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女,湖南省醴陵市人,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已出版各类文学作品六部,二百余万字。曾获“当代”文学奖、尤利西斯国际报告文学一等奖。代表作有《中国农民调查》、《失忆的龙河口》等。
第一次走进《当代》,还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在北京鲁迅文学院进修期间,和几个来自西北地区的同学一起到编辑部串门,因为学习期间我的指导老师汪兆骞就是《当代》编辑部的主任。那时,我还在江西省萍乡市的一个政府部门工作,是一个以写散文和诗为主的文学女青年。我以一个机关办事员的眼光,以一个女性的敏感,很快发现这个大名鼎鼎的编辑部的与众不同。比如,在这里,不管你是名编辑还是杂志负责人,看上去都很谦和,对我们这些“不速之客”也都很友好。比如,在编辑部内部,不论年龄大小,也不管职务高低,彼此一律直呼其名,称中年汪兆骞为“老汪”,称稍年轻一点的另一位主任常振家为“老常”;主编朱盛昌看上去已经五十多岁了,德高望重,才进《当代》不久的年轻编辑杨新岚竟然也直呼他为“老朱”!正是有了这点小小的发现,我顿时就对这个集体产生了好感,而且感到十分亲切。
那时候,在《当代》编辑的眼中我还是个新人,可我先生陈桂棣却已经是它的老作者了。他八十年代初就在《当代》上发表过与张锲合作的报告文学《主人》,那作品正是朱盛昌抓的,也是在朱盛昌的指导下修改的。为了改好那部作品,他在《当代》的楼上住了两三个月。不过,当时他们也仅仅是作者和编辑的关系,还没有上升到朋友。
也许因为朱盛昌老师是《工人日报》记者的出身,他特别重视直面现实的报告文学作品,在他当主编的那些年,报告文学便成了《当代》的重点。也正是从那时起,陈桂棣开始由长篇小说的写作改为主攻报告文学,后来我也加入了这种写作。出于对《当代》的信任,我们所有的作品都交给了《当代》,也多半会在《当代》刊发,我们与《当代》之间便逐渐建立了一种良好的合作关系。
在我们的心目中,《当代》的编辑是最值得人尊重的。他们从来不发“有偿”作品,而且只认稿子不认人;他们从来不让作者请客吃饭,有几次,我们真心实意地想请他们一顿,到最后还是他们抢着把钱付了。朱盛昌在职期间,陈桂棣的《淮河的警告》,以及我俩合作的《民间包公》,朱盛昌都看得特别仔细,不但提了不少具体的修改意见,连这些作品的题目都是他确定的。可以说,陈桂棣就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彼此却是君子之交,那时我们甚至连他的家住在哪里都不知道,直到他退休后,他们夫妻才和我们上了一趟黄山。
1993年,老陈在主攻报告文学的时候,他首先写了一部法制题材的作品《悲剧的诞生》。写的是安徽蚌埠市一个著名劳模,因为一些莫须有的罪名被冤死狱中而得不到昭雪,悲剧的成因十分复杂而离奇,甚至牵涉到市委书记、市人大常委会主任、市区两级检察院和两级法院的主要负责人。他深入到这座城市,秘密调查了81天,最后冒着风险直陈事实,披露了这一场惊心动魄的权法较量的台前幕后故事。《当代》杂志发表以后,在社会各界引起强烈反响,被触怒的市委书记不仅下令对《当代》杂志进行封杀,还以市委“红头文件”的形式,将老陈告到省委,告到中宣部,不久,省委就组织人员对他审查。当然,最后的结局是令人欣慰的,省高院对案件进行了复查,认为《悲剧的诞生》对整个案件的陈述基本属实,市委书记因此被调离。但是,在省委调查期间,老陈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切肤般地感受到一种众叛亲离的人生际遇。就在他不堪回首的日子里,朱盛昌得知后打来电话,绝口不提别的事,干干脆脆一句话:“我们等着你的新作品呢!”这种信赖和鼓励,感动得老陈竟忘记放下电话,顿时泪流满面。老陈说,人民文学出版社主办的《当代》杂志,无愧于“人民”二字,它不仅热诚地欢迎敢为人民代言的作品,当作家陷入困境时,又会像一座大山立在作家的身后,让人感到难言的温暖和亲情。
从那以后,我们几乎每部作品都给了《当代》,从没想过要向其他杂志投稿;我们成了《当代》最忠实的作者,《当代》也成了我们的家。
当然,我们的每一部作品的责任编辑不可能是朱盛昌,而是具体分管的郭宝臣和杨新岚,后来又有了洪清波和周昌义。小杨为人处事酷似《编辑部的故事》里的吕丽萍,朴实而洒脱。2001年,我们在做中国农民生存状况调查的时候,因为缺少经费,曾抽空给《家庭》《知音》写些赚取高稿费的稿子。一次,我给《家庭》杂志报了一个选题,准备写一个“大跃进”年代兴修水库的女英雄,因为冬天跳水堵决堤的大坝,导致不能生孩子,晚景凄凉,以至被人们遗忘的故事。稿子也写好了,可《家庭》杂志却认为故事太沉重,不好用。我不甘心,就给杨新岚打电话,她听了,觉得是一个不错的题材,很有现实意义,建议我给《当代》写,于是我就把它写成了一篇两万多字的报告文学,杨新岚为它取了个《失忆的龙河口》的题目。文章发表后,在主人公所在地的六安市曾引起轰动,县委书记做了几百字的批示,并召集民政、工会部门负责人开会,每月给她一定的生活补助,让英雄老有所养;作为水利部门的安徽淠史杭管理总局的员工也纷纷为她募捐,局长亲自登门,给她送去了慰问金,同时还派出医疗队为英雄的痴傻女儿治病。这篇作品后来不但被《新华文摘》转载,被选入中国作家协会主编的《2002年中国年度最佳报告文学》一书,还登上了由老舍文艺基金会和《北京文学》月刊社主持的《当代中国文学最新作品排行榜》。
2003年8月下旬,我和陈桂棣带着儿子从合肥来到《当代》编辑部听取意见。那时,我们撰写的34万字的农村问题调查稿已寄给他们两个多月了,却一直没有消息。那正是我们一家处境最窘迫的时候,历经近两年的调查采访,加上一年多的写作,家里已是弹尽粮绝,于是,我们又一次住进了最便宜的人文社招待所。
这招待所虽然挂着国家出版社的牌子,条件却是极为简陋的,因为它是地下室。几乎所有的房间都没有窗户,白天里面也是漆黑一片,非开灯不行;没有窗户,就不可能有阳光有风,一到梅雨季节,被子都是潮乎乎的,除湿机一天到晚响个不停。在这种阴暗潮湿的地方,大人倒也罢了,儿子才三岁多,身体本来就不好,住进的当天晚上就发起了高烧,没有办法,我只有硬着头皮给一个远房亲戚打电话,连夜打车搬到了他家。
一周后,儿子的烧退了,我们才前往《当代》编辑部。
虽然我们已经写了很多年的报告文学了,而且都是经《当代》发表的,自信最了解他们刊物的要求,而这次,陈桂棣和我却颇为忐忑,因为我们深知,这部书稿的分量是以往任何一部作品都无法比拟的。虽然我们以前写的报告文学反映的也是社会的热点、痛点问题,而这部作品,题材更为重大,揭示的问题也更为尖锐;一位看过书稿的记者朋友曾对我们说,揭示的这些问题恐怕连新华社的内参都不便发的,《当代》能发吗?
因为已经是《当代》的老作者了,我们的作品在编辑部比较受重视。当时,《当代》主编还是人文社的社长刘玉山兼任的。那天洪清波和周昌义都集中到了杨新岚的办公室,帮助我们会诊这部书稿。杨新岚一直是我们的责任编辑,但那天主讲的是我平日交往还并不多的周昌义。正是那天,我第一次领教了周昌义的才华。他几乎是在滔滔不绝,侃侃而谈,一口气谈了近两个小时,既分析了我们这部作品的优点与不足,也谈到了我们触及的问题太过敏感,他们吃不准,于是送审了,中国社科院的两位专家已经给出了否定的意见。按照常规,这稿子就不能发了,他们却割舍不下,认为我们花了三年时间深入到农村做调查写出了这样重大题材的好稿子不用太可惜,他们还在争取,而我们要做的是,有些地方须进行必要的调整:比如,我们写到中央的某位领导因为不熟悉三农工作,制定的一些政策脱离实际,客观上加重了农民负担,他建议我们调整为这位领导重视“三农”,也想解决农民负担,却因为不了解农村,好心办了错事!也就是说,我们要承认他在“三农”上的失误源于数据的不实,源于他无法了解到真实的情况。“我们一直在努力。”这是当时很流行的一句广告词。周昌义借用它来提醒我们,“一直在努力”应该成为评价中央领导人和中央政府的基调,虽然努力的结果与努力的初衷不太吻合。三人又谈到这部作品的书名,觉得《走近中国农民》太温吞,周昌义建议改为《中国农民调查》。
听了他们的一席话,我是心悦诚服,他们不愧是高手啊。作家能够遇到如此优秀的编辑,何其幸运!
因为听得太专注了,我竟然忘了还带来了儿子,待我想起来去寻他时,发现他全身脱得一丝不挂,正站在一张办公桌前玩着电脑呢。小家伙非常逗,光着屁股在各个办公室跑来跑去,已经跑了好几圈了。这件事后来成了一件笑谈。有一次陈桂棣在杨新岚面前说起儿子,说儿子很老实,杨新岚笑道:“你儿子还老实?”搞得他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不过我得承认,儿子敢光着屁股在这里跑来跑去,说明这里很自由,人很友善,有家的感觉。
我们回到合肥后又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改了一稿,重新给编辑部发了过去;虽然朱盛昌早已退休,我们也给他发了一份,请他帮助把把关。但当时我们却并不知道老朱刚刚做过白内障手术,眼睛需要充分地休息,还不能看文字,他却在收到我们的稿子后,不仅看了,而且看得相当认真,待他看完了这部作品后,眼睛就再也不能看任何东西了,很长时间都没有恢复过来。
他给这部作品写了一份很中肯的推荐意见,觉得作为国家级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应该有勇气推出这部事关国计民生的重大题材的作品。作品虽然揭示了中国“三农”工作上的许多问题,但揭示问题就是为了让上下了解问题,然后合力来解决这些问题,也只有这样,我们的农业和农村才能走出困境,我们的农民才有出路,从这个意义上看,这应该是一部主旋律的作品。
事后我们才得知,接到我们发来的修改稿之后,《当代》副主编洪清波花了三天时间,在家里对它作了技术上的处理,删节成了22万字。杨新岚把这部作品重新报给了主编刘玉山。她汇报说现在这稿子是作者作了重大修改后的新稿,与原稿已经完全不同。
刘玉山相信《当代》编辑们的鉴赏水平,更相信老朱政治上的把关,但他还在犹豫。因为社里送审的结果是,上面请出的两位专家都持了反对意见,能不能找到更具权威的专家重新给予认定呢?
于是,我们开始想方设法去寻找这样的专家。最初找到的是被誉为中国“税费改革第一人”的何开荫,他郑重其事地写了一个书面的推荐意见。然后,我们又找到曾接受过我们采访的中国社会学学会会长陆学义,老人十分热情,他看了书稿后就主动约我们面谈,说,我们写到的这些问题都是客观真实的,而且,这些问题已绝不仅仅是一个单纯的农业问题,或是简单的经济问题了,而是新时期执政党正在面临的最大的一个社会问题。实际的问题其实比我们写到的还要严重,回避是回避不了的,也是做不到的,除非掩耳盗铃。他说“三农”问题不解决,中国就会出大事!他好奇地问陈桂棣:“陈桂棣是你,那春桃是谁?是不是一个写作班子的化名?”当得知春桃原来就是我时,他大为感慨:“你们这对夫妻很了不起,做了这么大一件事。这么大一个课题,如果放在我们社会学研究所里,可能要一个班子才能完成。”
有了这两个专家的意见,刘社长的心动了,但还是没有表态。眼看就要到月底了,再不发稿这一期就错过了。刘玉山社长偏偏又出了国!编辑部在联系不上的情况下,根据刘社长说过的改后有专家认定可以出版的意思,终于在2003年《当代》第六期刊出,还请著名作家贾平凹为作品题了名。
卷首语是周昌义执笔的,写得十分经典——
“为自己哭泣,我们感慨。为他人哭泣,我们感动。为农民哭泣,我们感谢。多年如一日为中国农民哭泣,我们感奋。作家陈桂棣夫妇,耗时三年,遍访安徽乡村,收集的材料和废弃的手稿,几近等身。其中艰难曲折,难以想象。听他俩哭泣农民的命运,我们收获的不仅是眼泪。”
这期杂志一面世,就在社会上产生巨大反响,用朱盛昌的话说,是多数人高兴,少数人不痛快。很快也就有人站出来告我们,连累到人文社也被问责。刘玉山据说为此多次检查,把所有的责任都担了。接着就听说他住进了医院,而且再也没有回到人文社,半年之后竟然不治而终。
《当代》自1979年创刊至今,已经35周年了。35年评选出了35位“荣誉作家”,我能当选,实感诚惶诚恐。无论是以我个人名义写出的《失忆的龙河口》,还是和陈桂棣共同完成的《中国农民调查》、《民间包公》、《包公遗骨记》以及《寻找大别山》系列作品,无一不渗透着《当代》朋友们的心血。是《当代》给了我成为一个作家的机会。获得这么高的荣誉,它只能使我更加努力,并且相信今后在《当代》朋友们的无私帮助下,我会更加自觉地深入到火热的生活之中去,更加刻苦地调查研究,潜心创作,同《当代》一道,用文学记录中国。
2015年1月26日,北京
责任编辑 杨新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