在无声行走的身影,在他们还是人的时候,这种训练被称作“尝毒”。

所谓尝毒,就是豁出命去在刀尖上舔血,忍受无穷无尽的痛,却死不掉。

肃砂停在牢房上面时,青稞还在看天窗外的月色,忽然间她转身,便听到肃砂说:“在我们中原,尝毒只是训练的一种手段。将军为了让我们在战场上即便身体被刺穿了窟窿也要爬起来,时常会让我们尝毒。时间长了,就像家常便饭一样。”他身为将士,性情不屈。他平生最大的志愿,便是带军杀敌,哪怕马革裹尸也誓不投降。

只可惜他们杀了无数的外寇,却在自家的帝王陵前,被十八府君恶意杀死。那时,十八府君大开杀戒,也是为了压制帝王陵下的死灵城。

看来她人生无数个回首,都要和死灵城扯上关系,逃都逃不掉。

青稞苦笑:“冥府如今情况怎么样?”

肃砂沉吟着,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实话。他从来都是铁血汉子,最不喜欢绕着弯说话,眼下却不得不顾忌青稞的感受。如果她倾心相付的那个人背叛她了,她又该如何自处?

不等他回答,青稞已然听到天窗外的脚步声,凌乱的呼救声。淌过水面的血腥味,一瞬间浓重刺鼻。她看向肃砂,察觉到他的犹豫,心中已是清明。

“死灵城崛起了?”

肃砂沉默着,也算作回答。

“他、他没有烧毁婆娑树?”

依旧是沉默,但无言中已然涌起一股怨念,肃砂禁不住有了几分怒气。

“主上,冥府霍乱与我们无尤,这种时候更是我们逃出鬼界的好时机。兵俑临阵等候已久,只等主上发令。”

冥府乱了,死灵城时隔两百年再度崛起,这次绝不会轻易罢手。悯慑竟然是死灵城的领头?这怎么可能?他究竟要干什么?

一时间,众多思绪涌上心头,青稞再也顾及不了许多,斩开了牢门走出去。只需转个角,就能找到白堕,她能感受到她就在自己的不远处。

果不其然,白堕就坐在长榻上魂不守舍地看着外面,听到声响时缓缓回头,然后禁不住流出眼泪。

“青稞,我方才看见箫生了,他、他好像没有被吃掉,靠着最后一丝游走在鬼界的魂,最后融入了死灵城。”她生来就是极美的,眼下温婉柔美地笑起来,连青稞都觉得怔忪,恍惚间竟好似回到了多年前,那片啸海上的白鲢鱼族。

便在此时,白堕破开了牢门,对她说:“我要带着饿灵去助他们,青稞,这一次谁都阻止不了我。”

是啊,这一次,果真千万人难敌。连悯慑也变作那样的人,她还有什么好阻止的呢?

死灵城,饿灵,悯慑亲手组建的修罗军,这样三股势力,一旦融合,冥府必将遭受没顶之灾。

夜里风声鹤唳,青稞方走出囚牢,便看见在外面等候已久的阎王和判官,二人皆是神色凝重,好像为了这一次等待费尽了心思。

她突然之间想笑,这世上的恶人果真是临到死了,才会想要去碰触一下自己曾种下的毒瘤。若无阎王铁血的统治,判官绝情的制度,这冥府会变作今时今日这模样?

“如果你们想让我说服杜子仁,这恐怕不可能。”她淡淡地垂下眼眸,不去看他们。在这水牢的尽头,就是整个忘川。

听说想要忘记一个人,只需投下忘川就可以。看吧,在旁人看来困难到不惜一死的问题,在他们这里也不过是沾点水就能解决的小事。

阎王听出来她话语间讽刺的意味,僵着脸没有说话。倒是判官,在此刻深知孰轻孰重,完完全全放下了身份,认真地说道:“幽冥祭司,当年十八府君情急之下屠杀帝王陵士兵,也是因为知道一旦死灵城崛起,这后果将不堪设想,所以才有那次杀戮。后来你寻他们报仇,此事也当了了,我们冥府与你也想化干戈为玉帛。死灵城绝非是意识所能控制的,南方鬼帝如今的作为都只是他想象出的理想状况,你我都知道。如果死灵城霸占了冥府,六界秩序都会被打乱,到时候不管是妖是鬼还是灵,都会乱作一团。此为大义,六界安危都在你面前,如今也只有你可以说服南方鬼帝了。”

大义?他们屠杀无辜之人的时候,何曾想过大义?但凡是有一丝其余的可能,她都不想与这二人多说上一句话,更不会用她的感情去捆绑住他。

她淡淡地一笑,嘲讽地扯了扯嘴角,摊手说:“要么杀了我,要么放我走。”

阎王怒了,作势就要拿出生死簿,判官却着急地压住他的手,好一番苦口婆心的劝导,才让他平息了怒气,这才转向青稞,许久才微微长叹。

“判官本当尽职守责,透露转生名单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举动。但在今时今日,我必须要说出来。”他走过来,手上拿的是两百年前于往生门前投胎转世的生灵名单。

只是随意一翻,便足以令青稞触目惊心。

“后来我去调查过,才知道扇遥王早就因耗尽修为而圆寂。他深知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才会重返忘川,收集了现首最后的亡灵,把平生最后的力气都汇给了珟首,总算养成了他的肉身。然而珟首却活不太久,只有一次往生投胎的机会。”

所以,他说,要将自己的脸换作扇遥的。

“当年那一出事,别人不清楚,你却应该清楚,傀儡秘术是禁用之法,扇遥王却为了你多次使用,耗尽修为也在情理之中。而上古佛歌现首,他本来就是上古元神,即便灰飞烟灭,但只要他想活,就还有机会。于今时今日的南方鬼帝而言,你更是他平生唯一的缺点。”

上古佛歌,问禅意而生,骨血里皆是良善修行。

他的第一世,为爱她而牺牲所有。

甚至他的第二世,还是因为爱她才重生。

他是那样尊贵的人,那样不可亵渎的神祗,他怎么可以转世为一个小小的觉树妖,受尽鬼界的屈辱呢?

不,这不可能……

青稞颤抖着双肩,生生地将那名单撕得粉碎,转身就一跃飞出,消失在二人面前。

阎王恼怒地瞪着判官,直道:“我说这种小女子最是不知趣,倒不如抓住她来威胁杜子仁收手,你偏说要度化她!”

判官敛眉,轻轻地抿了抿唇,却是无力一叹。

“她是不会留给你要挟杜子仁的机会的,她宁愿自裁。为今之计,你我且祈祷她再回来吧……”

因为,在她的心中,冥府乃至于整个九州,都是配不上那样的上古佛歌的。区区鬼界,不足以令她的神祗,为此低头。

青烟蔓蔓的丛林,来时如此,去时亦是如此。青稞站在这里时,还在想着判官给她看的那一纸往生名单,适逢当日阎王生辰,众人都可以有所要求。

她粗粗一看,大多数人都求富贵和仕途,甚少数人求长命百岁,免受颠沛流离,也有那么几个,极少数的人求姻缘,求忘川河畔永生不忘。

而他呢?竟然是只求了扇遥的脸。

哪怕遇见她,她还是爱上他,可是也只是拿他当作了扇遥啊……他怎么能够这样?他怎么可以这么无私地爱着她,如前生,如今世,哪怕多次利用和欺骗她,她也能感受到他的爱。

“知道悯慑哥哥为什么会喜欢在这青烟林中吗?知道他为什么身居高位,却极少数有人得见他的真正面容吗?”

箩荞走过来,当日他们一行离去,她一直在鬼界口打探消息。得知冥府大乱,她便猜测定然与这女子有关,果不其然。

她很小的时候,还只是一颗罗松果时,没有思想和欲念,却日日听那梵音般低沉温雅的嗓音,时日渐久,不免生了成形的意愿,她很想很想看到那个人。

后来也果真如愿了,只是她伴在他身边那么久,都没有看到他笑过。即便是极淡极淡的笑,也如同悲悯这个世纪,带着那么一丝的无奈。

青烟迷乱,隔着重重迷障,才能叫人看不清真正丑恶的面目。他生来就能感应四方风向,能感应所有人的欲念和善恶,因此分外寡淡凉薄。但她是知道的,在他的心里从未懈怠过,他一直想要用佛家的善念去感化所有人。

无奈,倒头就被一只小鬼掐断了喉咙,嫣红的血从他的眼眶中流出来,染红了整个菩提树。那硕大肥美的青叶,在霎时间凋零飘落。

而她却忍着,忍着哭声躲在树后面,不敢叫小鬼发现。

只因,这就是鬼界的生存规则。多么残酷!多么冷血!为什么他们生于此处,就注定要受这鬼界的欺辱?

“当日他问你,可愿做他罗浮山的女将军时,我就已经感觉到,他对你不一样。”箩荞站在她面前,浓浓青烟隔不开她忧伤的眼,纵然有那么不可言说的嫉妒,但她知道他是不喜欢那样的女子的。

他的胸襟,何其宽广。

“他当年感应到死灵城时,曾经一度无法入眠。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听到不断的哭声,从地下,四面而来,逐层逐层渗透,直到他耳中。后来躲不开这些声音,就干脆认真地去听,然后也明白了死灵的悲伤。他常常说,这冥府最残酷的不是鬼军,也不是死灵,而是制度和规矩。”

青稞有些不想再听下去,她的心在猛烈地抽痛着。只要一想到那么多的日日夜夜,他受着这样的折磨,仍要为了未名的期望,为了早已忘记的她,在那里继续等下去,她就觉得好痛好痛,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后来他在罗浮山的婆娑树下直接地碰触到那些死灵。他每日都念禅经,每日晨昏定省都在感化他们,后来死灵就都沉寂下去了,他说要还给他们一个结果。于是,修罗军始建,他开始直视这四面而来的声音,开始揭露这鬼界无情的规矩,他要用自己的方式叫他们明白毁人幸福和自由的下场。”

禁不住泪流满面,青稞重重地喘着气,跪坐在地上。以肃砂为首的一众兵俑,也都禁不住变作了严肃的神情,默默地提起了手中的武器。

似乎不需要太多的解释,也并不需要冠冕堂皇的借口,若要战,“自由”二字就足以慰藉。

箩荞深知,在这样的时刻,他这样辛苦的时刻,青稞不能走。

“他会邀请你去训练修罗军,便是已经对你敞开了大门。有些事他无法用真相去说服你,是因为在他的世界里,芸芸众生都是自私的。若他直说要放出死灵,要你与他同战,他会觉得自己是强人所难。因此,若他做过一些什么事,为了那最后的结果曾经欺骗过,利用过你,那也只是他为了那个结果,权衡利弊下最好的方式。”

正是因为听过太多的声音,看过太多的善恶,他才会害怕,才会畏缩,也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

箩荞懂他,青稞又怎么会不懂?

只是在等待她太久的他面前,她要怎么告诉他,阎王是对的,冥府是不可能于六界中除去的。而死灵城之所以可怕,是因为他们并不懂善恶。在他们的领域中,只有两个字——贪婪。

修罗军说到底与饿灵都是有过往纠葛的。那一年一度的放赏,不知道叫修罗军吃掉了多少饿灵,也因此导致了饿灵的今日。

若不是因为此时需同仇敌忾,恐怕饿灵是怎么也不会答应屈从修罗军,随同一起起事的。他们就占据在十八层地狱口,叫偌大冥府,无数鬼军都进退不得。

阎王下了死令,不管是谁先冲出来,不管用什么办法,都必须将他们都堵在那里。这是冥府最后的让步,也是最后的尊严。

无奈还是叫判官说中,出来打头阵的仍是死灵城。

死灵城是以攻城破竹之势涌出来,叫堵在地狱口的众鬼军看得心惊胆战。一想到不久前鬼门关那一战,区区一只死灵就差点吃掉两个鬼帝,他们就吓得腿软。的确,在他们这里只有弱肉强食,死灵太强了,他们不敢上阵,因此四处逃窜。

他们耳语着,都在说冥府要出大事了,赶紧逃跑。

甚至有小鬼提议:离开冥府,他们就没有活命的氧气,倒不如合力硬闯往生门,赶紧投胎转世了好。

远在后面看着此场景的四方鬼帝不禁互相对视,都长叹一声。于这今日,今时这场景,大约冥府真的要殁了。他们也是无计可施,只好等着小鬼退出来,他们也退出去,退到哪里,尚未可知。

然而就在此时,死灵为首的一个黑影拽住了小鬼的脚,令慌乱逃窜的整个地狱,在那瞬间都寂静了下来,怔怔地看着那死灵。

他伏在小鬼的脚裸上,仔细地嗅着小鬼身上的天渊河水和桂花香气,一度不能自拔。也就在那片刻,他张开了嘴狠狠地咬了下去。有他这一个先例,后面的死灵也都不再只是做做势,吓唬吓唬人,而是真正地扑过去,对着差点就要错失的猎物大肆掠夺。

悯慑赶至时,看到的就是那样一种场景:死灵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欲念,对到手的猎物没有放走的气概,他们贪婪得要命,吃完一个又一个。

四大鬼帝也都忍不住了,齐齐从后方跳出来,与死灵撕扯起来。闻风赶来的判官和阎王,站在地狱尽头,只叹死灵太强,任是他们耗尽了修为,也不能将他们困住。但也绝无坐以待毙之说,他们不论尊卑,只要是冥府的人,都参与到混战中。

修罗军沉默了,在那包围圈中,被厮杀的尽数都是他们的同类,难道就这样坐视不理?

白堕带领的饿灵也都跃跃欲试,只要一想到可以将过去欺凌他们的鬼军肆意地踩在脚下,他们就觉得痛快。但是他们还没有恶劣到像死灵那样的地步,他们也在迟疑:会不会被死灵撕扯掉?

就在这时,一股浓浓大烟从十八层地狱的尽头烧过来。转瞬之间,整个冥府都落入熊熊火焰中。

蔡郁垒得了空,破口大骂:“这冥府的鬼还没死绝呢,烧个什么!”

“不烧,你就等着死吧。”盈盈的笑从风中穿透,一袭青衣就这样步履轻然地走了进来。在众人吃惊的目光中,她径直走到悯慑面前,看着他,说着与他无关的话,“只有烧光了冥府的婆娑树,这些死灵才会因得不到活命的氧气而重回地下。”

蔡郁垒一众皆是愣住,再看面前的死灵,果然连扑过来的脚都站不稳,只需轻轻一让,他们就都扑空了摔在地上,毫无招架之力。

一时间,鬼界众人皆是喜不自禁。阎王趁势发布新令:“从今往后冥府制度大改,但凡是冥府中人,不管是鬼,还是饿灵,亦或是牲畜野兽,都不再有阶级之分。但前生作恶太多的,仍要下十八层地狱,但不管上下,皆不得有辱没尊严之行。”

冥府在这暴乱下统治了太久,如若没有今日,那么不管是哪一个将来,都必然会遭逢这样的变故。所以,不管领头人是谁,不管死灵城是不是参与过这一战,这都是冥府必将经历的磨难。

越是大的磨难,缓缓归来的,越是长远的太平安宁。

悯慑在那一瞬间,好像听不见外来的喧嚣了。在他的心中和眼中只余下那个女子,那个他等待了太久,却没有自由和资格去拥住的女子。竟然无端地感受到悲凉,眼眶禁不住湿了。

湛湛的光,一如当日在牢中,隔着天窗的那轮月色。

青稞说:“有些事不需要亲眼去看,亲耳去听。哪怕是真的看到和听到,也未必尽是事实真相。我知道你在爱我,用着你自由之外全部的力气和灵魂在爱我,那么,这就是事实。”

忽然间,大风穿透灵魂。悯慑微微踉跄,被她伸手拥住。

“我知道,你在用扇遥的脸,拼尽全力来爱我。而事实上,在我接受真相之前很早的时刻,我就已经知道,你是珟首。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这世上最爱我的人。”

如果她连这个都感受不到,那么,她怎么还有资格去拥抱他?这个在上一世为她付出了所有的上古佛歌,今生受尽了磨难,只等着她这一个拥抱。

何其荣幸。

莫大悲喜。

时隔两百年的冥府暴乱,终在一场姗姗来迟的风雨中停歇。

白堕最后带着众饿灵消失在十八层地狱中,青稞没有去追问她的下落。因她知道,失去了箫生,白堕此生都再难走出自己的桎梏,她穷极一切都无法再尝试快乐。

而死灵城,终于淹没在那场风雨中,悄无声息。

蔡郁垒同神荼,倒因此乱变作了好友,同心协力共治桃止山和鬼门关。冥府众人皆是欢喜,然而判官却是有些愁,不知该如何处理修罗军。

南方鬼帝杜子仁一走了之,撂下这么个大摊子给他,实在是有些潇洒得过了分。但转念一想,那样的人,前生今世都悲悯太多人了,也是时候该为自己寻一片自由的天地了。

幸好,幸好。

一切都是宿命有意为之。他当初将现首送进往生门时,也不知作何所想,特地关了人间的道,遂让他生了妖道。虽然他生来受尽磨难,但倘若那一世生为肉体凡胎,又哪能得那么长的岁月,去慢慢等待她?

一株花开的时间,于他们而言,是远远不够的。

他们,远远值得更长久的岁月,值得这光阴的尽头,那轮伸手就可以碰触的月色,徐徐朝他们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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