汲安庆
对于《吕氏春秋》,人们多着眼其政治、思想的效能和学术创新的价值。比如讲《吕氏春秋》综合百家之说,意在为即将完成统一大任的秦帝国的统治者提供“守天下”的思想策略。大秦帝国既然在军事、政治方面执牛耳,在思想文化领域理应当仁不让。此前的《荀子》《易传》已有综合的发端,此后的“书同文”“行同伦”“言同一”,还有汉代开始的道学当政,继后的独尊儒术,无不延续了这种综合的洪波。以“齐一百家,创立新说”为己任的吕不韦也毫不避讳地说:“天下必有天子,所以一之也;天下必执一,所以抟之也。一则治,两则乱。”(《吕氏春秋·审分览·执一》)这种定论没有疑义,几成共识。比如讲《吕氏春秋》兼收有余,创新不足。汉代班固的《汉书·艺文志》中将之列为杂家——并未融汇百家,自铸伟辞;清代汪中说它“不名一家之学”,实际上是讲它的杂烩、粗劣,甚至抵牾。虽然后世也有一些学者为之辩护,说它“初步的体系”是有的,“也有自己的编纂原则和倾向”,但均局限于继承与创新的学术层面上。
很少有人看到《吕氏春秋》中的教育美学思想,特别是语文教育美学思想。《吕氏春秋》针对的阅读、教育对象是处于帝国权力核心层的帝王、显贵,利字当头,谋术的味道较浓,像市侩之学;言辞恳切,竭尽心智,却没有被秦始皇采纳,属于“失败之学”;但这依然难掩其间蕴藏的教育美学的价值光芒。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惟其如此,更值得去关注和研究。
无意识中生长起来的美学思想,往往更富价值。
一、“和心行适”及其体现的语文教育美学思想
在《吕氏春秋·仲夏纪·适音》中,有这样一段文字:
耳之情欲声,心弗乐,五音在前弗听;目之情欲色,心弗乐,五色在前弗视;鼻之情欲芬香,心弗乐,芬香在前弗嗅;口之情欲滋味,心弗乐,五味在前弗食。欲之者,耳、目、鼻、口也;乐之弗乐者,心也。心必和平然后乐。心必乐,然后耳、目、鼻、口有以欲之。故乐之务在于和心,和心在于行适。
人的感官天然地喜欢美声、美色、美香、美味,但如果心情不乐,一切都免谈。这就道出了审美主体心理状态的重要性。心理状态佳,可以愉悦地、高效地欣赏美、享受美。不美,也能赏出美来!换言之,在审美主体与客体遇合的过程中,审美主体心理机能的积极作用是至为关键的:这一发现的确独具慧眼。
那么,如何让心“和平”呢?《吕氏春秋·仲春纪·情欲》提出了“得其情”的观点:
天生人而使有贪有欲。欲有情,情有节。圣人修节以止欲,故不过行其情也。故耳之欲五声,目之欲五色,口之欲五味,情也。此三者,贵贱、愚智、贤不肖欲之若一,虽神农、黄帝,其与桀、纣同。圣人之所以异者,得其情也。
也就是说,贪欲、情欲,乃是人的天性,贤愚贵贱,明君、暴君都有,很正常,只要能顺应、满足合理、正当的情欲,或者像圣人一样,通过“修节”,就像荀子提倡的那样“以道制欲,则乐而不乱;以欲忘道,则惑而不乐”,唯有制止非正当情欲,疏通合理情欲,才完全可以内心“和平”,从而达到养生、全生、贵生的目的。
多么高的立意啊!都提升到养生的角度了!以道制欲,又能得其情,这不是典型的“中和之美”么?
《吕氏春秋》指向很明确:养国、稳国和兴国。要求人节欲,达到心灵和平的境界,意即劝讽执政者不要一味地奢靡、追求感官欲望的满足,“以巨为美,以众为观”,使金石、木革、丝竹之声“若雷”“若霆”“若噪”,这样不仅不利于养生,还会导致民怨沸腾,进而走向亡国的地步。论述的立意拔得很高!
传统文化大课堂师道行思
“和心行适”思想中的养生价值、政治功用,固然有可圈可点之处,但我们更看重其间蕴藏的语文教育的美学价值。
首先是“和心”的价值。心和平,审美活动才会产生;否则,只能做无用功。语文教学何尝不是这样呢?教案设计得再详尽,课讲得再口若悬河,题目做得再排山倒海,如果不能唤醒学生愉悦的情感,让他们心平气和、精骛八极、心游万仞,所有的努力都是低效、无效,甚至是反效的。而艺术地引领学生进入学习的气场,积极地建构知识,自由地阐发思想,实现和文本中生命的有效融合,则会事半而功倍。就像荀子《正名》中所说的“心平愉”,可以“养目”“养耳”“养口”“养体”,甚至“无万物之美而可以养乐”,或者像朱熹《论语集注》中所说的“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甚至获得类似佛家所向往的与神主通灵的终极之乐,而这正是语文教学追求的审美的高峰体验!《吕氏春秋》中提倡的“和心”之说,与《学记》中提倡的“道而弗牵,强而弗抑,开而弗达”思想,也不谋而合。表面上看,引导而不勉强、严格而不压制、启悟而不直灌,讲的是教学之技,实际上却是在讲“和心”之道。注意了对学生学习的愉悦心境的呵护,学习效果想不好都难。语文教学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以审美为导向的一种生存活动、生存体验,所以关注“和心”的教育价值,正是体现语文特性的重要表征!当下的语文教学,重视情境创设、角色置换、移情想象、优游涵泳……也正是遥应了“和心”的美学思想!
其次是“行适”的价值。以道制欲,法天地的自然和谐运行,使行为适中、适当,这既内蕴了儒家的“中和之美”“修、齐、治、平”的思想,又包融了道家法自然、重生、养生的思想。反观当下的语文教育,以道(高尚的思想、健康的情感)制欲,培养学生健康的言语人格,早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盛行的是“以术激欲”——好好学,将来可以出人头地,票子、房子、车子……什么都会有;“以威制欲”——不好好学,将来只能扫大街,给人家拎小包,像条哈巴狗一样。语文教学成了功利之学,只要能取得成绩,无所不用其极,管你情不情愿、道德不道德,也不论你将来是否会对语文或祖国的传统文化保持兴趣,对善良怀有敬畏之心,只要努力将你语文的分数提高或保住就成。说不定,一不留神还能成为五花八门的教学名师,获得各式奖励,何乐而不为呢?情感本体卑微地臣服工具本体,目光短浅,大道沦丧,语文教学开始恶质化,一概不管,依旧我行我素,这真的让人情何以堪,让语文教育何以自处呢?
另外,不能不谈到“适音”的美学启迪。“适音”,也可以说是音适。《吕氏春秋》认为,大自然“终则复始,极则复反”的和谐运动,产生了万物,万物有了形体,才会有声,“声出于和,和出于适”。换句话说,就是“美出于适”。这和早期的“阴阳”“五行”美学思想,音乐要适应人生理和心理的和谐,而不能逆心而行、一味地追求感官刺激,可谓异曲同工。因为《吕氏春秋》也认为乐舞要以“中和”为准,不宜“太巨”“太小”“太清”“太浊”,只不过多加了一条,还要以养生为则。
在语文教学中,对审美客体,不论是文本,还是学生,或教者本人(当然,学生、教者在互动的时候,其实是主、客体不断变化的),都应该注意“适”的原则。问题的设计,不宜太难或太易;教学的语速、节奏不宜太快或太慢;对受众的水平不宜估得太高或太低……否则,别说审美难以进行,就是寻常的知识传递,恐怕都会成为问题。
二、“遇合无常”及其体现的语文教育美学思想
“遇合无常”涉及的是审美差异性问题。面对审美客体,审美主体因审美素养、审美能力、审美意识有别,得出的审美判断往往差异很大,甚至截然相反。
在《吕氏春秋·孝行览·遇合》中,这样写到:
凡能听音者,必达于五声。人之能知五声者寡,所善恶得不苟?客有以吹籁见越王者,羽、角、宫、徵、商不缪,越王不善;为野音,而反善之……故曰:遇合也无常,说适然也。若人之于色也,无不知说美者,而美者未必遇也。
这是很耐人寻味的。越王因为不懂五音,结果人家吹奏得精确、高雅,他不欣赏;吹奏鄙野的、不成调的野音,他反而乐得手舞足蹈。辛弃疾说:“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越王这里,“美丽的青山”有了,他却无法见出妩媚:滑稽不已,荒诞不已。
同样的道理,《吕氏春秋·有始览·去尤》还借鲁之“恶者”(丑男)为例,予以强化。“恶者”之父出门看到美男子商咄,回家却对邻居说:“商咄不若吾子矣!”因为偏爱,他审美的天眼闭合了,睁着俗眼说瞎话。连柳宗元的“美不自美,因人而彰”也谈不上。你再怎么移情,也不能颠倒黑白啊!
《吕氏春秋》借这两个故事,本想说明“士”的遇合的:能否见用,能力是一方面,还需要伯乐式领导的慧眼识人才。因为形象大于思维,这两个事例也一语道破了审美的规律:有美的事物,还需有懂得欣赏美的人。二者结合,或者说遇合,审美活动方可正常发生。如何遇合,使认识、审美不走偏,《吕氏春秋》提出了“学达天性”的主张。人的天性有异,但可以因其本性而教化,使固有的本性得以充分发挥,这与孟子的“充实之谓美”的思想不谋而合。
学达天性,剔除自身的劣性也就成了题中应有之义。《吕氏春秋》举了大盗、市侩、暴徒、骗子等一系列的“刑戮死辱”之人,如何向名师学习、弃恶归正,“由此为天下名士显人,以终其寿,王公大人从而礼之”的故事,予以验证。
正是基于这样的逻辑,《吕氏春秋》很自然地提出教师应该“视徒如己,反己以教”的观点,即教师要把自己和学生放在同一起点,欲学生所做的,必可反推及于己身,这样才能“得教之情”,达到“师徒同体”的境界,使“学业彰明”“道术大行”。
这是何等愉悦的教学境界!说它有了冯友兰先生所说的“天地境界”的层次亦不为过。大道至简,大道相通。《吕氏春秋》“视徒如己,反己以教”的观点和狄尔泰生命融合的美学观点,本质上完全一致,只有想学生之所想、疑学生之所疑、乐学生之所乐,与他们的精神生命彻底融合,有效教学,审美的教学才会真正发生!
光有美的客体,而审美主体缺乏一定的美学素养,没有审美知觉、没有审美判断,更不懂审美评价,那么“审”就无从谈起。黑格尔讲过,一个面对自然美只知道喊“美呀美”的人,还是一个野蛮人。已经感觉到美,但因为缺乏内审美的判断力,无法将审美感受精致化、扩大化的人,在黑格尔的眼中都是“野蛮人”,那么面对审美客体,却无动于衷的人,甚至还打着科学主义的幌子,将美条割得体无完肤、不忍卒观的人,岂非连动物性的审美也谈不上?
《吕氏春秋》主张“学达天性”,改变这种困境,真是智慧的点睛!作为语文教育者,倘若枯守大学期间获得的那一桶水,甚至仅是半桶水,夜郎自大,故步自封,不用知识的源头活水来充实自我、提升自我,那么走向越王、恶人之父的粗鄙、肤浅、顽固就是必然的了,连那些通过虚心学习、改变自身恶劣形象的大盗、市侩、暴徒、骗子也不如!语文教师不注意对学生学养的积淀、审美能力的涵养,却将情韵丰富的文学文本大卸八块,变成所谓的知识点,让学生反复记忆、操练,甚至用各种习题对学生进行条件反射式的训练,久而久之,教师自身独立思考的能力逐渐萎缩,审美判断与辨析的能力付之阙如,想让学生高水平地欣赏文本的内涵之美、艺术之美,就无异于痴人说梦了。
如果对语文学科的教育发展史一无所知,对当下语文刊物探讨的热点一无所知,对西方前沿的文艺理论一无所知,不懂博观约取,那么语文教师自身没有审美素养,整天处于“昏昏”状态、“黑暗”状态,又谈何培养学生的审美素养,使他们“昭昭”呢?
三、“观音知风”及其体现的语文教育美学思想
《吕氏春秋》认为:音乐产生于心灵。心有所感,就会用音乐表现出来。反过来,音乐也会润化内心。由此,音乐的认识作用就产生了,不仅可以从中看到作者主观的“德”“志”,而且可以从中见出政治的兴衰(《吕氏春秋·季夏纪·音初》):
是故闻其声而知其风,察其风而知其志,观其志而知其德。盛衰、贤不肖、君子小人皆形於乐,不可隐匿。故曰:乐之为观也,深矣。
音乐的教化作用也产生了(《吕氏春秋·季夏纪·音初》):
郑卫之声、桑间之音,此乱国之所好,衰德之所说。流辟、越、慆滥之音出,则滔荡之气、邪慢之心感矣;感则百奸众辟从此产矣。故君子反道以修德,正德以出乐,和乐以成顺。
这显然是从音乐的角度,对孔子的“兴观群怨”说作出了颇为个性化的论证和丰富,教化说也上承了《礼记·乐记》中的思想:“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风易俗,故先王著其教焉。”
有如此的认识,实在是根源于当时的时代背景。“君臣相贼,长少相杀,父子相忍,弟兄相诬,知交相倒,夫妻相冒,日以相危。失人之纪,心若禽兽,长邪苟利,不知义理。”这是不可能产生快乐和谐的治世之音的,只能产生悲哀、暴戾的亡国之音。《吕氏春秋·仲夏纪·大乐》曰:“亡国戮民,非无乐也,其乐不乐。溺者非不笑也,罪人非不歌也,狂者非不武(舞)也,乱世之乐,有似于此。君臣失位,父子失处,夫妇失宜,民人呻吟,其以为乐也,若之何哉?”
《吕氏春秋》认为乐是“天地之和,阴阳之调”的产物,人也是“天地之和”的产物,力倡音乐的“和”与“适”。既然和适的音乐产自平和的心灵,而淫荡的音乐出自邪恶的心灵,那么,唯有“反道以修德,正德以出乐”,将德教和乐教结合起来,以德化心,所产生的音乐就自然属于雅乐、正声了。
观音知风,正德出乐,其真正的目的是提醒执政者注意训练敏锐的政治嗅觉,磨砺细腻、圆融、怀柔、恒久的管理智慧,是审“利”,而非审“美”。但是其精神血脉里的自发审美,依然给人留下绵长的回味。观音知风、知志、知德,触及的是乐品和人品的关系,与儒家的文品与人品之说,如“有德者必有言”相类。虽然将音乐与人的德、志联系到一块儿,有硬性“比德”的机械,概念化、道学化的倾向较重,但是不可否认,音乐的确可以见出境界的高低,雅俗的分别,因为音乐的节奏、韵律、气势与人的心灵宇宙同构,古希腊毕达哥拉斯学派也认为:不同的音乐风格可以在听众中引起相应的心情乃至引起性格的变化,例如听者性格偏柔,刚的乐调可以使他的心情由柔变刚。音乐可以改变人的心情和性格,教育的作用随之产生。
语文教学面对的是意蕴丰富的文本,心灵斑斓的学生,如何在教学的互动中观风、观志、观德,从中萃取出有价值的精神营养,润泽各自的想象、强健各自的意志、美化各自的灵魂、蓬勃各自的生命智慧,永远是教学的主旋律。若将之视为道德说教,或者屠龙之术,对真嗤之以鼻,对善麻木不仁,对美无动于衷,却对如何得分的厚黑学,猜题、押题的各种秘笈津津有味,那么培养的学生还能不“衰德”“邪慢”吗?
知风,特别是从音乐中获知有“滔荡之气、邪慢之心”的时候,该怎么办?《吕氏春秋》的应对策略之一是“反道以修德”,因为“正德以出乐,和乐以成顺”。如何修德,古人有学诗、习礼、慎独、坐忘、内省、内觉、内照、外铄之说,今人有通过读书、榜样教育等形式,陶冶性情、塑造人性、建立新感性之说,用李泽厚先生的话说就是“探究和建设人的心理本体”。
“修德说”启示我们语文教师:要经常将自我当作认识、审美的客体,不断地观照,省思、完善、提升,使自己不断地走向充盈和完美。这是自我精神生命生长的需要,更是充盈学生精神生命、濡染学生生命智慧的需要,因为教师的内德外行,都是一本鲜活的书。就像存在主义教育哲学家布贝尔说的那样:“教育的目的不是告知后人存在什么或必会存在什么,而是晓谕他们如何让精神充盈人生,如何与‘你相遇。”充盈人生,活出一个潇洒、自由、智慧的“我”,离开修德,又从何谈起呢?
值得一提的是,《吕氏春秋》“知音观风”说中还涉及了“环境的作用”,所谓“土弊则草木不长,水烦则鱼鳖不大,世浊则礼烦而乐淫”。这种比兴手法中提到的“土”“水”“世”,落实到语文教学中,我们不妨将之视为一种氛围、一种气场。氛围、气场对学习的质量、品位是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的,比如读书的氛围、探讨的氛围、静思的气场、对话的气场,置身其中,那种享受、那种效率、那种从现实世界超脱的轻盈或充实,是难以言传的。
因为毫无知识含金量和思考容量的满堂灌,将情韵饱满、美学价值丰富的文本肢解成琐碎的所谓知识点,然后美其名曰“短、平、快”地传递给学生,让他们在考场上动物一样条件反射、机器一样作答的功利性,还有因教师自身对教参的依恋癖而产生的懒于读书、荒于思考的恶习,致使语文学习的温润、幸福的气场早已被蹂躏得荡然无存了,这不能不说是语文教育的悲哀。
在这种情势下,重温、吸纳《吕氏春秋》中自发的语文教育美学思想,进行必要的拨乱、矫枉,何尝不是一种可贵的选择呢!
参考资料:
1.敏泽《中国美学思想史》,湖南教育出版社。
2.张惠芬,金忠明《中国教育简史》,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3.张玉春《〈吕氏春秋〉译注(上)》,黑龙江人民出版社。
4.王建疆《修养·境界·审美》,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5.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
6.李泽厚《美学四讲》,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7.〔奥〕布贝尔《我与你》,读书·生活·新知三联书店。
(选自《教育与教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