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烨
我们北京见
郑烨
床头边闹钟破锣般的铃声一阵猛响。汪半夜从黑暗里伸出手,准确按住了闹钟的按钮,一下给摁灭了。
汪半夜痛恨这只闹钟,简直像个催命鬼,感觉才刚睡下,就又被它给逼醒了。有好几次忍不住将闹钟摔了出去。但摔完后还得捡起来放好,还得按照提醒准时起来。
汪半夜一直舍不得丢掉这只闹钟。
闹钟是化油器厂发的,近三十年了,除了后壳被一次摸黑摔到凳子上砸了一个小坑,只要把发条加满劲,走得还很准时。当时县百货大楼里要四块钱一个,相当于汪半夜月工资的十分之一,如果自己花钱他肯定舍不得。那年被厂里评为先进,发奖时副厂长笑着对他说,再起早就不用听鸡叫了。汪半夜也说多时就想买一个好睡个安然觉。但从此,他却再也没有安然过,偌大的化油器厂说改姓就改姓,留给他的念想就这一闹钟了。
汪半夜是化油器厂的一名职工,十年前下岗了。挂着省级招牌的化油器厂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是当时全地区最大的工业企业,很是红火。刚上班的工人就能拿到二十几块钱的工资,跟公社干部差不多,好多人削尖脑袋都没能钻进去。汪半夜进厂后,许多人都在猜测这个老实砣子到底是行的什么时走的什么运。有人说他是只阴白蚁,看起来不动不静,实际上一肚子鬼点子。这话其实有点冤,汪半夜到化油器厂上班纯粹是个偶然,他自己从来都没有想象有一天能够进入化油器厂当工人,成为公家人。
汪半夜为填饱肚子瞒着娘老子参军后,在一个叫二连浩特的地方待了七年,尽管在部队入了党,还当上了军马所的副班长,最后还是回到了
生他养他的天堂河。这个有着美丽名字的地方是大别山崇山峻岭间的一条夹山沟,至今人们还在过靠天吃饭的日子。
汪半夜回到天堂河时,他家已经是大队粮款第一欠账大户,每月分粮时那个独眼龙的保管总不忘说一句欠这多账还好意思苕吃哈胀。为尽快还清欠账,他不顾家人反对,找到支书要求做大队的护林员。护林员每月另有十五个工分,但很辛苦,责任很重,一般都是支书安排跟他唱反调的人去做。有人说汪半夜当兵当成二货了。没承想这个别人打死不愿意做的事,却给他带来了好运。两年后的一个冬夜,汪半夜在后山的鹰咀崖下,一土铳从狼群口中救出了公社人武部部长黄大麻子。跟着化油器厂建成,招收优秀青年进厂当工人,腰间有枪说话算数的黄大麻子把西河公社的第一张招工表给了汪半夜。
汪半夜在化油器厂学过车工、钳工和磨工,但都没有干多久。没干长久的原因是所有带他的师傅异口同声地认为他不是个学徒的料,太缺悟性了。各车间转了一圈后,他就被安排到保卫科做门卫。在这个不需要悟性只需要责任心的岗位上他干得很出色,很快被厂长口头指派为副科长。不过副科长也没能干多久,因为对一个副厂长老婆坚持原则,莫名其妙地免职了。但他门卫的岗位没有变,全厂上下一致认为这个岗位非他莫属。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他一定会在这个岗位上一直干下去,坚守到这个曾经阔气的省级招牌企业彻底完蛋为止。
那件事发生在新世纪到来那年。
新世纪的到来并没有给化油器厂带来希望的曙光,原本畅销的产品竟然到了用铳都打不出去的地步,工资也不能按时发了,虽说工资早已经不能和乡镇干部同日而语。一直以来过得比较滋润的工人们接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开始三五成群骂厂领导的娘,而厂领导照样忙着到处考察汇报迎来送往。工人不懂国际形势,不懂市场经济,关心的是自己每个月赖以生存的几块钱。也不知是谁起的头,有人去掀翻了领导的饭局,紧张的气氛充斥了整个厂区。后来某天,省委一位领导来县里视察,得知消息的一群工人跑到领导入住的贵宾楼前跪下,闻讯赶来的两百多名警察也没能将人群驱散开来,县里的脸面一下子丢光。一个经常在县电视台露脸的干部出来,让大家推荐代表到政府反映情况。有人喊出了汪半夜的名字。十天后,一群穿着制服的大盖帽抖着一纸搜查证来到汪半夜的住处,查抄出他在老家当护林员做伴的土铳。那条土铳救了黄大麻子的命,也改变了汪半夜的命运,他一直把它当宝贝挂在卧室的墙角。但这次没给他带来好运,反而成了证据。在这个爆炸案、枪杀案四处频发的年头,私藏一条无证的土铳较起真来也不是小事。汪半夜被抓进去了,拘役三个月并罚金五千元。出来第二天,厂里就通知他不要再上班了。一个挂着省级招牌的企业不能继续留用一个坐过牢的人,以免影响形象影响安定。副厂长还说,考虑到他是个老职工,暂时不除名,每个月还发三百块钱的生活费。
汪半夜没有提出异议。他觉得自己进去的确给厂里丢脸抹黑了,而且一个进去过的人也再没有颜面继续穿制服当门卫站岗了,再站岗说的话还会有谁听?厂里还发三百块钱,算是法外施恩,要是在老家,别说正儿八经坐了三个月,就是被派出所传去问个话,也要几多时抬不起头来。
汪半夜本想带着脑袋不大灵光的大儿子回天堂河种自己的地,一个月有三百块钱的用度在老家还算阔绰。但柱儿死不同意,一说回天堂河就哭爹喊娘。听到儿子喊娘,他的头都要炸了。汪半夜的老婆两年前和他离婚了,准确地说是跟人跑了,朱成马就拿一张纸要他签字,签也得签,不签也得签。移居六安的老婆还带走了聪明一点的小儿子,并说是为儿子找一个好出路。厂里好多人说他老婆其实早就和别人勾搭上了,只是汪半夜这个苕种没发现。汪半夜本不爱说话,从此更沉默了。儿子不回天堂河,汪半夜也没办法,但厂区内的公房再也不能住了,那多熟人脸面上受不了,更主要的是三百块钱糊生活就很紧张,交不起一个月五十元的房租。汪半夜就搬到城南骆驼坳厂里废弃的库房,收拾两间住下了。库房离县城很远,地方很开阔。他在附近挖开了几块菜地,在屋头边垒起了一个猪圈,每天死皮赖脸到县城长途客运站对面的彭胖子早餐店收些潲水,一年下来,居然能养四五头猪,吃喝不成问题了,也避开了化油器厂那群皮笑肉不笑的脸。
汪半夜尽力躲着化油器厂的人,通知他不再上班后,就去过厂里一次。那是厂里通知开会,厂子被几个私人买去了,有技术愿意留下的新厂继续留用,其他人员一律发三百块钱一个月的生活费。方案宣布后,坐在会场前面的人开始起哄,十几个半老的女职工竟然哭起来了。汪半夜猫在会场后边的角落里,想等会结束看结果到底怎样,大儿子跑来说猪圈里的猪跑了。汪半夜起身回家找猪。第二天一打听,昨天起哄的那群人也偃旗息鼓了。曾经阔气的化油器厂就这样成了私人企业,于汪半夜来说没有任何变化,三百块钱的生活费还是原样,只不过以前是厂里发现在改由县里发,似乎更硬肘一些。而且新厂表态,各人居住的公房可以按照原标准一直住到死,汪半夜就彻底放心了。后来三百块钱发得不及时,有些人去县政府闹过两回,他都没有参加,倒不是怕又被抓进去了,而是觉得还不是没有钱,有钱谁不晓得发?谁愿意捉虱头上咬?有那个工夫去闹,不如多收几瓢潲水回来给猪壮膘长肉。汪半夜记得那年代表职工向政府反映情况时领导说的话,时代不同了,要认清形势,要自力更生。
摸索着把衣服穿好,汪半夜伸脚去找地上的棉鞋,顿时觉得脚底下湿漉漉的冰凉。柱儿这个怪种又把尿屙到地上了。转身朝在被窝里缩成一团的柱儿捶了两下,柱儿哼哼叽叽地扭了扭又睡熟了。柱儿就是汪半夜脑袋不大灵光的大儿子,二十多岁还像几岁的小孩,身体的原因一到天冷夜间尿特别多,又不愿意到屋外猪圈边的厕所,没办法只好弄一只旧面盆放在床前。说了多次,这个怪种总也改不了打歪枪。
打开门,屋外的寒风刺得身上一个冷战。年才过不久,春寒如刺,穿一件旧棉袄跟没穿衣服差不多。汪半夜拢拢双袖,几步拐到隔壁的猪圈。哈巴迅速地凑到脚跟前,摇着尾巴蹭来蹭去。哈巴是他拣来的一条狗,七八年了。汪半夜在猪圈旁边给哈巴搭了一个窝。哈巴很尽职,晚上一有动静就大声嘶咬。尽管很放心,但每天起来第一件是还是先到猪圈看看几头猪。汪半夜打着打火机,照见三头肥猪一只不少地挤在里面,心才真正踏实,走到厕所痛快地撒下一泡长尿。完事推出自行车,把两只潲水桶往后架上一挂,抬脚上去,头也不回地喊一声,哈巴。
哈巴就屁颠屁颠跟了上来。
两个黑影,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地往城区方向赶。
汪半夜把两只潲水桶放到长途车站对面早餐店前的路灯杆边,等着过早的客人把吃剩下的汤汤水水往里倒,自己点了一根三块钱一包的红金龙烟,在车站广场的广告栏前看上边花花绿绿的广告。
一根烟没抽完,背后有人叫他。一回头,一个穿着羽绒服的大背头咧着嘴巴朝自己微笑。汪半夜正过身子,仔细瞧了瞧,认出是原化油器厂供销科的科长张二强。忙抻抻黄棉袄的下襟上前叫了一声,张科长,是你啊。
张二强笑着说,我在后边看了半天,觉得有点像,你在这做么事?
张二强也是西河公社的,与汪半夜同时进的厂,在车工车间两人还是同一个师傅带的徒弟。汪半夜转岗到保卫科后,张二强从生产科调到了供销科,很快从一个供销员混到了科长。汪半夜和老婆离婚的前一年,张二强送一批产品出去后就再也没回厂,有人说他在北京和一个老客户合伙开了一家工厂,也在生产化油器,据说生意做得很大很成功。
汪半夜拢拢衣袖,说,好多年没看到你了,听说你现在发大财了。整个化油器厂怕就是你搞得最好。
张二强说,十几年了我也是这次才回的。去年听赵老黑说到你,这些年你是不容易,没想想别的办法?厂里有些人在外边做得也还可以。
汪半夜说,有技术的都出去了。我那多年又没学成个手艺,找不到事做,只有这个鸡刨命。又问,你看到赵老黑了?
是的。张二强回答说,去年他到北京上访,找到我公司住了两天。张二强还准备往下说几句,一个年轻人走过来叫了声张总,说车站上车不排队,要往车上挤,再不去挤可能就赶不上飞机了。张二强就没再说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汪半夜,说有机会到北京,去公司玩一下。张二强说完去挤到省城的大巴车了。
汪半夜看了手上的名片,张二强的头衔已经是总经理了。揣进口袋,想着张二强刚说的话,想不到赵老黑真的跑北京了。
赵老黑也是化油器厂保卫科的一名门卫。化油器厂建厂的时候,占用了他家的土地,三十几岁的赵老黑作为土地工就进厂上班了。赵老黑祖祖辈辈在县城居住,算得上是老城关人,上班后在汪半夜这些半路挤进县城的人面前时刻显摆老城关人的优越性,说话像打大炸雷,喜欢吆五喝六的。厂领导人尽其才,一下子就将他安排到保卫科。赵老黑对门卫工作十分上瘾,特别对抓违纪违规带劲,敬业得有点变态。一有人落到他的手里,不分男女不分老少不分晴雨,一律在保卫科前罚站训话,唾沫横飞,搞得别人脸面全无恨不得去死。稍有不从就拿出警棍上下挥舞,屁大的事都扬言要上报厂办公室和派出所。更恶心的是赵老黑经常利用检查的机会,去摸女职工的胸部和屁股。汪半夜当副科长时,曾和他说过这样做不好。赵老黑说你个山头佬还有资格说我?当面朝他的茶缸里吐了一口痰。化油器厂改制时,起哄的那群人里就有赵老黑,后来听说他到外地做事了。
去年国庆节前的一天中饭后,汪半夜正在煮猪食,门外哈巴汪汪地叫了起来,跟着一声惨叫冲进屋里。汪半夜一转身,人高马大的赵老黑就闯进来了。汪半夜搬到废弃库房住下后,厂里基本上没人来过,这多年来的第一个老同事,忙丢下搅食棍打招呼。
赵老黑说话仍然像打炸雷。第一句话就震得汪半夜一晃。
我要到北京去。
汪半夜愣了一下,问,你在北京找到事了?
赵老黑的第二句话把汪半夜又吓了一跳。
我要去告状。
汪半夜忙问,老哥你是不是遇到麻烦了?
赵老黑说化油器厂改制有问题,一个月才发三百块钱,纯粹是糊弄小孩。三百块钱能做么事?洗个脚嫖个鸡都不够。
汪半夜这才明白了,说都这多年了,怕没得益处。接着问赵老黑这些年哪里去了。
赵老黑说跟亲戚在合肥打工,现在年纪大了,在外边做不成只好回来了。靠一个月三百块钱的生活费喝风都少了。县里的改制都有问题,建筑公司的那群人已经去告了,每人补了两三万。化油器厂当年比建筑公司强多了。其他人好歹学了点技术,到哪里都能混口饭,保卫科的除了看大门做不了别事。他要汪半夜和他一起去北京。
汪半夜说他不能去,到北京一趟起码得三四天,家里的猪没有人喂,柱儿要吃饭没有人做,车费加吃住得要千把块,再说到北京你找哪个说理去?
赵老黑说,北京有专门接待告状的地方,京城不像下边这样黑。当年隔壁凤阳的朱太祖还给告状的人发过赏钱咧。
无论赵老黑怎么说汪半夜也没动心。他说,去了也白搭,麻雀告天,没得益。
赵老黑见说不动,大声吼道,你就是个蔫种,怪不得别人敢搞你老婆。
汪半夜一把抄起搅食棍,举过肩膀又放下了,低头去搅那一锅快煮糊了的猪食。
赵老黑站起来狠命踢了一脚板凳,转身就走。
想不到,他还真地跑到北京去了。
正想着,一辆挂着市容执法的灰色面包车在对面用喇叭喊道,哪个的潲水桶放在路边,是不是不想要了?
汪半夜三脚并作两脚跑过去,一手提一只桶到早餐店的门口,做样子像要进去。店老板彭胖子一见,大声制止,老汪你是不是发糊了,这多人过早你把潲水桶往里提,赶快出去。汪半夜只好站在门口。等面包车往前走了,又把两只桶放回原处,自己歪进早餐店。
彭胖子问他刚才在对面和谁说话,看样子那人像大老板。汪半夜说是化油器厂的一个师弟,现在在北京开厂。彭胖子说,有这样的师弟,你还养个么事猪,到他那儿不管做点什么都可以。汪半夜说他是要我去,还不是屋里丢不开。
汪半夜和彭胖子说着闲话,旁边一个正在吃肥肠面的人放下手中的筷子,抬头盯着他看了半天,说,你是化油器厂的?
汪半夜点点头。
彭胖子在一旁说,他是汪半夜,肖主任你不认识?
汪半夜,听说过。叫肖主任的人说,赵老黑你晓不晓得?
汪半夜答道,原来一个保卫科的同事。
肖主任又问知不知道赵老黑现在在哪里。
汪半夜说,没看到,刚听说他到北京去了,我也想找他咧。
肖主任说,赵老黑那人是个疯子,化油器厂改制这多年了,他居然跑去上访。改制是按法定程序来的,能有么问题?真是吃饱了没事做。又问汪半夜改制后做么事。
突然被一个不熟悉的人这么关心,汪半夜有点不好意思,没有作声。
彭胖子代他回答说,肖主任你放心,老汪是不会去上访的,他养猪养得起劲得很,天天来蹭我店的潲水。
我是问一问,老汪一看就是好人。老老实实过日子比什么都强。肖主任说。
肖主任走后,汪半夜问彭胖子那人是做么事的。彭胖子说是经济局的一个主任,每天来长途车站,专门在这拦截进京上访的,肯定是听到汪半夜是化油器厂的,怕是上访对象。说完把肖主任没喝掉的半碗汤端起来往里边厨房的一只塑料桶倒去。
汪半夜连忙大声说,我说么一大早晨只收到小半桶潲水,彭老板你在里边也放了一只桶啊。
彭胖子一笑说,正要跟你说清楚,这是蔬菜村的一户送来的,他一个月出五十把我店的潲水全包了。明天起你不能来收了。
汪半夜说,我还不是出了钱,去年给过了两副猪肠。今年的等端午节猪杀了就送来。
彭胖子说两副猪肠几个钱?你要继续收的话,起码五副。
汪半夜说,一副猪肠要值百把块,做肥肠面能做几百碗。好说歹说答应一年给三副猪肠,彭胖子才勉强同意他每天把桶放在门外收。
等到上午九点多,两只潲水桶还都只大半桶,过早的客人已经不多了。再不回去猪圈的猪要饿得跳圈墙了。趁彭胖子不注意,汪半夜溜到店里厨房将洗碗水舀了几瓢倒进桶内,挂在自行车后骑上就跑。
到家门口时,老远就听见猪圈里三头肥猪嗷嗷直叫。汪半夜把两只潲水桶拎进厨房倒进锅里,生着火,又在另一口锅里加两瓢冷水,洗好米熬稀饭。猪食煮好,稀饭也熬成了,去喂猪的时候喊了一声柱儿,柱儿没答应。等猪喂完了,柱儿还没有起床。
汪半夜也懒得去理,盛了一钵稀饭给哈巴,自己就着一碟萝卜喝稀饭。等到下午三点一块菜地锄完准备吃午饭时,柱儿还没有起来。这才感觉柱儿还不只是睡懒觉了,进屋一看,柱儿小狗一样缩在被窝里,伸手一摸,身上滚烫滚烫的像个火炭。
汪半夜狠劲地摇了摇,柱儿还是迷糊地睡着,人软软的棉条一样。汪半夜大声问他么样。柱儿蔫巴气断地挤了两个字:好冷。
冤孽。
汪半夜叹了一口气。翻了几个屉子,没找到一片感冒药,只好又加一床被条盖在柱儿身上。胡乱地吃了两碗上午熬的稀饭,推出自行车进城去给柱儿买药。哈巴又在后边跟着撵路。汪半夜回头吼了一句,哈巴就乖乖地停下了。
县城不大,真正热闹点的只有几条街。汪半夜记得西河的闻医生在县政府对面的东门药店坐诊,就往他那里去,熟人要好说话些。闻医生是西河医院退休的老中医,老家在天堂河隔壁,医术很好,人品也不错,西河人都叫他闻细神仙。好些年前汪半夜拉痢疾去县医院,医生开出的两张单药房划价一千多块,没钱买药打算回来硬扛,在老十字街碰到闻细神仙,闻细神仙当即告诉他一个偏方,还没花到五十块钱,拉了一个星期的肚子就止住了。
闻细神仙刚好在店里,戴一副圆眼镜悠闲地看一本老书。汪半夜上前小声地叫声闻先生。闻细神仙抬起头,瞅了半天还是没有记起来。汪半夜只好自我介绍说,我是那年您帮我诊痢疾的汪半夜。闻细神仙这才应了一声哦,问有么事。汪半夜就把柱儿的情况说了。闻细神仙眯着眼睛想了一会,拿笔写了一张单子,递给旁边的中年妇女叫抓两副。
抓药的时候,闻细神仙问汪半夜这些年忙么事,么操劳成这个样子了。汪半夜简要地说了几句。闻细神仙听了说,你这样还是回老家去住好些,花销小,垸里那些哥兄老弟在一起,相互照应。汪半夜说是儿子不肯回。闻细神仙又说你们厂里有个姓赵的,经常到县政府上访。汪半夜问闻细神仙么认识。闻细神仙说他高血压好严重,常到店里买药,听说他还几次到北京去了。
汪半夜就问,不知道他到北京有么效果没有。
闻细神仙说,哪晓得,反正政府大门前面隔几天就有人来围。
闲话说了一阵,中药抓好了,付了二十块钱,汪半夜说声感谢。出来没有回家,弯到对面的县政府。政府大楼前的台阶上果然坐了七八个,看样子就是哪个企业的下岗工人。旁边两个干部模样的人轻声细语跟他们说,有事去信访局反映,不要在政府大楼前,坐没地方坐,站没地方站,又影响正常办公。其中一个穿蓝工作服的工人粗声粗气地回答说,我们不去,都是门锁厂的,别人来闹你们就把政策落实了,我们没来就不给,这是个么道理?今天哪里都不去,非要县长给个说法。
汪半夜晓得这些人是门锁厂的。门锁厂是与化油器厂先后建起的企业,也先后改制了,厂区卖给别人做了商品房开发。就站到雪松树边静静地看他们说些什么。等了半个小时,听到医保公积金几个新名词,汪半夜没弄明白什么意思。不多时,早晨在长途车站前碰到的那个肖主任也来了。肖主任一眼瞧见汪半夜,直接走到他面前问他做么事。
汪半夜说,孩子病了我来买药,在这玩一下。
肖主任和气地说,这有么好玩的?孩子病了,快点回家吧老汪。
汪半夜只好抬脚走路。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望望。肖主任和那两个干部正在劝说门锁厂几个人,边劝说边拉他们起身。那个穿蓝工作服的一甩肩膀,说,只要把该兑现的兑现,我们立马走人。
汪半夜待了一会,没有什么结果,看天也不早了,就提了药包回家。进门去摸了一下柱儿,还迷糊地睡着,烧也没有退。汪半夜掖掖被子忙去煎药。煎好后扶起柱儿灌了一大汤碗。闻细神仙就是神,柱儿喝了药后不到一个钟头,身上的汗出得像淋了雨,烧也退下来了。汪半夜心安了一点。谁想没两个小时,柱儿突然像发了疯,叫嚷着有鬼。深更半夜,叫得汪半夜身上也一紧一紧的。哄了好半天,柱儿才安静下来。汪半夜起身在门后插上菜刀,抓了一把米和一撮陈茶叶混在一起,里里外外撒了一遍。这是西河流传的驱邪方法。撒茶叶米的时候,他猛然记起曾经许下的去雾脑山烧香的愿还没有还。
雾脑山在县城的东边,山上有一座玉帝庙,年代很久,周边好多人大年初一都去抢第一炷香。汪半夜在他老婆跑到六安后,去求过一支签。姓古的老道士收了十块钱,将第一次进庙门的汪半夜的过去说得针对针眼对眼。汪半夜后来就每年去一两次,求个平安。年前汪半夜许愿正月初九玉皇大帝生日要去上香。
第二天一大早,扯了几棵白菜萝卜丢进猪圈,把潲水桶挂上自行车,哈巴又跑来打算跟他一起进城。汪半夜拍拍哈巴的头,说我有事你莫乱跑,在家看屋。哈巴哼叽两声,很懂事地摇摇尾巴。到早餐店前,彭胖子正在朝价格牌上写字。彭胖子说,老汪你么搞这早,真是来抢啊。汪半夜说自己要到雾脑山,先把桶送来,又让彭胖子帮着照看一下,免得市容执法没收了。彭胖子说,你对菩萨这样诚心,他肯定会保佑你的。
自行车过了东门大桥,碰到一个人。汪半夜从他身边刚过去,迅速刹住了车,回头喊了一声,是赵老哥不?
背着包裹低头走路的赵老黑也停下脚步,抬头望见汪半夜,问,你这早哪里去?
汪半夜说,柱儿病了,到雾脑山去还个愿。又问赵老黑这早忙么事。
赵老黑说,你管我忙么事。
汪半夜说,昨天经济局一个姓肖的找你,问我看到你没有。
赵老黑一听,走到跟前,说,你莫乱说。那个姓肖的不是好人,自己表不了硬态,跟着县领导糊弄我们。今天一大早碰到你,肯定又不行时。
汪半夜没有计较,说,张二强说你去他那儿了,你到北京有结果没有?
赵老黑说,你管我有结果没。
话不投机,汪半夜只好算了,说自己要去烧香,免得迟了。
赵老黑在后边大声说,那个玉皇大帝是个只顾自己好过不管百姓死活的种,你骂几句还管用些。菩萨不敲不灵也不晓得?
汪半夜不敢骂菩萨。烧香磕头的时候,想了想还是默默地在心里说了一句似乎有点威胁意味的话。
回到长途车站拉潲水时,两只桶里都只有一丁点。汪半夜问彭胖子是不是把潲水都另外收了。彭胖子一脸不高兴,说要不是他说好话,市容执法的早把桶丢到大河了。汪半夜就说了句感谢,进店瞧瞧,无意中发现价格牌上的早点都提价了。
汪半夜说,怪不得没有剩的,你又涨价了。
彭胖子嘿嘿地笑,说你的猪肉猪肠都涨了,我的面不能涨啊。放心,昨晚我们开会了,全城今天早餐提价,隔两天大家习惯了照样少不了你的潲水。
彭胖子又告诉他,刚才肖主任在这里说,赵老黑又到北京去了。汪半夜问肖主任人在哪里。彭胖子说去追赵老黑去了。
汪半夜就什么也没说,把潲水桶提过来,骑着自行车回家。不知是香烧得好,还是那句威胁的话说得好,进门柱儿已经起床了,抱着哈巴在那里玩,看见汪半夜就喊,父,我饿了。
隔了一天,汪半夜又在彭胖子的早餐店里碰到了肖主任。
肖主任一边吃面,一边和同桌的另一个人说话。肖主任说,你们农口还好点,总共只有两个,我们重点对象就有四个。那人说两个也受不了,这是刚开始,这两人不处理好,后面的谁也说不准,今年北京要搞那大的活动,估计好多人都想去。听说县里要开专题会议布置任务,还要落实包保责任制。肖主任说责任制也只能磨我们这些做事的细鬼儿。
彭胖子给旁边桌子端面条过来,顺口问道,肖主任,赵老黑你追回了没有?
肖主任答道,莫说,幸亏发现得早,我们到市火车站他已经买了票,迟半个小时就上车了。
同桌的那人说,那真好险,要是在这两会期间跑去了,省里不又要追究?
肖主任说,赵老黑是个怪种,答应的话不算数。无意看见汪半夜在外边偷听,就打住了,朝汪半夜点了一下头。
汪半夜只好到跟前跟他打招呼,说,肖主任,赵老黑回了啊?
肖主任嗯了一声。旁边那人问汪半夜是谁。肖主任说也是化油器厂的老职工,很不错的一个人,比赵老黑强多了。
汪半夜说,前天早晨我看到赵老黑了。
肖主任一惊,反问道,你那天看到他了?
汪半夜说,在东门大桥碰到他的。但他没说做么事。他以前邀我一起到北京我没去,对我有好大意见。
肖主任和同桌就微微笑起来。笑完了,起身将没吃完的面汤倒进汪半夜的潲水桶,说,老汪,赵老黑那样的人你是晓得的,他的话你不消听得。顿一顿,肖主任又说,养的猪长得好吧,什么时候杀猪到你那里买黑猪肉。
汪半夜说要得,自己养的猪,比街上卖的好吃得多了。
肖主任走后,汪半夜骑上自行车往东门药店去了,进门说了一句感谢的话。闻细神仙乐得笑眯眯的。打了两句哈哈,闻细神仙说昨天下午赵老黑又来店里了,是经济局的两个人陪他来的,还帮他买了一大堆降压药。汪半夜说他是到北京去,在火车站被捉回来的。闻细神仙哈哈地笑,说他赵老黑把经济局的一帮人整得差不多了。汪半夜搞不懂么意思。闻细神仙说,化油器厂归口经济局管,信访维稳的事经济局负责,不把他哄好,天天往北京跑,省里批评市里,市里批评县里,经济局不成了出气筒?
汪半夜说,闻先生,你见多识广,又在县政府对面,你说赵老黑这样去找到底有没有益?
闻细神仙说,那我不清楚,除非问他本人。
汪半夜就想那天早晨该好好问问赵老黑。那个人虽说性格急躁不好说话,但按以往的经验,只要多讲几句好话抬举他,什么事都会倒出来的。
从药店出来经过县政府时,瞧见门锁厂的那几个人从政府大门往隔壁的院子走。汪半夜不自觉地跟在后边。隔壁院子是县委会。门锁厂的人直接拐到一楼的左边。汪半夜一看,墙上挂着信访局和群工部两块牌子,跟着就听到了那个穿蓝工作服的吵闹声。从门边望一眼,门锁厂的几个大模大样地坐在办公室的桌椅上,穿蓝工作服的狠命捶桌子。桌子后边的一个头发稀疏的干部,似笑非笑地望着这群激动的工人,一点不恼,像个弥勒佛。等几个人叫嚣完了,热情地招呼大家喝水。
汪半夜正看着,冷不防后边大声一吼,问他做么事。汪半夜一回头,一个很斯文的眼镜凶巴巴地直盯着他。汪半夜赶忙缩回身子,说,看也不准人看哪?眼镜说这是县委办公的地方,你没事来看什么?汪半夜想不到这么个斯文的人说话那大喉咙,就斗胆回了句:来了就有事,我是化油器厂的。
一听说化油器厂的,眼镜的声音小了些,让他到隔壁办公室。眼镜问他叫什么,到底有么事?汪半夜说自己没有事,就是跟着别人进来看一下。眼镜翻出个本子,在上边写了几个字叫汪半夜回家,说县委办公的地方,没有什么好玩的。
下午四点左右,汪半夜摆弄完菜地在家里歇息。哈巴突然叫了起来,声音越叫越大。出门一看,经济局的肖主任竟然来了。忙把趿在脚上的鞋扒上,吼开哈巴,让肖主任进屋。
肖主任却往猪圈里去,看见三头大肥猪挤在那里,对汪半夜说,老汪,你这猪一头怕有两三百斤咧。
汪半夜说应该有。说打算端午节之前才杀,肖主任你来买肉那还要等好长时间,到时负责留一个猪屁股你好过节。
肖主任谈论了半天猪才正式进屋坐下。两人又东扯西拉地说闲话,从汪半夜的老家说到化油器厂,从化油器厂说到市场经济,从乡下说到县城,从两人的父辈说到儿女。肖主任边和汪半夜聊着边发烟,一包烟一会儿就抽完了。汪半夜也搞清楚了肖主任也是西河人,只不过两人老屋隔得很远。肖主任说自己也过得怄气得狠,他是老家出的第一个中专生,从地区财校毕业后分到经济局,差不多混一生才搞个主任,好多原来在他手下做办事员的现在都成了局长镇长。老婆从玻纤厂下岗了开个副食店,要不是老婆做小生意,日常用的钱都紧张。
汪半夜听肖主任说他自己的一些情况,觉得也是不容易。
肖主任突然问他,你是不是也到信访局去了?
汪半夜挠挠头皮说,我是去玩的。
肖主任又发一根烟他,说,我晓得你是去玩的,你怎么会去上访呢。老汪你是好人,不像赵老黑那个横东西。信访局的代局长打电话说你去上访,我就不相信。
汪半夜说,听说你们都怕赵老黑,还帮他买药。
肖主任一愣,说,莫信这些话。化油器厂改制是按照政策来的。赵老黑那样瞎闹根本没有益。说句不该说的话,他是不要脸,自己不能做事赚钱了,想找共产党放赖。
汪半夜说,肯定多少还是有点理,政府未必是那样好赖的。
肖主任说,就算化油器厂改制有问题,政府也会去搞清楚的。现在政府对改制企业重视得狠。并说,如果有么好政策,一定先跟汪半夜讲。
肖主任坐了两个小时才走。肖主任一走,汪半夜觉得是真该找赵老黑问一下情况了。从肖主任的谈话中,他隐约感觉到赵老黑已经搞到了不少的好处。越想找赵老黑,偏偏碰不到他的人。倒是肖主任,隔几天总来看他一次,问猪什么时候杀。汪半夜去收潲水时,要彭胖子把潲水多匀点他,肖主任急着买猪肉。
彭胖子就嗤地一笑,问他是不是真不明白。汪半夜问明白什么。彭胖子说,你以为他真没吃过黑猪肉?你怕是已经上了隐患人员的名单,他是吓怕了。汪半夜说那真有点蹊跷。彭胖子就告诉他说,你不了解肖主任,那是个放屁怕砸脚后跟的人,经济局穷得卵子敲板凳,有点板眼的早就不在那搞了,只有肖主任还在那守着。化油器厂再冒出两个闹事的,责任往下一追,他要着急自己吃饭的问题。
听彭胖子一说,汪半夜过心一想,还真有点像。
气温一天暖和一天,到立夏前后,比起常年很有些热了。菜园的白菜快没有了,汪半夜很担心能不能把三头猪维持到端午节。又怕喂少了猪掉膘,有事没事就趴到猪圈里看。一天喂食的时候,突然发现有一头猪居然不能站起来了,另两头猪也摇摇晃晃的。汪半夜在每头猪耳根摸了一下,也不见发烧,食量都没有减,就是站不住。他搞不清么回事,心里有点打鼓。到彭胖子早餐店收潲水时,听有客人说不能吃排骨面肥肠面,好多地方在发猪瘟,好多肉都是病猪肉死猪肉。
汪半夜心里更紧张了,就问彭胖子。彭胖子说是真的,听说是从湖北那边传过来的,菜市场的猪肉都降价了,问是不是他养的猪也出了问题。汪半夜说没有。彭胖子那还算行时,不如趁早将猪杀掉卖肉,真要染上病死了就一分钱不值。
汪半夜猛地记起一件事,小声去问彭胖子,他的猪肉是不是在菜市场买的。彭胖子眼睛一横,说,你莫瞎说,我买的都是好猪肉。
汪半夜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彭胖子拉到店后的旮旯里,说,你晓得发猪瘟了就跟我说一声,这潲水弄回去不传染了?彭胖子将他一甩,又不是我求着你来收的,从现在起你再也不用来了。
汪半夜一下就蔫了,只好把实情跟彭胖子说了。彭胖子说看他是个老实人,不计较,让他迅速把猪杀了。汪半夜想一下杀三头猪哪里卖得了,天气逐渐炎热又不能做腌肉,只好又求彭胖子。彭胖子说他不买病猪肉。汪半夜就差作揖了。最后彭胖子答应买半边猪肉,但每斤比菜市场便宜一块五角钱,说别人送的好猪肉也比菜市场便宜一块,病猪再少五角根本不亏。汪半夜闷头算了半天,只好同意。
汪半夜到街上的公用电话亭给老家一个专门杀猪的亲戚打电话。亲戚一接电话就问他是不是猪也病了,说这段时间杀猪杀得手都软了,比过年还忙。汪半夜说是的,让他快点来。亲戚说最快都要等一天,已经约了十三头,晚上还要加班。
汪半夜又找了原来总向他买肉的几个熟人,厚脸劝了一些,垂头丧气地回到家,哈巴过来在他脚跟前转,被他一脚踢开了。到猪圈里一看,又有一头站不起来。他在三头猪身上来来回回地摸,忍不住要哭了。
亲戚第二天上午九点多才骑着摩托车来。三头病猪没有反抗能力,好料理,不需要一个帮手,几刀下去放完血,到吃午饭时已经是一大堆白花花的肉。亲戚抹了一把油腻的手,点一根烟,满意地说,这肉弄得多漂亮,谁也看不出是病猪。又问这多肉打算怎样处理。汪半夜说只跟别人约了四分之一,剩下的要自己卖,问亲戚有路子没有。亲戚很实诚,认认真真地打了一遍电话,不停地跟人说好话,最后一个开冻库的答应收两头,价格却比彭胖子出的还低一块。汪半夜有点舍不得。亲戚说那我也没有办法,最近猪肉比白菜都难卖。汪半夜想想答应了。不多时一辆面的车就来了。还好,那人付的是现钱。
吃饭时,亲戚问汪半夜现在打算么样办。汪半夜说能么办,等这段时间过去了,再去买两只猪崽。亲戚说根据他的经验,这次猪瘟没有年把时间结束不了,特别是发过瘟的猪圈,没有彻底的消毒绝对不能再养了,最好另外要想办法。亲戚又问他和张二强关系么样,说张二强生意做得大得很,去年回家过年,县里领导都上门去给他拜年,想把他的公司引回来注册增加税收。他在西河附近招收了好多人到他厂里做事。汪半夜说熟是很熟,就是丢不开,不可能把柱儿带在一起。亲戚说,我说句不该说的话,你是应该给柱儿想想办法,你不可能照顾他一辈子。
说到柱儿,汪半夜的头就低下来了,说,我能有么办法,只能过一天算一天,以后如果他兄弟大了讲点良心,让他再照料一下。
亲戚说,我觉得你应该把柱儿送回天堂河。不管怎么说,老屋都是一家人,亲戚理道的,饭熟时到谁家里都有饭吃,不像城里人这样没人情味,对门都不来往。你不趁现在把他先送回去和老屋建立起感情,到时真不好办。
柱儿正在津津有味地吃肉,口齿不清地说了句不到天堂河去。
汪半夜说,他死不回去。
亲戚说,小孩子懂个么事,你一起回去住一段,慢慢就习惯了。就是他兄弟以后能照料一下,估计也只是出点钱把他托付给垸里哪个。
听亲戚一说,汪半夜觉得很有些理。
两人正商量托付给谁比较合适,经济局的肖主任来了,在门外大声喊,老汪你把猪杀了么不和我说,怕我没有钱买肉是不是。
汪半夜忙起身到门外,说刚刚搞完,正想等下进城和你说。
肖主任说,一下子全杀了啊,出了么事吗?
汪半夜说没么事,一是菜园里没吃的了,二是听说到处发猪瘟,怕被传染了。
肖主任就说他也是听说好些地方发猪瘟,来看看汪半夜的猪有事没。
亲戚走出来,指着猪肉说,发瘟的猪有这好看的肉没有,问肖主任要买多少,这肉俏得飞,三头猪只剩这么一点了,别人还约了半边。肖主任想了一下,说买五斤。这好的猪肉你只买五斤,再想买买不到了。亲戚拿起剁刀一边在磨刀棒上舔磨一边说。汪半夜眼看他就要下刀,忙上前叫他剁猪屁股上的好肉。
肖主任说买多了没地方放,家里只有一个冰柜,让老婆搬到店里了。
剁好肉,几个人坐在一起闲谈。汪半夜说现在养不成猪了,他打算回到老家去住。肖主任说农村现在实际上比城里强多了,空气好,吃喝也放心,愿意种田还有补贴。亲戚插话说就是没有钱,别看新农村建得好,都是出去打工挣回的血汗钱,有几个靠种田种出一栋楼房来?肖主任说那倒也是,但城里更不好过,农村起码不着急吃的米菜。
汪半夜就问化油器厂的事县里后来有么动静没有。肖主任说没有,要是有么变化他一定知道。汪半夜说,门锁厂的人说他们到县里找了的人问题都解决了,是不是要去找?又说,赵老黑的问题说不定已经解决了。肖主任忙提高声音,不可能,县里做事绝对一视同仁,赵老黑那是瞎闹。又问他是不是近几天看到赵老黑了。
汪半夜说没有。
肖主任说,老汪你听我说的没错,化油器厂改制规范得狠,赵老黑一天到晚到处上访也没有益。
肖主任越这样说,汪半夜越觉得赵老黑已经得到了什么好处,心想一定要找赵老黑问一下。
下午送肉给早餐店的彭胖子回来,还真碰到赵老黑了。
赵老黑没事样地在车站前面路上闲逛。汪半夜老远望见,紧踩几脚车,跟上前去喊他,问他么有时间在这里玩。
赵老黑反问,这路是你家的啊?
汪半夜讪笑地说,赵老哥你说哪里话,我是说天快黑了你还在这里。要是没有其他的事,正好我家杀猪了,和我一起去家里吃饭。
赵老黑说,拿死猪肉招待我,是想把你家的猪瘟让我带回去吧。说你是个阴白蚁还是真的咧。
汪半夜说,我是真心想请你的客。最近听好多人说化油器厂的改制是有些问题,整个厂子只有你赵老哥是个敢为职工说话的人,都想跟着沾点光。
赵老黑这才脸上有点笑色,说,你要沾光做么事,现在有养猪的技术了,一年还不挣个几万的?哪像我这样的二百五。
汪半夜顺势将赵老黑拉上自行车的后座。到家煮了一钵子猪下水,还找出了半瓶白酒。赵老黑也不客气,操起筷子转眼就下肚了一大碗,边吃边抱怨汪半夜太小气,净搞些猪肺猪肠不值钱的东西,舍不得好肉。说完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药瓶,倒出一粒就着汤水喝了。汪半夜问他吃么药。赵老黑说降压灵,还是上次经济局买的。汪半夜就问他上次在市火车站回来后哪去了,自己去找两次都不见人。赵老黑说经济局那群家伙怕他在两会期间到北京,把他送到庙道山宾馆,安排四个人整天陪着住在那里。
庙道山是县里的一个4A级风景区,据说建得非常阔气,门票都收到一百块钱一个人了。汪半夜还没去过。
汪半夜说那不是把你软禁起来了?
赵老黑哈哈一笑,说差不多。除了不自由,其他好舒服,吃喝不愁,衣服都有人洗。
赵老黑压低声音对汪半夜说,我还在那玩了一次小姐,你猜多大?只有十八岁,十八岁啊。赵老黑嘴巴咂得直响。
汪半夜眼睛瞪得老大,说,这也是他们出钱啊?
赵老黑说未必我出钱?说不定他们自己瞎搞的钱也借机拿发票报销了。
汪半夜有点不相信,给赵老黑倒了一小杯酒。两人干了一杯。
汪半夜说,老哥你说句实话,这一年你到处找,到底有么成效没有,我们厂的生活费还是一分钱也没有增加。
赵老黑把酒杯往桌上一掼,粗声答道,半夜你话说得过瘾,我又不是厂长,我么管得了厂里增加生活费。你们都想在旁边等着吃干鱼,靠我在前面累死累命,还指望增加生活费。
汪半夜就不好说什么了,又给赵老黑倒了一小杯酒,说,老哥你别发脾气,我要有你那样能说会道的能力也去找了,还不是什么都不懂。就问赵老黑晓不晓得医保、公积金是么回事?
赵老黑说医保有点像公费医疗,原来得病住院厂里报销,现在办了医保就到医保局报销。公积金是单位和个人各出一半的钱存在私人账户上,可以取出来买房子,有的单位一个人有几万了。
汪半夜终于弄明白了一点。见赵老黑说得这么清楚,想必他已经把这两个搞到手了。就问他有多少钱。
赵老黑说按说化油器厂公积金最少的也应该有一万几千,到现在还一分钱没落实。我这段时间就是专门为这个找政府。
半瓶白酒一人倒了几杯就没剩多少了,一钵子猪下水除了汤水也没内容了。汪半夜还是忍不住问赵老黑,到底政府有没有给解决么东西。
既然吃了你的肉喝了你的酒,就跟你说句真话,好哭的小孩奶水多。赵老黑说,但你没有用,前怕狼后怕虎,磨子压不出一个屁,没有人会理你的。你就是个养猪的命。
汪半夜还想问几句,门外哈巴又在那里叫,隐约能够听到两个人说话的声音。汪半夜想这么晚会是谁来。
赵老黑说,不用猜,肯定是经济局的人。从庙道山宾馆回来后,经济局每天都派人暗地里跟着他。今天下午他进城买东西,发现经济局的江老歪远远地盯着,就故意不回家在街上转悠,累死这个跛脚货。
说话中间,屋外就传来了经济局肖主任喊汪半夜的声音。跟着肖主任和江老歪一人打一把手电筒进来了。
肖主任笑呵呵地说,老赵你真是狡猾,到老汪家吃肉喝酒也不说一声。江股长上个厕所的工夫你跑得不见人影,害得他跛着一只脚到处找你。
赵老黑既不起身也不回头,端起酒杯仰头把最后的几滴酒滤进口中,吧唧两下,回答说,哪个叫你们吃饱了没事做,一天到晚跟踪我。
江老歪结结巴巴地说,赵老黑你说话要讲良心,我们都是为你好怕你吃亏。现在严得狠,畜牧局的那几个老上访户前几天在天安门前就让保安带走了,回来时一个个鼻青脸肿的。
那还不是你们政府搞的鬼?赵老黑瞪着江老歪像要吃人,跟你们说清楚,敢打我的人还没有出世,不信你江老歪试一下。
肖主任忙出来打圆场,让大家都少说两句,老赵酒喝多了还是赶快送他回家,黑灯瞎火的路上不好走。
三个人推推搡搡出了门。没一会肖主任又单独转来了问汪半夜赵老黑和他说了些么事。
汪半夜说没有说什么,听他的意思好像已经得到了一些补偿。
肖主任连忙跟他讲,老汪你千万不要上赵老黑的当,他说的没有一句真话。你是个很不错的人,告诉你一句实话,刚才江老歪说的事是真的,现在北京活动马上开始,绝对不允许上访影响国际形象,对上访人员一律先控制起来,那些保安都蛮牛一样,打人是常事。
汪半夜回答,赵老黑说了,北京保安也是你们政府请的。
肖主任差不多跳起来了,说老汪你真上了赵老黑的当。你想一下,清明世界朗朗乾坤,人民政府怎么会请打手打老百姓?老汪你一定要听我的劝。
因为要送赵老黑,肖主任匆匆出门了,走出门外还回头叮嘱汪半夜莫瞎闹。
手电筒微弱的亮光一闪一闪地拐过骆驼坳,鬼火一样。
汪半夜记得今天阴历不是十五就是十六,竟然天黑得一点亮都没有,心想莫不是明天要下雨变天了。
汪半夜回到天堂河了。一起回来的还有柱儿和哈巴。
请赵老黑吃饭的第二天,肖主任到家里来了,手上提了几瓶消毒液。他说已专门到动物防疫站咨询了,猪圈只要用消毒液消好毒,养猪是没有问题的,当即还帮着一起旮旮旯旯认认真真地喷洒了一遍药水。再过两天又来了,五花大绑地牵来一头叫得像仔天鹅样的猪崽。
汪半夜问他猪崽和药水哪来的,是不是经济局买的。
肖主任说局里现在发工资都困难,哪有钱帮你买猪。我们都是西河的老乡,尽管我家的条件不算好,比你还是要强点。算是对你的一点支持。
汪半夜一听,说,么安得上你花钱。忙要去翻箱子拿钱给他。
肖主任拉住了他,说,不要看不起人,这点钱我还是有的。又说这头猪崽就是畜牧局特地引进的品种,瘦肉多,抗病力很强。
汪半夜千恩万谢,说一定好好养。还说他不会信赵老黑的邪。但请肖主任也跟政府反映一下,三百块钱现在真是糊不了生活。
肖主任说政府已经在考虑。但这不是一两个人的事,要从长远着想,要花费时间。加上碰到赵老黑这样的人在中间打乱战,所以时间也许更长。又说老汪你能这样想很对,一生就这几十年,把事看开些看淡些。像我工作几十年了,好多当年比我差的现在都人模狗样了,未必我也去上访啊。
汪半夜表示一定不去掺和赵老黑的事。
肖主任送来的消毒液和优良品种猪崽,终究没有抵挡住看不见摸不着的瘟疫。没出半个月,三十斤重的猪崽莫名其妙就死了。
猪死了不说,人还生病了。汪半夜无缘无故地拉起了肚子,止不住地跑厕所,症状很有点像前些年的痢疾。挺了两天没有丝毫的好转,拉得两脚发软两眼泛花,只好夹紧屁股来找闻细神仙。
闻细神仙只看了一眼就问,是不是屋里养的猪得了瘟症啊?
汪半夜一点头,说闻先生您真神。接连四头全部病了,杀的杀,死的死,自己还病成这样。
病猪肉不能要,接触了就传染。闻细神仙慢条斯理地边说边开药。
汪半夜说好不容易养大的猪死得心痛,几百斤肉哪里丢得起。
闻细神仙说这段时间他已经接诊了二三十例病症,都是猪瘟惹的祸。
中年妇女已经抓好了药,把几个药包捆在一起,对汪半夜说五副,一百块。
汪半夜一愣,手在口袋里掏了半天没掏出钱来。
闻细神仙看了看他,向中年妇女说便宜二十吧。
汪半夜只好再次把手伸进口袋。掏钱的工夫里,闻细神仙问他,现在养不成猪了打算做点么事。
汪半夜说,没想到做么事,日子真不晓得么样往下过。
闻细神仙饮了一口茶水,说,什么虫儿蛀什么木,日子还要一天天往后过。那个姓赵的找了几年,你们厂里的待遇提了些没有?
汪半夜说哪里增加一分钱,他本人的可能解决了一些。
闻细神仙说那个钱也不好要。西河兽医站的老金和别人一起去北京,让人打得哭爹喊娘。前几天到我这看病,说得哭了起来。
汪半夜说,闻医生,赵老黑说人是政府请黑保安打的,是真的吗?
闻细神仙淡淡一笑,不再说话了。
见闻细神仙不怎么热情,加上肚子不舒服,汪半夜就提着一大袋子中药回家。走到车站附近,碰到那个杀猪的亲戚。亲戚背一个大包,还提一只蛇皮袋。汪半夜问亲戚到哪里去。亲戚说本来想和他也说一声,要赶时间没去,刚好碰上了。说这段时间有些人吃病猪肉吃出毛病了,工商执法的人在到处查猪肉的来源,已经有几个杀猪的被抓去罚款了,他要去杭州打工避风头。他让汪半夜也注意点,如果那个开冻库的查出来了,说不定会找到汪半夜的。
汪半夜听亲戚一说,紧张得屁股快夹不住了。三脚并作两脚赶回家,进门问柱儿有没有生人到家里来。柱儿正抱着哈巴在那里玩,回答说没有人来。
虽说如此,汪半夜心里还是不安,让抓起来罚款可不是好玩的事。做饭煎药的时间,顺便把家里收拾了一番。喝了两菜碗中药,找一条扁担挑起两只蛇皮袋,拉着柱儿锁门就走。
天快黑了时,汪半夜拖着柱儿才走到天堂河。
一到天堂河柱儿就哭。汪半夜忍不住给了他狠狠一个巴掌,柱儿的哭声更加惊天动地,哈巴也不识时机地跟着狂吠,天堂河家家户户养的狗都热闹起来了。原本很安静的垸前路边很快出现了一群人。大家见是汪半夜,都吃惊地问他么这黑回来,还以为是有生人来垸里了,垸里最近丢了两头大黄牯。
汪半夜支支吾吾不晓得说些什么才好。
两三个叔房的兄弟上前接过他肩上的扁担,又拉过柱儿好话说了一大堆。大半天柱儿才止住了哭声。
父母死后留下的三联土砖屋,平时借给一个堂兄家放杂物,床帐被窝垫都有,收拾得还算整齐。只是没有人住,散发着一股没有生气的霉味。
堂嫂煮了一钵子腊肉糍粑挂面送过来。走了一下午的路,又累又饿,柱儿端起来呼啦呼啦地吃了三大碗,放下碗筷趴在桌边就睡着了。大嫂还要去煮,汪半夜说不用,他不吃。旁边抽烟的堂兄看了一眼说,不吃么行,人是铁饭是钢,吃不下去也要吃。
汪半夜跟堂兄说想把原先转出去的田地收回来,让他去和建国说一声。汪半夜家里原本有两个人的田地和山林,父母去世后,家里没有人种,每年还要上交千把块钱。交了两年觉得太不划算,汪半夜就转让给同垸的建国了。
堂兄问他到底出了么事。转出去的田地怕是收不回来了。一是建国在家里说话不算数了,大小事都是他儿媳妇做主,那是个基本上六亲不认的主。二是虽然田地他们也没种,但现在不但不交费每年还有补贴,你收田地回来就是要他的钱,不可能会同意的。
转出去的田地收不回来,问题就大了,基本的肚子都不能填饱。汪半夜把自己的情况详细地跟堂兄说了一遍。
堂兄叹了一口气,唉,世道真的变了。
汪半夜说自己还好说,也这个年纪了,活路不会太长。但总得为柱儿考虑考虑吧,自己去了后,他怎么办。
堂兄宽慰说他想得太多了,垸里都是自家人,不管到什么时候,饭都是有吃的。天堂河的根本任何人不会忘记的。并让汪半夜最好把已经到六安的小儿子找到,有些话和他说一下。
汪半夜嗯了一声,说自己想出去找点事做,要为柱儿留点钱,不过带柱儿一起不方便。
堂兄闷着头想了半天,说,你明天去找一下德华吧。
德华是汪半夜的堂侄,也是子侄辈中年龄最大的一个。堂兄告诉他,德华这些年在老家附近种木耳,每年都要请些帮工,看柱儿能不能到他那里去。更重要的是德华夫妻两人都很厚道实诚,垸里大小事情一般都是请他出来主持公道。
第二天一大早,汪半夜就拉着柱儿一起到了后山的木耳场。堂兄已经站在一大堆木耳菌料旁边和德华说话。
意思都已经明白了,就没有什么客套。德华说按说不能有任何推脱,但木耳场的生意不如前几年,我们现在很少请帮工了。
汪半夜说虽然柱儿做不了么事,看个场地应该不成问题,只要每天能吃饱就行。堂兄也帮着说好话。德华夫妇俩就同意了。
汪半夜在天堂河待了一个星期,中药也喝完了,腹泻也止住了。开始的两天,柱儿不停地问他几时回县城,后来就不问了。木耳场每天都有好些人,一个个把柱儿当活宝,跟他扯七扯八地寻开心。一到为木耳喷水的时候,柱儿抢着去拿高压水枪,玩得高兴得狠。哈巴也和木耳场的两只看棚的狗混熟了,也满场飞跑冲军一样。
汪半夜决定走了。他要到北京张二强的公司去。他已经想好了先不和张二强说,直接到那里,张二强不给他安排个事他不走人。他准备先要去一趟六安,找到小儿子见个面,有些事要跟他交代一下。
走的头晚他把堂兄和德华找到一起,从口袋里摸出五百块钱。德华说什么也不肯要,说柱儿在木耳场论理还要给工钱的,怎么还能要钱?他让汪半夜放心,一定会尽可能地照顾好柱儿,再怎么说自己还是大哥吧。
堂兄也要他放心,出门在外还是要照顾好自己,别把身体搞垮了。
晚上下起了小雨。
天还没亮,柱儿睡得正香,汪半夜就起身了。走出门又转身替柱儿掖掖被子。再出门德华打着手电筒从隔壁过来了,递给他一只方便袋,是煮的腊肉和鸡蛋。
汪半夜就不客气接过来,说,柱儿就麻烦你们了。
哈巴又在后边撵上来了。汪半夜停下来在它头上摸了两把,叮嘱说听话些,好好在这里陪着柱儿。
哈巴汪汪地叫了两声。
不一会儿,山村里到处都是狗吠声。
汪半夜在六安待了几天还是没有找到小儿子。只好买一张硬座票去北京。
票是第二天早晨的,他只好又花三十五块钱在车站旁边的旅馆住了一宿。
同房间的是两个湖北佬,从进门起开始说话,到一两点还不歇气,不停地笑来笑去。汪半夜真想不通两人哪来的那多话,哪来的那多高兴的事。好不容易等到消停下来,两个人的鼾声又震得房子直晃。汪半夜本来心里就搁着事,更加睡不着了,躺在硬板床上翻来覆去地烙饼子一样。想儿子今天有没有哭闹,想那个让人心烦的堂客不晓得死在哪个地方,竟然人都找不到,想这些年了小儿子长成么样,会不会已经不认得自己了,想张二强会给自己安排个什么事,如果不要他怎么办?想会不会碰到赵老黑。想着想着就迷迷糊糊了。刚刚睡熟,两个湖北佬起床了,又开始大声说话。
出门在外,人生地不熟,汪半夜不好说什么,强忍着问他们几点了。
一个湖北佬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说了很长一句话,像说英语一样。
汪半夜只听清楚“六点半”三个字。
还有一个多小时车就要开了,汪半夜也忙从硬板床上爬起来。
一进候车室就碰到了经济局的肖主任。
当时他从肩膀上卸下背包,弯腰朝安检通道里塞,直起身子一眼正对着对面的肖主任。大早晨居然在这里碰到个熟人,汪半夜着实吃了一惊,还没想好说么话,肖主任开口了。
肖主任严肃地问,老汪,你到哪里去?
汪半夜咦了一声,说,肖主任你么也在这里?我到北京去打工。你不会也是去北京吧?
肖主任从安检通道的那头提起汪半夜的背包,板着脸说,你到北京打工?当我们是三岁小孩吗?有什么话不能说清楚,你也非得像赵老黑一样往北京跑。
汪半夜意识到肖主任把他当成去北京上访的了,忙说,肖主任你误会了,我真是去北京打工的,去我的师弟张二强那里做事。到这里来坐车,是因为想来看看我那多年没见面的小儿子。
汪半夜还要解释,和肖主任一起的另两个人靠近身旁,拽住他的肩膀,将他拖到一旁。肖主任说,老汪你凭良心说我对你怎么样,有什么话我们回去再说吧。
汪半夜大声嚷道,我真是去打工的,你们么不信咧。另两人不管这些,押着他就要往外走。火车一会就要开了,汪半夜一下来了横劲,猛地一摆身体,从两人的手中挣脱,抢过背包向着检票口冲。肖主任和另两人几步上前,将他按住了,四个人顿时乱成一团。车站的警察也围了过来,呵斥大家快住手。见到警察,汪半夜像见到救星了,高声喊道,警察同志,他们不要我上车,他们不要我上车。
肖主任从口袋掏出一张纸,递给上前来的警察。警察瞅了一眼,说那就快点把人带走。
汪半夜被带到站外广场边的一辆面包车上。
上了车肖主任和另两人的态度好多了。肖主任说,老汪,跟你说了多少次,千万别像赵老黑那样,你是明白人,跑北京做么事。化油器厂的事政府正在努力,你们越这样闹事情越不好处理。
汪半夜再三解释自己不是去上访,因为现在不能养猪了,要到北京找张二强谋一点事做。说火车一会就要开了,再等的话车票就白买了。
肖主任说,你到北京打工,么跑到六安坐车,打工又不是丑事,为什么怕别人看到了。
汪半夜说自己想顺路来看看自己的小儿子。
诡辩。另一个年轻人大声喝道,我们已经找到你老婆和儿子问了,你根本没去找他们。
汪半夜忙问在哪里找到的,自己昨天到处问,也没问清楚地址。
肖主任说那是你不诚心找。你说去北京打工,我们联系了张二强,他说根本不晓得这件事。老汪,做人要讲感情,说的话么能不算数咧。
汪半夜再三解释也无益。
面包把他拉回来了。既没送他回骆驼坳,也没送他到天堂河,直接拉到一个叫小歧岭的国有林场。小歧岭与湖北交界,偏僻得要命,是县里面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林场,至今没有通客车。山上的人要进城,要么骑摩托,要么搭便车,没有摩托搭不了便车,走到山脚下最近的公路边,没一天半时间到不了。
三个人把汪半夜带进一间房子。里边一张麻将桌,四个人正围在一起,烟雾缭绕地搓一块二角五的红中癞子杠。
江老歪大概又输了几十块钱,乌头黑脸的,瞧见肖主任几个人来了,将面前的麻将牌狠命朝中间一推,自言自语地骂道,他娘的,一堆乱牌,再要打我剁手。
肖主任说,你那个菜水平还玩个么事,快点把老汪安顿下来,我们还要到火车站蹲点。
汪半夜扯着肖主任说,你们是要把我关在这里啊?就算不让我去打工也该送我回家去,你们还讲不讲理?
肖主任说,留你住在这里,就是要专门和你讲道理的。供你吃供你喝供你住,百事不要你动手还不好,莫胡思乱想的。
汪半夜说自己不去打工了,要回去照料儿子。
肖主任几个人没搭理他,起身出门上车准备离开了。
汪半夜冲到车头前边,趴在引擎盖上不起来。江老歪和几个打牌的都赶出来,拉手的拉手,扯脚的扯脚,几下就把他放倒在地上。面包车趁势呜的一声跑了。
汪半夜翻身坐起来,破起喉咙叫骂道,你们这些人还讲不讲理,你们还是不是人民的政府,未必真是黑了天啊,还要不要老百姓过日子。
林场对面是一个很大的山谷,汪半夜骂一声,山谷中回一声。
骂了半天没一个人理会他。稍歇一口气,一个大嗓门响了,半夜,你骂破天也没得益。
扭头一看,赵老黑正站在背后。汪半夜问他么也在这里。
赵老黑说,还不是让他们捉来的。已经两天了。
你又上北京去了啊?
事情没解决不去么行。赵老黑说,这次差一点就进了北京城,哪晓得他们一直追到灞州还是追上了。
汪半夜说他的确是准备去张二强那里打工的,肖主任硬说是去上访,这个人平时看起来还不错,哪晓得也一样不说理。
赵老黑哈哈大笑说,是官刁似民。我相信你不是去上访,他们相信吗?据我的经验估计,他们已经认定我们两人是一起商量好了的,不然不会把我们送到一个地方。他告诉汪半夜,开始几天再怎么闹也没人理,别费那些力气。等过几天后自然有人来问,这样偏僻的环境他们也住不惯,特别是哪一个的钱输光了更待不住。现在两人已经绑在一起了,要商量一下到时怎样提要求,闹了一次总不能空手,要敢于开口,不能怕人,但这些人都表不了态做不了主,所以和他们提要求也要注意分寸。
这个当年人人讨厌的二愣子,居然分析得头头是道,汪半夜一下子佩服起赵老黑来。他说,我听你的。
吃了睡睡了吃,三天过去,还没有一个人说句话。汪半夜坐不住了,趁江老歪他们玩牌的时间,把赵老黑拉到林场外的树林,说三天都没动静,会不会将他们长期关押在这里。赵老黑让他不要着急,看情形那两个年轻点的已经熬不住了,昨天偷听到他们说话,估计应该就是这两天的事。汪半夜还是不放心,让赵老黑想个办法催一下。赵老黑说要得,他来安排。
中午吃饭时,赵老黑发脾气了。上桌就说不该一天到晚几样原菜,吃得发心慌。他存心挑刺,不想江老歪中招了。江老歪接着他的话说,这样的伙食还不满足,在家里恐怕过年也没有这个档次。
江老歪一开口,赵老黑的嗓门顿时提高八度,瞪眼盯着他吼道,你个种就这样看老百姓是吧?混账饭混账酒胀多了不是?我们就不能吃点好的喝点好的?
一桌子人一下给吼呆了。还是江老歪第一个反应过来,他也提高声音回应道,你么开口就骂人?我们几个人陪着你吃陪着你住,还吃出毛病了?老赵你要知足。
偏偏赵老黑不买账,他猛地站起来,将饭碗朝江老歪面前一摔,说,老子就是吃出毛病了。你们这些吃人饭说人话不做人事的家伙,把我们关在这里坐牢一样,再不放我回去我还要骂娘,骂得他祖宗八代不得安生。
江老歪气得快拿不住碗筷。其他人都起身拉扯赵老黑让他先吃饭,说大家都不容易。汪半夜虽说知道赵老黑脾气不好,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不由自主地也跟他说吃完饭再说,江股长也是工作所迫。
赵老黑说了句不吃,跑回房间。
汪半夜吃完饭,进房间一看,赵老黑半躺在床上。一见汪半夜就说,你么一点悟性都没有,我借故生事你要跟着起哄,还帮他们说话,不想解决问题吧?
汪半夜说开始没有相互通气他没准备,再说赵老黑当时的样子确实有点吓人,而且骂人还是不好。
赵老黑说不骂人达不到效果。又让他晚饭时放灵醒些,两人配合好。
晚餐没有给他发脾气的机会。尽管中午吵了架,江老歪几个人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主动找赵老黑说话,说专门让林场的方场长下山去买了两只正宗的土鸡晚上炖汤。一大锅香菇炖鸡端上桌,赵老黑又开口了,说农村别的吃得少,就是鸡汤喝得多,又说鸡汤加香菇一股怪味。可不管他怎样说,就是没有一个人接话。
回到房间,赵老黑对汪半夜说,这些家伙学狡猾了,不上钩,看来得想其他办法。汪半夜问他有么好主意,赵老黑说装病。说完把吃剩下的降压药一把丢进抽水马桶。又过了半个小时,让汪半夜去喊人,说自己的高血压发了。
江老歪几个人正准备又开战打牌,听汪半夜一说,一起都赶过来了。赵老黑半躺在床上,不住地哎哟哎哟。江老歪上前细看,赵老黑一副黑皮也看不出个名堂,就说快吃点药吧。
汪半夜说,江股长你趁早莫说,老赵刚感觉不舒服,想找片药吃,哪晓得一粒都没有了。
赵老黑颤颤巍巍地抬起右手,伸出一个食指点在江老歪的面前,一脸痛苦地说,我一会就是中风的,你们这些人,不把我整死硬是不放过。
江老歪也不理会,转身对另三个人说,我们去想个办法,在这里的确不是个事。又让汪半夜帮着照看一下,说很快就回来。
江老歪他们前脚一走,赵老黑蹭地弹起来,笑着对汪半夜说,这下差不多了。汪半夜跟着笑了,说,还是赵老哥点子多。又让他起身慢点,别真把高血压搞发了。赵老黑说我自己有谱子,你跟在他们后边,去听听有么动静。
不到一刻钟,几个人就回来了。江老歪说,明天有领导来,来了就有办法了。
汪半夜等江老歪他们去打牌了,对赵老黑说,明天应该有结果。那两个年轻的等不住了,说再不回家自己憋疯了不要紧,保不住老婆在屋里照顾了别人。
赵老黑嘿嘿地笑,说,老汪你真是个没福的人。我上次在庙道山真过了几天神仙日子。又说明天要好好提要求,不能让这些时精力白费了。
第二天快到午饭时,外边响起了汽车的喇叭。听到动静,汪半夜起身要出去。赵老黑一把拉住他,说,莫动,让他们来找我们。
不一会,房间外的过道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和说笑声。打头的是信访局那个弥勒佛。经济局的肖主任跟他身边,进门说道,听说老赵病了,县里很重视,专门安排局长来看望你们。另外避免山路颠簸,县医院的专家亲自来林场诊断。
汪半夜一听,抬头四处一望,果然在后边还有两三个白大褂,顿时傻眼了。
白大褂们给赵老黑认认真真检查了一番,说按时吃点药没有大问题。于是肖主任招呼大家去吃午饭。
汪半夜对还在床上装病的赵老黑说,现在我们么办?
半夜,现在你看到吧,当官的都不是些好种。赵老黑坐起身说,我们现在要使撒手锏,不然一时半会真的不放我们回家了。
汪半夜问有么撒手锏。
绝食。赵老黑说,从现在起我们都不准吃饭,也不要他们吃饭,开饭我们就去掀桌子。
汪半夜说这样做是不是过分了。
再不搞点狠的根本没有用。说完就拉上汪半夜直朝林场餐厅里冲。
江老歪一班人不等饭熟已经坐车回县城了。来接班的肖主任他们也是四个人,加上信访局的局长和医院的医生,八个人一桌已经开始了。因为有领导有客人,林场中餐准备得很丰盛,一大桌子菜,另外还上了酒水。
赵老黑大步走到饭桌前,伸手将桌上的稻花香酒拿过来,叭地摔到墙角边。冷不丁的一声大响,汪半夜刚迈进餐厅的脚迅速收了回来。
肖主任他们本以为赵老黑是上桌吃饭的,没想到来这么一手,几个人不约而同地站起来了。肖主任大声喝道,老赵,你搞么名堂?
话还没完,赵老黑又伸手把桌子上的碗碗碟碟一股脑地掀翻,鸡鸭鱼肉倒一满地,汤水溅了大家一裤脚。
赵老黑破开嗓门吼道,党中央三令五申不准大吃大喝,你们还在这里搞腐败。胀饱了就做点事啊,我们反映几年的问题解决不了,还把我们关在这里。我搞么名堂,我是专门掀你们饭桌的。转身喊门外的汪半夜进来,说,半夜,从现在起我们不吃,他们一吃我们就掀。
肖主任上前把赵老黑扯到一边,说,老赵,你再瞎搞的话我们要报警的。
赵老黑将他一下推得老远,继续大声吼,想跟我动手是吧?有狠你叫公安来抓我,就说我掀了你们的酒桌,把我拉去坐牢。
餐厅里顿时乱成一团。还是当信访局长的弥勒佛冷静有见识,一把拦住肖主任,不温不火地说,这事是我们不对,老赵老汪还没来就开始吃饭了。老赵,别发火了,过来我们到房间坐坐,让他们去收拾。
赵老黑僵在桌边不走。汪半夜也不好动身。一个很富态的白大褂上前说,赵师傅,你消消气,血压本来就高自己要注意不能激动。连说带劝将二人弄到休息室里。
喝茶,抽烟,闷坐。这回汪半夜先沉不住气。他对弥勒佛局长说,我们现在不到北京去了,放我们回家吧,在这里心里不安。
弥勒佛依然一脸微笑,说,要不是你们三天两头到北京闹,哪个愿意陪你们一起住在这里,各人都有忙不完的事。
赵老黑插话说,我们不是闹,是去反映问题。
弥勒佛呵呵一笑,说,是反映问题。但你们想过没有,就是找到总书记找到国家主席,问题最后还得县里解决。你们的情况县里清楚得很,正在研究。什么事都需要时间,一锄头能挖出一口井不?
赵老黑说,建筑公司和门锁厂的都解决了,为什么我们一直没动静?半夜你说句话,上次门锁厂你那个熟人是不是落实了?
汪半夜想不起门锁厂有哪个熟人,看赵老黑使眼色,就说是的。
弥勒佛说厂和厂之间情况有区别。化油器厂改制是经过职工代表大会同意,各项安置补偿措施大家都点头了。当时你们没有提反对意见,现在找政府扯皮这话说不过去。
汪半夜和赵老黑都不是职工代表,当然也不清楚当初的改制方案。更何况当时上班一个月也就五百块钱的工资,不上班发三百,由县财政每月五号准时到账,自己还可以做别的事,大家也没觉得有多少的不划算。好些人借机开始了二次创业,县里不少家产超过百万的个体户都是原化油器厂的。就连当年被赵老黑吼骂得头不敢抬话不敢说的那些磨工钳工,一技之长让他们成了俏货,在沿海企业月薪已经近万了。苦只苦了汪半夜赵老黑这样的门卫,三百块钱的生活费让他们时刻提防着米涨价菜涨价自来水涨价。
汪半夜不知道怎样回答弥勒佛的话,只好瞅着赵老黑。赵老黑久经沙场,刚好可以在汪半夜面前显示一下。他说,我不管那些,方案我也没看也没签字,我只晓得三百块钱还买不到你们中午的那瓶酒。厂在我找厂里,厂没有了只好找政府。政府不解决,只好上北京了。旧社会可以拦八府巡按的轿,美国都允许在总统府前喊冤,你们倒好,将我们关到这里。你们诚心不想解决问题,我和汪半夜算了账,这里一天的费用折算我们三个月的生活费。
赵老黑说得慷慨陈词,汪半夜忍不住想插一句。旁边的肖主任立马打断了,说,你真是电视看多了,找政府也要讲道理啊。特别是老汪,你本来厂里要除名的,这些年都发生活费还不满足,你自己过心想一下。
一句话把汪半夜说得头迅速往下一低。
东拉西扯地搞到快天黑,也没个具体的说法。汪半夜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中间林场两次叫去吃饭,赵老黑坚持不吃,汪半夜也只好硬扛着。到了吃晚饭时,赵老黑又说不去,并且说只要有谁吃饭他就去掀谁的桌子,反正自己日子过不下去,大家都别想有好果子吃。
弥勒佛局长和肖主任开始以为他们就是闹一下,没想到竟然是真的绝食。大家一时都想不出好办法了,进进出出电话打个不停。肖主任本来不多的几根头发,急得差不多要竖起来了。近年涉企信访的案件不断,经济局包保负责的上访户七八个,这个人人头痛的赵老黑刚好分到他的名下。现在半路上又杀出个汪半夜,不由得他急得冒烟。北京的大活动已正式开幕,县里的责任制局里的责任状都签订了,谁负责的人出了事,追究谁的责任。
汪半夜也着急。私下他和赵老黑说这样搞行不行,保不住真的让公安来抓起来了。赵老黑叫汪半夜放心,现在是那些当官的着急的时候,我们不跟他打架,不掀他的办公室,掀吃饭的酒桌他们奈何不了我们。等着吧,很快就有结果,这些人吃惯了,不会陪着我们饿。
熬了一天,总算有个意见出来了。肖主任出面和汪半夜赵老黑交涉,原定的生活标准不能提高,考虑到他们两人的实际困难,通过民政部门每人落实一个城市低保指标。至于公积金和医保,是在化油器厂改制后县里才开始执行的,不能解决。
汪半夜一听,心里一阵高兴,最低生活保障金一个月有二百多,就这几天时间生活费就翻番了,差一点说出一句感谢的话来。抬头去看赵老黑的意思。赵老黑直摇头说不行,我们不是来讨救济的,这不是搞一个低保的事。
肖主任再三说这已经是给了最大的照顾,可以说是违纪违规的,低保指标政策规定要公示评议的。如果这个不接受,绝食也没有办法,到饿得动不了的时候送他们去医院。同意的话马上就可以回县城,低保手续当即落实,从本月开始执行。
肖主任话说完就走了。汪半夜推推赵老黑,说这样算了吧。赵老黑说算了也要摆个态度出来,还有到北京的车费,这几天的工夫钱呢。汪半夜像不认识他一样,瞪大眼睛说,这个钱也要啊。赵老黑说这是惯例,往返车费生活费都是他们负责,你跟着拣点现钱吧。
又挨了两个小时,肖主任来了,问他们考虑得怎样。赵老黑说可以,但是这几天的损失要赔偿。肖主任只好又出去打电话。回来说只要他们不再到北京去,除低保指标外,这几天每人再给两千块钱,算是误工费和车费,但是要签订合同,如果继续上北京,低保指标随时要取消。汪半夜当时表示同意,赵老黑也像是无可奈何地接受了。
合同一签,面包车就把他们拉回县城了,直接去民政局办低保手续。赵老黑得了个一类,汪半夜拿到的是三类,一个月少七十。肖主任解释赵老黑有病,所以区别一点。虽说少七十,汪半夜觉得收获还不少,也没多大意见。出门时跟赵老黑说改天要接他到家吃顿饭。赵老黑说,再煮猪肠猪肺我不吃,算不得事。
汪半夜要先回去看儿子。面包车把他送到天堂河。肖主任临回城时将他拉到一边,苦口婆心地说道,老汪,按照规定你是根本不符合低保要求的,我们是冒着违纪的风险解决的,政府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一年也有两三千。你现在再不要听别人的鼓动乱跑了。我们都是附近的人,说话绝对不骗你,像赵老黑那样搞得人人都怕有么意思。
汪半夜说知道,他原本也真不是去上访的,何况现在政府又给了一份低保,自己绝对老老实实地过日子。末了还对肖主任说了一句感谢的话。肖主任说,别说感谢,只要你不去北京我就给你作揖了。
走到垸前的路上,堂兄站在对面的屋门口一眼瞧见,喊道,半夜你回了啊?
汪半夜应了一声,走过去苦笑着说,我根本没有到北京去。堂兄一脸疑惑。汪半夜就把前前后后的经过说了一遍。堂兄一笑,说,我说么到了北京也不晓得打个电话回来。虽说被冤枉了,总算不吃亏。问他有多少钱。汪半夜说只搞个三类,一个月一百八。堂兄说那也要得,城市就不一样,农村的三类只有十五块钱,刚能买一斤猪肉。又说要早点和那个同事一起去找,说不定早搞到手了。汪半夜说自己比他还少七十。堂兄说,我敢保证,你那个同事原来就得了不少好处,他试到了甜头,你在这方面太庸中了。
汪半夜叹了一口气,说,他是厉害,个个都怕他。这回也亏他点子多。就问柱儿么样,有没有哭闹。
堂兄说,开始闹了两天,问你哪去了,德华说你去挣钱为他找媳妇,让他听话,慢慢也就没闹了。这两天看他在木耳场蛮快活的。
两人就一起往后山的木耳场去。一进木耳场,哈巴飞快地冲到跟前,围着汪半夜的脚打转。德华夫妻弯着腰在摘木耳,柱儿在一旁跳前跳后地提篮。汪半夜喊了一声,德华他们赶忙停下手中的活,招呼到场边的住处坐下。柱儿叫了一声父,就只嘿嘿地笑。
汪半夜又把刚才和堂兄说的话重复一遍。德华说,你走的那天下午县里有两个人来我这找你,说是你的同事,当时我不清楚么回事,跟他们说了你从六安去北京打工了。现在的事就这样,你去找他也就有点动静,你不找他把你当个大苕。又说柱儿在木耳场负责得很,还真能替下自己一些时间。
汪半夜客气几句,说关键时候只有自家的人贴心,往后还要多照顾。又借德华的手机给张二强打了个电话。
张二强一听是汪半夜,就问他是不是到北京了。汪半夜再次重复一遍这些天的经历。张二强在那头不住地笑,笑完说你算是沾了赵老黑的光。汪半夜说我现在想来沾点你的光。张二强问么意思。汪半夜就说生活过不下去了,想让他给点事做。张二强顿了一会儿,说要是技术工人好安排些。汪半夜说无论如何请他看在同事加同乡的分上照顾点,哪怕做搬运做卫生都行。张二强说那就等机会吧,过些时电话联系。汪半夜大恩大德地说一通感谢的话。
手机还给德华。汪半夜问他现在旧手机不知道么价格。德华问买旧手机做么事。汪半夜说有个手机方便点,张二强要打电话来随时能接,而且如果去北京打工和家里联系容易。德华说存两百块钱就送一个新手机,还买旧的做么事。
汪半夜在天堂河住了几天,将老屋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虽说时间不长,柱儿在木耳场却也习惯了,甚至看起来比在县城时还真要精神些。汪半夜一颗心终于有了一点点的安定。他跟堂兄说,自己要回县城了,一是骆驼坳的房子要收捡一下,二是在去北京前,县城找零工做还是容易点。堂兄劝他干脆不要回去也不要出去了,就在老家待着,愿意的话养头把猪头把牛就这么过。汪半夜回答说,出去肯定比在家强。柱儿现在终于可以放心了,要做的就是多为他留点钱,自己身体还能支撑得住。又把低保卡和工资折给堂兄,说每月的钱会自动到账,垸里谁家有红白喜事的帮忙送个礼,往后麻烦垸邻的时候脸面上也光堂些,柱儿如果有么事,用钱也直接取。
去和德华打招呼时,柱儿正在给木耳菌材浇水,高兴得哈哈直笑。汪半夜走时喊他,他也只应了一声。倒是哈巴跟在后边一直追到垸前的路上,撵了几次才撵回去。
汪半夜回城就到了移动公司的营业厅办了个存话费两百,一元购机的业务。
手机买到手,汪半夜就给张二强打电话。张二强很标准的一口京腔说你好。汪半夜大声说,我是半夜,你如果安排好了岗位就打这个电话。张二强迅速恢复到方言,说好,你莫太急了。汪半夜说还不是怕你事多忙忘记了,我隔一个星期打一次可以吧。张二强说,不用,一有位子就打你电话。
跟张二强说完后,汪半夜又给赵老黑打电话。电话通了,直到出现忙音还没人接。汪半夜想可能他正在忙别事,又打了一遍,始终没人接听,只好把手机装进口袋。
出门没走几步,手机在口袋响起来了。掏出来一看,来电号码是德华的。按下接听键,德华在电话里说刚才经济局有人来找他。汪半夜问了句有么事,手机没声音了,喂了几声还是没声音,拿下一看,显示屏一片漆黑。刚买的手机就熄火了,汪半夜慌忙冲回营业厅,找到刚才的营业员,说手机已经坏了。营业员接过看了一眼,丢回他面前,冷冰冰地说,新手机要充电才能用也不晓得。
汪半夜只好讪讪地出门回家。
家门口停着一辆小车,旁边还站着几个面生的年轻人说说笑笑。
打头的见汪半夜过来,就问是不是他在这里住。汪半夜回答说是。那人告诉说,他们是富民房地产开发公司的,这块地皮已经转让到他们公司了,马上要开发成别墅小区,请他立刻把东西搬走。
汪半夜惊得钥匙都掉到地上了。半天才说,我在这住十几年了,这是我们厂里的,凭什么要我搬?要搬我到哪里住?
那几个人就笑起来了,说化油器厂在十年前就改制了,还有个什么厂。这块地皮是当年买厂的老板转让给他们的。他们是讲人情,要不然大铲车早就开进来。给他两天的期限,否则到时候别说他们不客气。
汪半夜觉得脑袋一片空白,就这几天时间,居然连住的地方也要没有了。他记得改制时说过各人住的房子可以按照原定的标准一直住下去,怎么突然又变卦了?不行,得去找厂里问个清楚。
汪半夜打开门,推出自行车,准备动身。从骆驼坳那边又转过来一辆车子。他以为还是刚才那群人,车子停稳后,肖主任从里边出来,大老远就喊他,问他么买了手机总是在关机。
一见肖主任,汪半夜顿时觉得眼前一亮。他说,肖主任我正要找你,刚才来了一群人说我现在不能在这里住了,厂里原来答应的话到底还算不算数。
肖主任不清楚怎么回事,让汪半夜详细说一遍,听完以后说,别急,我帮忙打听一下。
汪半夜说,猪狗都要个落脚的窝。如果没有地方住,那我真只有找政府了。
肖主任表示一定尽最大努力把事处理好,并要汪半夜一定要遵守合同的约定,再不能到北京去了。如果像赵老黑那样,不但这件事处理不了,还要按约定取消低保。说完火急火燎地上车就走。
汪半夜到底不放心,骑上自行车进城了。十几年没有进过化油器厂的大门,一到跟前,汪半夜就觉得心里怪怪的。一切还是那样熟悉,一切又都很陌生,这个待了二十几年的地方,留给他的记忆太多了。
行政办公楼还在,装修得更加阔气,地上铺了地板砖,墙上涂了水泥漆,门窗都换了。原来办公室门柱上挑着白塑料牌子,红字写着厂长室、副厂长室,现在变成了董事长室、总经理室,而且里面已经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了。找了一圈,在行政部办公室看到有两个人,汪半夜就进去问厂长在哪里办公。
坐在真皮椅子里的一个白脸抬眼看了一下,说,这里没有厂长,只有董事长、总经理,你有什么事?
汪半夜回答说自己是厂里的老职工,有事来反映。白脸让他说清楚一些。汪半夜就说了,说改制时定的意见怎么变了。
白脸一听,声音就提高了,说,改制说的是住公房的,你是私自占用仓库,两码事!这多年没收你一分钱的租金,也算是对得起你了。
汪半夜说改制之前他就住在那里了,厂里领导都知道,当然得算住的公房。
公房是指厂里的宿舍。白脸说,现在那些地已经卖了,已经不是公司的了,能不能住公司说了也不算。
汪半夜还要解释,白脸已经起身把他往外撵了,你走吧,说我还有事。
出门后,汪半夜有些茫然地往政府那边走去,他想问问肖主任情况怎么样。
走进经济局时,肖主任正在吃药,桌子上放着几盒头孢。肖主任给汪半夜倒了一杯水,招呼他坐下,说,老汪,你不要着急,我已经跟局长讲了,正在找富民公司协商。绝对不会让你没有地方住。
汪半夜说,肖主任,这事您可要给我做主,可别逼得我真去上访哈。又问肖主任,赵老黑是不是又到北京去了。
肖主任嗯嗯应了两声后说,再莫提赵老黑,那哪还是个人?说得好好的事又反悔。说赵老黑不但到了北京,还在天安门前撒传单,要不是便衣发现得快,不知道会出么样的乱子。他自己不要脸,还丢中国人的脸。北京那大活动,该有多少外国人来?他也不想一下,天安门是能随便乱来的吗?
汪半夜问赵老黑现在回了没有。
肖主任说,上面要县里派领导去把人带回,昨天下午分管县长就赶过去了。这次怕没有以前那好过,起码按协议低保不能享受了。
肖主任说话时,手机响了。接完电话,肖主任让汪半夜就坐在办公室等着,局长要他去政府办,大概和富民公司商量的结果出来了。
富民公司在这件事上没有让步。他们是民营企业,讲的是效益和利润。公司矮胖的老总说,最多延迟一个星期,到时就要施工了,要不县里另外拿一块地出来调换过去。主持协商的年轻副县长见无法达成一致,火气也上来了,对着经济局长说,这个屎屁股还是你们自己去揩吧!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再出现进京上访的事,那是要摘人的帽子的。经济局长不敢和领导叫板,一脸苦相闷坐在那里。还是信访局的弥勒佛想了个点子,要不,说先把人安稳下来,答应以后廉租房建成后分他一套。
肖主任把意思跟汪半夜讲了。汪半夜说,那现在我住哪里?肖主任说,在县城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不如先回老家住一段,顺便也好照顾儿子。等二期廉租房一完工,负责落实一套。
汪半夜问,那要等多长时间?
肖主任答道已经规划选址了,就在老东门的河边,比一期的环境好得多,等国家的项目钱一到就动工,要不了好长时间。
汪半夜想能争取到一套廉租房那最好不过,自己住也很舒服,不住租出去一个月两三百块钱,政府的房子只要住进去了就不怕有人往外赶。嘴上说还要想想,心里已经同意了。
见汪半夜这样,肖主任安心多了,丢一根烟过来,说你还想么事,这房子是几十户竞争一套的,能搞到一套要抱着下巴笑。
汪半夜也跟着咧咧嘴巴。
回到家,汪半夜弄了点吃的早早上床,一会儿,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这一觉睡得真是安稳,居然连个梦都没做。手机铃声将他吵醒时,太阳都出来了。
汪半夜翻开手机一看,是赵老黑的,叫汪半夜马上过去。
快到赵老黑家门口时,汪半夜看到肖主任一手端着一个玻璃茶杯,一手夹着一根烟,漠然地坐在路边的树荫下。于是停下自行车,上前打招呼。
肖主任问他到这来做么事。
汪半夜说赵老黑刚给他打了电话,过来看一下。反问肖主任这炎天暑热的坐在路边杀伏,也不怕中暑。
老汪,你真帮忙做点好事,再莫跟赵老黑一起闹了。肖主任说,他提的那些无理要求,就是总理也答复不了。得寸进尺,人心不足蛇吞象。原来还有些人同情他,现在你看哪个说他半句好话?人搞成这样有么意思?
肖主任说,赵老黑恶意上访,已经上了省里的黑名单。昨天把他接回后,本来又要将他送到一个地方住下来,可是他寻死放泼,只得让他回家了,害得我们只好轮流在这儿值班。
肖主任说,你说我这过的叫什么日子。在北京维稳的只负责把人找到送回来,我们在县内的一天到晚追着屁股堵,人跑到北京了还要挨处分。因为赵老黑在天安门前撒传单,他被警告一次。
肖主任大小也是个干部,晒得红虾子一样,样子是有点伤心窝囊。汪半夜看着有些不忍,说,你放心肖主任,我不会瞎闹的,并说房子的事您一定要帮忙落实。
肖主任说廉租房一完工就负责落实一套。
赵老黑正在屋里打捆稻谷的草腰。汪半夜告诉他,肖主任在前面转弯处的树荫下边坐着。赵老黑说他知道,是怕他又去北京。他说除非问题解决,不然自己还要去。
汪半夜说,按肖主任说的情况,化油器厂的事县里正在考虑。
半夜,你是不是搞了个低保就满足了?赵老黑说,你信他们那些鬼话?你也看到了,要是你不找,那个低保搞得到手不?
赵老黑说,我们就是要瞅准北京有大活动时去找,平时还没有多大效果。越有大活动,领导越重视,事办得越快。北京放个屁,县里听得到响,北京打个喷嚏,县里就要发地震。就算要求不能全部满足,也能从政府那里搞到些现钱。
汪半夜说他也要到北京去找张二强谋点事做。但要等一阵子,一是那边没有腾出位子,二是自己住的仓库开发公司要拆了,县里答应给一套廉租房的事也还没有到位。就把昨天的事情跟赵老黑说了。
赵老黑一听,声音又提高了,说,半夜,就你还相信他们说的话。我敢说只要过了这个节骨眼,你那个房子根本没得指望,该有几多眼睛瞅得像乌龟蛋一样,哪还有你的份?到时候,你就等着朝县里几个领导磕头求雨吧。
汪半夜说,应该不会吧,肖主任话答应得很硬。
赵老黑哼地一声冷笑,说,那个人说话屁用不顶,你有县领导的签字没有?
汪半夜摇了摇头,说,没有。
赵老黑说,看吧,连个字条都不给你,县里没地方住的人多的是,凭什么落得到你头上?就是我说的,如果没有说话算数的领导签字,想分到一套房子只有去上访,不然就老老实实地回你那个山旮旯算了。
赵老黑这么一说,汪半夜心里又打起了颤惊鼓。
汪半夜起身要回家,赵老黑留他吃午饭。汪半夜说不用,他要去找县里问个清楚讨个准信。
拐过赵老黑家,肖主任就拦住了他,激动地说,老汪,你千万不能信赵老黑的那些鬼话,领导既然已经答应,到时负责少不了你的一套房子。
汪半夜问他怎么知道赵老黑和自己说的话。
肖主任有点不好意思,解释说路边太热了,想到赵老黑家喝点水,走到大门边刚好听到赵老黑说房子的事,绝对不是故意偷听他们说话。
既然领导答应给一套,就签个字条我拿着,免得到时变卦。不然的话,我真要——找。汪半夜差一点就说出要跟赵老黑上北京的话。
肖主任再三要他放心,并答应让他先回去写一份申请,明天去一起找领导试一下,争取签上字。
汪半夜就回家写申请书。
富民公司的几个年轻人又在家门口等着,质问昨天说的话怎么没有动静,东西一点都没搬。
旁边一个叼着香烟的,瞅着汪半夜吊儿郎当地说,大叔,你不是要等我们帮你搬吧。我们帮忙是要收工钱的。
汪半夜知道这群人不好惹。那些搞房地产的老板基本上都养了这样的一群人。门锁厂卖出去建商品房时,一个不愿意搬的老工人,不但家里被停水停电了,晚上睡在床上,三块砖头从窗户飞了进来,一块砸烂了电视机,两块砸到身上,前额开了天窗。警察也来查了,最后不了了之。
汪半夜说你们老总答应了一个星期时间,莫操心,我一定在动工前搬走。那群年轻人听了哈哈直笑,说你还懂板。
申请书写好,汪半夜就给肖主任打电话。肖主任说他正换班回来吃饭,这时候怕不好找领导,明天再说。汪半夜说那就下午上班时去。肖主任同意了。
下午两点半,汪半夜就把肖主任找到了,拉着他去找领导。办公室里只有两个年轻的办事员,正在讨论今天金牌会不会达到三十面。肖主任上前问领导下午来不。一个办事员问他有么事。肖主任就说了。办事员说你们等一会。等到三点一刻,领导没有来,办事员打电话过去,放下电话跟他们说,领导说廉租房这一块由副县长分管,叫他们先找副县长。
汪半夜就有点着急。肖主任说不碍事,让他放心回家,等副县长在时再去找一找。
汪半夜哪里放心得下,离开肖主任就骑车去找赵老黑。
赵老黑还没等汪半夜说完就大声嚷道,半夜,我跟你说直些,你那个事根本没有益,政府那些人就是想把你遮掩一阵子,给个棒槌你当针了。
汪半夜就问现在怎么办。想到北京也出不去,不但家门口有人照看,而且听说汽车站火车站都有县里的人。
赵老黑说只要两人配合好,办法还是有的。
按照约定,第二天上午,汪半夜又到赵老黑家去。转过骆驼坳时,看到路边有一个年轻人跨在摩托车守在路边。汪半夜以为是富民公司的,仔细辨认不是前两天来的那些人,也没怎么在意,自行车骑到东门大桥,偶然一回头,年轻人居然跟在后头。汪半夜这才发现自己也已经被监视了。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赶忙加快蹬车的速度。肖主任又在赵老黑家门口转弯的树荫下,汪半夜也不跟他打招呼,低头猛踩几脚直往赵老黑家里冲。
赵老黑听汪半夜一说,就拉着他猫到屋边转角观察情况。果然那个年轻人把摩托车停到肖主任的跟前,两人在说话。赵老黑对汪半夜说,现在有两个人跟踪要摆脱还不容易,一定要瞅准机会逃开。
等到十点多,再出来观察,骑摩托车的年轻人不见了,只剩下肖主任坐在石头上。赵老黑回头对汪半夜说,开始行动。
两人一起出门,汪半夜骑车,拖着赵老黑。肖主任瞧见了,站起来问他们到哪里去。汪半夜说老赵不舒服,上城关医院看一下。赵老黑补充说昨天晚饭后就肚子痛,一直没好,怕是得了绞肠痧。肖主任看他们就只两个人,连一个方便袋都没有拿,估计也不像要出远门的架势,说自己正好要去医院打针。
医院在县城的老街,是县里唯一的综合性医院,一天到晚人来人往挤翻了天,门诊楼前不大的院子塞满了车子,堵到外边的街道上。汪半夜扶着赵老黑站在门诊大厅里,肖主任去挂号。挂号窗口挤了一堆人,肖主任举着两块钱费力地朝窗口伸,其间还回头看了一眼。好不容易拿到单子,转身已经不见赵老黑了,只剩下汪半夜一个人站在大厅里。忙问赵老黑哪去了。
汪半夜指了指门诊楼后门,说在厕所里。
医院公厕是在门诊楼后边的院子里。等了五分钟,赵老黑还没出来,肖主任说我进去看一下。汪半夜说厕所脏得伸不进去脚,等一会儿不就出来了?
又过了五分钟,赵老黑还没有出来。肖主任进去一个坑一个坑地找。臭气熏天的厕所里,根本没看到赵老黑的影子。
肖主任调头冲到大厅,厉声问汪半夜,赵老黑是不是跑了?
汪半夜神情自若地回答,不是上厕所去了吗?
厕所里有个人毛。肖主任掏出手机打电话,说赵老黑从医院跑掉了,快点来人。没等三分钟,五六个人就到了医院,比110出警的速度快得多。带队的是经济局的局长,简要听了肖主任的介绍,安排两个人守在医院进出的大门,自己直接去了保卫科,调阅监控录像。赵老黑从大厅进入后院,到了厕所附近就没看到人了。再看大门监控,也没见赵老黑出去。局长心安了一点,让人在医院内仔细找一遍。一会儿结果就出来了。厕所后是一排背街的旧房子,医院租给别人做餐饮,每间房子有一个小门开向门诊后院,方便店员进出,不过平时门都锁着。一家小店的伙计说,刚才有个人来敲门买吃的,他就打开了,那人进来后直接从前门走了,才晓得那人是借便道的。
局长的脸一下子垮下来了,指着肖主任说,这么大个人居然看不住,赵老黑要是这个时候跑到北京去了,你就等着挨处分吧。肖主任低头一句话不敢说。局长又给县领导打电话,嗯嗯啊啊半天。完了将几个人召到跟前,就在医院的大厅里安排部署,谁去火车站谁去汽车站谁去北京。不论用什么办法,一定要将赵老黑在踏上北京土地之前逮住。
经济局只有一台车,周边县市火车站汽车站又多,几个人不知道怎样动身。局长眼睛一瞪,说,租车,一条线租一辆。有人说租车一趟要八百。局长说八千也租,只要能追回赵老黑,一切在所不惜。
赵老黑是到北京去了。
他和汪半夜商量的逃跑方案是,他从医院出来,坐出租车直接到武汉,从那里坐火车到灞州,他料定县里绝对不会相信他会舍得千把块钱打的到武汉。同时汪半夜趁县里全力以赴追赶他的时候,坐车到灞州与他会合,两人再转客车进京。
汪半夜等几个人走了,想抓紧时间去和赵老黑会合。才出门诊大厅,局长在后边指挥肖主任,将汪半夜带回经济局。汪半夜说自己又不去上访,到经济局干什么,是不是廉租房现在就能落实下来?肖主任几乎乞求地说,老汪,你就帮个忙,先和我一起去一趟。汪半夜不答应,肖主任就蚂蟥一样缠着。局长在门诊楼门口大声吼,说要不去就打电话给公安局。汪半夜就被押到了经济局。
县委一位年轻领导到经济局开会,点名要肖主任也参加。肖主任知道没有好果子吃,脸色很是难看。局里安排江老歪在办公室陪着汪半夜,局长说就是屙屎屙尿也要寸步不离。汪半夜想给赵老黑打个电话,借故上卫生间。江老歪很负责,真的就一步不离开。他前脚走,江老歪后脚跟。汪半夜掏手机出来的机会也没有,站在便池旁边努力挤出几滴尿来。
汪半夜对江老歪说,上个厕所你也跟着,害得人屙不出来。
江老歪嘿嘿地笑,说,我不能像肖主任那样让你们整了。你们真是要不得,这次如果赵老黑到了北京,肖主任挨处分是铁定的了。
会议开了很长时间,中午吃的是盒饭。汪半夜吃完盒饭,坐在办公室吹着空调,跟江老歪又没话说,不一会眯着了。等醒过来,江老歪倒在对面的沙发上也睡着了。汪半夜就蹑手蹑脚地溜到卫生间,掏出手机给赵老黑打电话。赵老黑问他动身没有。汪半夜就说自己在医院就被控制了,根本脱不了身。赵老黑一听就骂,说他屁用没有,医院那多人不晓得趁乱跑。又千叮万嘱说不能告诉别人他的行踪。汪半夜说晓得,打死也不说。
挂断电话,汪半夜稍微轻松一些,从卫生间出来,肖主任正从那头的会议室过来。肖主任快步到跟前,长叹一口气,说,老汪,赵老黑这次把我整惨了,求你再不要添乱,你的房子的事一定找领导落实下来。
两人说话的声音,将江老歪吵醒了。江老歪问有赵老黑的消息没有。肖主任几路人马都没找到人。江老歪说怕只有汪半夜才晓得他的行踪。肖主任转脸看着汪半夜。汪半夜不敢和他对视,说我么晓得他哪去了?肖主任问,你真不晓得?汪半夜说真不晓得。肖主任说,刚才领导已经定了,为防止赵老黑那样的事出现,要将他送到小歧岭林场住到北京活动结束。如果他能提供赵老黑的具体行踪,就不去小歧岭,还可以给两千块钱。
汪半夜想了一会,说确实不知道赵老黑去了哪里。
肖主任再三做工作也没有效果。快天黑时,汪半夜被送到小歧岭。
第二天下午,江老歪告诉他,赵老黑已经跑到北京了,胆大包天地在新华门外打标语,被警察抓起来了。县里决定一带回来就拘留他。同时告诉他肖主任这次掉得大,记大过一次。
记大过啊?汪半夜有点不相信。
本来是记过,他有意见,说赵老黑上访又不是他造成的,也不是他能解决得了的,更不是他劝去的,如果给他处分他也上访。领导一恼火,记过成了记大过。江老歪有点幸灾乐祸地笑说,你说他是不是有点苕,饭碗在人家手里捏着,还斗狠做么事。
汪半夜听了,一点也笑不起来。
汪半夜被放回来时,北京的大活动正在举行闭幕式。
本想一回来就去找县里找经济局讨说法。还没到县城,德华跟他打电话,说柱儿病了两天,吵着要见他。于是,汪半夜就在半路上下车转回天堂河。
柱儿和哈巴在木耳场里玩得正欢,已经看不出生病的迹象了。柱儿一见他就跑了过来。他问柱儿天堂河好不好。柱儿说好,有电视看,他还会唱歌了。他问唱什么歌。柱儿就唱道,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
正在田里割中稻的堂兄和德华也回了,听到柱儿唱,都笑了说一天到晚就只唱这两句。汪半夜问今年谷子收成么样。堂兄说还不就那样,反正卖出去不值钱,国家定的最低价是一块三角七,贩子来收只给一块一。汪半夜说那么不自己送去卖?堂兄回答他,几百斤粮请车送去,花了盘缠去了路费,得不偿失啊。
本来是个很干爽的季节,偏偏三天两头地下雨,家家户户在忙着抢收中稻。垸里年轻的都外出打工了,田里做事的都是一些上了年纪的人。汪半夜在天堂河住了几天,也帮着那些哥兄老弟去抢收。到了第七天,张二强给他打来了一个电话,说公司有一个保安辞职了,如果愿意可以去,一个月一千二百块钱,要去的话十天之内就要到岗。汪半夜当即答应,说家里的事一处理完就来。
汪半夜忙跟堂兄和德华告别,说这次真要到北京了,张二强给自己安排了事。堂兄和德华说家门口的人就是不一样,答应的话算话。又让他注意点,千万别像上次一样,走到半道让人捉回来了。
车到县城,汪半夜先回骆驼坳。富民公司的施工机械已经进场了,他住的仓库和搭建的猪圈早已不见踪影,崭新的一排五间工程板房立在那里。
汪半夜冲进去问里边的人么把自己的屋拆了。两个年轻叉住他的颈子朝门口一推,让他老实点。汪半夜只好老实了。坐在老板台后的黑脸大汉说,让你一个星期内搬家怎么不听?我们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耽误工期一损失就是几十万上百万的,你赔得起不?还一指隔壁的房间说,你的东西都收拾了,迅速拿走,再扰乱工程施工莫怪我们不客气!
隔壁房间里,两只大麻袋装着汪半夜的全部家当。所谓家当,也不过就是些锅碗瓢盆和几件旧衣服几床旧棉絮。
汪半夜调头就去了经济局,只有江老歪一个人值班。汪半夜问肖主任在哪儿。江老歪说肖主任不上班了,上次的处分让他心灰意冷了,加上昨天赵老黑从看守所一放出来,跑到经济局闹,那个家伙居然甩了肖主任一巴掌。肖主任去找领导要求提前退休了。
汪半夜就问他的廉租房找谁落实。
江老歪说我也不晓得。县里局里领导都赴江浙招商去了,要等二十天才能回。
等二十天,张二强那边安排的事就要泡汤了。汪半夜一急,就有些恶狠狠地说,那我现在真的要去上访了。
没想到江老歪一点不急,说,你真要上访也没办法,现在火车站汽车站的值班都撤回了,再也没人拦你了。
碰了个软钉子,汪半夜只好灰溜溜地出来。
一出政府大楼,赵老黑打来电话,说问题没有解决,自己反倒被关了半个月,他要到北京讨个说法,问汪半夜去不去。汪半夜说正要去,廉租房没有落实,住处已经被拆了,不过还没想好哪天动身。赵老黑说想个么事,明天就去。
决定了去北京,汪半夜的心平静了。路过东门药店时,朝里头看了一眼,肖主任正坐在里边,闻细神仙半眯着眼睛为他拿脉。汪半夜就进去打招呼。闻细神仙睁眼看了一下又迅速地眯上了,三个指头搭在肖主任的手腕上晕了刻把钟,开口道,虚火过旺,肝气郁结,吃点顺气调平的药就行。又问汪半夜有么事。
汪半夜说没事,看见肖主任在这就进来看一下。转脸告诉肖主任,说自己明天进京上访。
肖主任整理好衣袖,说,我已经不上班了,你就是一天去一次现在也不用跟我说了。再说人都撤了,也没人在路上拦截你们了。
汪半夜相信江老歪说的话是真的了。就说,前些时间政府追得那样紧,现在怎么放松了?
肖主任没有作声。闻细神仙提着毛笔,仙风道骨地写着药单,也没有答一句话。
汪半夜只好出门。走了几步,又回去问肖主任上次在六安哪个地方找到他的小儿子的,他想顺道去看看。肖主任就告诉了一个地址。
第二天上午,汪半夜坐上了去六安的汽车。半路上赵老黑打电话,问他出发没有。汪半夜告诉他自己先要去一下六安,并说车站没有值班的人了,再不需要转车,可以直接到北京。
汪半夜在六安找到了正在学校住读的小儿子。十几年没见面,儿子变多了,幸好儿子还记得事,没说几句话,脸上惊讶的表情终于消失,汪半夜的心情顿时舒畅了。刚好又是周末,就在六安陪着玩了两天,还让小儿子和柱儿通了电话。小儿子要上课,张二强的公司要上班,赵老黑也已经到了北京,汪半夜尽管有点舍不得,还是要走。临走时把身上除了车费以外的几百块钱全部塞到小儿子手上。小儿子送他上车时又给塞回来了,并叮嘱他千万要注意身体,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儿子的话,让汪半夜心里暖暖的。
汪半夜是第一次到北京,一下火车,他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了。赶忙拿出手机打电话。张二强问他是不是动身来了。汪半夜说已经下了火车,不知道往哪边走。张二强说,在北一出口等,自己送赵老黑正在西站外。
送赵老黑?汪半夜一愣,正想还问一句,张二强的电话已经挂了。汪半夜也不知道北一出口在哪边,瞅了半天,终于瞅到车站上边挂着北一北二南一南二的牌子,就沿着牌子的指引朝外走。
票一检完,张二强也到了,朝他挥手喊道,半夜,快点来,你也送一下老黑。汪半夜把挂包往背上一甩,忙大步跟上前去,边走边问是么回事。张二强说昨天上午县里驻京维稳的人给他打电话,说赵老黑高血压中风了,联系不上亲属,只好请他去一下医院。人没有大碍,死不了,脑血栓一边手脚不能动,在这里住不起,今天请了担架护送他回去。
张二强说,我跟老黑说了多次,那个事适可而止,他就是不听,这回把高血压惹发了,估计再也来不了了。
赵老黑的担架从面包车上刚下来。
汪半夜跑到跟前喊了一声老黑。赵老黑那张黝黑的大脸上,嘴巴歪到一边,眼珠子朝他一骨碌,说了一串谁也听不懂的话。
五六个人簇拥着担架快步往候车厅走。汪半夜跟着又叫了几声。张二强拉过汪半夜,说看一下要得了,他们要赶车。有人护送,我们就不去了。
两人转身没几步,后边一句熟悉的乡音问道,两位老乡,请问一下,国家信访局么样走?
汪半夜和张二强不约而同地扭过头来。一个穿着旧夹克的中年人背着一个大包站在那里。
张二强看看汪半夜,问,认识吗?
汪半夜摇摇头,说,不认识,声音倒像一个人。
责任编辑周昌义
中篇小说
郑烨,男,1976年出生,湖北省英山县人,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2005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发表中篇小说30余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