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行霈
盛唐的山水诗,和以谢灵运、谢朓为代表的南朝山水诗相比,呈现出崭新的面貌。南朝山水诗所歌咏的对象不过是半壁河山,主要在东南一隅。那时的诗人足未涉黄河,身未登岱岳,没有机会领略广袤中原的风光。他们的山水诗,胸襟、气象、境界,都受到很大的局限。到了盛唐,祖国的统一、繁荣和富强,为诗人提供了写作山水诗的最好条件。许多诗人在其创作的准备期或旺盛期曾有过一段漫游生活,他们的足迹及于大江南北、黄河上下。被祖国多姿多彩的山水所培育起来的这一代诗人,他们写起山水诗来,论胸襟、论气象、论境界,就远非南朝人所能相比的了。另外,从艺术上看,南朝山水诗对山水景物的描写追求形似,崇尚工巧,缺乏神韵。盛唐山水诗所追求的乃是神似,他们刻画山水,并不滞于山容水态,而是力求把握和表现山水的个性。自然山水成了诗人的朋友,或诗人自身的外化。“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人和大自然,情和景,契合交融达到化境。中国的山水诗到了盛唐,才臻于完美、纯熟。
孟浩然在盛唐诗人中可算是一个前辈。李白称他“孟夫子”,说他“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赠孟浩然》),可见他在人们心目中是一个高人、隐士。他的山水诗较多地带有隐士的恬淡与孤清。闻一多先生说:“孟浩然不是将诗紧紧的筑在一联或一句里,而是将它冲淡了,平均的分散在全篇中。淡到看不见诗了,才是真正孟浩然的诗。”(《唐诗杂论》)他的代表作《宿建德江》整个儿地笼罩在一层淡淡的寂寞与哀愁之中:“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从这首诗可以看出,孟浩然写山水诗不堆砌词藻,语言自然,意境高远。孟浩然似乎不是在作诗,他的诗不过是情绪的自然流露,不须有意地加以安排,便自然而然地发为吟咏了。
孟浩然平生漫游的地方很多,巴蜀、吴越、湖南、江西和关中,都留下了他的足迹。他的心情随着山水的变化而变化,有时也能写出相当豪放的诗句。他最著名的一首诗《临洞庭》对洞庭湖的描写,雄浑磅礴,颇有盛唐气象,前四句曰:“八月潮水平,涵虚浑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王维是孟浩然的好朋友,也和孟浩然一样以山水诗见长。不过他的政治诗、边塞诗和写日常生活的小诗也相当精彩。他不仅是诗人,又是画家、音乐家,在书法方面也有很深的造诣。广泛的艺术修养,对于他的诗歌艺术产生了良好的影响。苏东坡《书摩诘蓝田烟雨图》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这主要是指王维的山水诗和山水画而言。王维的山水诗不是错彩镂金,雕字琢句,而是力求勾勒一幅画面,表现一种意境,给人以总体的印象和感受。在他笔下,山水不是被肢解的,不是一个个细部的描摹,而是浑然一体的气象。诗人用这种方法唤起读者类似的体验,使他们产生身临其境之感。如《汉江临眺》:“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诗人从大处落笔,把汉江给予自己的最鲜明的印象和感受写了出来。写山色,甚至不写它是青是紫,是浓是淡,只说它若有若无。真像一幅水墨画,把南国水乡空气的湿润和光线的柔和表现得恰到好处。
《终南山》是王维的山水诗中另一首有代表性的作品:“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前六句写终南山的高大雄伟,最后两句撇开山写人,用人衬托山,更显出山的崇峻与广袤。《山中》极其富有情趣:“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早行山中,忽然觉得衣裳湿了。以为下雨了,细看原来无雨,只有那不可近察的山岚依稀在目。它翠得太嫩了,太润了,仿佛沾湿了自己的衣裳。一首小诗只二十个字抵得上一幅秋山早行图。
如果说王维的山水诗是以情韵见长,那么李白的山水诗就是以气势取胜。李白一生游历了无数的名山大川,足迹几乎遍及中国。他的山水诗充分地表现了对大自然的热爱,对世俗生活的厌弃,让人感到一种冲决束缚、追求个人自由解放的热情。“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西岳峥嵘何壮哉,黄河如丝天际来。”“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庐山秀出南斗傍,屏风九叠云锦张。”李白的气魄就是这样豪放!《蜀道难》先借神话传说叙述蜀道的历史,继而描写沿途风光,现出一幅又一幅奇险的画面。“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一句,在诗中三次出现,读之回肠荡气。诗的内容虽然是写蜀道的艰难,但使人读后感情激昂,想去迎接和征服这大自然的艰险。晚唐诗人皮日休说李白的诗“言出天地外,思出鬼神表。读之则神驰八极,测之则心怀四溟。”(《刘枣强碑文》)《蜀道难》尤其有这种强烈的艺术效果。
读李白的山水诗,我们常常会感到李白是大自然的主人,至少也和大自然具有同等的力量。李白因为有这样的气慨,所以描写山水时才会有一些出人意想之外的豪语。如《登太白峰》中间的几句:“太白与我语,为我开天关。愿乘泠风去,直出浮云间。举手可近月,前行若无山。”他想象太白金星和他谈话,为他打开天门,放他飞出云层,直到月亮的旁边。
李白的山水诗,论意境恐怕是最壮阔的。似乎他的视野比别人远,他的胸怀比别人宽,因而他的笔墨也比别人雄健有力。他的诗最能让人感到祖国山川的壮美,也最能开阔人的心胸。他的《早发白帝城》《望庐山瀑布》受到包括儿童在内的所有读者的喜爱,绝不是偶然的。又如《望天门山》:“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像这样宽阔的画面,这样明快的色调,这样雄伟的气象,在别人的诗里是不多见的。
杜甫也是一个热爱大自然的诗人,他的山水诗的数量十分可观。他早年的《望岳》既写出了泰山的雄姿,也抒发了自己宏伟的抱负,纯然是盛唐之音。他的山水诗以入蜀途中和飘泊西南期间所写者居多,这些诗沉郁顿挫,往往笼罩着一层阴郁凄凉的色彩和沉重悲怆的气氛。祖国的一山一水都随时勾起他的忧国忧民之情和个人迟暮飘零之感。如《白帝》:“白帝城中云出门,白帝城下雨翻盆。高江急峡雷霆斗,古木苍藤日月昏。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哀哀寡妇诛求尽,恸哭秋原何处村?”
又如《登高》:“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亭浊酒杯。”这两首诗都写长江秋晚,高江、急峡、古木、苍藤、猿啸、鸟飞回,这些富于启示性的意象集中在一起,表现了诗人在战乱年代从祖国山水中所感受到的忧愤与酸辛。
除以上四家之外,盛唐还有不少优秀的山水诗。如王涣之的《登鹳雀楼》、崔颢的《行经华阴》、李颀的《少室雪晴送王宇》、祖咏的《终南望余雪》等等,都各有独到之处。
盛唐诗歌的繁荣,虽不以山水诗为其标志,但山水诗的高度成就的确为盛唐诗坛增添了许多光彩。
中国的山水诗从一开始就和崇尚山林隐逸的思想结合在一起,常常表现出一种超然世外的情趣。这种隐逸思想在盛唐山水诗里也时时有所流露。但除此之外,盛唐山水诗里更多了两种感情,这就是热爱祖国的热情和热爱生活的盛情。正是这两种感情构成盛唐山水诗在思想内容方面的重要特点。洋溢在盛唐山水诗里的那种民族自豪感和民族自信心,那种健康的生活情趣,至今仍然是我们的精神营养。
(选自《神州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