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青,女,供职新华社,中国作协会员。出版长篇小说《最温暖的寒夜》《发烧》《成人游戏》《恋爱课》《织网的蜘蛛》《美女作家》等,小说集《十周岁》《上海夜色下的36小时》《今晚吃烧烤》,散文集《暗处的花朵》等。获得老舍文学奖。
星期三早晨六点钟普春元被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吵醒,这是他相当一段时间以来难得的质量相对优质的睡眠。睁开眼睛的一瞬间他脑子里还残留着先前的梦境,甚至不清楚电话铃声是梦里的还是现实中的。电话还在不屈不挠地响着,他伸手去够放在书桌上的手机,不小心把桌角边的一摞书碰到了地板上,心里即刻海浪一般涌起一阵沮丧感。
他一眼就瞥见手机屏幕上闪现的“梁办”两个字,本能地心头一紧,但却是惊喜多于紧张。他知道梁景灏有夜间工作的习惯,尤其是逢有大事,他会通宵达旦地召开会议和找人谈话。然能在那些非正常的工作时间被他找去的自然不是一般人,在他看来都不是等闲之辈,至少他本人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荣幸。他不知道梁景灏是不是又度过了一个运筹帷幄的不眠之夜,但这个钟点给他打电话在他看来有点非同小可,他还从来没有这么早接到过梁景灏办公室打来的电话。
电话很简短,梁景灏的大秘小荣在电话里十分客气地请他八点钟到景灏同志办公室去一趟,到时会有车去接他。他瞥了一眼床头的闹钟,六点刚过三分钟,离见面还有两个小时。他心里估算了一下,这个时间完全来得及,但通知得如此紧迫,让他意外。他靠在床头,闭目思索,力图从通知下达的紧迫程度猜测梁景灏可能会因为什么事情找他,可他想来想去却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他心里有一股隐隐的压力,就像岩浆在地下涌动一般,同时伴随出现的那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也更加明显。
这个早晨他沉浸在一种类似于喜忧参半的情绪之中,甚至可以说被这种时而令他兴奋时而令他担忧的过山车般起伏不定的情绪控制。这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大概有一两年了,也许时间更长,他会忽然间没有由来地感到烦闷和压抑,有时正相反,是莫名的兴奋,但随后到来的一定是低落和沮丧。这种情绪就像汹涌的浪潮一般会在极短的时间里冲刷掉生活中那些愉快的事情带来的喜悦和正常生活秩序建立起来的平静。心情不佳让他对许多事情兴趣锐减,他发现生活里能让他兴奋的事情越来越少,有些他原本喜欢做的事情也打不起精神去做,有些急迫的事情他总是一拖再拖不想动手实施。他经常会陷入一种无力自拔的感觉,对他困扰最大的是睡眠障碍,他有过连续几个星期不想睡觉,一到夜里人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找不到一丝倦意,却又无法集中精神好好去做点事。对人际交往他也不像从前那么热衷,有事相求或者无事相求的人约他去喝酒唱歌,他都是能推则推。他甚至对老婆也冷淡了许多,既不想和她说话,也不想与她行事,经常是她在客厅里看电视,他躲在书房里抽烟想心事。他真希望压根儿没有睡眠这一码事,或者干脆没有夜晚,所有的时间就像白雪皑皑的大地一样连成一片,全是白天。然而到了白天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因为夜间缺乏睡眠,他在白天必须强打起精神才能应付一天的事务。这种应付让他心力交瘁。他自我诊断是患上了抑郁症。他上网查过,抑郁症已成为世界第四大疾病,目前全世界抑郁症患者已经达到3.5亿人,中国的抑郁症患者大约有9000万,也就是说十来个人当中就会有一个——他被这个庞大的数字生生吓了一跳。尽管他知道统计数字总是水分很大,但他还是有一种被网罗其中的感觉,同时也有一种在旷野里发现了同伴的安慰,甚至就像是发现比自己混得差的大有人在一样心里冒出阴暗的欣喜。虽然症状已经十分明显,他却不想也不敢去医院看。他难以想象自己像一个真正的病人一样去排队挂号,然后坐在身穿白大褂的医生面前一五一十地说出自己的病症——诸如“我最近心情不好”,或者“我总是睡不着觉”。他觉得无论是面对男医生还是女医生他都无法启齿。所以他只能寻求别的途径来解决自己的问题。他在网上查询各种资料,还换了马甲进了抑郁症患者的群,在群里他从来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窥视旁人热闹地交流自己的症状,吃什么药,以及吃了药之后的种种反应。给他印象特别深刻的是有个人说自己只要开车上街就想冲进人群,从此他走在路上格外当心,而且总是提心吊胆,生怕有丧失理智的人开着车朝他撞过来。某天群里有个人主动和他说话,向他推荐一种叫帕罗西汀的抗抑郁的药,说他服用之后疗效相当好,让他试试。但不久他在另一个群里看到一位女网友说她也服用帕罗西汀,疗效的确不错,但这种药使她毫无性欲。他不太懂一个女人没有性欲是什么状态,他的老婆总是一副如狼似虎的样子,让他心生畏惧。他认为正是因为老婆这个样子,反过来也加剧了他性欲减退。现在他已经处于被动状态,因此不敢再去试帕罗西汀。他想如果这种药真像那个女网友说的有那么明显的副作用,他跟老婆的婚姻恐怕就难以为继了。当然抗抑郁的药不止帕罗西汀一种,但他不想吃任何一种,他不愿意承认自己有病。他这么一个堂堂的报社副总编,年轻有为,怎么可能是一个病人呢?他给自己画出一条线,就是坚决不碰那些抗抑郁的药。
他迅速起床,洗澡,剃须,更衣。为了让头发有型,他用了老婆的吹风机和摩丝。他穿上隔夜在衣架上挂好的熨烫平整的衬衣,打上领带,再套上外衣和风衣。收拾利索,他站在穿衣镜前,深吸一口气,提振了精神,准备出门。
就在这时他听见卧室里有响动,随即看见老婆身穿睡衣蓬头垢面走了出来。
“这么早你瞎折腾个啥?”老婆皱着眉头,口气里带着被吵醒的不耐烦。
“我有事呢。”他轻声辩解道,“刚才梁办来电话让我马上过去一趟。”
老婆显然没太当一回事,她打着哈欠说:“那中午老周外孙女的满月酒怎么去啊?”
“等我接你一起去吧。”他说,“我还不知道事情什么时候完,回头给你打电话吧。”他口气匆促,边说边往门口走。
老婆脸上忽然有了古怪的笑容,她挑起眉毛睃他一眼说:“昨晚上你答应的事情又吹灯啦?”
他勉强挤了一个笑容出来,柔和了口气说:“这会儿我赶事儿呢,回头补你。”
老婆立马拉下脸来,不满地说:“你要补的课也太多了。”
他脸上挂着息事宁人的笑容,只想快点走掉。
老婆气恼地瞪他一眼,冷冷地说:“看你每天一副忙忙碌碌的样子,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她慢腾腾地转回丰硕的身子,嘴里嘟囔道,“我还困呢,去睡个回笼觉,你定下来早点给我打电话,我得做头发换衣服,别每次都弄得手忙脚乱的。”
他一边答应一边走出门去,听见门锁在身后“咔嗒”一声关上,那一瞬间他心里竟有一种逃脱牢笼般的轻松感。他走到楼下,梁办的车已经发动着在楼门口等他了。
八点钟普春元准时走进梁景灏宽敞整洁的办公室。厚厚的羊毛地毯吸掉了脚步声,这里的空气也像是经过过滤一般有一种特别的静穆和庄重,让人一走进来便有一种肃然起敬的感觉。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和他一样有这种体会,他每次来到这里都会有一种类似升华的感觉。
上次来这里还是四五个月前,他发现这段时间这个办公室有了一些变化,一看就是重新装修过了,大门和墙裙光泽感更好,墙纸虽说还是原来的风格,但更新更干净,墙上的字画也都换过了,屋角、窗台和红木架子上的盆景还是那么郁郁葱葱——一切都显出主人的尊贵和考究。见他进门,梁景灏满面笑容地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热情地迎上前,十分有力地握住了他的手。普春元被他的平易近人感动,一时间不知道该称呼他官衔还是按他要求的那样在没有外人的场合叫他“灏哥”。只要有一段时间不见,再见面时他就会有这样的犹豫。他总觉得梁景灏身居高位,自己还像从前那样与他称兄道弟很不合适,然而一本正经地叫他官衔他也觉得生分。倒是梁景灏私底下从来和他兄弟相称,当着别人他对他并不显出特别的亲昵,普春元理解这是他与自己“心中有数”。因此,只要当着人,他对梁景灏格外恭敬,他和大家一样称他官衔,态度极其端庄沉稳,基本上是沉默寡言。从小他妈妈反复叮嘱他的一句话就是“言多必失”,因此他早早就养成了凡事不多嘴的习惯——能不说话的时候尽量不说话,能不表态的时候绝不表态。后来他发现在仕途中这实际上是最基本的训条,他在心里感谢他识字不多的妈妈无师自通就引他走上了正道。这么多年来他虽然说不上是平步青云,但怎么说也是一直处在上升通道之中,和同龄人比起来算是进步快的,他自认为嘴紧是他最大的长处。他对上级虽然也是非常恭顺,但他清楚,比起那些唯领导马首是瞻、领导放个屁都是香的、对领导体贴入微、想领导所想急领导所急、随时随地替领导冲锋陷阵甚至是毫无廉耻和底线的马屁精来说,他无疑是差着十万八千里的。大概正是因为嘴紧,他性格中谨慎稳当的一面便彰显出来,并且有幸被不止一位领导赏识,成为他们眼里可靠的人。为此他多少有些自得,不过这份自得是含而不露的,他表现出来的是更加谦虚谨慎。他迎着梁景灏快走几步,伸出双手握住了他厚实绵软的大手,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梁总”。为了不显得生硬,他故意还叫他旧时的官称,但马上就被梁景灏带着微笑制止住了,他赶紧略带腼腆地改口叫了一声“灏哥”。
梁景灏请他在宽大柔软的真皮沙发上坐下,自己坐在他侧面的单人沙发里。他清楚这坐法是很有讲究的,要是一般公务,梁景灏会坐在自己宽阔的办公桌后面,有时听取汇报,他会坐在长条桌边上,和来宾一起坐在沙发上无疑是最宽松和谐的一种形式了。坐下之后普春元脸上挂着谦卑的微笑,默不作声,以一种不变应万变的姿态,等待梁景灏说话。
梁景灏笑意盈盈地把胳膊举过头顶,做了个类似伸懒腰的动作,略带感叹地说:“真是年岁不饶人啊,打一回球,胳膊疼了三天都没有好。”
普春元增加了笑容的幅度,他想接话说他正当年,或者是年富力强,但想了想终觉有轻浮之嫌,便什么也没有说。
梁景灏放下胳膊,笑眯眯地对他说:“你坐得舒服些,来我这里别拘着,我们是老朋友了,想当年在报社还一块儿值过夜班呢,说起来是一口锅里搅过勺子的。你不至于来我这里还紧张吧?”
普春元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呵呵地笑。
秘书小荣进来送茶。他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两个加盖的杯子。
普春元赶紧站起身来,嘴里连说“不敢当”。 梁景灏微微抬了抬手,示意他坐下,他问秘书:“什么茶?”
小荣俯在他耳边轻声回答说:“伯爵茶。”
梁景灏轻轻摆了摆手说:“去换铁观音来。”他叮嘱道,“就用前天刚送来的那盒台湾茶。”
小荣点头退下,不一会儿送来了铁观音。
普春元由衷地佩服梁景灏的细心,他们曾在一次闲聊时说起过品茶心得,没想到他竟然记住了他最喜欢铁观音。他心里的感动油然而生。
两个人喝着茶,梁景灏十分随意地问起他家小狗来福怎么样了。普春元又是暗自吃惊,他不知道梁景灏怎么会知道他家养狗,甚至还知道小狗的名字。
梁景灏随即笑了,像是解释一般说:“我是从你微博上看到的。”
普春元实在没想到自己一个没什么内容的冷门微博还会受到梁景灏这样的大人物关注,可见互联网时代信息的传播和渗透的确是非比寻常。他是头一拨玩微博的,当时大多数人还在博客上流连忘返,他就转到了微博。他并不是爱时髦,只不过是不爱写字,因此限定一百四十个字的微博正合他意。无论是博客还是微博,他发东西都极为谨慎,敏感的话题不说,打擦边球的话题不说,道听途说的话题不说,容易引起联想或者误会的话题不说,炫耀或者疑似炫耀的话题不说,可能会冒犯别人的话题不说……总之能不说的他都不说,所以他的博客和微博一样是内容寡淡,门庭冷落。他懂得像他这样的身份应该低调,除了不乱说话,不乱出风头也很重要。他的微博绝大部分是转发的内容,原创的极少,主要内容是祖国的大好河山,而且那些照片多半是航拍的,一看就是出自专业人士之手,因此他连到此一游的嫌疑都没有;再不就是转发一些健康小常识,尽管他自己也弄不清楚那些知识到底科学不科学,至少没有任何的政治风险。他发过的唯一和他本人生活直接相关的就是他家小狗来福的照片。就在上个星期,他和老婆下楼遛狗时来福被邻居家的狗咬了,街坊之间不好认真,但心疼总归是心疼的,他忍不住在微博上发了两张来福去动物医院包扎的照片,没想到梁景灏竟然会看到,而且还主动问起,简直比问候他本人还令他感激。他赶忙说:“就受了点小伤,差不多快好了。”
梁景灏微微一笑说:“小动物就是越养越有感情,不养的人是理解不了的。不怕你笑话,我家那只猫在家里的排名比我还靠前呢,其实就是一只从老家带过来的土猫。”
普春元听了脸上绽露出会心的笑容,但他立马在心里检讨自己家里养的贵宾犬是否过于名贵了。那是他某次出去吃饭,随口说儿子想养一只小狗,没想到第二天就有人给他送来了这只贵宾犬——送狗来的这一位并不是当天一起吃饭的,之前这个人通过他一个同学介绍认识他,请他帮忙把外甥安排进他们报社,为此此人已经陆陆续续对他下过一些功夫,大致是文火慢炖式的,他既没答应他一定办成,也没有回绝他,心里想的也是相机行事。这也是他一贯的大原则,能帮的顺手帮一把,不好帮或者帮不上的绝不强努,他懂得什么事蛮干容易弄出后遗症,尤其是动用权力和关系,都得十分慎重,一是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二是得不偿失的事情一定要尽量避免。他弄不清楚那天饭桌上究竟是哪一位向这个人透露了他想养狗的信息,他也弄不明白这张看不见的人脉网是怎么结成的,他只是感叹中国关系网的强大,也感叹有心人真多。他客气了一番收下了这只品相完美的贵宾犬,随后下了点力气帮着疏通关系,就在不久前终于让那人的外甥进了报社。今天若不是梁景灏提到小狗,他根本就想不起这些。
寒暄过后,梁景灏话锋一转,切入正题。他语调沉稳,十分郑重地说:“今天请你过来,是有件事要请你帮忙。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想来想去,想不出有谁比你更加合适的了。”
普春元听他说出这番话,心里是巨大的受宠若惊的感觉,他立刻表态说:“谢谢您对我的信任,只要我做得到,一定尽力而为,您尽管放心。”
梁景灏绽露出一个非常亲切的笑容,显得十分由衷地说:“我当然是知道你的。”他略微停顿了一下,用一种十分松弛就像是沉入自己内心的语调说,“有时候我一个人静下心来想想,假如我什么也不是,或者说假如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张老李,谁会跟我做朋友?谁会是真正能跟我交心的?我每次都会想到你。”
普春元刹那间感到浑身一热,他心跳加速,血液奔流,心中涌起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豪情。
梁景灏两眼凝视着他说:“我这个人一向是很看重朋友的,尤其看重那些有才华又有真心的朋友,不是我悲观,现在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简直成了珍稀物种了,所以也更加珍贵。”
普春元听得如沐春风,他深深地点头,恭恭敬敬地静候他的下文。
梁景灏慢慢收起了从他进门起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脸色变得凝重和严肃。他声音低沉地说:“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反思自己是不是太克己太忍让,如此让许多事情变得被动。我也想,如果我改变一下战法,是不是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呢?说心里话,我不是没有犹豫。我这个人真的不是要与人为敌,我一向尊奉和为贵,所以吧,我只有在迫不得已时才会迈出这一步。”
普春元并没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但他预感到这样的铺垫后面一定有实质性的行动,而且不是小行动。他的肾上腺素快速分泌,人迅速变得紧张而兴奋。
“我早就看不下去了,无论是作为一个党员、党的干部还是作为一个有良知和正义感的公民,我觉得都不应该再沉默下去。我认为我再隐忍不发实际上就是懦弱和缺乏担当。像丁鲲那样的贪污腐败分子是党内的蛀虫,党风就是被这样的人给败坏的。其实很久以来,我对他的唯利是图不择手段那一套就相当看不惯,也可以说是深恶痛绝吧。我也在一些场合说过一些话,虽然不过是旁敲侧击点到为止的话,但我相信还是有一定影响的。你是做媒体的,我估计你肯定也有所耳闻吧。不瞒你说,我一直想寻找一个恰当的时机让他的罪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跟他党同伐异不一样,我是坚持正义。有时候一个人坚持正义是困难的,可以说是相当困难,甚至是需要冒风险的。”他身体前倾,更加凑近他说,“跟你说句坦白的话,以前我对‘你死我活没有太切肤的感觉,经过了几件事情我才体会到什么叫‘置人于死地而后快。我这个人一向心慈手软,我想的是‘和平共处,即便不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也还可以‘平分秋色嘛,可人家不肯这么想,人家非得拼个鱼死网破你死我活。唉,我实在是被逼无奈。”
梁景灏双目如电般地望着他,似乎在寻求他的理解和支持。普春元做出专注倾听和深表赞同的神情,不住地点头附和,心里却十分震惊——梁景灏可是第一次跟他话说得这么坦率这么深,他猜测着这背后对应的事情,不敢作声。他认为这种时候唯有点头是最为稳妥的。
短暂的沉默之后,梁景灏继续说:“我是不会亲自动手去收拾他的,有句话叫‘多行不义必自毙,我等着看他自取灭亡。我一直坚信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别忘了他可是央企领导,端的是共产党的饭碗,他这样作恶,会有党纪国法处治他的。”
普春元点头,他仍是深深地点头。他认识丁鲲,也熟悉和了解他,在他看来那可是一个叱咤风云的铁腕人物,他的光彩集团在地产、金融、矿产、运输、基础设施及公用事业方面都有一席之地,仅在香港就拥有七家上市公司。他认识丁鲲大约有十年时间,这期间见过他许多次,大多数时候都是在会议或者大型活动上见到他,近几年每年跟他都会有几次小范围和近距离的接触。大约在六七年前他给这位赫赫有名的丁总做过一次独家专访,当年年底他就接到了有他亲笔签名的华丽的请柬,邀请他参加一年一度的答谢媒体的小型酒会。紧接着他又应邀参加了以他个人名义举办的一些范围更小的活动,比如人数不多的户外烧烤、品酒会以及打高尔夫球等等。在此之前他不懂红酒,也从来没有摸过高尔夫球杆,正是因为丁总的邀请,让他意识到掌握这些高端人士风雅活动的知识和技艺是多么地重要和必要。他做财经记者多年,接触过不少资产雄厚的大佬和行业精英,而真正带他踏进所谓财富精英圈一睹真容的恰恰是丁鲲。他发现丁鲲在这些小范围的活动上比在大场合要亲切随和得多,他潇洒自如,说话相当放得开,笑起来极其爽朗,完全是一个性情中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上去都极富个人魅力。而且每次在这样小范围的活动上丁鲲都会和他单独聊上几分钟,话题随意而散漫,都是信手拈来,随起随止。但就这短短几分钟的交谈,丁鲲也是出语机智,见解独到,令他兴奋和佩服。他自认为江湖上的大人物也见过不少,但像丁鲲这般风雅亲切、收放自如且气度不凡的人物,却并不多见。从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他便由衷地为他的魅力所折服,也很为自己能结交到这样的大人物而暗自得意。因此在后来光彩集团旗下的光彩置业陷入争地事件时,他第一时间亲自赶去采访,并且连篇累牍发表文章力挺光彩置业,不必说自然是看在丁鲲的面子上,从某种意义上说也算是报答他的知遇之恩。本来这样的报道他完全可以让对口的记者去了解情况,至于做不做报道还得在选题会上讨论,他之所以亲自出马,并且一马当先,使出浑身解数维护光彩置业,显然是私人感情占了上风。他不能说没有一点心虚,但想到自己和丁鲲之间并没有任何私下的交易,他也就坦然了。然而就是在那次报道之后,他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一个不肯说出姓名的男人向他提供了一些光彩置业在争地中的黑幕,明确表示让他不要插手这件事情,更不要在舆论上为光彩置业伸张什么正义,因为他们根本没有任何正义可言,不过是仗势欺人罢了。他出于好奇听完了这个电话,而且还在电话里向这个匿名的男子询问了一些他原本就感到困惑的细节。这个电话让他意识到自己的确是太意气用事,一心只想着要帮丁鲲,从头到尾只听了光彩置业的一面之词,甚至都没有去对方公司了解一下情况,作为一个媒体人这是犯了行业大忌的。他扪心自问,虽然在十多年的新闻从业生涯中也做过不少偏袒一方的报道,但他心里对不公正还是相当反感的,尤其是当不公正落在自己头上时,他是极端反感的,因此他在心里要求自己不要助纣为虐,能维护正义的时候一定维护正义。他就像良家妇女看重贞操一样自觉地不去出轨,尤其不为不值得的人出轨。因此他向来都是尽可能避免去做那种明显不占理还要硬出头的报道,但那样的活儿总是不断找上门来,而且往往是由位高权重的人出面来打招呼,让他无法推脱,背后对应的好处自然也是相当丰厚,让他难以抗拒。后来他也想明白了,只有这种不占理的事情才需要有人出面来帮他们摆平,当然也只有这种需要违规操作而且风险大的事情别人才肯出大价钱。每每遇到这种情况他心里总是非常矛盾,平心而论,大多数时候他情愿不要那份报酬,只想把真相呈现给公众。可是在好多次的进退维谷和骑虎难下之后,他逐渐学会了顺水推舟——以他自己的尺度,有些还可以用“顺势而为”来解释,有的用什么解释都不过是掩耳盗铃,他觉得自己是堕落了,当然,换一种说法是成熟了。他不是不辨黑白,他也纠结,甚至自责,但最终还是被某股力量裹挟而去,几乎没有例外。他感觉自己就是风中的一粒沙子,离他梦想的做块石头差得太远。在无数次的挫败之后,他终于明白了向公众呈现真相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让他十分灰心的是经常一件事刚发生的时候谁是谁非相当清楚,但是经过外力插手甚至是几股力量的搅和,很快白的变成了灰的,灰的变成了黑的,黑的越抹越黑,无须多久便成了一锅浑汤。他看多了这样的事情,反而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用力。他发现自己在媒体行业里摸爬滚打的年头越长,离所谓的客观公正似乎越远,即使是在业务文章中他都羞于提“新闻理想”这样的词汇。就比如光彩置业那件事,在接到那个神秘电话之后他出于谨慎马上停止了报道(实际上他也真怕惹祸上身),不过他并没有停止对这件事的关注。他很快发现了这还真不是一个简单孤立的事件,就像一棵树下面有庞大芜杂的根系一样,这件事背后也盘根错节关系到不同个人和团体的利益,还有许多相干不相干的人也在等着分一杯羹。最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他通过别的渠道听说这个争地事件和官员身份的梁景灏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他恰恰是站在丁鲲对立面的重磅幕后。尽管梁景灏在他面前对此事只字未提,但他马上想到就凭自己跟他的关系,或者说就凭自己对他的敬爱,丁鲲一方就是再占理,他也不该写文章支持他们的——之前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就不能再犯傻。随即发生了另一件更大的争矿事件,这次梁丁双方不但明争暗斗互不相让,而且彻底撕破了脸皮。这件事很快也辐射到他身上——报道自然是不能再做了,这不仅使他无法做到不偏不倚,就是能够做到不偏不倚,如此一揭就是内幕、黑幕的不光彩的事情,他实在是无力粉饰,更无法替他们洗白。而且,事已至此,他面临的就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尴尬局面,虽然无论舍弃哪一头对他来说都是损失重大。而且,对他来说显然还不是舍弃哪一头的问题,他实际上面临的是一个站队的问题。他清楚这也不光是听凭自己内心的召唤去选择,他根本没到那个份儿上,他能做的只不过是在各种作用力的合力之下尽量往好里努一努而已。他心里是极不喜欢站队的,甚至很反感站队,他讨厌拉帮结派,痛恨颠倒是非,可是却又身不由己。尤其是在他坐上副总编的位子之后,随着他在外面声名日隆,这样的事情似乎越发无法避免。他倒也并不都是因为割舍不下利益,有时割舍不下的恰恰不是利益,而是情义。因此有时候他内心苦恼,觉得自己不够心硬,不是个适合走仕途的人。而让他改变本性,他清楚也绝非易事。当然在发生像地震海啸那样的突发状况时,他是顾不得思前想后的,他认为只能是凭本能自救,若能避开险境就算幸运。他暗自庆幸至少在此前的几次站队中自己没有太大的失误,或者说自认为没有太大的失误。偶尔夜里睡不着觉,他反思各种事情,心里也会翻腾起一阵阵的悔意和沮丧,因为毕竟有些事做得还是违背了他的本心。他甚至认为自己的抑郁症就是因为这些负面情绪日复一日的积压而形成的。在梁丁之间由暗斗变成明争之后,他毫不犹豫地倒向了前者。一是因为梁景灏是他的学长,二是梁景灏有一年曾经担任过他所在这份报纸的副总编辑,他正是在这一年被提拔为编辑室副主任,成为副处级领导,因此他认为他对自己是有知遇之恩的。随着梁景灏的升迁,他们见面的时候越来越少,但每一次见面对他而言都颇有意义。无论是作为学长还是作为老上级,梁景灏对他始终不薄,他心里特别看重这一点。每每与梁景灏交谈,他觉得在现实与精神层面都能得到提升。比如在梁丁矛盾全面爆发之后,他在与梁景灏接触时听到了更多有关丁鲲的事情,他深感震动和害怕的同时,也庆幸自己没有跟丁鲲关系深到不能自拔,要不然某一天跟着他掉进深渊,自己恐怕还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呢。
然而即使是在梁丁冲突激烈的时候,梁景灏也从未像此时说起丁鲲这样直言不讳。普春元一边专心聆听,一边判断他如此郑重其事约自己过来到底是为了什么。梁景灏说完这一番话起身走向办公桌,他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透明塑料夹,重新回到沙发里坐下。他从透明塑料夹里抽出厚厚的一沓纸,飞速地翻动着,神色严峻地说:“这些都是我们掌握的丁鲲贪污腐败的材料,证据确凿,里面随便哪一条都够让他落马的。”
普春元听了一震,似乎看见了短兵相接的刀光剑影。梁景灏把那沓材料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朝他这边轻轻推了推,示意他看。他拿起最上面一页,仔细地看起来。没等他看完,梁景灏开口说道:“这些材料你带回去好好看,不过千万不要外泄。”
尽管只看了大半页,他已经明白梁景灏下这样的功夫显然是要对丁鲲动真格的,用网上的话说是要置他于死地的节奏。他不明白他们的矛盾因为什么突然再次激化,更不明白梁景灏为什么要把这些相当于重磅炸弹的材料给自己看。他想自己不过是一份财经报纸的副总编,难道他要自己写文章来揭露丁鲲吗?写文章还好说,可是这样的文章在哪儿发表呢?他所在的报纸显然是发不了的,别的不说,一把手涂总和丁鲲私交甚好,绝不可能签发这样的文章,他自己不可能越过老涂悄悄把文章上版。他双眉紧锁,一声不吭,以不变应万变的姿态等着梁景灏发话。
梁景灏脸色冷峻,眼睛在深深的抬头纹下直视着他说:“我想请你写一封信,我身边这些人当中就数你文笔最好,其实文笔好还在其次,你是写文章最能把事情讲透彻的人,而且知道重点和分寸。所以,这件事只有麻烦你了。”
普春元本该受宠若惊,可是惊恐和慌乱在那一刻占据了上风。他知道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不能推诿,所以他一句推脱的话也没有说。他只是在飞快地思索怎样做才能不在这件事情中涉入太深,最好是能够全身而退。但他心里清楚既然梁景灏已经向他开口,他无论怎么做都没法把自己彻底择出去了,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于是他微笑着恭敬地说:“感谢首长器重!”
梁景灏脸上绽露出知己的笑容,他带着像是对家人的柔情轻声细语地说:“信写好之后我们再作沟通。”
普春元点头答应,十分郑重地说:“好的,我按您的吩咐去做。”
他站起身,提出告辞,梁景灏抬手做了个手势,让他坐下。他笑容亲切地说:“你急什么,我还想跟你好好聊聊呢。”
接下来的三个多小时里梁景灏向他面授机宜,他给他讲述了不少丁鲲的背景,和他仔细探讨了这封信该写到的要点,还斟酌了关键的字句。他认真地听着梁景灏的指导和点拨,脊梁后面不时冒出阵阵寒意。他觉得他们就像在一起合铸一把剑,一旦这把剑出鞘,定会有人热血喷溅,刀下作鬼。当然,也可以说他们是在制造一枚炸弹——一旦这枚炸弹爆炸,那炸毁的很可能就不只是丁鲲一个目标。这么一想他不由一阵心悸。
普春元走出梁办已经过了十二点钟。进去之前他把手机调成了无声,出来时看到上面有一连串的未接电话,除了两三个不明号码,一个是报社办公室的,其余都是老婆打来的。他猛然记起早上出门时跟芳雪说好中午接上她一起去参加周总外孙女满月宴的,现在这个钟点赶过去显然太迟了。他想老婆肯定早已经等得气急败坏,若是放在从前他一定会立刻拨通她的电话向她赔罪,但如今他不会这样做,他绝不会在她气头上去捅马蜂窝。尤其是今天,他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实在是没有精神跟她解释,也根本不想跟她解释。包里揣着这沓厚厚的资料,他只想快点回去把自己关进书房,好好消化这些内容,把这件事对付过去再说——他心里迫不得已,但却别无选择。
梁办的司机送他回家。走进家门他一边换鞋一边朝里面叫了两声“芳雪”,没听见回答,他朝卧室走去。卧室里空无一人,他人一软,就像中弹一般四仰八叉倒在铺着雪白床罩的大床上。老婆极爱干净,这张大床她是绝不允许他穿着外面的衣服随便坐卧的,现在他这个样子要是让她看见,她肯定会柳眉倒竖吼他起来的。他心里顿时有一股触犯禁条的快慰。这张宽大柔软的床实在舒服,躺在上面他似乎陷进云团之中,浑身放松。大约有三五分钟他甚至都迷糊了过去。他梦见自己开着一辆老旧的汽车在一条狭窄的街上疾驶,就像是急着去赶什么事情。车速太快,眼看着就要撞到前面的行人,慌急之间他去踩刹车,却怎么也踩不到刹车——他低头一看,这辆车根本就没有刹车。他在万分惊恐和绝望中惊醒过来,醒来之后心脏还在怦怦地跳个不停。
他浑身酸懒,不想动弹。他在再睡会儿还是起床之间犹豫不决。就在这时,电话响了。他立马想到肯定是老婆打来的,在接与不接之间又犹豫不决。电话铃耐心而持久地响着,没有停止的意思。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接起了电话。
电话不是老婆打来的,是他的大学同学于冰川打来的。
于冰川用他特有的没什么起伏和停顿的语调说,“哎,我跟你说啊,咱们什么时候去看看陈炼吧?”
普春元脑袋还有些迷糊,他问:“为什么忽然想起要去看陈炼?”他转而又说,“不过我们三个确实是该见见了,上次见面还是去年秋天吧?时间过得嗖嗖的,这一晃半年多过去了。”
于冰川没有接着他的话头往下说,而是问他:“有一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你先听哪一个?”
普春元马上联想起这个句式的出处,脑子里出现大学时他们一起上《新概念英语》的情形。他忍不住笑了,说:“那就先听好消息吧。”
于冰川叹息一声说:“说到底你跟我是同一类人,拈轻怕重,挑肥拣瘦,好逸恶劳,贪安好逸,贪生怕死,缺乏吃苦耐劳任劳任怨的精神,更谈不上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了。我们都一样害怕矛盾,不喜欢争斗,经不起重压,说好听点是热爱和平,说白了就是哪头舒服就哪头,头往沙子里一扎有今天没明天,你说我说得没错吧?”
普春元嘻嘻哈哈地说:“我们是上下铺的兄弟,你看透我,我没啥不好意思的。快说正题。”
于冰川说:“我的一个发小在京郊弄了一千多亩地,有山有水风景秀美,想搞一个生态农庄,不是那种陈设简陋门窗漏风的普通的农家乐,而是景观式的生态农庄。我这个发小是个古董鉴赏家,是个极好玩的人,靠鉴赏倒腾古玩和炒股发的家,他品位好,有钱,也会玩。他想拉我一起,我呢马上就想到你和陈炼。你是知道我的,虽然这半辈子也是忙忙碌碌,其实我内心是向往安逸闲适的,我最喜欢那种田园牧歌的情调了,所以当这个机会摆在眼前的时候我就忍不住动心了。你想吧,我们可以住在风景如画的大山里,呼吸的是没有污染的新鲜空气,喝的是清凉甘甜的山泉水,吃的是有机的猪,有机的鸡,有机的蔬菜和有机的水果,远离尘嚣,没有不喜欢的人打扰,忙时种种菜,闲时读读书,哎哟,那可是真正的世外桃源的生活啊!”
普春元的情绪一时并没有和于冰川描绘的这个世外桃源的生活图景对接上,他说:“那你不上班啦?”
于冰川说:“上班这件事关键就在于怎么看了,你要想上,那天天有做不完的事情,当然啰也应该说还是有点奔头,你若看淡它,它也没那么重要吧?”
普春元说:“那是你,我这儿可不行,一个萝卜一个坑,恨不得一个萝卜几个坑,发稿的时候卡得死死的,片刻都走不开。”
“关键还在于心态。”于冰川说,“想想我们都四张的人了,转眼就老了,奋斗是应该的,但也不能只想奋斗不想别的了。说句心里话,我是真的萌生退意了。当然了,和你们比起来,我就是个没有斗志的人。所以我也比你们更加渴望寄情山水,去过一过自己喜欢的生活。”
普春元听了只是鼻腔里哼了两声,未置可否。他出身农村,从小没少干农活,在他眼里农村可不是个浪漫的地方,他也没有文人骚客的所谓乡愁。从前他生活在乡下每天发愁的就是怎么填饱肚子,再一个发愁的就是怎么才能把没完没了的农活快点干完。他好容易到了城市,住上了有厨房和卫生间的干净舒适的房子,夏天总算不再饱受蚊蝇的骚扰,冬天不被冻得死去活来,可以随时洗热水澡,他只想待在家里,对什么风景如画的地方都不向往,更何况弄生态农庄听着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大概是看他没有积极的反响,于冰川用一种颇能打动人的带点煽情的语气说:“我一直在寻找一件能和自己兴趣结合的事情,我倒是说不好这个生态农庄是不是我真正的兴趣所在,不过至少这件事能和我们的生活结合——我想来想去,我们该换一种生活方式了,说读读书思考思考问题也好,说游手好闲也好,总之我们不能一辈子都这么在忙忙碌碌中度过吧?我也想过,我们这样忙来忙去究竟有多大意义?换句话说,我们到底图什么?说真的,年轻的时候我们都有理想,现在我已经不怎么想得起理想这个词了。”
普春元听着他絮叨,不好意思打断他。对他这个所谓的好消息他深感失望,趁他喘息的当口问:“那坏消息是什么?”
于冰川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陈炼不怎么好了,我们这一两天抽个时间去看看他吧。”
普春元听他这么说,大吃一惊,问他:“陈炼怎么啦?他不就是胃有点不好吗?”
“之前他一直被误诊。”于冰川语气变得凝重,“一个多月前确诊是肝癌,今天他姐姐给我打电话,说他可能时日不多了。”
普春元就像胸口被猛击了一下,人顿时蒙了,好一会儿缓不过劲儿来。陈炼和于冰川一样也是他的大学同班同学,他们三个在大学时代就是铁三角,但他觉得自己和陈炼的关系更深,这倒并不是说他们两个人感情更好,而是他们之间有着更多的较劲和纠结。他清楚记得自己踏进学校见到的第一个同学就是陈炼,他热情地带他去报到的地方,还骑着借来的三轮车替他把行李送到了宿舍。在他印象中陈炼热情、友善、明净、大方,对像他这种土里土气的农村同学毫不歧视,这让他对他充满好感。开学不久陈炼成了老师指定的班长,又让他暗暗羡慕。有相当长时间,他心里一直是拿陈炼当自己的榜样的,一切都向陈炼看齐,甚至连跑步的姿态都学着陈炼的样子。后来随着对大学生活的熟悉,他的自信心提高了,才慢慢摆脱了对陈炼那种近乎偶像式的崇拜。到再后来,他和陈炼成了关系很近的朋友,他慢慢变得对他不服气起来。他觉得他出身好,成长顺利,太得天独厚,和他这种苦出身全靠自我奋斗的人不一样,因此对他有点不买账起来。陈炼对他倒是一如既往,拿他当好哥们儿,对他话里话外流露出来的小情绪根本不当一回事,对他跟他较劲也是一笑而过,而他反而对他更加嫉妒和不满。不过这些嫉妒和不满都是分寸之内的,没有太出格的地方。总体而言,他们还是很不错的哥们,彼此一直是相互关照的,没有太说不过去的地方。
普春元虽然对陈炼不服气,但是陈炼有几件事还是相当感动他的。他家里经济条件差,在大学里他基本靠助学金度日,到月底饭菜票就不够吃了,陈炼经常不声不响接济他。到学校的第一个冬天,他没有像样的冬衣,只有一件又薄又土气的小棉袄,陈炼把自己崭新的一件羽绒服送给了他。那是他大学四年里最时髦的一件衣服,直到工作还在穿。给他印象最深也是最让他感动的一件事是大学三年级他因为肝炎休学,他回到乡下,在寂寞和烦闷中度过了两个多月。在某个酷热的夏天,他坐在家门口瓜棚下看书,一抬头看见被阳光照得白晃晃的山路上有个熟悉的身影正匆匆走来,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走过来的那个人正是陈炼。陈炼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五个多小时的汽车,还搭乘了一段拖拉机,一路打听才算找到了他在山沟里的家。陈炼也是唯一一个在他病休期间到他家里探望过他的人,他被他的这份情意深深打动之外,也感觉到外面的繁华世界终究还没有彻底把他遗忘。还有一件事也是他记忆深刻并且对陈炼深怀感激的,他和芳雪结婚之后报社没有给他们分房子,他只能住在岳父岳母家里。岳母本来就不太情愿将女儿嫁给他,他们先天的感情基础不够好,因此住在一起便有些别扭,甚至时有摩擦。在岳父母家住了一年之后,他实在不想再住下去了,便占了单位的一间夜班宿舍作为临时的家。报社一共有十间夜班宿舍,有两间已经被占,加上他又占了一间,上大夜的人时常会没有地方睡觉,因此芳雪常常只得回家去住。有几次已经是半夜了,下大夜班的人来敲门,弄得他们十分狼狈。陈炼知道了之后,就把自己家的钥匙给了他,让他和芳雪去住,他自己回父母家住。那时陈炼也是结婚不久,他太太是运动队的医生,经常随运动队外出,有时一走就是两三个月。陈炼悄悄把房子借给他们也没跟太太说,多少也有怕老婆反对的意思。那一年他们夫妇在陈炼家住的时间比陈炼两口子自己住得还要多。有一次陈炼太太从集训地回来,打扫卫生的时候在沙发底下发现了一只耳环,她认定是陈炼带了别的女人回家,一怒之下跑回了娘家。陈炼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这把火给扑灭。事后陈炼和他提起时也只是淡淡说一句“你也该让老婆把东西收收好”,此外没多说一句话。这让他心里无比愧疚。他知道陈炼不能对老婆说把房子借给了他们,对有洁癖的小柠来说,那或许更加让她难受。他不知道后来陈炼是怎样向老婆解释并哄得她回心转意的,但他心里总觉得这件事上自己是亏欠他的。
他听于冰川这么说,就像突然惊醒过来,痉挛一般从床上弹起来,急说:“怎么会这样?”他想到之前于冰川还跟他扯了好半天什么生态农庄,忍不住埋怨他说,“这么大一个事情你怎么不先说?”
于冰川有点委屈地说:“我问你一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先听哪个,你说先听好消息的。”
他无心跟他掰扯,问他:“那他现在情况怎么样?”
“说是不怎么好,每天主要靠打点滴维持。”于冰川说,“他姐姐说到现在还瞒着他。”
“这能瞒得住吗?”他叹气说。
“是啊,我也这么说。”于冰川也是一边叹气一边说,“他姐姐说怕他知道了精神就垮了。”
“小柠陪着他吧?你有她电话没有?我给她打个电话问问情况。”
“他们分了,你还不知道?”
他又是一惊,说:“真的?我一点不知道。”
于冰川声音低沉地说:“他不想让不相干的人知道,我也是偶尔听说的。他们分开快两年了。想当初他们郎才女貌,真是让人羡慕的一对,谁料到人到中年劳燕分飞。他生这个病,估计也跟他心里头郁闷有关。”
他听于冰川这么说,想到自己一不留神已经成了跟陈炼“不相干”的人,心里忽然有点凄楚。他来不及替自己委屈,想着陈炼一个人孤独地躺在病床上,眼眶一热,差点流下眼泪来。他对于冰川说:“无论如何,赶紧抽个时间去医院看看陈炼吧。”
于冰川说:“好,这一两天就去。毕竟咱们好了一场,可不要留下什么遗憾。”
这个长长的电话让普春元几乎虚脱。他瘫软在床上,浑身冒汗,头昏眼花,感觉就像有一只手在揪自己枯叶般脆弱的胃,他意识到自己是饿过劲儿了,赶紧翻身起来,去厨房煮速冻水饺。在等水烧开的空当他拨通了老婆的电话,想问问她在哪里。电话响了好久她没有接,他挂断了。过了五六分钟,老婆把电话打了回来。
他问她:“你在哪儿呢?”
电话里杂音很大,老婆在一片吵嚷声里反问他:“你说我在哪儿?我还能在哪儿?”
他听老婆声气很足,心里立马做好了她要发作的准备。可是老婆并没有发作,相反竟然咯咯咯地笑起来,仿佛是转怒为喜,似乎还挺开心的。他正有些茫然,老婆喜滋滋地说:“我在周总的宴席上呢,你怎么到这会儿还不过来?你等着啊,周总在跟我抢电话呢,他要和你说话。”
电话里随即响起周总的大嗓门,他舌头都直了,显然是喝高了。周总说话的声音太响,震得他耳膜嗡嗡响,他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不过听得出来他兴高采烈,简直有点忘乎所以。他理解不了一个外孙女过个满月有什么值得那么高兴的,不过出于礼节他对着电话说了一连串祝福的话。周总打断他,一个劲儿叫他快点过去。他说改天再去登门拜访,周总还是坚持叫他马上就去。他正犹豫,电话里响起了老婆的声音,她压低了噪音说:“他喝大了,你就别过来了,过会儿我找个空子也撤了。”
他赶紧说:“那我叫司机去接你。”
老婆说:“用不着,这儿有车送。”又嗔道,“你也太小瞧人家土豪了!”
他把饺子吃完老婆就到家了,她甩掉高跟鞋,把包一扔,倒在沙发里说:“哎哟,累死我了,那一大帮子人,吵死了!得亏你没去,真是躲过了一劫。”
他特别想告诉老婆陈炼得了肝癌的事,可是又怕吓着她。在老婆眼里他和陈炼是一路人,都属于为了工作奋不顾身的。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和陈炼差着十万八千里呢。陈炼的确有一腔献身事业的精神,而他自己,有时跟老婆说出去工作,其实是去忙别的事情了。他怕老婆产生不必要的操心,对他唠叨甚至是限制他的活动,想了想便忍住了,决定先不告诉她这个消息。
他踱到沙发旁边,笑着说:“就出去吃个饭,也没让你干什么苦力。”
老婆翻他一眼说:“吃这种饭跟干苦力也差不多,那么多的人,哪一个都得应酬到,有话没话都得找出话来说,还不累啊?”
他听了好笑,真想说你当你是谁呀,不过说出来的却是:“咱家金枝玉叶的,你应酬他们那帮子俗人做啥?”
老婆毫不在乎他语气中的嘲讽,自我感觉良好地说:“你当我愿意哪?这不是场面上嘛!”她瞟他一眼说,“我应酬他们还不是为了你。”
他弯起嘴角淡淡一笑,想说你没这个必要,说出来的却是:“说来说去你是为我辛苦为我忙,那我还真得谢谢你了。”
老婆自得地一笑,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他问她:“你带什么去喝满月酒的?”
老婆翻他一眼说:“我空手去的。”说完嘻嘻一笑,“你就真当我那么不懂事?你想想这个家里的人情往来哪一件不是我操办的?就不是我操办的,哪一件不是我操心的?”
他赶紧附和说:“对对对,您的丰功伟绩不可抹杀。”又问她,“你给他们送什么了?”
“还能送什么?”老婆说,“我就包了个两万块钱的小红包给他们。”
“两万块钱还小红包!”他叹了一声说,“你出手可真大方。”
老婆定定地望着他说:“我估计这大概是他们今天收到的最小的红包了,说老实话我真觉得拿不出手。”
他苦着脸说:“我们哪能跟那些财大气粗的老板们比,他们挣多少,我们才挣多少?”
老婆嘀咕一句:“挣得少还有理了。”
他一听就心烦,不过没跟她呛,而是柔和了口气说:“那是啊。”又说,“我也不光是心疼钱,你还得想想送礼也得跟咱们的收入匹配吧。”
老婆鼻子里哼一声道:“挣钱不多讲究还多!你们那些清规戒律管不到我头上,我送的,跟你没关系。”
他没好气地说:“你跟我也能说没关系吗?既然你跟我有关系,你做的事情跟我当然也就有关系。网上说现在当领导是个高危职业,一不留神就会出问题,所以不能不小心着点儿。这些事情平常可能确实都是小事情,一旦查到你头上,那就不是小事情了。”
老婆说:“你不是说只要不站错队,没人会管你做了啥吗?”
他一怔,没想到老婆会抛出这么句话堵他的嘴。他看她一副占了上风沾沾自喜的样子,懒得跟她掰扯,只是说:“凡事还是注意点好。”
老婆却不依不饶地说:“那你告诉我到底要怎么个注意法?”
他突然不耐烦起来,提高了嗓门说一句:“以后凡是遇到这类事情你问问我再说。”
老婆也立马提高了声音说:“我是想问你呢,打电话给你也不接。”
他没有吭声,知道再多说两句就该吵起来了。
他收了桌子上的碗筷进厨房去,老婆跟了进来。
老婆说:“忘跟你说了,明天我去香港,还是那几个老搭子一块儿去——这没犯着你哪条清规戒律吧?”
他一边洗碗一边说:“不能不去吗?”
老婆皱起眉头反问他:“为什么呀?”
他拧紧水龙头,用一种好说好商量的口气说:“现在反腐败抓得这么严,你最好能消停点儿。”
老婆冷笑一声说:“我就是一个家庭主妇,又不是官员,手上啥权没有,我去个香港碍着谁啦?”
他只得拿出加倍的耐心对她说:“你要自己去当然没事,你跟那几个富商太太一起去,没人说不要紧,要是有人举报,那可能就是事情。”
老婆不服气地说:“以前我又不是没跟她们几个一块儿出去过,要照你这么说,往后我跟她们喝茶打牌也不行啦?”
他态度坚决地说:“最好当然是少跟她们来往。”
老婆夸张地叹气道:“我跟太太们玩玩都不行,你让我找谁去?再说我跟她们几个玩了两三年了,大家投缘才在一起的……”
他打断她说:“你也不想想人家为什么跟你投缘?还不是你老公有这么个位子,多多少少说起来还有那么点用处。”
老婆鄙夷地撇着嘴说:“你真了不起,社会精英,高端人士,掌控舆论,呼风唤雨,人人都用得着你,我跟着你夫贵妻荣,连别人跟我玩得来全都是因为有你这么个大牛人在我身边杵着!”
看老婆这副样子,他妥协地说:“这次你就去吧,下不为例。”
老婆脸上立刻露出得胜的笑容,不过嘴上并不饶他:“我干吗还得你批准?你当我是你部下?”
他没说话,把洗好的锅碗收进柜子,走出厨房,拿起放在餐桌上的那包资料,准备去书房里好好消化。
老婆跟在他后面,给他布置任务:“明天下午三点到六点耿姐来打扫卫生,我不在家,你张罗一下。”
他不耐烦地摆手说:“我没空,你以为我跟你一样不用上班吗?”
老婆说:“平常都是我管这些事,从来不用你操心,这也就是偶尔麻烦你一次,这个星期又不是你值班,你早点下班回家不行?”
他强调说:“我真的没空,明天下午要开会评好稿。”
他清楚老婆知道评好稿直接关系着奖金的分配,这是他们单位里一年一度的重头戏,一出一入差别会相当大。老婆果然立马变得通情达理,她说:“那我给耿姐打电话,叫她晚上来吧。”
他皱起眉头说:“就不能叫她别来吗?少打扫一次卫生有多大关系?再说你也不在家,脏点乱点我无所谓。”
老婆说:“你就是怕麻烦,别人操劳行,让你多做一点都不行。”
他反驳说:“我有你说的这么自私吗?你做多少事,我做多少事?你操的什么心,我操的什么心?要有个称约一约就好了。”
老婆不满地说:“如果明天她不来打扫,下一次就是礼拜天,我礼拜六回来家里得多脏!”
他还是说:“凑合一下就是了,再说能脏到哪里去?”
老婆气急败坏地说:“我跟你说我凑合不了!”
他看她真的急了,赶紧转弯,说:“那好吧,那你给她打电话就让她晚上来。”
老婆恢复了正常的脸色,继续给他布置任务:“后天是星期五,下午五点前你得去接磊磊,上次我出去让你接孩子,你晚去了一个多小时,把磊磊一个人孤零零剩在幼儿园里,嗓子都哭哑了。”
他说:“不是有老师陪着嘛,哪里真剩他孤零零一个人?这小孩也太娇气了,哪有一点儿男孩子的样子?”
老婆的脸又拉长了,没好气地说:“是你自己忘了还是不知道忙什么去了,从来不说错在自己,永远要在别人头上找原因,我真是服了你了。我问你,你在单位里就是这么当领导的呀?”
他忍不住扑哧笑了,他实在是没精神跟老婆胡搅蛮缠下去,只是简短地说:“好吧,我准时去接他就是了。”说完还是没忍住,又说,“那孩子刁得很,不肯跟我,他肯定得找你,说不定闹起来又没完没了,我是真有点怕他。”
老婆眼睛斜着他说:“听听,这是亲爹说的话嘛?”她拿出一副指挥若定的神气说,“你接完他直接送我爸妈家就行了,让他姥姥姥爷管他,我跟他们都说好了,不费你多大事儿。”
他如释重负,做出殷勤的样子问她:“还有什么事要指示?”
老婆贴近他,身子软软地靠着他,朝卧室方向微微一笑,他立即明白她想要什么,不过却木着脸,假装不领会。老婆把脸凑上来在他脸颊上轻轻蹭了两下,似乎想亲吻他,他僵硬着脖子没有表示。老婆只好明说了:“还有就是现在的事了,你来!”
老婆拉住他的手,他本能地往回缩了一下,一想这未免有点过分,忍着没把手抽回。他心里毫无热情,觉得上床是一种负担。他一本正经地对老婆说:“我一堆的事情要忙,这会儿没工夫跟你弄这个。”
老婆立马转过身,气呼呼地说:“知道你就要推三阻四,现在根本就见不到你迎刃而上。”
他觉得“迎刃而上”这个词用得实在应景,忍不住哈哈大笑。
老婆赌气地走进卧室,倒在床上,他跟过去站在卧室门口,口气严肃地说:“我得写点东西,急茬儿的。”
老婆支起身子望着他,眼波流转,声音软绵绵地说:“谁不是急茬儿的?”
见老婆眼饧颊红,他有点心软。不过他没动,只是虚浮地笑。
老婆终于没有拼过他,她打着哈欠,不耐烦地摆摆手说:“行了行了,不干活一边去,看着碍眼。”
他正好急流勇退,去了书房。
普春元走进书房,就像回到了自己的领地。他拉上窗帘,打开灯,让房间有一种夜晚般静谧的气氛。通常准备写大块文章的时候他都要营造这种气氛。不过这些年报社提倡改文风,文章不允许写得太长,即使是所谓的大文章,一般也不许超过五千字,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个大利好。他虽说是靠写文章吃饭的,而且在报社里还一直有才子的名头,可实际上写文章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更不是一件愉快的事,相反实实在在是一件苦差事。他自己形容就跟女人难产差不多。所以为了自己的声誉起见他从来不在办公室里写文章,生怕别人看见他抓耳挠腮坐立不安苦不堪言的样子会对他失去敬意。但他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自己老婆。老婆看他一写文章便愁眉苦脸茶饭不思,而且材料要从书桌铺到地板上,弄得房间里没有下脚的地方,就很不屑,每次都忍不住要挖苦他几句,比如:“学的也是这个,干的也是这个,不过就是个熟练工种,至于把家弄得跟个作战指挥部吗?”再不就是:“不知道的看你这阵势还以为在写四大名著呢,”有一次她甚至说:“你铺的这些纸要都是钱的话也就值了。”每次他听她讽刺挖苦都是又好气又好笑。他觉得老婆嘴碎,庸俗,而且得理不得理都不饶人,让他忍不住就要往孔老夫子说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上想,他认为孔老夫子说得真是没错。老婆除了经常嘲讽他,还不许他在书房里抽烟,这简直要了他的命。他习惯写文章的时候烟不离手,他觉得那样容易集中注意力,而且有一种运筹帷幄深谋远虑的感觉,但老婆连他这么一点的自我陶醉感都要蛮横剥夺,她讨厌烟味儿,只要看到他吸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会冲过来粗暴阻止。这么多年他一直是忍气吞声。因此,伴随着写文章也增添了更多的郁闷与苦恼。
不过这会儿老婆正在午睡,没有干扰。他一边喝茶,一边抽烟,享受着没人唠叨的幸福时光。他打开带回来的材料袋,把厚厚一沓资料放在桌上,拿了最上面的几页看起来。材料不知是何人所写,他觉得写得干巴巴的,毫无文采可言。当然他也知道这种材料根本用不着文采,能文通字顺把问题讲清楚就可以,可是居然连这最起码的也没有做到。他手里的这篇有长长的一大段开场白,写了全社会为什么要进行反腐倡廉,然后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列举了丁鲲的好几条罪状,但是却没有什么逻辑性,推论也都站不住脚,看上去就像是罗织罪名,他读着有一种捕风捉影甚至是背后泼人污水的感觉。他放下这几页,换了订在一起的另几页。这一篇文风截然不同,写得剑拔弩张,但是细读之下,他发现没有一个扎实的例子,通篇就像是“文革”时期的大字报,充满了一种空洞的激愤。他又换了一篇,仍是大同小异,共同的一点就是言之无物。他飞快地把那些材料翻到底,后面是一些篇幅不长的举报信,谈的是丁鲲侵吞国有资产、收受贿赂、提拔亲信、包养情妇等等,无一例外都是匿名的,而且同样无一例外都没有那种能够成为“铁证如山”的证据和细节。他放下材料,忍不住叹气,心想这些写材料的人真够糊弄事的。
他从书桌上的琉璃笔筒里拿了一支红蓝铅笔,打算把那些看上去还略有用处的文字勾出来。没勾几行,他脑子就转到了陈炼身上。陈炼被查出肝癌的消息太让他震惊了,他一想到这件事心里仿佛就有一大块塌陷下去。他承认自己曾经很妒忌陈炼,但是仔细想想自己对他的嫉妒实际上是建立在羡慕的基础上的,陈炼并没有冒犯过他,至少是没有有意冒犯过他,他只是自己心里不平衡罢了。到了这个时候,他忽然发现往日陈炼让他心里不平衡的那些因素突然之间都烟消云散了,倒并不是因为他得了绝症时日无多,更多的是他意识到自己那样计较过于心胸狭窄。就拿梁景灏让他写丁鲲的举报信这件事来说,当梁景灏说出想来想去觉得他是写这封信最合适的人选时,他心里就暗暗想到了陈炼。平心而论,无论是思想的锐利还是文笔的老道,陈炼都是远胜于他的,这一点他心里是清清楚楚的。而且,陈炼是第一个写文章揭露丁鲲腐败的记者。早在两年前,丁鲲属下的光彩电力以高达百亿元的价格收购山西大鑫集团资产包百分之八十的股份,陈炼就写报道披露丁鲲等人在大鑫集团并购案中故意放水,致使数十亿国有资产流失,丁鲲已构成渎职,并有巨额贪腐之嫌。当时这可犹如引爆了一个威力巨大的炸弹,引起各方关注。然而不久丁鲲便高调现身,重新出现在公众的面前,他领取了由国资委授予的业绩优秀企业奖。丁鲲的公开亮相显示他已从举报风波中脱身,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事情。如此,陈炼作为站出来举报他的记者自然也就非常被动。他被传有人幕后指使,也有说他是为利益所驱动,总之所有的议论都对他不利,甚至有一阵风传他因为诬陷已经被抓起来了。普春元在听到那些传闻之后给他打过电话,确认他还在正常上班之后心里松了下来,但心里对他还是有一点幸灾乐祸,觉得他栽这个跟斗也是因为风头太健咎由自取。如今陈炼躺倒在病床上,他想起这件事,心里忽觉惊骇——他尽管不知道那件事究竟对陈炼有多大的影响,但他深感那件事产生的压力一定相当巨大。他立刻想到自己,现在相似的事情落到了自己的头上,他有一种如临深渊之感,害怕自己成为另一个陈炼。他忽然非常心疼陈炼,仿佛一下子理解了他的苦衷。当然,他也清楚自己和陈炼有不一样的地方。陈炼向来是个极富正义感的人,他当记者十多年来一直坚持做批评性报道,这让他名声大振,成为同行中的名人。他清楚自己是做不到的。他羡慕他获得的声名和荣誉,但他害怕其中的危险,他深知自己不是战士。他想当初陈炼揭露丁鲲不但不需要别人授意,简直是拦都拦不住;而他自己则不同,梁景灏让他写封举报信,他已经是如此地忐忑不安。不过他丝毫不感到羞愧,他认为记者就像水里的鱼一样,不同种类的鱼生活在不同的水域当中,这也不光是由鱼自身选择的,某种意义上讲更多是由客观条件决定的。他认为自己是有生存压力的,首先需要的是在社会上立足。这倒不是说陈炼就没有生存压力,就不需要在社会上立足,而是他觉得他身上得天独厚的东西太多。所以,在他看来有些事情陈炼输得起,而他自己是输不起的。
他苦恼地想无论如何梁景灏交给自己的这个任务是跑不掉的,他忽然非常想和陈炼交流一下,摸一摸丁鲲那边的情况。他想他知道的来龙去脉肯定比自己要多。可是他想到此时他躺在病床上,不知在忍受着怎样的折磨,心中又不忍打扰他。他几次拿出手机,翻到陈炼的名字,都没有勇气摁下去。他把那些材料又翻了翻,脑子还是一次次地转到陈炼身上。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一句话:“最大的噩梦就是现实”。这句话可以说已经应在了他这位老同学的身上了。他忽然非常想念他,毫不犹豫地拨通了他的电话。
电话很快有人接听,不过接电话的不是陈炼本人,而是他姐姐。他小心翼翼地向他姐姐询问他情况怎么样,他姐姐吞吞吐吐说现在陈炼还好。她那种欲言又止让他觉得她没说真话,或者是她说话不方便。他正想挂电话换个时间再打过去,那边忽然响起了一个响亮而熟悉的声音,正是陈炼。
陈炼兴高采烈地说:“春元啊,你怎么这么不经想呢?我刚想到你,你电话就打来了。之前老于给我打电话,说你们约着要一起来看我,我还说他呢,要不一个不来,要不搭着伴儿来,就透着你们俩是好基友,啥意思嘛?”
普春元听他声音清亮,有说有笑,宛如平常,心里忽地一痛。如果他之前没有听于冰川说起他的病情,他肯定想不到他身染沉疴。他平稳了情绪,用轻松的语调笑问他:“你感觉怎么样?”
陈炼说:“也说不大上来,时好时坏吧,我在这里都躺麻木了,反正不舒服就用药。今天我就感觉轻松多了,真希望快点好,早好早出院。”
普春元听他说出“早好早出院”,脑子里闪现的是“早好早解脱”,他觉得不吉利,心情顿时灰了。他战战兢兢地问他:“疼不疼?”
陈炼口气干脆地说:“不疼。”又补一句,“有药。”
普春元不知道他是原本不疼还是用了药之后不疼,他不敢细问,陈炼也似乎不想就这个问题多说。不过听电话里的声音他并不像一个无精打采的病人,而是精神似乎还相当不错。他颇有几分兴奋地说:“刚才老于跟我聊得很多,他说他要急流勇退,弃笔从商,去搞生态农庄,说心里话我觉得他可惜了,他是个有才学的人,思想活跃,为人正直,在大学里当新闻系主任,我觉得他无论是教书育人还是著书立说都是一流的。我理解不了他为什么会想到要放下自己的专业和强项去做自己不熟悉的事。他说是想换一种活法,我说他是鬼迷心窍,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普春元听了忍不住笑了,陈炼还是这么直截了当说话不拐弯儿,他想若是他没有生病,于冰川肯定又得为这番话跟他掐起来。而现在,他无心去评判他们两个人谁是谁非,他劝陈炼说:“人各有志,老于想干吗就让他干吗去。”
“那怎么可以?”陈炼口气认真地说,“哪一行都得有人坚守,这听上去有点迂腐,不过我是真觉得老于不应该去弄别的。”
普春元鼻子里哼了两声,不置可否。若放在以前,他会和他掰扯几句,他认为人应该向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并不认为一定要为某个目标或者理想去付出和牺牲。在这种所谓价值观上他和陈炼从来没有真正一致过,虽然也说不上有多大的冲突,但是偏差是明显的。他个人认为这与他们的出身以及成长背景相关,他甚至直言不讳地跟陈炼说过,这和他们从小吃什么穿什么住什么地方过什么样的日子有着直接的关系。不过陈炼并不这么看,他坚持认为教育可以抹平成长背景的差异。而他认为陈炼太单纯,而且固执,多少有点不那么接地气。他正要劝他别操心这些不相干的事,陈炼突然不说话了,随后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模糊的交谈声,他细听之下有个女声在劝陈炼少说几句。他赶紧对着电话说:“那我们先不聊了,你养养精神,这一两天我和老于过去看你。”
陈炼正聊得兴味盎然,他不肯挂电话,笑着说:“我姐姐现在是我大领导,对我管得可严了,不听她的还不行。”他听见电话里传来他恳求姐姐的声音,“让我再和春元聊会儿……”
陈炼又在电话里说了起来。他的声音似乎比刚才更加清亮,说话的底气也似乎比刚才更足。
“我在医院一躺就是两个来月,这一病不由分说就脱离了原来的轨道,每天都是检查吃药打点滴,别的什么都顾不上了。唉,我好像掉到了另一个时光隧道,之前的一切都跟我没什么关系了。我想想住院之前还有几篇文章没写完,因为要实地调查,所以一住进来就没法进行了。其实我想写的东西挺多的,这一耽误,有些情况都变了,就跟打仗一样,有些战机彻底贻误了。”
陈炼说完重重地叹气,普春元又一次想到梁景灏让他做的这件事,他想若是换作陈炼,无疑会不顾一切地冲上去。
普春元宽慰了他几句,话头一转说:“前年你揭露丁鲲,后来是不是压力很大?”
陈炼沉默了片刻说:“这是可以想到的,但我还是低估了。”
普春元说:“能说说吗?”
陈炼说:“你怎么忽然对这事感兴趣?记得那时我想跟你说,你一点不想听,完全是一副回避的样子。这里面的枝节太多,水太深,涉及的也不是一般的小人物,我病房里人进进出出不方便在电话里和你说,等我们见面时再跟你细说吧。”
普春元说:“那好。”
陈炼突然像是意识到什么,笑问他:“难不成你打算豁出去也做批评性报道了?”
普春元含含糊糊地回答说:“我不能和你比的,顶多就是试试水吧。”
挂电话前陈炼口气冷峻地说:“有句话叫‘老虎反扑,你要特别当心,我不是吓你,那是绝对不可小视的。”
和陈炼通完电话普春元不仅是泄气,也更加畏惧。他本来以为能从陈炼那里汲取一些斗志和经验,没想到事与愿违。当然,他觉得打这个电话还是有收获的,至少他知道自己得更加小心谨慎,无论是战略上还是战术上都不能轻敌,自己一定要想办法给自己留出后路,虽说他一时还没有想好一条边打边撤的路线,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找出这么一条路线,但他心里相当清楚自己是无论如何不能把自己玩进去的。
有了清晰的思路,再看那些材料他觉得不像之前那样没有头绪了。他正专注地从中挑选着有用的线索和字句,手机响了,是报社总编室打来的。总编室秘书通知他下午三点钟召开选题策划会,他心里立马有些不悦。选题策划会上星期刚刚开过,确定下来的那些题目别说没做完,各组室恐怕还没有落实下去,他不知道为什么又要开选题策划会。他清楚这肯定是总编辑老涂的主意,他发现老涂是最看不得别人闲的,尤其看不得他闲,只要是他不值班的时候他总要找点会来开开,让他没法安逸。原先他们是一个总编加三个副总编轮流值班,一人一周,三周一转,基本是一个月一个人值一次班。后来老张调到新媒体那边去当一把手,老涂表示班子不全,自己抓总是事情太多,也退出了值班,因此就剩他和老唐两个人值班发稿。他们从以往的三周一轮变成一周一轮,他觉得一下子比从前忙碌多了。他跟老涂提过最好再增加一到两人值班,老涂听了只是鼻子里哼了两声,不置可否。后来他撺掇老唐也去说,老唐当着他的面跟老涂说了,这回老涂连哼都没哼,明着回说眼下报社还没别人够格值这个班的。老唐是出了名的一根筋,当即就说没人够格可以提嘛。老涂一声不吭,只当没听见。老张的这个位子空了很久,老涂的意思是就让它空着。有一天他忽然明白那正是老涂的一个策略,这个空着的位子就像一个香喷喷热腾腾的肉包子,招引得某些人垂涎欲滴,这些人自然肯为了这个肉包子对老涂俯首帖耳和大献殷勤。他冷眼看着这些人上蹿下跳忙里忙外,想到他们很可能一无所获,心里替他们觉得寒凉。将心比心,他并不鄙视这些被这个香气扑鼻的热包子招引得蠢蠢欲动的同仁,他想若是放在以前,自己肯定也会这样,顶多就是遮掩得好一点罢了,说不定是欲盖弥彰。而且若是放在以前,他看老涂以及老涂这类人也不会如此透彻。他知道有那么三四个编辑室主任都指望能在老涂退休前坐上副总编辑的位子,都对他下过很深的功夫,而老涂却做出一副不偏不倚一视同仁的样子,在他看来他十足老奸巨猾。十多年的共事,他逐步看清楚老涂是个什么样的人,因此对他不抱幻想。老涂不止一次在他面前流露过等自己退休会把位子传给他的意思,他不过是一笑置之。他心里明镜儿似的,清楚这可不是他老涂说了算的,他顶多能在考察干部的时候替他说几句好话,或许他根本就不会替他说一句好话,甚至还会说些帮倒忙的话。他早就决定另辟蹊径,他要走另一条路线,一条更高端的路线。当然高端的路线并不好走,只是他觉得至少比跟在老涂屁股后头转成功的概率要稍大一些。他心里明白正因为自己没有对老涂表现出死心塌地,老涂才看他一百个不顺眼。不过不顺眼归不顺眼,老涂倒也没有特别为难过他,顶多就是零敲碎打地修理他,诸如有时给他布置一些难做的事,有时给他设置一些小障碍等等,反正就是不让他清静好过。就说这个星期,正是他轮空,从星期一开始老涂每天至少都要安排一个会,让他一点不比值班空闲,而且会议多半都是临时通知,让他措手不及。他估计老涂实在是找不到开会的由头了,所以才又要开选题策划会,还如此火急火燎立等着要开,让他很不耐烦。他一看离老涂定的开会时间不到二十分钟,他就是立马赶过去也来不及,心头不由火起,但他忍了火气在电话里对总编室秘书说自己有事,三点钟不能出席这个会议。总编室秘书说涂总要求不能请假,他强调说自己事情很急,是大领导让他赶写一份东西。总编室秘书大概听他口气坚决,嗫嚅地说要不去问一下涂总。在等待秘书回电的时候他心里升起一股快意,他觉得自己也算是拿大领导当挡箭牌把腰杆子挺直了一回。
总编室秘书很快回电,说涂总同意把选题策划会改到明天下午,等评完好稿后再开,问他有没有意见。他表示没有意见。
接完这个电话他心里顿时松了下来,如此,至少这半天可以清净了。他靠在椅背上,脊背尽可能地向后抻长,两手上举,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他心里一松困劲儿就上来了。想到老婆正在隔壁房间里香香地午睡,他真想过去跟她一块儿睡。但他又怕她烦,犹豫好久也没有起身过去。以前听人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他毫无感触,现在再听或者想到这类话心里便有些发虚。他感到自己越来越搞不定老婆,而这种“搞不定”积累起来就成了一种厌倦和恐惧。经常是他在外面累了一天精疲力竭回到家,老婆却跟充足了电似的精神抖擞两眼放光。老婆最让他害怕的是她那种随时随地的好兴致。她越是这样,他越像一个完不成作业的学生不得不拖拉下去。尤其是近一两年,他对老婆越来越打不起精神,经常一丢就是一两个月,直到老婆嘟嘟囔囔,甚至挑明了要他当家务做,他才勉强忙上一回。他就像一个偷懒惯了的人,能不动尽量不动,能草草了事就草草了事。以前他可不是这样的,他也有过贪得无厌的时候,但如今他就像是冬眠的动物,身体和心都昏沉沉睡过去了。当然,这也仅仅是对老婆而言。活到这把年纪,他彻底明白了婚姻是怎么回事儿。他认为婚姻就是磨蚀人的,直到把你磨灭为止。因为害怕老婆纠缠,他尽量不去卧室睡觉,如今他们两个人的卧室差不多已经成了老婆的私人领地。平常他用熬夜的方式把老婆熬困,然后自己就在作为预留客房的小卧室里睡觉。有时为图省事,他就在书房的长沙发上睡。他认为这就是所谓争取“自由”的代价。而当年他为了争取“不自由”也付出过相当不低的代价。作为一个从农村出来的寒门弟子高攀了局长家的千金,这里面的曲折艰辛他都羞于提起。当然,现在早已经是时过境迁。当初他在苦苦追求芳雪的时候决计无法想象自己还能有咸鱼翻身的这一天。有一次老婆跟他吵架时说他变了,变得没有人味了。他承认自己是变了,但他不承认自己变得没有人味了,他认为自己是变得淡定了。现在无论什么事情他都不像从前那样较真,也不像从前那样有一副好胃口。他自己也说不上这到底是好是坏,就像季节转换,这种变化发生得自然而然,而且是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的。有一天他忽然明白这就是所谓的人到中年。他内心里尽管也有挣扎,但还是习惯了随遇而安。比如现在,他困了,就不去多想手头上的事情有多么重要和紧迫,他随手关掉了书桌上的台灯,拉过毛毯就在沙发上躺了下来。
躺下真是舒服。他听见外面隐约有沉闷的雷声响起,脑子里模模糊糊地想这个季节怎么就打雷了?他伸手撩起窗帘一角,果然外面天色昏暗,眼看就要下雨。几分钟之后他果然听见雨点打在窗玻璃上的声音。他喜欢下雨,尤其喜欢在下雨天睡午觉。在那些连续失眠的日子里,阴雨天的午觉对他来说简直就像是长途跋涉中遇到一个干净安逸的客栈。外面的雨不算大,淅淅沥沥的,但他觉得足够安慰。他很快就睡着了,比夜里睡得还要踏实。
也不知睡了多久,他感觉到身体被某个庞大的东西挤压,那个东西不算坚硬,却有足够的分量,压得他透不过气来。突然间他又似乎被某个人推了一把,身体瞬间失重,差点摔一个跟斗。随即他感觉到有一股股的气流喷在脸上,热热的,痒痒的。他迷迷糊糊醒过来,发现老婆正侧着身子跟他一起挤在沙发上,沙发太窄,她有一半身体压在他身上。他迅速往里挪了挪,把身体贴到沙发背上,尽量不让她压在身上,一边用睡意迷蒙的声音问她:“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老婆故意闭着眼睛,就像睡着了一样,还不断把热乎乎的气喷在他脸上。他忍无可忍,推了她一下。老婆这才睁开眼睛,不耐烦地说:“干吗推我?”
他颇有几分气恼地说:“我在这儿打个盹,你跑来添什么乱?”
老婆坐起身子,半笑半嗔地瞟了他两眼,略带埋怨地说:“你也不看看这都几点了,中午的事你已经耽误了,别再把晚上的事也耽误了。”
他以为老婆又在跟他纠缠,虚了眼神,故意懒洋洋地说:“你不看我这儿累着呢吗?”
老婆一听立马动了气,本来挂着笑容的一张脸瞬时一丝笑容也没有了,她怨恨地说:“整天就是累累累,我看你也就是在我面前累,我不信你在单位也这么懒,我就不信你见到外面那些妖精也精神头这么差了。”
老婆说话的口气恶狠狠的,他知道这个时候千万不能惹她。他只是笑笑不说话。
老婆却没有就此放过他,她拧紧眉头,两眼盯着他问:“你到底做什么了,每天都累成这样子?”
他还是笑笑不说话,只图息事宁人。可是老婆却是一副非要刨根问底的样子。他没辙,只好说:“我工作压力太大了,上班没一件事省心的。”
老婆说:“上班的人多了,比你工作压力大的多了,我不相信别人回到家也是你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他只得重新找理由,说:“我人到中年,精力不济了嘛。”
老婆嘲笑他说:“我看你是中年危机吧?”
他害怕老婆话里埋着雷,没敢轻率接。
老婆看他不说话,嘻嘻一笑说:“这几天电视里正在说中年危机,我一边看心里一边就想着你,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我有个重大发现,就是每一条你都对得上。”
他听了把眼一瞪说:“你胡说什么呀?别没事自己去瞎对号入座。我是人到中年,但没有中年危机。”
老婆不咸不淡地说:“这不是你自己说没有就没有的,哪个贪官肯说自己是贪官的?”
老婆边说边从桌角摸过自己的手机,低头拨弄了一番,脸上浮起喜获丰收的笑容,得意洋洋地问他:“这儿说得清清楚楚,都对你的病症,想不想听一听?”
他板着脸,口气坚决地说:“不想。”
老婆根本不管他的态度,一字一句地念起来:“中年危机是指男人到了一定阶段,事业稍有成就,家庭稳定,但是想在事业上有大的突破非常困难,生活又相对安逸,因此产生对人生的焦虑,导致男人会通过一些极端的方式去寻求突破。”老婆双目炯炯地凝视着他说,“你觉得说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他黑着脸说。
老婆咯咯笑着,下结论一般地说:“你被说准了心里不痛快呗。”
他忽然烦躁起来,推开老婆说:“好了好了,你也闹够了,麻烦你挪挪地儿,我要做点正事了。”
老婆身体沉沉的,稳稳当当地坐在沙发里,一本正经地说:“我做的也是正事,你不能说你做的是正事我做的就不是正事吧?”
老婆拿着手机,点开微信中的收藏,换了甜腻的语调说:“有篇文章你想不想看一看,是说那方面的事儿的。”
他好奇心被勾起,但嘴上却说:“不想看。”
老婆软软地靠到他怀里,把手机举到他面前,一边让他看,一边自己朗读起来:“‘性爱频率等于以年龄的十位数乘以九,其积的十位数为周期,个位数为性爱次数。美国性学专家在中国组织的一次性学论坛上公布出了他的这项发现,结果一出,举座哗然。”
他听得一头雾水,这才把注意力集中起来,问老婆:“什么意思?”
老婆转过脸来说:“这有啥不明白的?就是说,比如你这个年龄段的,就是四乘以九,等于三十六,也就是三十天六次,平均五天一次比较合适;我这个年龄段的,是三乘以九,等于二十七,就是二十天七次,三天一次比较合适。”
他淡淡地说一句:“难怪要举座哗然。”
老婆一听,脸上古怪地笑着,故意做出心平气和的样子说:“我不是要你跟着哗然,我只求你扪心自问,你真的尽心尽力了吗?”
他想反击,想想不如不惹她算了。
老婆却不肯善罢甘休,继续说:“从前刚跟你认识的时候,你给我的印象挺好色的啊,我不明白你怎么变化会这么大?我想恐怕你也就是在我面前不好色了吧?”
他听了忍不住扑哧笑起来,赶紧收住笑说:“没那事。”
老婆翻他一眼说:“老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你不但不是无缝的鸡蛋,还生怕别人看不见鸡蛋上的缝。”
他又一次忍不住笑起来,说:“看来我得弄点泥巴稻壳啥的,把黑心包裹起来。”
老婆把脸一沉说:“你别跟我油嘴滑舌的,我就跟你说一句,你外面再忙,也得把家顾好了再说,别的我也不跟你多啰嗦。”
他看老婆认起真来,赶紧拢住她说:“好说好说,今天晚上咱一定把落下的功课统统补上。”
老婆挣脱了他的胳膊,从沙发上站起身说:“时候不早了,你赶紧收拾收拾准备出门吧。”
“出门?”他困惑地问老婆,“去哪儿?”
老婆说:“你老年痴呆呀?我叔叔过生日你都忘了吗?”
他这才想起来。之前老婆的确已经念叨过好几次,问他给叔叔买什么生日礼物,后来又问他给叔叔包多少钱的红包,他不胜其烦,却一声不吭。他早已经学乖,她家的事情能不说话的一概不说话,能不多说一句话的绝对不多说一句话。老婆的挑剔他是充分领教的,而岳父岳母挑理的段位比老婆有过之无不及。他当然清楚这一切的根源在于自己在老婆家里人微言轻。他明白老婆一家人从根儿上是瞧不起他的,说白了就是因为他出身贫寒——他的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一辈子背朝青天面朝黄土在土里刨食儿,而且无论起早贪黑做得多么辛苦还是家徒四壁穷得叮当响。他对童年记忆最深的就是饿,每天吃不饱,不管是早晨、下午还是夜里,他总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他恨不得家里的桌椅、板凳、衣服、棉被和田里的庄稼、树木、泥土都是能吃的。他和弟弟妹妹把能吃不能吃的都找来吃了:蚱蜢、知了、蚕蛹、麻雀是他们的美食,青瓜、青果、青麦子、青玉米、青蚕豆甚至嫩棉花他们都吃过。他曾经跟老婆说过这些,老婆反应漠然,甚至有几分不屑。他明白在城市长大而且衣食无忧的她不可能对他童年受的那些苦感同身受,他认为她和自己实际上并不是一个阶级的。因此他也承认他与老婆一家的隔阂不是别的,正是阶级差异。他十分清楚在他们眼里自己无疑是高攀了。他承认自己当初确实是高攀了,可是撇开那些外在条件,他自认为个人条件并不差,尤其是当他渐渐混出了模样,老婆一家人还是眼睛盯着他贫穷的出身,而且认为他是大大沾了他们家的光,就让他十分不爽了。当初他什么都不是的时候岳父的确是和有关人士打过招呼,说过诸如“给他压压担子”一类的话,不过也就仅此而已。老丈人从来没有为他的升迁请过一次客花过一分钱,在他看来算不得为他出过大力,因此如今他走到这一步,这个业绩自然也算不到他头上。而老婆一家人却不这么看,他们话里话外认为他能有今天全靠了他们不说,而且并没有因为他一步步的高升而对他另眼相看。在他们眼里他仿佛依旧是那个农村出来的泥腿子小青年,只要他上门他们就支使他做这做那,脏活累活都毫不客气地堆给他。他倒不是不肯做事,也不是怕脏怕累,他是苦过来的,做事对他不算什么,他只是受不了他们那种居高自大的态度。因此他能不上门尽量不上门,尤其是近三两年,没事基本不登老丈人家的门。
对老婆家的亲戚他却要热情得多。就说老婆的这个叔叔,是她父亲唯一的兄弟,可是他们老哥俩却关系紧张,他们之间的差别也相当大,除了性格迥异,两个人的社会地位也很悬殊。岳父退休之前是某局级单位的一把手,而叔叔却只是给领导开车的司机,他最大的爱好就是蹲在马路牙子上跟认识不认识的人打一把扑克。在哥哥的提携下他总算在退休前混到了一个保卫科副科长,虽说在那个位子上屁股还没坐热就走人了,但也算成全了他一份体面。而岳父虽然提携了兄弟,但两个人的关系却仍然很糟,究竟因为什么他并不清楚。刚结婚的时候他和老婆一起去叔叔家拜访,能明显感觉到叔叔一家人对他们态度冷淡。但冷淡归冷淡,他还是坚持跟叔叔家走动,因此还惹得岳父岳母相当不高兴。他跟叔叔家走动有他自己的考虑,叔叔尽管自己混得不怎么样,可他的三个儿子却个个都是名牌大学毕业,老大海同是学法律的,老二海阔是学金融的,老三海纳是学医的,他们比他大不了几岁,他研究生毕业的时候他们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已经崭露头角,他心里非常看好他们。果不其然,三个兄弟发展得都很好,老大在法院当领导,老二在银行当领导,老三在下海之前在卫生局当领导,个个都是位高权重。他觉得自己当年那一把算是赌对了。相比之下,他岳父家这边自他退休之后便很快衰弱下去。岳父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芳雨当年千挑万选,嫁得也算不错,丈夫学水利出身,如今已经官至副部,去年出任某省省长,只是和岳父家无甚关系了,因为两年前他和芳雨已经结束了婚姻关系。而就这两年,叔叔家的老大和老二相继荣升,都成了单位里的一把手,老三下海去做医疗器械生意,据说发了大财。
和老婆结婚这十多年来他和她的这三位堂兄走动频繁,相互帮忙自然是少不了的,更多的是资源整合。三个堂哥都头脑好使,人脉广博,而且都是整合资源的高手,他承认他们个个都在他之上。比如老三出去做生意,在他看来就是资源整合的结果。某一天他应邀去参加丁鲲公司举办的新年茶话会——那还是在丁鲲与梁景灏没有发生抢地和抢矿事情之前,他因为去得早了点,便去秘书办公室小坐。他无意间瞥见秘书摊在桌上的备忘录上有这样一条:“明晚请海同夫妇看戏”。他悄悄发了条短信给大堂哥,果然这个“海同”正是他。后来他逐渐听说不但老大,老二和老三与丁鲲关系也都很深,尤其是老三海纳,他的不少业务和丁鲲手下的公司都有合作。到这会儿他才知道原来老三做的也不光是医疗器械生意,他的业务还涉及地产、金融、文化等其他行业,可以说什么挣钱做什么,什么来钱快做什么。慢慢他也知道了他们弟兄三人比他知道的水要深得多,许多年来一直在暗中从事着各种官商勾结的活动,这更加吸引他与他们接近。然而,随着老大和老二的升迁,他明显感觉到三兄弟对他不像从前那么热情,这让他心里很不舒服,所以这一段跟他们走动得也少了些。
他心里多少也有些赌气,因此他不大想去参加叔叔的生日宴会。本来他和他们已经有点疏远,如今又碍着梁景灏这么一层关系,他更想避免在这个敏感的当口跟他们接触。可他知道要是自己不去,真把关系放冷了也不合适,那样会因小失大,况且老婆也肯定会不依不饶。他认为老婆倒并非出于多少亲情的考虑,她也就是为了满足她自己的虚荣心而已。她一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炫耀她家族的机会,这也是让他心里不舒服的。但不舒服归不舒服,他也只能由着她。因为如果不顺着她,她的作劲那是相当大的。眼下他已经对她有所亏欠,他当然不能在更多的事情上亏欠她。他权衡了一下轻重利弊,觉得还是乖乖地去参加她叔叔的生日宴会为好。
他故意一拍脑袋说:“哎哟,前两天还想着呢,这一忙还真忙忘了。”
老婆霸气十足地说:“你任何时候都是大松心,这个家里哪件事情不要我操心?”
他知道按照惯例这个时候应该对老婆说几句恭维的话便能起到锦上添花的效果,会让她心情大快,可是此时他自己却没有这个心情。他从沙发里站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没有说话。
老婆仰着脸问他:“你说包多少钱合适?”
他面无表情地回答:“随你。”
老婆不悦地说:“问你啥都是‘随你,那我还问你干什么?”
他没好气地说:“本来就用不着问我。”
老婆想了想说:“五万?”
他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老婆立马改口说:“三万?”
他说:“往年最多也没超过两万吧,怎么要这么多?”
老婆说:“今年是我叔叔七十大寿,自然要比往年多些。”
他颇为勉强地说:“行吧。”
老婆嘟囔一句:“有点拿不出手。”
他不由提高了声音说:“三万还拿不出手?”
老婆平静地说:“在你这儿是不少了,在他那儿不足挂齿。”
他想想老婆说得也没错,嗓音恢复了正常,说:“那再找点儿礼物送过去。”
老婆坐着没动。
他终于没忍住,冷着脸说:“三万不少啦,你算算我一个月才挣多少,我拼着一家人不吃不喝,还得攒两个月才凑得起这笔钱呢,加上你上午送出去的两万,这一早一晚五万块钱就没有了。不是我心疼钱,你这样出去送礼,你得注意是不是跟我的收入相符。”
老婆冷笑道:“还总说不是心疼钱,不是我说,你就是打小穷怕了。”
他被老婆揭了伤疤,一口热气往上冲,嗓门又粗大起来:“你愿意怎样就怎样吧,我不是说了别来问我吗?”
老婆没再跟他呛火,她去包了三万块钱,又装了一纸箱烟酒,补了妆,换了衣服,戴上最好的首饰,催他换衣服出门。他在老婆的要求下穿上了自己最贵的一套西装,打了最贵的一条领带,头发上又重新打了摩丝,随她出门。他想到一个词——“沐猴而冠”,心里有一种身不由己的悲哀。
老婆叔叔的生日晚宴在颐和园附近一个非常高档的会所举行。因为下午下过一阵子雨,天碧如洗,空气清新,树木虽然还没有返青,但远远近近的柳树已经爆出鹅黄色的嫩芽,透出了春意。普春元和老婆虽然是提前到达,但会所门前已经停满了车,而且多半是百万以上的豪车。他看了暗自吃惊,想不到反腐倡廉的声浪如此之高他们还敢整这么大的排场。宴会厅里灯火通明,老婆提着爱玛仕的包扭着屁股走在前面,她拾级而上,带着一种万千瞩目的仪态,仿佛明星走红地毯一般。他看在眼里,只觉得她夸张做作,心里替她觉得难为情。他心里承认若是放在十年前他是绝对不会这么想的,那个时候他毫无疑问会为拥有这样的女人骄傲的,可是现在那份骄傲却是荡然无存。他跟在她后面,下意识地放慢脚步——他真不希望让人一眼看出自己和她之间的关系。老婆却是春风满面,或者说是春风得意,他看她这样,心里更加厌倦,甚至都想扭头就走不参加这个宴会了。当然他知道这种时候是任性不得的,况且他也根本不是一个任性的人。他被老婆领着走到她叔叔跟前,老婆软语款款地向叔叔说着祝福和恭维的话,无论是笑容还是身姿都透出高贵家庭出身的那份优越和优美。他跟在老婆后面,同样说着祝福和恭维的话,但他说出来的那些话自己感觉就像是鹦鹉学舌,亦步亦趋,模仿得很拙劣。他们恭恭敬敬向叔叔献上红包和礼物,叔叔兴高采烈,一手一个拉了他们坐了主桌。他一进门就悄悄扫了一眼主桌,岳父岳母果然不出所料地没有出现,如此,他和老婆也就等于代表了老两口儿。老婆的三位堂哥也过来与他们一一见过,大家表面上自然是一团和气。因为来客众多,而且有不少是社会名流,兄弟三人应接不暇,没有工夫陪他多聊,他倒是并不介意,非常理解他们在这个当口正好开展各项公关活动。宴席开始之前,忽然来了三个气宇轩昂的人,由三兄弟陪着过来和老寿星握手。他冷眼旁观,老爷子的态度格外谦和,一边与他们寒暄,一边张罗他们坐下,可是主桌上只剩下一个空位,显然是不够坐。老爷子环顾四周,目光虚虚地转到了他们夫妇身上。他没等老人家开口,立马识趣地欠起了身。本来他只不过是想表示一下,没想到老爷子竟然也不客气,直截了当就把客人引到了他们的位子旁边,弄得他和老婆不站起来都不行了。
他们被安排到另一桌坐下,这一桌都是家里的亲戚,有老有小,吵吵嚷嚷,他心里便不太痛快。老婆倒是一副随遇而安的样子,她一屁股坐下去立刻就跟旁边的一位不知道是哪路亲戚的老大妈热情洋溢地聊了起来,跟他反倒是一句话没有,让他心里更加烦闷。好容易等到开宴,他和老婆端着酒杯一起去主桌给叔叔敬酒,又向三位堂哥敬酒,顺势又向主桌上的其他几位敬酒,包括那三个占了他们座位的趾高气扬的家伙。礼数都尽了,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心里颇有些恼火,觉得自己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简直就是送上门来被轻视和羞辱的。他郁郁寡欢,一口东西不吃,他自认为是一种无声的抗议,但实际上连老婆都没有注意到他没动筷子。
熬到宴席结束,他又被老婆拉着去上演了一场告别戏,到此总算是演出圆满结束。他正要和老婆回家,大堂哥海同走了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对他说有几句话要跟他说。看海同的神气显然是不想有旁人听到,他让老婆去车里等着,老婆翻他一眼,不情不愿地走了。
海同送完要客示意他跟他去楼后无人处说话。楼后是一个很大的花园,花园顶头是一片树林,海同一直走到树林边上才开口说话。他说:“上星期见到丁总了,他让我给你带句话,让你有空的时候去他那里坐坐,他说没啥事情,不用你写文章,就是闲聊聊。”
海同停下来,似乎在等他的反应。他没有作声,静候他的下文。
海同继续说:“丁总是知道我们这层关系的,我理解他这么说也是关心咱们吧,是他的好意。你去他会高兴的。”他从衣兜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递给他一支,先给他点上,才给自己点。他赶紧俯身去接着火。
海同吸一口烟,又说:“丁总的话我算给你带到了,他还有一层意思,可能他不太好直说吧——他问我现在你和梁那边来往密切吗?我含含糊糊说不太清楚,大概没啥来往吧。他们不对付人尽皆知,如今他们不但是不对付,简直是剑拔弩张。有人喜欢利用别人之间的矛盾,说实在话我不喜欢,这和我的职业性质好像不太吻合,人家说我们是‘吃了原告吃被告,但我真是希望大家都和和气气,最好没有任何矛盾。现在这个样子,弄得我们周围这些人很难处。我是理解你的,都是一点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关系,舍弃哪头都不舍得。可是现在已经不是一加一等于二的时候,更不是一加一大于二的时候,所以我劝你一句,该舍弃还得舍弃。你明白我说的吧?”
他点头,还是忍不住说:“可是……”
海同打断他,颇有几分语重心长地说:“其实你不代表你自己,你是媒体,代表的是舆论这一块,你们出来说句话是定调子的,当然怎么定调子也并不由你们决定,但是你们写文章的时候话怎么说,往里说还是往外说,调子软一点还是硬一点,还是有相当大的弹性的,所以说你们是有话语权的,丁总是相当看重你的。”
他看海同目光真挚热切地望着自己,似乎在传递丁鲲对他寄予的厚望,让他有一种不胜重负之感。他本想说几句硬点的话来抵挡一下——他一是无法像大舅哥希望的那样转弯,二是他也并没有想转弯。但他转念一想还是忍住了。
他敷衍地说:“好的,我知道了。”
他不想跟海同深谈,心里想的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彼此井水不犯河水,但他不便把这话说出来。
海同显然察觉到他态度的淡漠,他声音更低,更显得推心置腹地对他说:“以前我总以为天地很广,其实世界就巴掌大,有时候还没有巴掌大,碰来碰去都是熟人。咱们官没人家大,资产没人家雄厚,说穿了,就是夹缝中求生存,咱们又有什么办法?”
海同一口一个“咱们”,他听来却并没有多少亲近感,他只是听出了他毫不掩饰的想拉拢甚至是逼他改弦更张的意思,他心里涌起一阵阵的烦躁,几乎忍不住要顶撞他,他真想跟他说他走的其实也未必就是阳关道,自己过的也难说就一定是独木桥。再说他也是顺势而为,如果丁鲲早对他有所表示,他也不会拒绝,现在显然是迟了一步,他是没打算调头,真要想调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他觉得这些和大舅哥说来颇费口舌,而且说了也等于白说,因为他不会按他的意思去做,即便真把话说明白了也没有意思。
海同说完这些话又从烟盒里掏出两支香烟,递一支给他,还是先给他点上。他并不想抽,只是碍于情面再次俯身去接火,而且更加夸张地做出一副当不起的样子。海同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另一只手伸出来要和他握手。他领会他的意思是尽在不言中,但心里毫无热度,不过表面上还是尽可能做得热情洋溢。他和大舅哥紧紧握手,似乎跟他结成了联盟。
说完话他们一前一后沿着灯光昏暗的花园小径往大门口走去,中间隔着一段距离,就像约会之后不想被人看见的恋人一般。快到门口海同从后面追上他,在他耳边低声说:“我想想还是告诉你吧,可能很快就要动手了。”
海同没说谁跟谁要动手,但“动手”这两个字还是让他心头一惊。不过他一句也没有多问,只是沉默地点点头。大舅哥憋到这个时候才吐出这句话,他清楚就是点到为止。他多少也能想象事情的复杂和眼下局面的不明朗,海同既然不肯多说,他自然也不便多问。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大门口,两辆汽车一前一后发动着等着他们。他们没再说什么,相互挥了挥手,各自上车。
一上车他就看见老婆拉长个脸,他知道她肯定是等得不耐烦了,赶紧给她赔笑脸。老婆一句话没说,扭过头去看着窗外。
下了车往家走的时候老婆终于憋不住了,气呼呼地说:“平常你总说跟我三个堂哥没有话说,怎么一聊起来就没完没了?本来我回家还能赶上一集电视剧,你们一扯把我的事情都耽误了。”
他一声不吭,由她去说。老婆最大的爱好就是看电视连续剧,不管多烂的片子她都看得津津有味,而且一集不舍得落。今天出去吃饭对她来说牺牲其实也很大,他清楚这会儿她气不顺,因此不去惹她。
进了家门老婆一头扑到电视机前,好在连续剧还没有结束。她倒在沙发里专心致志地看起来。他松了一口气,走进书房,关上门,正好跟她两不相扰。
普春元觉得家里唯有书房才是自己的世界。当初装修房子的时候老婆非要把这间屋子装成她的衣帽间,他找了种种理由才算成功阻止了她,当然他也为此付出了不低的代价——他拿出了本该给自己父母翻修房屋的六十万块钱给她和姐姐在海南合买了一个度假小屋,在他看来那完全是一笔没有必要的投资。那个度假小屋买了之后他和老婆只去过一次,待了不到一个星期,就那一个星期还赶上了台风,几乎出不去门。当然买这个度假小屋老婆还是相当高兴的,一是他的私房钱成功回流,二是在姐姐面前有一份被老公宠爱的优越。从小到大她在姐姐面前很少有优越感,而恰巧此时姐姐刚刚离婚不久,因此这份优越感显得尤为突出,让她十分受用,甚至有几分扬眉吐气。而他拿出这六十万块钱元气大伤,至少在短期内他没有办法再攒起这么多钱拿给父母去翻修房子。结婚这么多年,老婆一向反对他寄钱回家,她总说他那个在农村的弟兄众多的家是一个填不满的窟窿,丢下多少钱去都听不见个响。他承认她说得没错,可是不愿意听她这么说,所以手上一直在存私房钱。老婆知道他有小金库,也为这事跟他吵过,但吵了并不起作用,后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多过问。然而到了,她还是成功地把那些钱收到了手里。他想想自己忙到头等于是拿了六十万块私房钱在家里买了个安静的空间。
他在书桌前坐下,翻开材料,继续白天没做完的工作。本来夜深人静正是他最能集中精力的工作时间,可是想着海同跟他说的那番话,他有些心烦意乱。他不知道梁丁之间你争我斗究竟是怎么个情形,他也根本看不出他们最终谁胜谁负。再说,无论谁胜谁负,他已经被归档,已然无法腾挪。他看着桌上堆着的这些资料,不由深深地叹气。他真想扔下这件让他头疼的事情上床去睡觉,可是事情弄不好他心里没法踏实。犹豫再三,他硬着头皮打开了电脑。
他打算先写一个草稿,可是却不知如何下笔。长这么大他从来没有写过举报信,总觉得那样做不够光明正大,对那种文体也相当陌生。他打开网页搜了一下,网上有教写举报信的教程,连匿名信最后不能署名都教到了,他看了不禁哑然失笑。他退出网页,靠在椅子里抽了几支烟,却还是一个字写不出来。
他正对着电脑发呆,房间的门被推开一条缝,老婆探进脑袋,一只手在鼻子下面使劲扇着,不满地说:“这么晚了你不睡还在这里抽烟?我在厅里都闻到了。”
他懒得多说,只是随口说一句:“写东西呢。”
老婆冷笑一声说:“一到这种时候你就跟便秘一样。”
他眼睛盯着屏幕说:“说话别这么难听好不好?”
老婆推开门走了进来,像座铁塔似的站在他面前,带着命令的意味霸气十足地说:“写不出先睡呗!”看他不动又说,“哪回你不要憋个三五天才弄得出来?这会儿坐这儿除了瞎耽误工夫没一点用。”
老婆说得一针见血让他泄气。他沉默着,心里盼她快走。老婆不但没走,反而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他忍不住说:“你别坐这儿啊。”
老婆倒是不恼,饶有兴趣地问他:“你写啥呢?”
他不想跟她多说,口气温柔地哄她说:“你去睡吧,别给我添乱了,我这儿已经够乱的了。”
老婆坐得稳稳当当,笑嘻嘻地说:“跟我说说我帮你出出主意。”
他大笑一声说:“你替我写才好呢。”
老婆立马顺杆儿往上爬,颇为自得地说:“你别小看我,我要出手不说比你写得还好,至少比你写得顺手。”
老婆这一句话又让他心里有种塌陷的感觉。他倒不是要跟她一争高低,想到老婆辞职前在广播电台做记者和主持人,绝对也是风头十足的,在家里待了这几年,估计她武功也都废了,他觉得她有点可惜,又想她也算是为了这个家,多少有点负疚。老婆因为是高龄产妇,怀孕期间身体不好,产前一直卧床保胎,生产时大出血,差点送命,产后又得了乳腺炎、关节炎、气管炎,虽说都不是多么要命的病,但却很磨人。她本来就是个娇小姐,因此借着身体不好提出了辞职。后来她身体恢复,也没有再出去工作。他知道老婆喜欢过懒散的日子,他其实不希望她辞职,少挣一份工资倒还在其次,主要是他认为年纪轻轻长期待在家里,难免与社会脱节,人会闭塞僵化。果不其然,现在他跟她连电视都看不到一块儿去,他们感兴趣的点不一样,对事情的看法也迥然不同,而且是谁也不服气谁。所以他和她早已经很少探讨问题,因为实在说不到一个层面上。老婆淡出江湖好多年说起写东西还这么趾高气扬,让他心头十分不爽。
老婆边说边走过来靠在他椅子扶手上,翻他桌上的那堆资料。他被老婆丰腴的身体软软地靠着,心里忽地一热。但他没有迎上去,却躲开了。他不想招惹她,他怕一招这个晚上就又泡汤了。眼下当务之急是把举报信写出来。
老婆神情专注地看着他摊在桌上的资料,她看了几行就问他这是怎么回事儿,他受不住她磨缠,便把上午去梁办梁景灏让他写举报信的事跟她简单说了,她一听就急了,说:“这叫什么事嘛?他这不是明摆着让你往火坑里跳吗?”
他佩服老婆的敏锐,又烦她话说得尖刻,便像打圆场一般说:“也不能这么说吧……”
“那你说他是啥意思?”老婆柳眉倒竖,咄咄逼人,“他这分明是害你!你好好当你的记者,没必要掺和他们这种争权夺利的破事。丁鲲这样的人是你惹得起的?你当你是谁呢?不说你根本扳不倒他,就是你扳得倒他,你去扳他干什么?他不是对你还挺好的嘛,再说他跟我家三个哥哥关系很深,你又不是不知道。别人想攀还攀不上他呢,你这是在干吗呢?我看你脑子是让梁景灏给烧坏了。”
让老婆劈头盖脸这一通说,他有点挂不住,想想她说得不无道理,便软了口气说:“我这不是身不由己嘛。”
老婆不依不饶地说:“啥叫‘身不由己?人家叫你吃屎你也吃?”
“我人在屋檐下,他叫我做,我哪能不做?”他叹气道,“还没跟你说呢,梁景灏把我找去叫我写举报信,你大堂哥又出面替丁鲲拉拢我,我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竟然成抢手货了。”
老婆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不过是他们争夺的一颗棋子罢了,必要时第一个抛出去的就是你。”
他听了后脊梁一凉,心想到底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见多识广,不可小瞧。他点头赞同:“你说得没错,我当然明白。我也清楚无论我怎么做估计都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老婆愤愤不平地说:“这种好事梁景灏就不该拉上你!”
“但他偏偏就找了我,咱能有什么办法?”他说得无可奈何。
老婆还要说什么,他伸手轻轻搂住她肩膀,把她转了个方向,指了指房门对她说:“宝贝儿你去睡吧,明天还要出门,我也赶紧写完好睡觉。”
老婆转过脸来,神情里多了几分缠绵,口气娇娇地说:“我一点儿不困,睡不着,你过来陪我会儿?”
他心一软,差点就答应了。可是一想到洗澡上床做一遍做得熟透了的功课,他心里先泄了气。再看老婆顾盼生辉的眼神,他腰间更是一下子虚了。
“我心里装满了事,今天太累了还是算了吧。”他说得冷硬而坚决,他害怕上了床不能使老婆高兴,那样还不如干脆拒绝她算了。
老婆瞬间耷拉下脸来,她转身噔噔噔走了出去,重重地带上了门。他知道她是真生气了,很想追出去,但却坐着没动。
普春元点着烟一支接一支吸着,书房里烟雾弥漫,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坐在雾气蒙蒙的山里。他倒是真希望自己远离尘嚣,独自待在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他想自己如果真是深山老林里的一个隐居者,或者哪怕是山上的一棵树,倒也好了,那样就省得为写举报信这种事情烦恼了。
他不知该如何下笔,习惯性地打开搜索网页,打进“丁鲲”两个字,瞬时许许多多的消息、专访、特写、照片、视频滚滚而来,第一条就是《为国家服务四十年没谋过私利,敢于面对历史面对人民》,他一篇篇文章点开看,无一例外都是正面报道。浏览过这些文章,他不由想到丁鲲潇洒的风度、不俗的品位以及他对他的赏识和友爱,内心更加纠结,也更加无法下笔。
他起身走到窗户边,拉开窗帘。外面夜色深浓,楼下的路灯在雾霾里照出一团一团残弱的光,把寂静的街道照得就像演员还没有登场的昏暗的舞台。他心里升起一股不真实的感觉,就像是在梦中一般。他真希望这个时候自己真的已经沉沉睡去,最好能做一个美梦,可他清楚揣着满腹的心思自己是根本睡不着的。
他回到电脑前坐下,继续翻阅那些他认为不忍卒读的材料,然后搜索枯肠开始打草稿。他清楚按照梁景灏的意思,他应该深刻揭露丁鲲的问题,而且还要尽可能把他写得人品卑下面目可憎,说白了就是用文字毁掉他。然而他心里觉得丁鲲或许的确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他仪表堂堂,风度翩翩,为人圆融练达,做事体面周到,自己真要是把他写得猥琐丑陋污浊不堪,那得昧多大的良心!到这会儿他忽然发现自己还真不是一棵墙头草,风一吹就能倒过去的。他暗自感叹其实做棵墙头草也并不那么容易。他心里充满了矛盾,不知怎么办才能既在梁景灏那里过关,又不把丁鲲搞得太惨,关键是还不能让自己的良心过不去。他想来想去,找不到一个平衡点。他抱着脑袋,心里苦恼至极。他觉得梁景灏找他是看错人了,他根本就不是一个一往无前的勇士,可是转念一想,梁景灏也许根本就没有真正把他看在眼里,因此需要马前卒的时候便毫不足惜地将他抛出。想到这里他感到一阵失重。
他胸中的一股气顿时泄了,变得心灰意冷。倦意随即席卷而来,思维仿佛凝滞了一般,他知道再强撑着坐在电脑前也写不出一个字了。他起身去卫生间草草洗了把脸,出来时朝卧室张望了一眼,门关着,看来老婆已经睡了。他去客房里躺下来,感到浑身酸痛,快散架一般。可是他却久久不能入睡,脑子里就像有各种齿轮在转,无法关闭。直到凌晨时分他才迷糊了片刻。
就这短短的睡眠他做了一个醒来之后觉得非常奇怪的梦,梦里他带着以前同一个编辑室的女同事赵小歌去店里买戒指,他们走进一条不起眼的街上的一个不起眼的小门脸里,顺着楼梯往上走,但是楼梯是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折叠式的,需要一边走一边打开,而且楼梯忽而往上忽而往下,既狭窄又陡峭,相当难走。他们好容易进到店里,店里光线昏暗,他却一眼看见柜台里摆着一些看上去价格不菲的镶着宝石的戒指。他让老板拿出戒指给赵小歌挑,心里却奇怪自己为什么要给她买戒指。他明知道自己是结了婚的人,是不可以随便给别的女人买戒指的,但似乎给赵小歌买戒指完全是情理之中。赵小歌看一眼那些戒指,朝他回眸一笑——她的笑容就像阳光一样晃眼,让他心头一颤。他从她那毫无保留的笑容里感觉到了她托付终身的意思,心里忽然百感交集。在那个时候他想起了老婆,觉得赵小歌误会了他的意思——他是有家室的男人,他给不了她这份婚姻的承诺。即使在梦里,他也十分清楚自己是不会跟老婆离婚的,因此他看着赵小歌挑戒指,心里觉得很负疚,感到自己是欺骗了她。突然,他听见她急切地在他耳旁说了一句:“快走”。同时用力推了他一把。店里顿时枪声大作,随着一声巨大的爆炸声,整个楼塌了,而他居然跑了出来,站在街上茫然四顾。他找不到赵小歌,心急如焚……他惊醒过来,心口还在咚咚跳个不停,似乎真的是从险境中逃脱。他睁眼看见熟悉的壁纸、熟悉的吊灯,还有屋里那些熟悉的摆设,仿佛是穿越回到了这个家里。直到醒透,他才想起这不过是电影《色戒》中那个桥段的翻版,他不知道那一段怎么会移花接木跑到自己的梦里来了。他非常惊讶自己会做这么一个梦,他想或许是自己的潜意识已经预感到处境的危险,但是梦里会拉扯上赵小歌却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同时也让他感到好笑。他不知道这算不算唐突佳人。他犹豫着要不要再睡个回笼觉,突然听见对门卧室里传来东西磕碰的声音,他想到老婆过会儿就要去香港,心里竟然一阵轻松,顿时困意全消。
他起身去洗漱,经过卧室门口看见老婆正手忙脚乱在收拾行李,大床上花花绿绿堆了一片,她正弯着腰十分努力地关箱子,他赶紧走进去帮忙。他看老婆临近出门还没收好箱子就想说她几句,不过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他自己是一个讲条理的人,而老婆则是个散漫的人,在他眼里她无论做什么事情总是拖泥带水弄不利索,他说过她,但不起什么作用,而且只要他说她两个人必定吵架无疑。他想这次反正不跟她一起去,她弄得好弄不好都随她去,心头刚刚冒起的火也就消了。
老婆的箱子装得太满,他试了几次都关不上,终于还是忍不住说她:“你不就是去香港购物吗?还带这么多衣服去干吗?”
老婆翻他一眼说:“那我也不能光着去吧?”
他说:“那也可以少带点吧?”
老婆蛮横地推开他说:“不要你管。”
老婆明显气不顺,他立马想到是昨晚没有满足她的要求,让她不开心了。现在这个时候他不可能补偿她,一是时间太匆促,二是他自己没有这方面的需求。早晨往往是他一天中最低落的时候,这也是抑郁症患者普遍的症状,他评估自己根本没有精神头去满足如狼似虎的老婆。他怕在老婆面前晃会引火烧身,赶紧识趣地闪开了。
他独自吃完早饭,老婆还没有出来,这下他真的有点着急了。他又一次走到卧室门口,催她说:“哎,时间不早了。”
老婆没好气地说一句:“知道啦!”又说,“没你催我还快点,你一催把我心都催乱了。”
他看老婆还没把箱子收好,快步走进去帮忙。他们齐心协力终于把箱子盖上,老婆的手机响了,周太太她们来接她,车子已经到楼下了。老婆慌慌张张拔脚就往外跑,他提起箱子送到电梯口,刚把箱子放进电梯,电梯门就关上了。他们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说,留在他眼帘里的是老婆一张没有表情的木然的脸。
本来普春元打算趁着早晨头脑清醒把举报信写完,这样也算了了一桩事情,可是老婆一走家里全成了他的地盘,他用不着躲进小楼成一统,况且他想着坐那里憋半天也憋不出来的艰辛劲儿,连书房门都不想迈进。他想到昨天一天没去上班,手头积的一些事情没有处理,下午还要开评好稿会和选题策划会,于是决定先去单位。
他刚走进办公室,总编室秘书就过来通知他下午的选题策划会不开了,只开好稿评选会。他点头答应,心里却想老涂一个屁三个主意,真不知道他要闹哪一出。他泡了一杯茶坐下来还不到五分钟,总编室秘书又跑来了,通知他十一点钟到涂总办公室去一趟。他想问秘书是什么事情,但还是忍着没有问。
到十一点他准时去敲总编辑室的门,老涂见到他立马满面笑容,请他在沙发上坐下,自己搬把椅子坐他对面,一边泡茶一边说:“早就想跟你聊聊了,只是忙这忙那一直没抽出工夫。其实也不是真没工夫,主要是觉得有点心力不足。”
他恭敬地听着,想听听他怎么个心力不足。
老涂手法娴熟地烫杯子,洗茶,冲泡,然后把斟在小茶碗里的茶轻轻放到他面前,不急不缓地说:“到明年这个时候,我就不能坐在这里跟你说话了。”他面带微笑说,“我是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人不服老是不行的。老了就是老了,就像机器老化了,再怎么说也不如新机器好用。到点了就得谢幕退场,这是客观规律。”
他赶紧说:“您还年轻着呢,怎么就……”刚说出这话,自己觉得不太得体,马上改口道,“我们都习惯您的领导了,要是换别人还真的不适应。”
老涂轻轻摆了摆手,但却是笑容满面,似乎听了他的话十分受用。他凑近他,语气亲切地说:“我呢一直想请你吃顿饭,我们合作这么长时间,尽管也有过一些小摩擦,但那些都不足挂齿,总体还是愉快的,是吧?”
他迎合地说:“那当然,不但愉快,我还受益匪浅呢!要请也应该是我请您才对。”
老涂又轻轻摆了摆手,很实诚地说:“你请我请是一样的,反正单位能报销,我请你是表示我的一个心意。”他两眼望着他,显得推心置腹,“今天我不跟你绕弯子,我就跟你直说了吧。我请你吃饭有两层意思,一是这么多年,如果我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就请你多包涵。”
他慌忙客套地说:“岂敢岂敢!”
老涂接着说:“二是我有事相求。”
他做出侧耳倾听的样子。
老涂略显腼腆地说:“我说了不跟你绕弯子的,那我就直话直说了。到了我这个年纪,其实是心有不甘的。这样的话估计一般人是不会轻易说出来的,我当然也一样是羞于启齿。你这个年纪,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对我说的应该还没有体会。跟你说句心里话,到了我这个时候,我觉得从前真是替自己想得太少了。”
他不知该怎么接话,觉得顺着他说不是,安慰他也不是。
老涂又给他茶碗里斟上茶,脸上浮起一层近乎讨好的笑容,口气越发柔和地说:“我呢想麻烦你一件事——我想来想去,这里也就是你跟上层走得近,而且从你的聪明干练和你的为人来说,上面也是认你的。这你不必谦虚,我尽管没有说过,心里面是一清二楚的。上头不止一个人跟我打过招呼,让我支持你的工作。我们共事也有十几年了,怎么说我算是支持你工作的吧?”他边说边端起茶碗,在他杯子上轻轻碰了碰,笑眯眯地说,“所以呢我想请你跟上面打个招呼,看看能不能推迟一点退休,这说难有点难说不难也不难,其实就是上面一句话,而且也是有过先例的,因此也说不上是违规。比如我的前任汪总就是六十二岁半快六十三岁才退休的,听说他还改过年龄,如果按他真实的年龄算,他退休的时候少说也有六十五岁了。当然他是老资格,老革命,我不去跟他攀比。你替我去说说试试,实在不能延迟退休,返聘也可以。”
他一直担心老涂找他要为难他,心里有点忐忑,现在听他说出是这么件事情,心情一下子放松下来。而且老涂一副拉家常的样子,跟他平常端着架子居高临下完全不一样,甚至让他觉得有几分亲近。虽说老涂想延迟退休按规定是不行的,即便运作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他多在位一天,等于是多挡他一天的道,但是他还是乐意帮他这个忙。
他脑子一转,问老涂:“那您觉得我去找谁说比较好?”
老涂略一迟疑,脸上挂着谦卑的微笑说:“那当然是位子越高来头越大的人越好啦。”
他追问:“比如呢?”
老涂的笑容像花朵一样在皱纹纵横的脸上绽放开来,说:“这就不用我说了吧?咱求人的事,哪敢弄得跟点菜似的?你看方便吧,最好是顺便提起,顺水推舟,顺其自然,别让人家觉得为难,也别让人家费大事儿,要那样就不合适了。还有一句话,咱这儿的收入你是清楚的,也不可能有多大的力度去感谢人家,所以你就看着办吧。要不然我即使在这儿撑着心里也会不踏实的。”
他第一次发现老涂还有如此内敛低调的一面,他觉得老涂这个人从骨子里说还算是个好人,至少在用着别人的时候还知道替别人着想。他点点头,热情地表示尽力去办。
老涂柔柔地笑着,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如果不太为难的话,你替我去跟景灏同志说说,有他一句话就管用。”
他听了心里不由咯噔一下,老涂终于还是把心中的人选说了出来,本来对他来说这件事应该是更加好办了,因为目的和目标都相当明确,扑得上扑不上他去扑一下回来给他一个交代就是了,也算是尽心尽意了,可是这个当口他却觉得跟梁景灏有点不好开口,一是他让自己写举报信自己还没有完成,二是如果刚替他做了一件事就去求他,就好像要跟领导斤斤计较似的。他便有些含糊,没有马上痛快地答应。
老涂十分敏感,立刻说:“如果为难就算了。”没等他说话,老涂又低眉一笑说,“还有,我也理解你的难处——”
他听了吓一跳,以为他知道梁景灏让他写举报信的事情,转而一想他不可能知道。只听老涂说:“上头有意思我退了之后由你接我,我是听到风声的,想必你也不会不知道。我在这儿不走,要说也影响了你的前程。”
他赶紧幅度很大地摆手说:“没那事,没那事。”
笑容在老涂的脸上像涟漪一般荡漾开来,他说:“这你就不要谦虚了,上面看好你是真的。从我的角度来说,我当然希望是一个德才兼备的人来接这个班。”
他幅度更大地摆着手说:“不敢当,不敢当!”
老涂朝他这边拉了拉椅子,凑近他说:“领导那边的话你替我去说,但是谢由我自己来谢——谢领导,当然也要谢你。”
他笑说:“谢啥呀?不必客气。”
老涂实实在在地瞪他一眼说:“这是必须的。我老涂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你我之间好说,我不能让领导觉得咱不懂规矩。”
他听老涂说得像是肺腑之言,呵呵地笑着,含糊地答应了一声。
老涂笑容满面地站起身,把一只大手放在他肩膀上,轻轻揉一揉,亲热地说:“这就全拜托你啦!”
他感觉到老涂搭在他肩头的那只手有往外推他的意思,他嘴里说着不必客气,一边识趣地起身告辞。老涂一直把他送到楼道里,直到看着他走到自己办公室门口才转身进去。他想到老涂对他这样客气周到还是破天荒头一次,心里颇有点不是滋味。
去食堂吃过午饭普春元回到办公室,正靠在沙发上看内参,听见有人敲门。敲门声很轻,似有若无。他叫了两声“请进”,却没有动静。他起身去开门,意外地发现门外站着的是赵小歌。
他看见赵小歌忽然就有点局促起来,脑子里刹那间闪过凌晨时分做的那个荒唐的梦。他审慎地问她:“你找我有事?”
赵小歌手里提着两个精美的礼品袋,她比他还要局促。她一脸严肃地问他:“您这会儿方便吗?”
他把她让进办公室,反手轻轻掩上门,故意没让门锁碰上。赵小歌却留在他后面,伸手把门推上了。
他没有请她坐到沙发上。他自己在办公桌后面坐下,赵小歌就站在他办公桌对面。
他神情严肃地问她:“你找我有什么事?”
赵小歌浅浅一笑,俏皮地说:“没事就不能找你吗?”
他听她这么说,也笑了。他发现她站在门外时用的是“您”,现在用的是“你”。
他做了个请坐的手势,赵小歌在他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她一点弯子没绕,开门见山地说:“我来找你就是想跟你说说评好稿的事。去年一年我一篇好稿没评上,至于什么原因我也不想探究,至少有一点,我不相信我报上去的文章每一篇都比评上的差。这里的人谁不知道评好稿说穿了就是分奖金,领导层既参与评稿,又参与分钱,这不是一边踢球一边吹哨吗?这里面有多少公平我就不去评说了。某些人想多拿钱我能理解,但最好别让像我们这种只踢球没机会吹哨的人忙乎一年一条好稿也没有吧?分不着奖金先不说,没有好稿直接影响到工作业绩,对我这样没有职务的来说还直接影响到评职称,累积效应不知不觉就把差距拉得很大。”
他知道赵小歌快人快语,但没想到她把话说得如此直截了当,而且也把他给臊在了里头。他不好辩解这评好稿的规则是沿袭下来的,并不是在他这一任领导手上制定的,更不是由他制定的,他知道越解释越显得自己不够坦荡大方,而且还缺乏担当。他笑了笑说:“那你认为应该怎么办?”
他自觉聪明地把皮球踢了过去。赵小歌也笑了笑,不过她笑得不太自然。她说:“不是我认为应该怎么办,而是你们应该拿出一个至少是相对公平的办法。”
他又是一笑,没有马上说话。赵小歌的认真、较劲和她身上那种干干净净又有点桀骜不驯的气质让他想起刚参加工作时的年轻的自己。那时候他单纯、明净、热情,对世界满怀好感,而且眼睛里不揉沙子,看到不合理的事情就忍不住要直言不讳地说出来。不过那个时间很短,在几次碰壁之后他收敛了自己,隐藏了锋芒。短短几年之后,他已经无须隐藏什么了,因为他已经彻底没有了从前的锐气,考虑问题也达到了某种所谓的圆通,在公共场合说出来的话他自认为中规中矩四角周正,或许还说不上滴水不漏,但离滴水不漏也不远了。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块水底下的鹅卵石,天长日久被冲刷得又圆又滑。但眼前的赵小歌却不同,她比他小不了几岁,工作年头至少也有十年了,可是她说话却并不像他藏头露尾,更不像他畏首畏尾,他心里虽然感慨她说话太冲,但还是有几分羡慕和欣赏。
他心平气和地对她说:“现在这个评好稿的方式的确存在着不少弊端,我们也想过要改革,只是还没有顾得上。比较公平的应该是找第三方来评,比如请单位外的专家评选,或者是让读者投票评选,只是那样工作量大,耗费的时间也多,没有自己人评选起来利索。”
赵小歌露出揶揄的笑容说:“‘利索不应该是这件事的标准吧?”
“当然不是。”他忍不住笑起来,“我知道我这么说很容易被你抓住辫子。”
赵小歌咬着嘴唇,一脸隐忍不发的表情,让他觉得他的辫子太多,她不屑去抓。气氛一下子松弛了下来。
他换了坦率的口气说:“对评好稿有意见的也不是你一个人,我看早晚是要改的。”
赵小歌脱口而出:“我怕我等不了。”
他哈哈大笑,跟她开玩笑说:“你还这么年轻,不会等不了的。”
赵小歌没笑,她神情严肃地说:“你当领导高高在上,对下情可能有所不知,我到现在还是中级职称,我参评了两次副高都没有评上,一次是因为有两个编辑室主任要上,另一次是因为有两个编辑室副主任要上,我没有官职,就活该让道。如果再评不上好稿,今年我连参评的资本都没有了。我想要是这样下去,我到退休估计也还是评不上高级职称,我不相信我的业务能力真就这么差。”
他口气肯定地说:“你是我们报社出了名的才女,你的业务能力那是没得说的。”他跟她讲道理,“其实评职称比的不光是业务能力……”
赵小歌飞快插话说:“那是比跟领导的关系?”
他微微一笑,不受干扰地继续说:“评职称还要比对工作的投入和付出。”
赵小歌也是微微一笑,说:“您那是评劳模吧?”
她的一针见血让他有点尴尬。他说:“虽然逻辑上有点站不住脚,但我说的是实情。”他看她目光清澈地望着自己,忽然有点心虚,忍不住向她解释说,“哪个单位里都会有一些不合理现象,甚至于规章制度都是不合理的,反过来说,哪有什么规则是十全十美绝对公平的?”
赵小歌不急不缓地说:“我并不是要求你们制订的规则十全十美绝对公平,我只是希望有起码的公平和公正。”
他同样不急不缓地说:“你太一厢情愿了。”
赵小歌咧开嘴笑了,说:“我明白了,其实你也有难言之隐。”
他也咧开嘴笑了,说:“谢谢理解。”
赵小歌收起开玩笑的神情,一脸严肃地说:“你是领导,我不是来跟你较劲儿的,更不是来为难你的,我只是想请你在评好稿和评职称这一类的事情上主持公正,说得自私一点,必要的时候替我说句话——说句公道话就行。”
他望着她不施脂粉的脸庞,被她直率的态度和清洁的气质打动。他暗自感叹现在上下级之间这样的交流几近绝迹,大家似乎不知不觉间都学会了假意恭维的那一套。从前报社里谁跟谁见面都是老张老李直呼其名,现在都是张总李总或者是张主任李主任的叫官称,没有官衔也得加个老师以示尊敬,他心里其实挺烦这一套,但也只能入乡随俗。即使是老涂跟他说话,比如刚才,都已经说了要直话直说,还是绕来绕去拐好大弯子,所以赵小歌如此直截了当地跟他谈论这些反倒让他觉得爽气和痛快。
他点头,郑重其事地说:“我当然会的。你的业务水平有目共睹,你要相信领导的眼睛也是雪亮的。”
赵小歌叹了口气说:“可你不是说比的不是这个吗?”
他笑得有些尴尬。赵小歌清亮的目光和他的目光碰在一起,她露出真正的朋友式的笑容。他觉得她的目光有一种让他返璞归真的功效,他真想在她如此透亮的目光里穿越回到自己纯真正直的年代。
赵小歌起身告辞,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他说:“那我就相信你啦。”
他的目光落在她放在办公桌下面的两个纸袋上,赵小歌羞怯地一笑,轻声说一句:“给你的。”
他看她羞怯局促的样子,只是说了声“你真没必要”,并没跟她推让。
赵小歌走了之后他坐在沙发里回味刚才的相见,禁不住又想起晨间那个荒诞不经的梦。他觉得赵小歌短暂的来访就像是带来了一股清风,吹走了他心里的雾霾,让他有一种明净澄澈的感觉,甚至还有一种隐隐的难言的甜蜜。他多少觉得可惜的是他们本可以谈点别的更加愉快更加有趣的话题,结果却是谈了评好稿和评职称这么具体的事情。在他看来跟赵小歌这么一个富有才华的美女谈这些无疑是浪费资源。尤其是她还给他送了一盒茶叶和两条香烟,想到连她这么一个冰清玉洁的女孩子都得为五斗米折腰,心里不由觉得有点悲哀。他联想到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当年自己也是一个心高气傲的小青年,一路摸爬滚打,泥一身水一身,不知道比她走得要远多少。他的脑子又转到了那封尚未完成的举报信上,忍不住心里叹气。
三点钟普春元准时进入小会议室开好稿评选会。各编辑室领导照例是争得相当厉害。他们为自己争,为各自组室的人争,为关系好的人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和小算盘,彼此之间还有横七竖八的关系,这些都与文章本身毫无关系。他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评稿会和以往不同的是老涂没有亲自主持,而是下放权力由他来开。老涂也不像以前那样坐他惯常的主座,而是一进会议室就在长条桌边随便拉了张椅子坐下来。他紧随其后进入会议室,同样没坐他惯常的位子,而是识趣地在老涂旁边坐下来。当老涂附在他耳边说出让他主持会议,他第一反应就是坚决推掉。他认真地推让了一番,但老涂意思坚决。在此之前老涂除非外出,报社的大小会议一概都是由他亲自主持。老涂是那种千头万绪都要抓在自己手里的人,生怕别人来分他一杯羹,他怕老涂多心,回头给他小鞋穿,向来行事低调,能不说话尽量不说话,能不出头尽量不出头,不让老涂感觉到对他有什么威胁。但就是这样,老涂一样对他严加防范,生怕他抢班夺权。今天老涂却是一反常态,他立马明白他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向他示好,当然他也应该对他的事情尽力才行。他做出勉为其难的样子开始主持。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柔声细语的调子讲话,以示谦虚和亲切。他自己觉得这个调子拿捏得很好,既不至于让刚做出力度很大的让贤举动的老涂感到被冒犯,又能给部下一个亲民的印象,他认为这才是大领导应有的风范。他刚说了几句开场白,就看见有好几位编辑室主任副主任看他的目光顿时变得专注和明亮。他精神为之一振,心里涌过一阵远胜爱情般的甜蜜和陶醉。
到下班前好稿评选的结果就统计出来了,他自己的好稿标题照例占满了两页半纸,老涂的好稿标题占满了三页纸——按规定评选出来的好稿凡是领导签发的也都有份。若是以往看到这样的结果他无疑是满意的,而且也很心安理得,那些稿件他的确每一篇都是一字一句看过改过,甚至连标点符号都是一个个斟酌推敲过,当然他最用心的还不是文字和标点符号,而是对文章中政策和敏感内容的把关。他觉得这份活儿就像司机开车上路,就是个熟练工种,说难不难,但却时时有风险。有多少报社的总编辑副总编辑就是因为稿子中的错误丢了饭碗,他可不想在这上面栽跟斗。有些重头文章他会反复看上两三遍甚至更多遍,连老涂那么谨慎的一个人对他看过的稿件都十分放心,因此他从来没有觉得跟着拿这份好稿奖金有什么不妥。可是因为有赵小歌跟他说过的那番话,他觉得跟着拿这钱似乎有点儿不太好,至少下面对此是有看法的。他趁统计好稿的时候悄悄跟老涂商量说最好他们签发稿件不跟着拿好稿奖,拿统一的平均奖算了。老涂沉吟片刻就同意了。他发现今天老涂特别好说话,若是放在平常,即使一眼能看得出的好处,他也要枝枝杈杈问上一大堆的问题才罢休,而且很少立时决策,总要拖上一阵作为回旋的余地,像这种明显是牺牲自己利益的事,他更不可能当即表态。他清楚老涂是怕吃亏,而今天他拍板相当痛快,甚至还说:“还是你考虑得周到,当领导不说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弄个大概齐还是要的,免得让人说话。你这一改那就一点儿毛病也没有了。”在他看来老涂如此爽快简直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看过自己和老涂的好稿,他马上去找赵小歌的名字。赵小歌在最末一页上,她一共得了六篇好稿,报的都评上了,他不由松了一口气。如果她没来找他,她得不得好稿、得几篇好稿他认为都与他无关,既然她来找过自己,况且还带着礼物来——这份礼物对他来说就像人家客气话说的也就是意思意思吧——如果她这次还是一篇好稿没有,他觉得对她就有点不好交代了。能有这样一个结果,他认为和自己在打分之前做的两件事情分不开:一是他提出每人参评稿件最多只能报八条,多于八条的评分低的自动取消,这样就有效地把几个采编霸主给控制住了,其他人的机会因此相应增加一些;二是他在评选打分前对上年度的发稿情况进行了一番归纳和梳理,故意像是不经意地提了几篇文章进行了表扬,这之中就有两篇是赵小歌的。他当然也不便做得太明显,他清楚过犹不及,而且若是让人看出偏向等于是给赵小歌拉仇恨,效果会适得其反。现在看来这两件事他做得都算到位。
他忍不住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赵小歌。根据规定在正式公布评选结果之前是不能提前透露的,因此他没有打内线电话,而是用手机拨通了赵小歌的手机。他想凭她的聪明,肯定知道要移动一下接他的电话。
果然电话一通他就听见赵小歌说:“请稍等。”片刻之后她带着喘息的声音再次在电话里响起来,“忙完了是吧?”
“刚完。”他觉得跟她对上了暗号。
“战况不错?”她说。
真是心有灵犀,他心里感叹。
“谢谢你!”她的声音里透着喜悦。
“不客气。”他转而又说,“你准备怎么谢我呢?”
她在电话里笑起来,说:“这算索贿吗?——我请你吃饭吧。”
“好,不过吃饭我请你。”他说。
“那我先欠着你的人情吧,以后有机会再谢。”她说得实实在在。
他听她口气豪爽,有一股豁得出去的侠气,心里突然觉得很被触动,不禁又想起了早晨的那个梦。
他口气轻松地对她说:“那我一定要给你创造一个让你表示感谢的机会。”
她大笑,随即收住笑说:“其实我犹豫来犹豫去要不要找你,几乎所有的自问自答得出的都是否定答案,我觉得做这样的事很不好,我痛恨别人不公正不公平,自己却也走后门。可是我是真怕这个年度好稿又剃光头,最后还是迈出了自甘堕落的这一步。”
他听她这样说,同情心被激发起来,心里很有些过不去,不由说:“这两年你没有评上职称我也有责任,一是我对你关心不够,二是这项工作上疏漏太大了,真是抱歉。”
电话里传来她轻快的笑声,她用一种很知己的口气说:“你不要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好不好?我真的没有抱怨你的意思,如果要抱怨你,我也不能跟你说吧?”
“你不抱怨我,我却做不到不自责。”他故作沉重地说。
她说:“我家的猫生病我带它去动物医院看病,打了强心针也没有救过来,医生对我说的一句话就是‘你不要太自责,你更没必要自责,你的猫好好的没有问题啊。”她转而用认真的口气说,“真的特别谢谢你,因为有你,至少我觉得这个地方还能待下去。”
他真诚地说:“也谢谢你,让我知道我的工作有太多需要改进的地方。”
她随即说:“那您就好好改着吧——等你有空了告诉我,饭我总归是要请你吃的。”
他畅快地笑起来,说:“这会成为我巨大的工作动力的。”
挂了电话,他沉浸在和她通话带来的愉悦感之中。他本来是想顺势约她一起吃晚饭的,但是想想今天已然获得了这么多的愉快,不想提前透支更多的愉快。他相信时间的效应,他认为有些好东西应该在时间中发酵一下,那样味道更加醇香。还有一个现实的原因是今天晚上钟点工要来,他不想因为和赵小歌吃饭打乱了这项日程。家里的家务他向来是不问的,除非老婆布置给他。但是既然答应了老婆,他不想因为没有办而遭她抱怨,毕竟一个安定不烦心的后院对他来说很重要。况且他满有把握无论是今天还是明天还是其他日子,他约赵小歌吃饭已经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这种确定性给他心里带来的满足感甚至远远胜过他真的跟她一起吃一顿饭——和报社女同事单独出去吃饭他多少还是有点顾虑的,他害怕遇到熟人,害怕被人说三道四。虽说男女一起吃顿饭是件平常不过的事情,他也不愿意沾惹瓜田李下的嫌疑。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他的好面子、害怕被拒绝和犹豫不决的性格让他对吃完饭的后续步骤难以做出明确的决定——如果仅仅是吃顿饭,在他看来就没有多大意思了,这属于有投入没产出,或者说投入远比产出大,这种事情他是不情愿做的;可是如果真的往纵深里发展,他既怕麻烦,更怕造成承担不起的后果和影响,这种因小失大的事情他也是不愿意做的。因此他在心里给自己制定了一些律条,其中一条就是不约女部下单独吃饭。不过纪律很难抑制心动,他偶尔也会有例外。近年报社进的年轻人绝大部分是女性,虽然因为男女比例的考虑已经在录取上对男生有了一定的倾斜,但最后招进来的女生人数还是大大超过男生。所以一到开会,放眼望去会议室里到处都是花团锦簇。不过他并不过多关注她们,他更看重的是自己在她们面前的形象和威望。他自己也弄不清楚怎么一不留神让赵小歌钻进了心里,他觉得她兼具花枝招展和月白风清两种气质,既妩媚妖娆又冰清玉洁,尤其是经过晨间那个梦的启示和催化,他更加觉得她妙不可言,忍不住就会想到她,最要命的是想到她便会有一种醉心的感觉。他暗暗决定破例一回:明天约她一起共进晚餐,和她共度周末。
普春元正准备下班,桌上的座机响了起来。他以为是报社内部的电话,接起来却是于冰川的声音。
于冰川十分急促地说:“我打你手机不是占线就是无法接通,刚才接到陈炼姐姐的电话,在电话里她都哭了,说陈炼快不行了。我离你们报社不远,过会儿过来接上你一起去医院看看他?”
他大吃一惊,说:“不会吧?昨天我还和他通了一大通电话,他就跟没病差不多。”
于冰川沉默了片刻说:“那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吧。”
他听了心往下一沉。
一刻钟之后他坐上了于冰川的车。虽然是下班时间,所幸路上不堵。他们到达病房,正赶上病房开饭,楼道里弥漫着饭菜的香味,简直比居家过日子烟火气还浓。他走在饭菜香夹着消毒水气味的楼道里,胸口有点发堵。他以为陈炼会在ICU病房抢救,但实际上就住在普通的病房里,唯一和普通病人不同的是他床头放着监测心跳和呼吸的仪器。他们进门的时候陈炼没有任何反应,就像是睡着了一般。他的爸爸、姐姐都在,让普春元略感意外的是小柠也在。他算算跟她至少有两三年没有见过面了,实际上这两三年他与陈炼见面也并不频繁,比起从前确实是疏远了不少。在这样的情形下见面,大家似乎都有点不知说什么好。普春元走近去看陈炼,他脸色蜡黄,已经瘦脱了形,完全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健壮俊逸的陈炼。想到昨天和他通电话时他还那样出语犀利生机勃勃,他简直不相信眼前的这一幕是真的。他强忍着心头的难过,和于冰川一起询问陈炼的病情。陈炼的姐姐告诉他们从昨天晚上起陈炼就昏迷了,医院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他尽管有充分的心理准备,但听到“病危通知书”几个字,鼻腔一酸,眼泪瞬时涌进眼眶。他强忍着,泪水才没有夺眶而出。
他和于冰川在病房里待了半个多小时,两个人都觉得该告辞走了。临走之前他走到陈炼床头,他想叫他名字,但看他睡得那么沉,没忍心叫他。他想握一握他的手,但想到这很可能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握他的手,他害怕这最后的一握会让他无法忘记,心里不由感到畏惧,终于没把手伸出去。而这时于冰川也走到陈炼的病床前,他一把拉住他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就像平常那样说道:“陈炼,你好好养着,养好了你也别再操心江湖上那些不相干的事儿了,跟我一块儿去弄点别的,我们好好玩着乐着,好不好?”他看于冰川脸上笑着,眼圈却是红的。
小柠送他们到楼下。于冰川握住她的手说了句“你保重”就转过脸说不下去了。他也和小柠握手,她的手冰凉侵骨,他差一点抱住她大放悲声。出于礼貌,他忍住了。
他和于冰川坐进车里,两个人都情绪低落。正好是晚饭钟点,于冰川问他想不想去吃点东西。他说不想吃,于冰川也说自己没胃口。他开车送他回家,两个人一路无话。
快到的时候于冰川说:“陈炼太可惜了。”
他没说话。
于冰川又说:“所有得癌症的,据说都是因为郁闷。”
他说:“毕竟陈炼做了不少他想做的事。”他想了想又说,“他做的那些事应该说很有意义。”
他觉得自己是站在一个客观公正的立场上为陈炼说话。
于冰川歪过头,神色凝重地望着他,吐出四个字:“值不当的。”
回到家普春元煮了速冻水饺当晚饭。他尽管没有胃口,但想着要打起精神把举报信写完,还是把一碗没滋没味的水饺吃了下去。现在他想到举报信还没写完脊背后面就涌出一片热汗,他实在是不好意思再拖下去了,也想快点了一桩心事。为了怕自己坐在电脑前上网东逛逛西逛逛不专心工作,他把路由器都关了,直接打开了举报信的页面。
可是他心情沉重,眼前不时浮起陈炼那张蜡黄的脸和他家人忧伤的神情,耳边反复响起的是于冰川说的“值不当的”那句话。他仔细替陈炼想想,觉得他确实是太不值当。
然而他知道有些事情做不做、怎么做并不完全取决于某个人权衡轻重,或者是预先谋划,许多时候是取决于各方面因素的合力作用。陈炼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人生的尽头他并不详细知道,因此他替他想想觉得不值当也不过就是他的感想而已,未必与陈炼的实情相符,陈炼本人自然也未必同意。这么一想他又释然了一些。他努力把精神集中起来,决定无论如何先把举报信写了再说。
他刚算是定下神来就听见敲门声,他起身去开门,钟点工耿姐笑吟吟站在门口。他已经把钟点工要来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耿姐看见来开门的是男主人,似乎也很意外,她恭敬地跟他打了声招呼,战战兢兢地问他:“大姐没在家?”
他点头,看她紧张得连动作都显得僵硬,心里不由好笑。他请她进屋,简单说一句:“你看着做吧,我写点东西。”
耿姐似乎松了一口气,说:“您忙,我知道怎么做的。”
他回到书房。书房又一次成了他的退守之地,老婆在家是这样,连钟点工来都是这样,他想想都觉得无奈。他端坐在电脑前,想集中精神一气呵成,可是厨房里水龙头哗哗的放水声和锅碗瓢盆发出的碰撞声让他心烦意乱,他真有点后悔答应老婆让钟点工这个时间来。平常老婆都是在他去上班的时候让钟点工来,他不知道钟点工在家里做家务能发出这么大的动静。他一个字也写不出,靠在椅子里吸烟,也懒得起身去开路由器,随手点开游戏打起来。他只喜欢一个游戏,就是《超级玛丽》,他所谓打游戏就是玩《超级玛丽》。老婆不止一次笑话他,说他幼稚,脑子弱,但他就是喜欢这款充满童趣的游戏,对别的游戏都不想去尝试,尤其是那些复杂的,需要动脑筋或者是对手脑配合要求高的他更是从不问津。他承认自己骨子里并不是一个知难而上的人,当然更加说不上是有远大抱负的人,相反他喜欢驾轻就熟,而且也还算是比较容易知足。他之所以投机钻营不敢松劲儿,他自认为心里最大的凹陷是害怕被人瞧不起。不说别的,至少得在老丈人家里抬得起头来。为了体面他不得不伪装,也不得不委曲求全,因此难得打回游戏放松一下,他只想图个轻松愉快。
他埋头打了一个多小时的游戏,真有一种物我两忘的感觉,连耿姐做家务发出的声响也听不见了。游戏结束,他心中懊悔,觉得虚度了光阴。他退出游戏,重新回到举报信的页面。他听老婆说过耿姐不识字,所以放心大胆地开着页面,去厨房泡茶。
正在擦地的耿姐看见他走进厨房,马上明白他要泡茶,立刻洗了手拿起电水壶烧水。她对他说沏好了茶给他送进去,他谢了她,她竟然满面通红。
他回到书房,把上次写的内容从头至尾看了一遍,硬着头皮接茬儿往下写。他刚写了几行字,耿姐端着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一杯滤掉了茶叶的茶。他很满意她会用托盘送茶进来,甚至联想到福楼拜小说里的女仆。耿姐放下托盘,小心翼翼地把茶杯放在他面前,轻声轻气说一句:“您喝完我再给您倒。”
耿姐退了出去。他一边喝茶,一边吸烟,脑子里行云流水想着老婆不在家这两天怎么安排,把举报信丢在了一边。等杯子快见底,门上响起轻得不能再轻的敲门声,耿姐及时进来给他送上了另一杯滚烫的茶。他心里一热,被她的细心和周到感动。
耿姐放下茶杯没有马上退出去,而是站在书桌旁,似乎有话要对他说。他抬头看她一眼,她很慌乱地拿起托盘,正要退出,却停下了脚步,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嗫嚅地说:“大哥,您有空吗?我有几句话想跟您说。”
他看她颤动着嘴唇,心里微微有点难过。刹那间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他见过他出去开口求人的时候嘴唇也会这样颤动。他赶紧说:“我没事,你说吧。”
耿姐局促地说:“我听大姐说您是大领导,大姐说您忙得不得了,我早就想跟您说说,就是不好意思开口。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已经有一年半了,一直憋在心里头。”
他听她说得语无伦次,并不打断她,耐心地听着。
“我的一个小表弟,从小他是跟我一起长大的,他是我舅舅家的孩子,我跟他是在我外婆就是他奶奶家长大的。后来老人家不在了,我们一起在小姨妈家长大。从小我们吃了好多苦,感情特别好。我小表弟命苦,他家兄弟三个,他最小,他妈妈生完他就跟人跑了,所以他爸爸一点不喜欢他,只喜欢他两个哥哥,好几次想把他送人。我这个小表弟人特别好,从来不计较,他老子对他不好他对他好,对两个哥哥也很好。长大以后他还是蛮有出息的,他考上了财会学校,靠自己努力一直当到了县委书记。我们那个村子做生意的人多,从来没有出过这么大的官,应该是件脸上有光的事情吧,的确我们也都跟着他沾了光。我老公做超市配送,我小姨妈家两个儿子一个当了警察,还有一个当了小学校长,都是靠他帮的忙。他跟他爸爸还有两个哥哥合开采石场,也挣了不少钱。他自己有两个小孩,是一对双胞胎女儿,刚刚上小学。真的是太突然了,家里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想到他会出事。之前有一天,他半夜里跑到我家,跟我说:‘姐姐,做人怎么这么难呢?我一听就知道他肯定是遇到事情了。我一天学没上过,不识字,不过我也不是什么都不懂。我劝他想开点,有什么事情说出来大家来想办法。他说:‘老鼠钻进风箱里,除了受气能有啥办法?我问他谁让你受气了,他说:‘说不得。我看他一副横竖没办法的样子,心疼得不得了。过了两个月我小表弟突然就自杀了,没有留下一句话。他一个人划船去了水库里。”她的眼圈红起来,但她并没有哭,她飞快地眨动着眼睛,把泪水憋了回去。她继续说,“那个水库还是他上任以后修的,那是他的成绩啊。我知道他从小怕水,自己一个人是从来不会到水边去玩的,想不到他最后还是死在水里……死之前他把身上穿的衣服统统脱下来,叠得整整齐齐放在船里,又把手表、手机放在衣服上面,也是摆得整整齐齐的。我没有亲眼看见,都是听别人说的。我小表弟一辈子都是个节俭的人,我以为他是死了不舍得把这些东西糟蹋了。人家说不是这么回事,公安去一看就说这是自杀不是他杀,他是不想连累到别人,他就是这么好一个人。我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自杀。”
他听得十分专心,一边听一边从她的讲述中推测事情的来龙去脉。他自然而然想到一个县委书记自杀的通常的原因,但是他没有插话,继续听她往下说。
“我小表弟死之前把名下的两套房子都给了别人,一套是他父亲让他给了大哥,办的是赠予;另一套他卖掉了,钱给了另外一个女人,那个女的给他生了一个儿子,跟他的双胞胎女儿差不多大。办赠予和卖房子他老婆都是签了字的,我不知道她怎么肯签字把房子过户给大哥。她肯定不知道另一套房子卖掉的钱是给外面那个女人的。卖了房子之后他们一家四口就租了个小房子住着,我表弟妹跟我说我小表弟说是要买大房子的,结果房子也没买,钱也不见了。现在最苦的就是她了,她带着两个七岁的小孩,没有房子,没有钱,她公婆也不管。她公公跟三个儿子一起开采石场,挣了不少钱,要说也是因为我小表弟在外面当官,所以生意才特别好,那些钱从来也没有分过,我小表弟一死,他们就赶我表弟妹走,什么也不给她。一个四十出头的女人,带着两个刚上小学的女儿,她们日子过得真是可怜。我平常多少接济她一点,也就是给她们买点吃的用的。我小表弟一死,大树倒了,我家也跟着不行了,我老公的配送生意人家不让做了,我和他只好出来打工。最苦的还是我的表弟妹,她什么也没有,一个寡妇带着两个孩子,还要被人家指指戳戳。”
他耐心地听她说完,他真不知道对她说什么好。尽管她没有说出她小表弟自杀的原因,她可能是真不知道,也可能多少知道一点但不愿意说,他按常理和自己的经验推断,她小表弟一定是迫不得已才走上这条绝路的。尽管他不清楚这个“迫不得已”的具体原因,但从她提到的他和家里人一道开采石场、和别的女人有不正当关系甚至还有私生子等等,即便组织上没有追究他,他的同僚要整他也是手拿把掐的事儿。他相信他肯定是“有事”才死的,既如此,他认为家属还是不要去追究的好,免得拔出萝卜带出泥,倒不如让死者安息算了。
耿姐双眉紧皱,一脸忧戚地望着他,问他:“我小表弟就这样白白死掉吗?就没有办法替他申冤吗?”
她似乎费了很大力气说出这两句话,让他直接联想到鲁迅先生笔下的祥林嫂。
他沉思了片刻,劝她说:“我不太清楚你小表弟的具体情况,我只能这么说,他要是真没事,那当然可以通过法律程序去追究这件事,但就怕挖出些别的,反而弄得不好收拾,对家属也没有好处,所以,要我说,你们还是先弄清楚情况再说。”
耿姐听了立马呆了,一两分钟之后她就像醒过神来似的说:“他同村的人是有说他这样那样的,有人说他是个大贪官,我是根本不相信的。不是因为他是我们家里人我才这样说,你不知道我那个小表弟人有多好,他从来都是替别人想,他真的是宁可自己饿着也要先让别人吃饱。这样的一个人,我不相信他是大贪官。就说修水库,修到后来没钱了,他从家里拿出钱来修,一拿就是好几十万。这些报纸上都写了,他要是大贪官他会把自己家里的钱拿出来修水库吗?”
他想跟她说那是两码事,人好并不代表不贪,从自己家里拿出钱来修水库同样也不代表不贪,贪的人也可能捐钱出来作秀或者捞资本,以换取更大的利益空间,那根本就不是一条线上的事情,不过他没有说出来。他不知道这些话怎么跟一个不识字的农村妇女说清楚,他也不知道到底是她太偏向自己的亲人还是她对现在的社会缺乏起码的认识,尽管她在他家里已经出出进进有一年多,他根本就不了解她,对她的认知也缺乏判断。出于好意,他还是再次劝她让这件事过去算了。
耿姐听了慢慢地点了点头,说:“你是当大官的,你见识比我们农村人不知道要高多少。有个跟我小表弟同村的在外面做生意的人跟我悄悄说过,他是为了保什么人才投河的。他真的好傻,为了别人自己去死。我说过的,如果放在从前打仗的时候,他肯定是豁出命冲在前头的大英雄。他人太好了,可惜生在我们那样一个穷地方,好容易有点钱日子好过了,人都疯了。他真的是不该死的,他都当到县委书记了,我们村里从来没出过这么大的官呀,我真的伤心死了,一想起他就要掉眼泪。我夜里睡不着觉就想这件事,越想就越睡不着。他真的太冤了,要是能有人帮帮他就好了。”
她说着,眼泪陡然间就顺着鼻梁流下来。她赶紧拿衣袖抹掉,眼睛不敢看他。
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过和怜惜。他也是从农村出来的,本能地同情农村人。
“我感觉这不像是一件单纯的事。”他字斟句酌地说,“这样的事情恐怕摸不清情况没法帮。”
耿姐马上点头说:“我懂的,是不好帮的,人家都说里面水深得很。”
他听她说得如此深明大义,心里忽地一疼。
耿姐说:“这件事我憋在心里头不敢跟别人说,能问问你,我心里松快一点。我小表弟死得实在太冤了,他就是人太好了,不然他不会死。”她双眼望着他说,“光说他贪我真的接受不了。”
他点头说:“有些时候人是身不由己的。”
说完他担心她可能听不懂。
可是她却深深地点头,说:“他那样做人,处处为别人,什么不好的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早早晚晚就是这么个结果。”
他心里一震,觉得她这句话很宿命,也很深刻。
她悲戚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羞怯的笑容,她显得局促地说:“我耽误你这么多时间,我快点去把事情做完,你好休息。”
她端起托盘,快步走了出去,轻轻替他带上了书房的门。
半个小时之后她过来向他告辞,按芳雪的吩咐他应该付她八十块钱,他从钱包里拿出一张一百元的钞票,递给她,轻声说一句:“给你的。”
她迟疑了一下,接过钞票,说了声“谢谢”,低头从自己的衣兜里掏出皱皱巴巴的二十块钱,放在他书桌的角上。
他拿起这张二十元的钞票递还给她,说:“都是给你的。”
她脸上挂着客气的笑容,说:“你们已经给得多了。”
他理解她的自尊,没有坚持要她收下。
普春元把举报信的草稿写完已经是下半夜。他疲惫不堪,打算明天精神好的时候再润色一遍发给梁景灏,这事就算完成了。
他正准备躺下睡觉,手机“叮”的一声,进来一条短信。他打开一看,竟是陈炼的讣告。他一阵干呕,眼泪涌出了眼眶。他倒在床上,心里被一种排山倒海而来的黑暗笼罩。他反反复复想着七八个小时前见的那一面居然真的是他们的永别,他真后悔没有在病房里多待会儿送他最后一程。
他久久没有动弹,眼泪不住地滚落在枕头上。他说不清自己何至于如此悲伤,他感觉自己就像面对着满目疮痍的废墟一般崩溃。
等情绪稍稍平稳,他拿起电话,照着发短信过来的这个号码打了过去。
他不知道这个时候打电话过去是不是唐突,而且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觉得这个时候说什么话都安慰不了痛失亲人的陈炼的家人,但若是不打这个电话过去他无法安心。
电话响了长长的一串铃之后有个微弱的声音接了起来,他听出来是陈炼的前妻小柠,小柠也听出来是他。他问她需要帮什么忙,她说事情都安排好了,需要帮忙会和他说的。他说没想到陈炼走得这么快……说着他就哽咽了,匆匆挂断了电话。
放下电话他心里干燥而苦涩,忽然非常想念老婆。他想要是芳雪在家,至少可以和她聊一聊。老婆才走了一天他就如此强烈地想念她,简直太出乎他的意料了。平常他只要走出家门能不和老婆联系就不联系,他也很烦老婆追着给他打电话,接她的电话经常会不耐烦。天长日久老婆没事也不怎么给他打电话,他还觉得这是自己斗争的结果,是自己争取来的权益。老婆到达香港后给他发过一条短信,那会儿他正好在和赵小歌说话,没有立刻回,后来就忘了。这会儿他心里忽然非常后悔,他想给她发短信,又怕她已经睡了,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发。他心里充满了难言的孤独,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他预感到自己又将度过一个失眠之夜,孤独之外又添上了焦虑和恐慌。
他靠在床头,想看几页书定定神,电话突然响了。他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欣喜,仿佛在黑夜里迷路的人看见了灯光。他希望这个电话是偶尔想起他的老朋友打来的,他能有个人好好聊聊,他甚至希望是老婆打来的,至少可以打打岔。手机屏幕上显示的电话号码略微有些眼熟,他反应过来正是刚才拨打过的小柠的电话。
小柠告诉他陈炼的追悼会定在星期天的上午,她用一种小心翼翼恳请的口气说如果他有空的话希望他能去参加。他明白她是为陈炼向他发出邀请,立刻表示自己一定会去的。
小柠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说:“我在家里还找到一些你和陈炼年轻时候的照片,你要是不忌讳的话我都给你。”
“当然不忌讳。”他说,“太珍贵了,我自己手里都没有。”
他想起了大学时代,陈炼拿着自己的相机,为他借了自行车,带他去西山照相……他心里涌起苦涩的暖流,眼泪又差点夺眶而出。
他声音嘶哑地说:“我会好好保存那些照片的。”
“其实,”小柠略带迟疑地说,“我跟陈炼已经分手了。”
他没想到她会跟他说这个。他想说他已经知道了,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沉默了片刻他跟小柠同时开口说话,他没听清她说什么。他停下来,等她先说,可是她也停了下来。慌乱中他就像是条件反射一般脱口而出:“为什么?”说完他觉得不应该这么说,尤其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这么说。
小柠在电话那头又一次沉默了。他越加后悔自己说了这么一句话。他正想说点别的冲淡一下尴尬的气氛,小柠突然说:“离婚是我跟他提的,但我觉得离婚的原因不在我。我真的不是推卸责任,这个时候说那些其实已经没有意义。你和他很熟,你是了解他的。我和他结婚十二年,从恋爱算起是十六年,有一句话我一直没有跟别人说过,我用了十六年时间也没有真正走近过他。”
小柠说得如此坦率,让他内心十分震动。他意识到自己其实也没有真正走近过他。陈炼对他而言就像是一座山峰,冷峻而陡峭,即使他以为自己离他很近,实际上也是离他很远。
“我有同感,我也从来没有真正走近过他。”他由衷地说,“我是拿他当榜样的。”
小柠说:“他这个人很孤傲,我说他是一意孤行。除了你和老于,他没有什么朋友。我看他和别人格格不入,和世界也格格不入,甚至和他自己都格格不入。说真的,我理解不了他,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那样校劲。”
“他是有理想和追求的人。”他说。
小柠顾自说:“他就这么匆匆走了,你知道他留给我的是什么吗?除了那些忘不掉的生活细节,他留给我最突出、最抹不去、最没法忽视的是不解——我走不进他的世界。”
他听了胸口就像被人猛击了一拳。
小柠说:“我从来没有和别人说过这些,我也没人能说这些。你是他的朋友,我也把你看作是我的朋友。”电话那头传来她一声低低的抽泣,停顿了片刻她轻声说一句,“对不起。”
他突然觉得有好多话要对她说,他直觉和她肯定能说到一起,可是在这个她伤心的时候,又是午夜时分,他清楚不是适合畅谈的时机。他简短地安慰她说:“我懂你说的,你不要太伤心了。”他又说,“陈炼是一个好人,像他这样正直无私的人不多。”
“是啊。”小柠悲切地说,“我最心疼他的是他一直以为自己在追求真理,但是真理在其他地方。一个好人的人生这么不幸——只要一想到这,我不但替他难过,更替他委屈。”
他的胸口又像是被重重一击。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是说:“好在他再不必在现实世界里受苦了,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有句话我一直憋在心里——他走了,把痛苦留给了别人。其实,我比他还委屈呢。”
她话里的沉痛就像钢针一样穿透了他的心。他想她等于是用女人的青春年华验证了自己的不成功,当然也并不能说是一无所获。他心里对她充满了同情,这份同情中也饱含着男性对女性的怜惜。他想起年轻时候的她,面容白皙,身姿柔软,出语却是犀利聪明,一针见血。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觉得她变化不大,她就是一个长不大的女孩子,聪慧而自我,敏感而娇弱。他不知如何劝慰她,生怕自己说出的话更添她的伤心。
“星期天上午九点请你一定来送送他。”小柠挂断电话前再一次恳求他,“他没有什么朋友。”
他再一次郑重答应,心里像冰天雪地一般寒冷。
这一夜普春元虽说没有通宵失眠,但也没有睡着多久。第二天一早他被手机短信铃声吵醒,是总编室秘书发来的会议通知,通知他八点半到单位开会。秘书在短信里说接到涂总电话,紧急通知编委和各编辑室主任准时参加迎接工作组进驻报社的通气会。他看到“工作组”三个字心里一惊,本能地想到又有一段日子过不安生了。
他赶紧起床,准备收拾一下就去班上。他正在刷牙,家里的座机突然铃声大作,这个电话已经长久没有响过了,他估计是老婆打来的。果不其然,接起电话就听见老婆哧哧的笑声,她娇嗔地说:“哟,你还真在家呀,床上没别人吧?”
他满嘴牙膏沫子,嘟嘟囔囔地说:“一大清早跟我胡扯八道个啥呢?”
老婆嘻嘻笑着说:“我就是查个岗。”
他歪着头夹着电话,一边继续刷牙,一边含糊不清地说:“你真会没事找事。”
老婆声气很壮地说:“谁说我是没事找事?我这叫防患于未然。”
他冷笑道:“床上就是有人你能捉了去见官?”
老婆虚张声势地说:“我谅你也不敢!”
一夜没怎么睡他精神不振,一大早上没有兴致跟老婆斗嘴,便说:“香港打电话挺贵的,没事少聊两句省点话费吧,我还赶着上班去开会呢。”
老婆不满地说:“接我电话你就这么不耐烦?你接别人电话唠唠叨叨没完没了我没见你嫌烦,说穿了你就烦我是不是?我还没跟你说正事呢。”
他只好柔和了口气说:“那你快说正事。”
老婆没好气地说:“真不是我抱怨你,你瞧瞧别人家老公都是什么样子的,我以为就我跟周太金太钱太还有王夫人一起到香港呢,结果怎么样?周总和金总都是陪着太太一起来的,明天我们去澳门钱总也会赶过去等我们,王总已经替我们把澳门的酒店都订好了——你做什么了?看着这几位先生对老婆那个好,把我羡慕死了!”
他鼻子里哼一声,本想直说这几位太太都是新换过的,个个年轻貌美,他怕老婆多心,没敢说出来,只是轻描淡写地敷衍道:“他们就是在外面装装样子吧,你也真信?”
老婆一下子怒了,提高了嗓音说:“你说他们是装的,那你也装一个给我看看!”
他知道跟她一扯就没完了,赶紧息事宁人地说:“你好好玩儿吧,多买点喜欢的东西。”
老婆气恼地回他说:“就你这点钱,还让我多买点喜欢的东西呢!我是拉着手刹开车,你以为我敢放开来跑?”
他听了倒是不恼,笑着说:“人家说每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爱花钱的女人,我虽然离成功还远,身后倒也有这么一个了不起的女人。”
老婆被他逗笑,说:“一个男人连自己的女人都养不起,也没脸说自己成功吧?”
他哼哧着笑了两声,挂断电话,出门上车。
八点钟之前他就到了报社,刚进办公室,老涂就走了进来。他暗暗吃了一惊,因为老涂向来喜欢做出高高在上的姿态,从来不到部下的办公室串门,有事都是打电话叫他们去他办公室谈,他亲自登门,让他立马想到“无事不登三宝殿”那句话。
他赶紧拿了自己擦手的毛巾擦去沙发上的浮尘,恭敬地请老涂入座,自己拉把椅子坐在旁边。老涂一点没跟他客套,一屁股在沙发里坐下来,神情凝重地说:“昨天夜里我接到电话,说工作组今天上午就要来报社进驻。其实这个消息传了不是一天两天了,一直是光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我以为就是说说而已——谁不知道现在纸媒不行了,我们早已经是今非昔比,就是跟兄弟单位比起来,我们这里也是贫困县,钱比人家少得多,花头自然也不会比人家多。不过昨天接到这么个电话之后我还是一宿没睡得着,我虽然说不上心惊胆战,心里不踏实倒是真的。”
他认真地听着,静候他的下文。
老涂接着说:“我在这里待了有小二十年了,以前也有工作组进驻过,但从来没有半夜通知清早入驻的。我现在最担心的是这几块事情,一是我们重点报道过的领导和企业家最近就有好几位落马的,当然这说起来也没什么,媒体不是算命先生,我们不可能先知先觉,他们在台上我们宣传报道他们这是我们的工作职责,但是我们报纸跟其中几位关系不浅,说老实话也确实得到过他们的关照,有的支持的力度还相当大,我们对他们自然也不薄,这不追究也就罢了,要是细究起来,假如说和他们之间存在着利益交换,那可是够咱们喝一壶的。二是我们的小金库也是我担心的,本来这一块就是为迎来送往、出去走个关系方便,说到根本上是为了报社事业的发展。如果我们手上没有一点活钱,样样都严格按财务规定来,那我们许多工作就压根儿没法开展了。说难听点你出门两手空空,跟人吃个饭都觍着脸等着人家结账,一次两次可能还行,时间长了谁理你?还有不好说的,领导的一些消费拿过来让我们处理,没这个小金库还真不行。还有你也是知道的,我们这里给好几位领导每个月报着手机和上网费呢,虽然一个人就是几百块钱,也得靠小金库来开支。尽管小金库里的钱我们谁也没有装进自己兜里,可是话说回来,私设小金库本身就是违规行为,上面早就三令五申强调过,如果认真起来,我们就是顶风作案啊。”
他听老涂说这些,心想他倒是聪明,只拣跟别人多少也能扯得上关系的事说,不说只跟他自己有关的事。比如用小金库的钱接待领导、替领导处理账单、四处请客、给关系户送礼等等,这些老涂从来不让别人染指,都是他自己一手操办,人情也都是他自己落下。说到底这个小金库基本就是他专用,别的副总编以及编委请客的权限都相当小,大家因为看不惯他的小气和霸道,都不拿账单去报。老涂自己倒是挺放得开手脚,逢年过节甚至还用这个小金库里的钱给领导送红包,在他看来老涂就是在用公家的钱替自己买官呢。他心里一直很有意见,但没有流露。他清楚自己身居老涂之下,不能得罪他。现在他气不过的是一听说工作组要进驻老涂居然跑来要拉他一起顶缸。
他故意问老涂:“这可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老涂两眼凝望着他说,“只能求老天保佑工作组别挑我们的毛病啰。”
他不吭声,心里甚至冒出等着看笑话的念头。
老涂双眉紧蹙说:“我是这么想的,我们和那些落马官员、企业家之间的事情如果工作组不提也就罢了,他们要是提起,我们一定要出语谨慎,就说纯粹是工作关系,跟他们并无任何私人来往。我们必须和那些倒霉蛋把关系择得清清楚楚。小金库的事情我们都不要提,问起的话就一口咬定没有,财务那边我早就叮嘱过了,都统一口径了。我想来想去这事怎么说都说不清楚,不如给他来个黑不提白不提算了。”
他问老涂:“那要是工作组已经知道了怎么办?”
老涂瞪着他说:“他们怎么可能知道?”
他迟疑了一下,说:“万一要是有人举报怎么办?”
老涂突然一怔,脸色一黑说:“我也没得罪过什么人,谁会去举报?”
老涂两眼定定地盯着他,似乎怀疑他会叛变。
他赶紧剖白自己,说:“是我多虑了。”
老涂收回了锋利的目光,像是喃喃自语一般说:“你说的也不无道理,老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给他好吃好喝,他很可能回过头来咬你一口。况且这里人这么多,上上下下两三百号,还不算临时工和实习生,这么多人,咱们难免有疏漏没顾到的,无意中惹到谁也不好说,所以咱们还真是得小心为妙。”
他听老涂这么说,心里冷笑,报社的事情都是他做主,违规的事情也是他一个人做的,这会儿他亲自跑来想跟他结成攻守同盟,一口一个咱们咱们的,他想自己得多傻才让他给收了。
不过他还是做出心悦诚服的样子向老涂表态说:“我明白该怎么说了,您就放心吧。”
老涂点头说:“我对你是相当了解的,也是相当信任的,只是这次势头来得有点儿猛,我想还是跟你通通气为好,免得有些话我们万一说得不在一个层面上,惹些不必要的麻烦不太好。还有,工作组来了,我们就得像对待家里亲戚一样把他们招待好,他们倒是说了不许宴请不许送礼不许这不许那的,但我们肯定不能连饭都不准备。早晨一来我就让办公室去楼下的酒楼订餐了,我想也别弄得太张扬,让他们装成盒饭的样子送上来吃,东西当然一点不能差。”
他笑着称赞道:“您想得真周到,要我就只想得到安排他们在食堂吃工作餐。”
老涂摆摆手说:“这种时候,怠慢不得,怠慢不得。”他想起什么似的又说,“昨天我跟你说得空跟上面说说让我延期退休的事你先别声张,咱别撞人家枪口上。”
他点头答应。
老涂匆匆走了,让他十分钟后在电梯口会齐了一起下楼去迎接工作组。
他准备趁这当口去趟卫生间,刚走出办公室门,看见楼道里走过七八个身穿藏青色夹克衫的陌生人。他们就像是统一着装,而且同样是板着面孔,神情肃穆,看上去黑压压一片,气势上就把他震住了。他缩进办公室,避开跟他们打照面。他想这肯定就是工作组的人,他们没等老涂和他下楼迎接已经抢先一步来了。
工作组一进驻,报社的气氛完全变了,自上而下都是大事临头的样子。普春元心里清楚其实最心惊胆战的就是老涂,当然他自己也不能说一点不害怕,虽说他因为看不惯老涂不大和他同流合污,但倘若细究起来,他对他许多违规的事情没有加以劝阻实际上也是有责任的,特别是那些他捏着鼻子替他签字报销的发票和单据,很可能都是隐患。不过他和老涂一样,表面上绝对是镇定自若。
这次工作组没有召开全体大会,而是找他们认为有必要的人进行单独谈话。老涂是第一个被找去谈话的,他八点三十五分进入小会议室,中午一点多钟才出来。整整一上午普春元一直留意着小会议室里的动静,他好几次偷偷开了门往那边看,小会议室一直是大门紧闭,好像在召开着秘密会议,他离得远远的都能感觉到气氛凝重。本来他计划十二点整让酒楼把装成盒饭的菜肴送进去,但一看情形不对,又没得到老涂的指令,心想还是等他们开了门再说吧。
一点过后小会议室的门终于打开了,他听见外面楼道里有杂沓的脚步声,还有陌生人说话的声音,他稍等了片刻才开门出去,恰好看见老涂低着头脸色灰白从小会议室朝这边走过来,经过他身边的时候还朝他使了个眼色。他没有明白老涂是什么意思,想等他说话,但他一言不发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随即关上了门。看这架势他也不便跟过去。他退回到自己办公室,想打个内线电话问问情况,刚拿起电话,听见手机“嘀”的一响,老涂给他发来一条微信,只有一句话:“把盒饭取消。”他没问为什么要取消,只是回了一个字:“知。”他本来是想等饭菜送过来一起吃的,因为盒饭取消,又过了饭点儿食堂里没饭了,他只能泡一包方便面对付。
工作组的人在哪里吃饭、吃的什么他一无所知。早晨老涂特意关照他要把工作组照顾好,他旋即打电话订了下午的咖啡和点心。现在盒饭取消了,咖啡和点心他就拿不定主意还要不要了。他发微信请示老涂,老涂没有回他。他想到可能是网络不给力,又把同样的内容用短信发了一遍,等了好半天仍然没有回音。他去了总务处办公室,假装随意地问办公室主任老马有没有看到涂总,老马说涂总被工作组找去谈话了。
他颇为惊讶,说:“上午不都谈过了吗?”
老马悄声说:“不到两点又谈上了。”
他没再多问,默默地走回自己办公室。
这一下午他过得心神不宁,用热锅上的蚂蚁形容丝毫也不过分。他原以为上午过来开个会,顶多半天工夫就完事的,没想到一个老涂上午进去了下午又进去还没谈完。他想老涂之后就应该轮到自己了,他真不知道工作组会让他谈什么,也不清楚工作组掌握多少报社的内幕情况,但他推断这一回的反腐绝对不会是随随便便走个过场,显见的是要动真格的。他不由隐隐有点胆战,害怕工作组会查出毛病,更害怕工作组顺藤摸瓜把他也捎带上。
他靠在沙发上翻开从机要室借来的内参,却一个字看不下去。一大早老涂找他通气,当时他还觉得那都是老涂自己的问题,现在忽然明白在工作组的眼里那就是报社的问题,具体点说是报社领导层的问题,他当然不能对他们说老涂一手遮天,那除了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不说明任何问题,他绝不能那样做,也绝不会那样做,毕竟他还要做人呢。所以不说别的,即便老涂的问题他得承担一部分,也够他喝一壶的。关键是,老涂反正是快到点退休的人了,就是有点问题,只要一退休就算是软着陆了,而他自己正跑在半途中,而且是正踩着油门加速,在这个时候脱轨翻车那可是太不值当了。他反思自己也绝非是干干净净的,虽然他已经尽量把事情做得干净,不留后患,但他也知道这就像是作案,现场收拾得再利落难免留下蛛丝马迹。他只能寄希望于工作组对他的事情一无所知,或者就是工作组肯放他一马。
一下午他借着上厕所和还内参在小会议外面往返经过了两趟,想探探虚实,但小会议室就像上午一样门窗紧闭,显得高深莫测。他回到办公室坐着,更加忐忑不安。
四点多钟他接到总务处打来的电话,通知他去小会议室。接到电话的一刹那他的心脏狂跳起来,似乎要跳出胸腔,就像上学时走进考场一般。他做了三次深呼吸,镇定了心神,这才走出办公室往小会议室走去。
然而走进小会议室他看到的完全是出乎意料的景象,几位工作组的同志个个都是和颜悦色的,绝不是他想象的板着面孔追查问题的模样。他们请他在圆桌旁坐下来,有一位同志还用一次性纸杯替他沏了一杯茶。他坐在自己单位的小会议室里,居然有一种身处异地的陌生感,喝到公家茶叶那股子熟悉的味道才缓过点神来。
工作组的同志让他谈谈单位存在的一些管理疏漏的问题,他十分谨慎小心,避重就轻地挑了几条说了说,他当心着既不把问题推到一把手老涂身上,当然也不能揽到自己身上。他想好要是工作组追问他就多说一点,不追问他绝不多说。他就像一个复习充分的考生,看到试卷发下来反而定下心来不再慌张。面对工作组的提问他说得条理清楚,有板有眼,在他自己看来可以说是滴水不漏。说完之后工作组的同志向他提了几个问题,在他看来也是相当温和的,没有一点为难他的意思。聊到最后工作组的同志甚至和他聊起闲天来了。他当然也是十分警惕,生怕他们是通过这种貌似轻松随意的方式来引蛇出洞,因此他说话格外小心谨慎。
他从进入小会议室到出来总共不到一个小时,比起老涂时间要短得多。他就像走出考场一样心情轻松。他相信工作组对这里的情况是了解的,不然也不会对他如此“从轻发落”。当然他也不希望老涂真有问题,或者说得更加准确一点是不希望工作组发现老涂真有问题,那样容易拔出萝卜带出泥,对他并没有什么好处。再说老涂正常的话还有一年也就退了,他完全等得起。
他从小会议室出来看见赵小歌正拿着文件夹袅袅婷婷地往复印室走,他在她后面轻轻咳嗽了一声,她立刻转过身来,展颜一笑。他觉得她的笑容有种心照不宣的味道,心里不由一喜。本来他是想好晚上约她一起吃饭的,因为临时有工作组的进驻,他已经在心里取消了这项计划,他可不想在这个当口节外生枝。
他看四下没有旁人,便笑嘻嘻地跟她打招呼:“看你还挺忙乎的啊!”
赵小歌回他一句:“再忙忙不过领导。”
他继续跟她逗:“领导忙的都是正事,你忙什么就说不好了。”
赵小歌眼神俏皮地望着他,他以为她要说出什么犀利尖刻的话,可是她并没有接着跟他开玩笑,而是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对他说:“你肯定知道涂头儿在忙啥正事吧?”
他站定问她:“你听说了什么?”
赵小歌目光如炬地望着他说:“你不知道?”
他开了办公室门,她紧随其后走进来。进门之后她随手就将门关上了,和上次做得一模一样。
他问她:“什么情况?”
她嘿地一笑说:“不过是小道消息。”
他饶有兴趣地说:“说说吧。”
她故作严肃地说:“还是不说为好。”
他请她在沙发上坐下来,给她泡了一杯茶。她不再卖关子,告诉他老涂和办公室副主任姚丽“有事”,姚丽要老涂跟她结婚,老涂不肯离婚,姚丽要老涂提她当正处,眼看快退休了老涂也没有办,她便把他用公款请客送礼的花费记了一本账交了上去,这次工作组进驻实际上就是冲着老涂来的。
他听了惊得合不拢嘴,他实在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在他看来老涂就是阴沟里翻船。他理解不了他怎么会看上那么一个粗笨的女人,他更加理解不了他怎么连那么一个平庸的女人都招呼不住,竟会让她闹到这步田地。
他不由感叹道:“看来情妇还真是反腐英雄啊!”
赵小歌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她严肃地沉默着,随后鄙夷地一笑说:“那也只能怪涂头儿没眼光,他怎么能相信一个不堪信任的人?”
他的眼神和她的眼神碰在一起,她目光率真,知己,似乎还含有某种表达,他暗暗打了一个激灵。那一瞬间他心里涌过一片暖热的水流,他几乎随着这片水流漂浮起来。他甚至感到了身体的冲动,这种感觉对他来说真是久违了。
但是他坐着没动,只是就事论事地问她:“你是怎么知道的?”
赵小歌说:“我其实早就知道了,大概一两个月前我无意中看见一条转发得挺多的微博说某大报领导贿赂上层被情妇举报,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不过我万万没有料到这件事竟然就出在本单位的领导身上。”
他叹说:“自媒体时代谣言传播起来太容易了。”
赵小歌望着他,冷冷地说一句:“可是往往过不多久官媒就证实了谣言。”
他听了笑起来,说:“作为一个媒体人,说话要注意立场。”
赵小歌轻叹一声,转回话头说:“如果真像小道消息传的那样,那涂头儿可能就在劫难逃了,那可是太不值了!他还有一年就到点儿了,本来可以全身而退的。”
他点头说:“是啊,为革命辛辛苦苦工作一辈子,真不该闹这么一个结局。”
赵小歌说:“照我看涂头儿贪污腐败倒在其次,他犯的最大的错误是看错了人,无论是作为一个领导还是作为一个男人,他都是失败的。”
她说完往门口走去,没有告辞,没有停顿,有一种行云流水般的自在和洒脱。他看得傻了,想不出一个词来形容她,心里只觉得这个女孩难得。她走出门时微微扭过身来对他回眸一笑,他似乎早预料到会有这一幕,心里涌起一股前世今生般的感觉。那一瞬间他仿佛遭到电击,心跳加剧。他很想挽留她再多待一会儿,哪怕什么都不说,一起坐一坐也好,但是理智让他话到嘴边还是没有说出来。
这天下班之后普春元没有让司机送他,他自己开车去幼儿园接儿子磊磊。他在地下车库找到汽车,虽然有日子没动过车了,车子却擦洗得干干净净,让他心情舒畅。这自然是司机小王做的,他放了一把车钥匙在他那里,洗车、加油、保养、验车他都弄得妥妥帖帖,没让他操过一点心,当然也没要他花过一分钱。他想到工作组来了,礼拜一得跟小王说一声这些事暂时先不让他搞了,免得让人说话惹出是非。
他走出办公楼已经五点钟了,一出去就堵在了西单。他想到磊磊很可能又要一个人孤零零剩下来,不由心急如焚。他很少去接孩子,老婆在家这些事他都不操心,偶尔高兴了才会跟着她一起去。有一回他跟老婆一起去接儿子,被别的家长误以为是孩子的爷爷,他一生气,再没有去接过小孩。平常他也不爱跟儿子玩,嫌小孩烦,所以磊磊跟他不亲,不但不亲,还很怕他。今年以来在他的要求下磊磊全托,一周也就周末回来。老婆先不愿意,但在他的一番要从小培养孩子独立生活能力的大道理下还是让了步。他私心里是觉得老婆对儿子太溺爱,说她又不肯听,还要跟他吵,他怕儿子长大缺乏男子气概。还有一层不便说的,他觉得小孩在家一切生活都是围绕着孩子,只有把他送走家里才清静。不过偶尔去接孩子一次还晚去,他自己也觉得有点说不过去。
他到幼儿园已经快六点钟了,比正常时间晚了将近一小时。他匆匆走进磊磊的教室,果然只剩下他一个还没有接孩子。他向老师道歉,礼节性地和老师寒暄了几句,拉着孩子的手走出了教室。
一出教室磊磊就挣脱了他的手往沙堆跑去。沙堆那边有两个小孩正在埋头玩沙子,磊磊过去之后也蹲在地上和他们一块儿玩。他跟过去站在旁边看,看了几分钟就不耐烦了,催磊磊快走。磊磊正玩得入迷,充耳不闻,他很无奈,几乎忍不住要跟他发脾气。
他正焦躁,电话响了。他预感是老婆打来的,一看却是个陌生号码。他想推销保险和理财产品的这个钟点应该下班了,犹豫了片刻还是摁下了接听键。电话那头声音十分嘈杂,他喂了两声没人说话,正要挂断,耳边忽然响起了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他在愣怔间听出来竟是他从前的女朋友孙琴。他和她已经有十年多不联系了,分手之后他从他们过去共同的朋友那里听到过她零星的消息,说她出国了,随后又听说她回来了,再之后又听说她出去了,到后来他不知道她到底是出国了还是回来了。
孙琴在电话里轻快地笑着,显得十分阳光。她说:“你想不到会是我吧?”
她的笑声让他想起昔日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有点百感交集。
“的确没想到。”他老实承认。
“其实我早就想给你打电话了。”孙琴说。
“你回国了吗?”
“我回来快五年了。”
他愣了一下。十年多没有联系,他几乎忘记了她;她回来快五年,也没有联系过他,他一时真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好。他不明白她怎么忽然想起给他打电话,只是礼貌地问候她:“你还好吗?”
她说:“说来话长,没法用好还是不好来说,等见面跟你细讲吧。”
他顺口说:“好啊,那我们找机会见见。”
他不过就是一句客套话,心里其实并没有多少想见她的迫切和热情——她出现得太突然了,关键是,她已经不是他的兴奋点了。
她说:“你忙吗?”
他判断不出她是随口问起还是真想知道,也就泛泛地回答说:“每天从早到晚没有闲的时候。”
她轻笑一声说:“根据我对你的了解,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情,你总能抽出空来的,你不想做的事情,谁也勉强不了你。”
他笑着说:“还是你了解我。”
她直言不讳地说:“我是交过学费的。”
他想笑没敢笑,而她却在电话里放肆地大笑起来——昔日的某种气息顿时扑面而来,他突然非常想见到她,恨不得立刻见到她,他想看看她还有没有当年那种张牙舞爪的样子。
他说:“找个时间,咱们叙叙旧。”
他说这句话完全发自内心,没有一丝勉强。
没想到她比他还痛快,她马上说:“好,那就今天吧。”
他能感觉到她滚烫的热情,还有她呼吸之间青草般的芬芳,甚至她身体的曲线和弹性。他没想到她一个电话瞬时就打穿了他们之间十来年的隔膜,他感觉自己的心似乎也恢复了热情。他没有多想,跟她约好七点半在王府井见面——这是他眼下所谓的第一时间。
这个临时决定的约会让普春元心里充满了欣喜和期待。他一向认为自己是一个十分理性的人,而且久经沙场也经得起诱惑,没想到对生活中不期而至的相见还这么高兴。他脑子里飘过“人生苦短”四个字,对即将见到昔日的恋人更加渴望。
他催磊磊起身回去,磊磊没玩够,不肯走,可是迫于他的权威,还是不情不愿地从沙堆上站了起来。
他抱起孩子把他塞进汽车,让他在儿童安全椅里坐好,孩子一声不吭,由着他用保险带将他固定好。正当他要关上车门,磊磊突然说:“我们去哪儿?”
他说:“去姥姥家。”
磊磊小声问他:“妈妈呢?”
他看着儿子水汪汪的大眼睛,想起网上的一个笑话,说儿子问妈妈各种各样的问题,但见到爸爸只问一句“我妈妈呢”,他心里不由苦笑。
他回答说:“你妈妈去香港了。”
磊磊又问:“妈妈去香港做什么?”
他想了想说:“去给磊磊买巧克力。”
他觉得自己回答得很高明,他再想不出比这更好的说辞了。
磊磊却说:“我不要巧克力,我要妈妈。”
孩子声音里带着哽咽,有一种说不出的委屈,似乎愿意用自己的一切去换妈妈,他觉得小孩有点可怜,不知道怎么哄他。他拿起他玩沙子的脏乎乎的小手放在嘴唇边轻轻吻了一下,自己认为是给了他安慰,可是孩子却像触电一般飞快地缩回了手,藏到身后,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愚蠢的事,心里涌起羞愧的感觉,同时觉得很没有面子。他退到车外,关上车门,到前面的驾驶座上坐了下来。
他听见磊磊在后面说:“我不想去姥姥家。”
他打着火,口气严肃地说:“我还有事,不送你去姥姥家还真没法安置你。”
他从后视镜里看见磊磊扁着嘴,一副要哭的模样,不过终究还是没有哭出来。
他在岳父岳母家楼下停了车,把磊磊送到电梯口,对他说:“我赶时间,你自己上去按门铃吧。”
岳父岳母家一梯两户,对门住的是他们的大女儿,所以只要上了电梯就相当于进了家门。以前磊磊经常自己一个人逞能先上去,可是这会儿叫他自己上去他却一个劲儿摇头,而且主动拉住他的手不肯松开,他只好送他上楼。
电梯门一开磊磊跑过去按门铃,是他姥爷开的门。老爷子看见门外站着女婿和外孙,似乎有点意外,问道:“芳雪怎么没来?”
磊磊抢上前叫了一声姥爷,就钻进了屋。他恭恭敬敬叫一声“爸”,说:“芳雪去香港了。”
老爷子说:“上个月还是上上个月不是刚去过嘛,怎么又去了?”
他替老婆解释说:“她们几个太太叫着一起去的。”
老爷子眉开眼笑地说:“我看芳雪去香港就跟逛超市似的,一说买东西就兴奋,这点她们娘仨一个样儿,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的瘾头!”
他笑笑,没接话,他想等老爷子说完自己就好走了。老爷子侧身让他进屋,他站着没动。说话间岳母走了出来,笑容满面地对他说:“也就是芳雪不在你才来,怎么不进屋啊?快进来坐,我正好有事找你说呢。”
岳母对他这么热情让他大感意外,也让他很不适应,他甚至觉得有点反常。从他跟芳雪谈恋爱起,岳父倒还好,岳母对他的态度从来就很冷淡,最好的时候也就是平淡,像这么热情似火的时候从来没有过。他和芳雪结婚她是反对的,他清楚她是觉得他不称心。那时候他除了一张大学文凭一无所有,平心而论岳母看不上他也是情理之中。后来他总算和芳雪结了婚,刚结婚因为单位没有房子他住在岳父岳母家,那会儿可没少看岳母的脸色。那时他挣的是死工资,又没个一官半职,待在这个家里真是万般难受。还有一层是芳雪姐姐的丈夫那时已经是团中央的一个副处长,人长得英俊,又会来事,深得岳母欢心,他被这样一位连襟比着,在这个家里更加没有地位。因此他从这里搬出去之后毫无眷恋,能不来尽量不来。而芳雪恰恰是个恋家的人,有事没事爱往娘家跑,每星期都要回娘家好几趟,他不肯跟她一起回她少不了要嘀嘀咕咕,可他宁肯忍受老婆的唠叨也不愿看岳母的白眼。他有点琢磨不透的是从前他的确是要啥没啥的穷小子,可是经过这么多年的奋斗他已经官至副局,而且是那种年轻有为的副局,说不定一转身就能坐上正局的位子,如果说岳母势利,单凭这一点她也应该转变对他的态度,可是实际上却并非如此。至此他彻底明白了岳母是压根儿瞧不上他这个人,因此他彻底把心寒了。他沮丧地意识到岳母是个不大容易转弯的人,自己在她那里恐怕永无出头之日。想到人家说的“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那句话,他觉得对他而言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讽刺。而他觉得对岳母的一个巨大的讽刺是她特别喜欢、特别看好甚至看得比她两个亲闺女还亲的大女婿终于在两年前和芳雨离婚了,如今那位前大女婿已经官至副部,只可惜与这个家庭再扯不上关系,也无法成为岳父岳母的骄傲了。他心里多多少少有一点快意,尽管他清楚这是所谓的小人之心。岳母今天突然对他笑容可掬起来,让他立马意识到她说有事找他肯定不是什么好办的事情。
他虽说心急如焚要赶去王府井赴约,但也只得进屋在沙发上坐下来。岳母随随便便拉个小马扎坐在他旁边,她坐得比他低,因此看他要微微仰起脸。岳母的这个姿态让他有些不自在,甚至有一种被架起来的感觉。
坐下之后岳母就支使在家凡事不动手的岳父去沏茶,他赶忙说让他来,但岳母拦住他,定要岳父去。岳父很不得已起身找茶叶、找茶壶、找杯子,他在旁边看着岳父拙手笨脚做这些,心里十分同情他,也很不自在。
岳母笑容满面地对他说:“我这个事吧对你来说也不算是什么难事,我叫芳雪跟你说,她不肯,我催过她几次了,她说还没跟你说呢,还反过来说我几句,嫌我多管闲事。”
他心想看来老婆还是深明大义的。
岳母继续说:“你知道我不是个好管闲事的人,一般人的事我是不揽的。我娘家没什么人了,跟我走动的也就只剩这么一个表哥了,他家的事情不找我也就罢了,找到我了我就不能不管。我表哥家最小的孩子师范毕业,在老家当个中学老师,我这个表侄特别有才,喜欢写写弄弄,在报纸上发表过不少文章,在他们那个地方也算是一个小名人,所以吧他就不甘心当个中学老师,三十大几了也不结婚成家,还说要辞了工作专心写作。他爸爸一听就急了,你想吧,就这么个儿子,我表哥两口子都是退休工人,没什么钱,他们还指望儿子养老呢,他要辞了工作,自己都不一定能养得活自己,还怎么给他们养老?把我表哥愁得不行。他给我打电话,跟我讨主意。我说无论如何先劝他别辞职,现在找个工作多难啊。他说儿子不听他的,他问我能不能帮孩子调个工作,比如到北京的报社当个记者啥的。我表哥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他从来没跟我开过口,这是破天荒头一次。他特别跟我提到你,说一直听说你家女婿在报社当大官,他开口恐怕就是一句话的事情。他说这不光是给孩子一个好出路,也等于帮了他们老两口,让我先替他谢谢你。他话说得那叫一个客气,事情还没办他在电话里就千恩万谢的。我也不好推脱,毕竟我娘家也没啥亲戚了,你就想办法帮帮你表大舅这个忙吧。”
他听岳母唠唠叨叨说了这么多,想着和孙琴的约会要晚了,心里急得冒烟,不过却只能忍着。岳母的事明摆着不好办,这几年纸媒衰落得厉害,报社进的人比往年少多了,竞争格外激烈,而且就凭岳母说的这么个条件就是招人也很难把他招进来,可他又不好直接把这话说出来,直接说等于是驳了岳母的面子。她本身是个直肠子,可是他却得跟她多绕几个弯子。他不能因为这么件小事情得罪了丈母娘,更不想因为这么件不相干的小事情弄得自己里外不是人。
他脸上挂着笑,尽可能把话说得委婉动听:“要是放在两三年前这还不算难事,想想办法也就进了,何况是自己亲戚家的孩子,这个忙怎么也帮了。现在管得严,招人要考试,考分还要公布,操作起来不太容易,恐怕要等机会。”
岳母嘿嘿一笑说:“要是放在两三年前找小冯就行了——”
她说了一句没往下说,他听了心头顿时火起,脸上也很挂不住,不过忍着没表露出来。小冯是芳雨的前夫,是他的前连襟,丈母娘这句话对他来说无疑是打脸,也让他再一次领教了这个直肠子的老太太。他凭着这些年的修养和历练,还是和颜悦色地对岳母解释说:“现在招聘都搞透明化,关系是一方面,自己过硬很重要,不是哪个领导说句话就行了的。”
岳母冷笑一声道:“那一套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什么事还不是领导一句话的事?”
她一副看透世事的样子让他无语。为了能尽快去赴孙琴的约会,他更加谦和地说:“那我先问问再说吧。”
岳母脸上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说:“你先问问去吧,我就跟你说,这是家里的事情,我就不信哪个领导家里没个三亲四戚?”
他连连点头,只想快走。
岳母又说:“你们单位不行的话也可以让他去别的报社嘛,你自己说不行,可以让上面的领导出面帮你说句话,你和梁景灏不是也很熟吗?我就不相信他说句话都不管用。”
岳母直接点将点到梁景灏头上,让他失笑,他想她老人家可真是无知者无畏,好像梁景灏坐在那么一个位子上就是等着被她差遣的。他心里着急,怕再跟她耽误时间,便说:“我会想办法的,我还有点事儿先走了。”
他起身出门,岳母跟到门口,叮嘱他说:“这件事你可得放在心上,我也好给我表哥一个交代。”
他恭恭敬敬地说:“我晓得了。”
他逃一般离开了岳母家,走出电梯才想起忘记跟儿子告别了,心里掠过一丝懊悔。
往王府井赶的时候普春元心里充满了难抑的兴奋和激动。他自己也觉得奇怪,当初可是他向她提出分手的,而且还是那么坚定和义无反顾。他以为自己早就对她无所谓了——的确也是无所谓,这么多年,他甚至很少想起过她。可是她一个电话,他竟然就匆匆赶去与她相见,而且他有一种仿佛回到从前和她热恋时的感觉。——他们也曾情热似火,他们有过一星期关门缠绵的记录。尽管中间隔着没有联系的十多年,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她,他心里还是充满了热腾腾的渴望。他自我分析,可能自己真的是寂寞久了。
他一边开车一边用手机查看路况,手机屏幕上显示的通往王府井的道路条条都是红色的。他后悔定了这么个热闹地儿,可是这会儿如果再改地方也来不及了。他给孙琴发了条短信,告诉她自己可能要晚到一会儿,孙琴马上回过来四个字:“开车小心”。
他在晚高峰的滚滚车流里总算到达了目的地,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一刻钟,这在星期五的晚上还算晚得不太离谱。他在服务生的引领下在灯光暗淡的一角看到了坐在桌边的孙琴,她正低头看手机,屏幕的亮光映在她脸上,她本来就很方正的一张脸显得格外棱角分明。
孙琴在看见他的一刹那一脸的惊喜,笑得相当明媚灿烂,看上去没遮没拦,当年那种张牙舞爪的影子立刻显露出来。
他立定打量了她一番,笑嘻嘻地说:“看来这些年你过得蛮不错的。”
她甩了甩头发,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不过脸上还是洋溢着那种没遮没拦的笑容。她的洒脱、明净,甚至还有点支支棱棱的感觉让他忽然有点无端地羡慕起来。
他想和她握手,又觉得这个礼节用在和她之间有点不恰当,而她已经站起身,身体不紧不慢地朝他贴过来,他及时而又合乎礼貌地拥抱了她,完成了他们十年来第一次见面的仪式。不过他心里觉得这个拥抱也仅仅就是一种礼节而已。
他坐下来,望着她,用一种既像是感叹又像是抱怨的语气幽幽地说道:“这么多年,你跑哪儿去了哟——”
他故意把尾音拖得长长的,似乎也为自己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跟她联系过找个台阶。
她眯起双眼凝视着他,脸上的笑容有点莫测高深。他看不出她是高兴还是忧伤或者是某种他揣摩不出来的心情。
她柔媚地笑了笑,随后就事论事地解释说:“我先去了香港,然后回来了;又去了新加坡,又回来了;之后去了加拿大,又回来了;再然后去了美国,然后在五年前又回来了。”
“工作?”他说。
“表面上是吧。”她微微一笑说。
“实际上呢?”
“就是瞎折腾呗。”
他和她相视而笑。
他做出体贴的姿态说:“跑来跑去挺辛苦的。”
她抿嘴一笑,说:“跑来跑去不算什么,真正辛苦的不是这个。”
凭着对她知根知底的了解,他感到她这句话前面有雷区,因此没有马上接话。他就像去一片陌生的树林散步,小心翼翼,不敢贸然闯入。
果然,她单刀直入地说:“假如我们不分开,我的生活大概不会是这样的。”
她的这句话在他心里迅速泛起一片涟漪。他想是否该趁此机会对她说几句表示歉意的话,弥补一下以前对她的负心,但他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说。他认为一是没啥可道歉的,毕竟已经过去了十多年;二是觉得自己欠她的恐怕也不是一两句道歉的话就可以一笔勾销的。
他默默地看着她,淡淡一笑。
服务生过来点菜,他们还像过去一样,他点了她爱吃的菜,她也点了他爱吃的菜。服务生一走,他们又是相视一笑。
她问他:“是不是有点昔日重来的味道?”
他觉得她是在故意给他挖陷阱。
他谨慎地说:“你不说我不敢说。”随后他感叹地说,“假如我们不分开,一晃在一起也半辈子了。”他觉得这句话纯粹是呼应她的,他不能在她表达了怀旧之情之后一点表示没有。
她弯起眼睛凝视着他,在暗淡的光线下他觉得她的眼睛就像夜空里的星星一样从幽暗处闪闪发亮,而从前,这双眼睛曾经离他多么近啊!他专注地看着眼前的她,她比十年前瘦了点,黑了点,却并不明显见老,甚至看上去比十年前更有活力。
他由衷地说:“看你的状态很好。”
她仰头一笑说:“那是因为我心里一直有追求。”随即她补充一句,“当然是追求爱情。”
他心头一抽,涌过一股百感交集的味道,甚至有醋意泛起。但他马上觉得自己不该如此较真。他松弛下来,半开玩笑地对她说:“哦,你如愿以偿了吗?”
他觉得自己这样说进退两可。
她没有回答他,只是笑嘻嘻地说:“你肯定要笑话我了,这么大年纪还做着爱情梦。”
他模糊地一笑说:“有梦总是好的,更何况是爱情梦。我早就不做梦了,每天都是真刀真枪过日子罢了。”
“对我来说做梦也不过是逃避,梦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个去处。”她神情里含着娇媚,轻轻一笑说,“说出来不怕你笑话,跟你分开之后我自虐般的去考了一把证,什么会计证、律师证、电脑证、英语证还有驾照啥的,考这些证的时候我甚至都不清楚拿它们做什么用,我心里就是想向自己证明我并不那么差。当然这实际上是毫无意义的,说得残忍点就是女人的愚蠢。可笑的是后来某一天这些证竟然都变得有用起来,靠它们我换了工作,能在世界各地走来走去,我终于发现挫折也并非全是坏事。”
他觉得这才是她。他从来相信她不会在跌倒的地方就地卧倒的,他喜欢她身上那股子百折不挠的劲头,不过他也曾经畏惧过她那股子不服输的倔强劲儿,他甚至觉得自己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酒水送上来,她喝大扎的啤酒,他因为开车只喝冰水。她让他也喝酒,他拒绝了,说不想违规。她轻轻一笑。
他们的杯子碰在一起,他由衷地说:“你还是你,没变。”
“不,我变了。”她口气坚决地说,“我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
“那也是面目一新。”他带着恭维的口气,故意逗她高兴,不过他认为自己并没有说假话,
她目光清正而锐利地望着他,仿佛在审度他。他这才发现她烫了一个爆炸般的发型,外形就像一只狮子,神气更像。他发现其实至少在视觉上自己真的已经没法把她跟当年那个和他形影相随的孙琴等同起来了。他忽然想到如果当初没有因为芳雪和她分开,自己的生活一定会是另一种样子的,是不是更好他判断不了,但是和现在不一样那是肯定的,他认为肯定会比现在有意思,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死气沉沉。孙琴虽然出身普通,但她从小爱读书,头脑聪明,性格机敏活泼,行动力和执行力都相当强,他向来喜欢能干麻利的女人,这一方面孙琴无疑是非常合他意的。当年他们在一起时每天过得都是嘻嘻哈哈快乐无比,尽管那时候他们没有钱,没有房子,物质生活贫乏,连去农贸市场买菜都要精打细算。他和她分手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过犹豫,但是他以为自己选择芳雪是选择了一条更好的生活道路,是一条类似于捷径的路。当然后来事实证明未必如他所想。现在和孙琴面对面坐在一起,他忽然有点后悔,觉得自己当年那一步很可能是迈错了。
孙琴忽然一笑,问他:“你在想什么呢?”
他当然不能对她实话实说。
他呵呵笑着说:“你现在看上去就是一个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十足的现代女性。”
她愣了一下,嘴角浮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容说:“如果可以选择,我倒宁可做一个足斤足两的传统妇女,从一而终,一生只爱一个人。”
他禁不住打个了寒战——她是在向他表明心迹吗?或者是想让他更加后悔。他的心情忽然黯淡下来,似乎被更大程度确认了当年和她分手是一个错误。
这个当口菜上来了,他把注意力转移到美食上,尽量提振起情绪。但是孙琴还是觉察出他心情的变化,她朝他展露出温柔的笑颜,用柔情似水的口气说:“人生是一次性的,真是令人无奈。而且许多事情都不是能用得和失来衡量的。我不知道别人是不是总有遗憾,反正我心里是有遗憾的,我不说你也知道我指的什么。而且,我越是过得还不错的时候越是觉得遗憾大。”
她循循善诱的神情真是动人,他的心有一种被软化的感觉。他知道她不是一个温柔的人,他从来没有见到过她这个样子,虽然她说出来的话对他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但他由衷地承认她这个样子非常打动他。
见面不到一个小时,她已经不知不觉把谈话引向了纵深的方向,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他以为跟她见个面吃顿饭自己是有把握控盘的,而且也是很容易控盘的,他认为自己和她那一篇早就翻过去了——以前他伤害过她,他们之间是有伤痕的,他不想在十多年后再去触动那些旧伤疤。他明智地认为像他们这样的关系是需要特别当心的,他也的确是很小心,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么短的时间他自己的心里已经泛起了意料之外的涟漪,他的理智和情感似乎悄悄发生了背离。
他吃得很少,专注地听她说话。他没想到她那样坦率,几乎没啥隐瞒地谈论自己的生活:和他分手之后她谈过几段恋爱,插足过别人的婚姻,自己的婚姻也被别人插足,她前后结过两次婚,两次婚姻都以离婚告终,现在是单身一人。
他心里忽然有点蠢蠢欲动,望一眼她放在米白色亚麻桌布上的中指戴着明亮而硕大的钻戒的左手,真想伸手去抚摸一下,哪怕是轻轻抚摸一下也好。不过他没敢贸然行事。他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尤其是面对一个曾经拥有过的女人,他想得更多,顾虑也更多。他觉得自己就像去银行兑换一张过期的支票,心存希望,却毫无把握。那一刻他的欲望和理智狭路相逢——他随后想到了各种撞车的可能和翻车的可怕,不由克制了心中萌芽状态的念头。
突然她婉转一笑,说:“好像一直都是我在说,还没有机会听你说呢。”
他笑笑,说:“我没什么可说的。”
她说:“这么多年,怎么可能没什么可说的?”
他说:“就是结婚,生子,挣钱,养家,这八个字全部概括了。”
她突然放下脸来,带着恼怒说:“当初你抛弃了我,牺牲了我的幸福,现在用这八个字就算向我交代了吗?”
他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话,朝她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就像是向她举起一块盾牌。
她不屑一顾,讥讽地说:“你以婚姻的方式步入豪门,难道你没有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他就像自我否定一般摇了摇头,坦白地说:“就像你说的,许多事情都不是能用得和失来衡量的,有时以为得到了,其实失去得更多。”
他以为这样说能让她好受一些。
她却说:“这么说十年前我被你抛弃也不全是坏事——至少我可以活得更加随心所欲。”
她哈哈大笑,笑得很疯的样子。
他被她放肆的笑声吓了一跳。他觉得在这样一个高尚典雅的餐厅里她这样笑实在有点不得体。可是她的爽朗、明媚和散发出的那种强有力的能量却瞬间席卷了他。他的身体里随即升起一股暖热的洪流,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那一刻他只想拥她入怀。
然而当晚和孙琴上床还是超出了普春元的预期。吃完晚饭他试探地提出换个地方去喝杯咖啡,但孙琴直接就邀请他去她家里坐坐。她家在国贸附近,开车十分钟就到。她的公寓大而整洁,装修一新,只是略显空旷,和他想象的完全吻合。进门的时候他略有迟疑,不知道这一步是对是错,也有点拿捏不好下面的戏该怎么唱。
孙琴比他主动,在掏钥匙开门之前她已经悄悄拉了拉他的手。虽然只是拉了一下手,但那是一种一步跨越了普通朋友的亲昵,当然对于他们这样的关系,这明显带着强烈的暗示,他心中不由叹息了一声。他想到既如此进了屋亲热是免不了的,他变得犹豫和忐忑,后悔答应到她家里来。
他忽然发现自己很惧怕和女人亲近,尤其害怕和女人上床,婚内是这样,婚外同样是这样。他自觉这一两年性欲减退明显,工作压力大是一个因素,而不愉快的经历可能是另一个因素,甚至可以说是更重要的一个因素。他最近的一次婚外性关系发生在两三年前,原来他以为那不过是一个简单的关系,结果差点弄出事情来。那次是跟一个在校的大二女生,他跟她认识纯属偶然。起因是于冰川请他去他任系主任的新闻系做讲座,和大学生们谈谈新闻理想,他原本是拒绝的,他不喜欢当着许多人演讲,也不喜欢谈论“新闻理想”这一类的话题。虽说他在单位当领导,免不了时常要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可是让他正经八百地在公开场合讲一些大正面的话题,他还是会心虚。他生怕自己立论不足让听讲的人看出破绽,也怕自己不能自圆其说遭人耻笑,他自认为不是个太麻木的人,也不是个真能不要脸的人。他推脱了一番,却没有顶住于冰川的软磨硬泡。于冰川不要求他说任何说教的话,只让他说他想说的话——只要是经验之谈,什么大实话都可以说。他没经得起他的诱惑,真去给大学生们说了不少自己从业的切身感受。他的这个讲座受到了热烈的欢迎,讲座之后掌声四起,经久不息。有一些大学生在活动结束后没有马上走,他们请他合影留念,还向他索要电子邮箱。有个名叫王小翠的女生也是这群热情的学生中的一个,当晚他就收到了她发来的向他请教问题的电子邮件。他向来喜欢主动的女性,一方面是他感觉自己的个人魅力得到肯定,另一方面他认为若要发展起来也比较容易。一个星期后他在邮件中回答了她的提问,一个月后请她吃饭,又一个月后再次请她吃饭,饭后带她去开了房。一切顺理成章水到渠成。这个刚刚二十岁的女生很顺从,也很听话,而且十分明显地带着对他的好感和崇敬。在他看来她单纯可人,对她很有些喜欢。但他不想因为婚外的性关系危及家庭,因此严格控制了自己的情感和对她的热度。他隔一段时间约她一次,每次都是相同的程序,吃饭,聊天,上床,此外并不和她有更多的接触,对她主动打来的电话和发来的短信他既不接也不回复,事后她问起他也只用“正在开会”或者“那会儿正忙”来搪塞,几次之后她不再给他打电话和发短信。他对此十分满意。只要和他在一起,她看上去很快乐,他自己当然也非常快乐。转眼半年过去了,有一天他刚到班上有人从传达室打来内线电话,说要见他。他让对方有事在电话里说,那人却坚持要当面和他谈。他下楼去了传达室,看到那个要见他的人竟然是一个十六七岁的毛头小伙子,自我介绍是王小翠的弟弟。他非常诧异,一时不明白王小翠的弟弟为什么跑来找他,同时心里也十分恼火王小翠竟然会让这么个未成年的弟弟掺和到他们的事情中来。王小翠的弟弟很腼腆,他几乎没说什么话,只是从书包里掏出一封粘着封口的信给他。信是王小翠写的,她在信中告诉他怀孕了,问他怎么办。他心里冷笑,感觉这一幕似曾相识,他想终于还是敲诈到他头上来了。他让王小翠的弟弟先回去,答应回到办公室给他姐姐打电话。但是他回到办公室之后并没有给王小翠打电话,因为失望、厌恶和恼怒,他决定彻底忘掉这个王小翠。过了一个星期,有一天早上起来他奇怪地感到心神不宁,他想起了王小翠,突然想到万一她不是敲诈而是真的怀孕了,自己倒也不该不管。他准备去看看她,给她一点钱。结果那天临时有会,他没有抽出时间。傍晚下班前他到单位楼下邮局给她寄了一千块钱,没写一个字留言。他想不管如何,有这一千块钱给她,横竖也算尽了心了。可是几天之后这一千块钱就被退了回来,汇款单上是幼稚的字迹写着他的地址和名字,同样没有一个字的留言。他收到汇款单心情颓丧,他决定再不去想这件事。从此他也再没有联系过王小翠。一年之后,于冰川推荐了三个品学兼优的学生到他们报社来实习,发给他的名单上赫然就有“王小翠”三个字。看到名单他心跳加速,意识到自己很可能是负了那个女孩。而他更多的是恐惧,他害怕王小翠会旧事重提。他更加恐惧的是她会把他们的事情说出来,那对他极可能就是一场灾难,甚至可能是毁灭性的打击。他等着王小翠到来,那些天简直是度日如年。但是王小翠迟迟没有出现。他忍不住给于冰川打了个电话,问他推荐的三个学生怎么就来了两个。于冰川告诉他王小翠自己联系了去另一个报社实习,他没有多问为什么,心里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然而当他反过味儿来,更加认定这个女孩是为了他才这么做的。至此,他不再怀疑她的人品。他清楚若是换一个稍微功利点的女孩,这样的机会无疑是会抓住不放的。因而他也认定是自己负了她——他忽然对发生在他和她之间的那件事的看法完全变了,他即便是站在一个局外人的角度上,想到一个在校女生意外怀孕,她写了信,让弟弟去找自己的情人,可是情人没有一声问候,只是在多日之后冷冰冰地寄来一千块钱,她心里该有多么失望!他后悔莫及,却不知道如何去弥补自己的过失。他自认为以他这个身份不方便去找她道歉,再说道歉也没啥意义。他甚至不好意思再跟她联系,他不知道在她眼里自己是多么卑鄙和丑陋。有相当一段时间他只要一想到这件事心里就充满了沮丧和自责,他自认为这件事在心里留下了很重的阴影,因此对猎艳也变得惧怕和缺乏兴趣。
不过他想自己和孙琴不能算是猎艳,和她上床的话只能算是旧情复燃——然而,他除了对猎艳谨慎,对旧情复燃同样小心翼翼。根据他的人生经验,第一是他不相信复燃的旧情会比原来的更好,第二是他同样担心旧情复燃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但是,后来的事情发生得太快了,快得根本不容他深思熟虑。
进门之后孙琴就扑进了他的怀里,他犹豫着慢慢搂紧了她。那时他尚有足够的理智,而且自认为可以掌控局面。他果然成功地控制了局面,长长的拥抱之后并没有进入亲吻程序,他觉得这表明情况已经趋向平稳。他在沙发里坐下,她去沏茶切水果,之后两个人坐下来喝茶说话。他心情彻底放松下来,想好坐一刻钟就走。其实与孙琴见面之前他就模模糊糊地思考过跟旧情人见面到底有什么必要这个问题。他认为自己和她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见面顶多也就是叙叙旧,可是这个“旧”里面不仅仅有愉快,还有不少的不愉快,甚至是创痛,他既不想去揭这块伤疤,更不想去做什么弥补的事情。可是孙琴对他并没有任何责难和追讨的意思,她的姿态是自然而亲近的。他看她现在的生活状态,除了可能有点寂寞外,别的都还不错,至少是经济上十分富足,因而也就放下心来。他发现到了这个年纪,看女人的眼光已然变得相当挑剔,光是一眼看上去的那种漂亮已经不足以打动他了,漂亮之外他还要求女人有气质,除了气质好还要会穿衣打扮,装扮得体之外还要衣饰讲究,当然这还是外在的,他更看重的是彼此能有共同语言,能说得到一块儿。而若是要走得更近,他首先要求女人必须是干干净净的。这个干干净净讲究很多,身体的清洁是第一位的,精神上的清洁在他看来也很重要。比如这个女人必须是独立的,态度应该是不卑不亢的,又得有那么一点清高孤傲不随波逐流的劲儿,最好是既自由奔放又收放自如……他忽然发现他这些近乎苛刻的要求在孙琴身上几乎全部合格,也就是说,以他的标准来看,孙琴竟是他心目中理想的女性。他一下子乱了方寸。
他和孙琴坐在沙发里,他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荷尔蒙就像波浪一样涌动。现在他并不经常这样,他自认为是因为碰不到令他心动的女性。单单就为了这心动一刻,他觉得这一晚上也值了。
孙琴一边和他说着话,一边慢慢贴近了他。他闻着她身上好闻的香水味儿,心里的陶醉感在加强。不过他并不想跟她上床,或者说他体内涌起的荷尔蒙只是支持了他愉悦的心情,并没有让他产生那种强烈到无法抵御的冲动。再说他自认为懂得权衡利弊和控制风险,他不想去做任何冒险的事情,也不想沾惹任何一点麻烦。他觉得自己完全把握得住自己,也为自己对自己的把持暗自得意。
孙琴把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他侧身轻轻拢住她。他尽量做得礼貌而又不让她有别的想法。然而他轻敌了,孙琴挣脱了他似有若无的搂抱,去酒柜那边倒了两杯白兰地过来,把一杯塞进他手里,和他碰杯。他手里拿着酒杯,就像拿着一只烫手的山芋。他说一句“开车呢”,把酒杯放下。她却默默地把自己的酒杯递到了他的嘴边。他没法拒绝,轻轻抿了一口。抿过一口之后,他就没有再坚持下去,因为已经喝了,再坚持没有必要。他们你一口我一口喝着,她手里那杯酒喝完之后她把他放下的杯子重新端给他。这次他没有拒绝,喝得十分痛快。她又去倒了酒,陪他一块儿喝,喝得比他还多。她一边喝酒,一边主动与他亲热。他的防线彻底崩溃。两个人在沙发上消磨了不到一刻钟就手拉手上了床。
孙琴在床上的热情让他大为吃惊。他以为自己对她是熟悉的,实际上对她却是相当陌生。他很惊愕,感觉她完全像是换了一个人。从前的她虽然爽利,却很单纯,虽然风风火火,骨子里却很腼腆;现在的她完全是另一副样子,她的欲望、热度和放浪都让他望而生畏,却又像吸力巨大的磁石一样吸引着他。她就像一本书,他以为看过了,却在他面前展示出全新的内容,他一下子就被她迷倒了。
从床上下来,他亲吻着她的面颊,用玩笑般的口吻说:“我对你真得刮目相看。”
她没有反应,仿佛他这样的评价对她来说毫不意外。他以为她没听清,又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她这才有所表示。她甩了下头发,丢给他一个含义不明的笑容。他莫名其妙地感到失望和失落,他没想到她会这么无动于衷。
穿好衣服他提出告辞,她没说一句挽留的话,只是让他把车留在地库不要开了。
他站在门口,踌躇着是跟她说几句柔情蜜意的话,还是直接说告别的话,他更倾向于前者,可是多少有点羞于出口。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向一个女人说过那种话了,而且他觉得跟女人说那种话很折大男人的面子,他实在有点说不出口。可是直接告别,他又觉得多少有点说不过去。他想了想柔声问她:“什么时间还能见你?”
她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再说吧。”
从她的态度看,她并不急于再见到他,甚至想不想再见他都很难说。他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走出她的豪华公寓,他听见她在他身后轻轻关上门。失落感又一次席卷了他。他咬着牙关想:自己最好再也别来这里了。
他走到楼下,几乎是下意识地回望了一下那座安静的高楼。他看见五层有一个窗户开着,有一个人正朝他挥手。他看清是她,甚至看清她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他彻底承认她的确已经不是他认识和熟悉的那个昔日的女朋友了,自己需要重新认识她。看见她向他挥手的一刹那,他的心口一热,刚才的失落感立时烟消云散。
那一刻,他认定自己是无可救药地又一次爱上了她。
普春元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竟然这么快就从床上找回了爱情,因此他不但怀疑爱情,也怀疑自己。但是孙琴留给他的印象却是相当鲜明和美好,她就像一座桥,让他一下子走回到了自己的从前,或者说让他一下子和自己以往的生活对接上了。而他以为那些生活早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这一次他不但回望了自己的青春、快乐和爱,而且是真正地身临其境。他其实早已经忘记了那种生活的滋味,一旦重温,就像是吃到了小时候吃过的东西一般,心里充满了陶醉感和依恋感。他也是好久好久没有和一个女人像这样身心一致地赤裸相对,他仿佛忽然明白有爱的做爱才是自己渴望的。他因此对孙琴有一种爱不释手的感觉,从前他们恋爱的时候他心里就充满了这种感觉,他熟悉这种感觉,因此一下子就认出了这就是爱情的滋味。
他在品味甜蜜的时候心里涌出一股苦涩,他不由又想到了陈炼。他觉得也因为他的离世刺激了他生的欲望,让他更想抓住现实中的美好,哪怕是稍纵即逝的瞬间。他觉得自己再不应该错过孙琴,即使这是一个错误,他也宁肯去犯这个错误。
他满怀对孙琴的爱情,决定这个晚上做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他听她的话不再开车,心里还打着一个小算盘,就是把车停在这里明天好有借口再来找她。他忽然发现自己太渴望见到她了,甚至想马上再回去找她。当然他不会这样做的,他是有理性的人,而且一向以此为荣。他压抑着心里不时涌起的强烈冲动,站在冷风呼啸的街边,打车回家。
回到家刚好是零点零分零秒,他心头有一丝恍惚,仿佛站在时间的空白点上。在这个一天的最晚时刻又是另一天最早的时刻,他拿不定主意是睡觉还是做点什么。他下意识地想到了那封还没有写完的举报信,心头立马就有一块石头压上来。他决定振作精神,去对付这件令他烦恼的事情,他实在觉得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打开电脑,为了让头脑保持兴奋他又倒了杯白酒,准备边喝边写。他在心里给自己下了死任务,今夜必须把举报信写好,要不然明天芳雪回来会把磊磊接回家,大人小孩一搅和就干不成活儿了,实际上留给他的清净时间不多。
他边喝边从头润色文字,他删节了一些可能会引起歧义的和说得不太周全的话,添加了一些逻辑更加谨严的词句,而且一二三四五把层次归拢得更为清晰凝练。他写来十分顺手,还真有点儿文思泉涌的感觉。这对他来说实在难得,他想如果能这么顺利地写下去,用不着熬通宵就能完工。
他正在电脑上奋笔疾书,手机突然响了。和孙琴上床时他特意把铃声关掉了,这会儿手机在书桌上强烈地震动起来。他想深更半夜的大概只有老婆会给他打电话,可他一看屏幕上来电显示竟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他犹豫了片刻接了起来。电话里传来一个低沉熟悉的声音,令他十分吃惊的是,这个人竟然是梁景灏。
此前梁景灏从来没有直接给他打过电话,他的电话都是由秘书转接的。梁景灏在电话里没有惯常的客套,甚至都没说自己是谁,好像他应该一听就知道他是谁。梁景灏直截了当问他现在下楼散会儿步方不方便,他马上联想到电影里的秘密接头。他估计梁景灏一定是有非常重要而且紧急的话要对他说,并且显然是不便在电话里说。他们约定一刻钟后在离他家不远的地铁站口见面。
正是乍暖还寒时节,他一出门就感到了深夜凛冽的寒意,比他一两个小时前从孙琴家出来时更冷。但是他不想再乘电梯返回二十一楼去换厚外衣,因为电梯抖得厉害,而且最近连续发生过把人关在里面的事情,为了不在这个当口节外生枝,他不敢在这个没有安全感的电梯里多走一个来回。
他快步走向地铁,脑子尽量不去想天气的寒冷。他刚到地铁口,一辆黑色的汽车在马路对面停了下来。他看见梁景灏在稀疏的树影下朝他一挥手,穿过马路快步向他走来。他们简短地一握手,随后默然无语地沿着运河往前走,他更加觉得像是在秘密接头。
这条路有北京最美道路之称,但此刻四周黑黝黝的,看不见任何的美景。梁景灏显然也不是为欣赏风景而来的,他没有铺垫,开门见山地问:“那个东西你写完了吗?”
普春元不敢跟他说还没有弄完,只说基本完成了。
梁景灏说一句:“得加快节奏。”
普春元十分认真地点头答应。
梁景灏停下脚步说:“情况发生了变化,具体说是他们抢先动手了。”
普春元看他脸色凝重,不敢多问,只是附和一句:“哦。”
梁景灏声音低沉地说:“刚才得到的消息,我的一位老朋友,也是老上级出事了,那样的人出事肯定就不是小事情,具体什么事我就不多说了,现在还处在严格保密阶段,知道的人不多,不过过不了多久大家都会知道是谁的。我来找你就是想跟你说,他们已经出重拳了,我们就不能手软。你要放开来写,要抓住他的软肋,打他的七寸。既然他们不仁,就别怪我们不义。”
梁景灏把话说得如此明确透彻让普春元感到此事非同小可。他点头答应,但还是想不明白一封举报信能有多大的威力,况且就梁景灏向他提供的那些材料来看也并没有多少站得住脚有说服力的确凿的证据。他吞吞吐吐将这个意思说了出来,梁景灏淡淡一笑说:“放开来写的意思就是你不必顾虑太多。”
他脑子终于转过弯来,明白梁景灏的意思是让他不必将就已有的材料。会过意来他还是十分吃惊。
梁景灏像是很体谅他似的说:“其实你用不着担心,我们不过就是捅开一个口子,剩下的事情由上面去料理。他里面既然已经溃烂,这一刀就能让他那些腐烂变质的东西暴露出来。退一步说,只要他有毛病,这个口子就能让他感染致死。关键是这一刀一定要捅得是地方,而且一定要捅得干净利落。”他仰天长叹一声说,“本来大家只是下棋,博弈有赢家也有输家,但未必要取对家性命,自己也不必要搭上性命。现在这个样子,完全是赌命了,谁手软谁先死,而且必然死得难看。说心里话,我真是不愿意看见这血淋淋的一幕幕。”
普春元尽管不清楚他的具体所指,但听他这番话脖颈后面凉飕飕的,有毛骨悚然之感,他已然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甚至是严酷。他心里忽然摇摆起来,觉得自己不该而且也根本没有必要掺和到这样的事情当中。他心想自己没有买卖,也没有收受过谁的巨额好处,甚至官至副局也没有得到过哪位领导恩重如山的提携,既如此,他认为让他出点力尚可,可是要让他投身到你死我活的战斗当中,他觉得实在是太过勉强。然而,他也明白就像俗话说的这是挑战也是机遇,而且是百年不遇的机会——像他这样一个出身贫寒没有什么背景的人,再往上走除了有能耐有机会,最重要的一环就是得有靠山。他那过气的退休老岳父显然是不能够做他的靠山的,老婆叔叔家的三个儿子勉强可以,可是人家未必愿意做他的靠山,而梁景灏却是够格做他靠山的人,况且在热情地向他传递着橄榄枝。这个诱惑对他是相当大的。而他心里更加清楚的是,实际上他也别无选择——他只是被选择。他只觉得有一股暗黑的浪头向他席卷而来,他其实已经来不及择路而逃。
梁景灏似乎早料到了他会怎么想,他把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双目炯炯地望着他说:“这种时候,我知道不应该拉上你,但是我一直是把你当自己人看的,在我心里,你从来不是个局外人。不过你放心,我会保护好每一位同志的,我绝不会让你们作无谓的牺牲。”
他听他这番话,不禁打了一阵寒噤。尤其是看到他热切亲近的目光,更是感到一股比天气更加彻骨的寒冷,连这条白天看着美丽无比的河滨之路在他眼里也显得阴森恐怖。
梁景灏关切地问他:“你冷吧?”
他牙齿在嘴里打着架,强撑着说:“还好。”
梁景灏微笑着,用一种温暖如春的口吻说:“你穿得太单薄了。”
他想如果放在以往,梁景灏的这句话不知会给自己带来多少温暖,他无疑会像堕入情网的人听到爱恋的人的甜言蜜语那般幸福,甚至远远超过那种幸福。不过这会儿梁景灏越是对他表露关怀,他越是害怕和不踏实,也越是清楚他是在逼迫自己走上那条险路。
走出三四百米梁景灏就暗示他返回。在返回的途中他向他面授机宜,重新强调了应该突出的主线和下笔的力度,并且让他在天亮之前把举报信在他的实名微博上贴出来。
他大吃一惊,心里清楚如此一来他不但明确地路人皆知地而且是没有退路地站到了梁景灏他们一边,而且是生生地彻底地把丁鲲得罪了,况且在公众面前他也不能再保持中立,或者说保持公允,他明白无误地成了某某方面的人,这与他的身份和职业形象是极为不符合的,他心中自然是极其不情愿——他觉得梁景灏等于一把把他推到了悬崖边上。
梁景灏看出了他的迟疑,他话说得十分坦白:“我知道你的为人,也知道你的想法,事已至此,说白了我需要你帮我这个忙。”
梁景灏富有穿透力的目光再一次洞悉一切地凝视着他,让他无法推诿,甚至说不出一句强有力的能够抵挡或者拖延的话。他清楚自己不管情愿不情愿都得上这条船,或者说其实早已经就在这条船上了,无论波涛多么汹涌,他只能行驶在这片凶险异常的水域中,想下船是不可能的,而且也不存在选择,他只能跟着这条船走哪算哪,即使翻船他也没有办法。
他点头答应,内心无奈而绝望。
梁景灏伸出手和他紧紧一握,似乎一切尽在不言中。他能感觉到他那紧紧一握中隐含的某种承诺,可是承诺又怎样?此刻他很难被期许的筹码所打动,而且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要什么样的筹码才能真正打动他。
那个刹那他想到也许自己再也不能返回陆地,他心里涌起莫名的恐慌与悲哀,但他表面上却是异常平静。
普春元回到家里,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白酒,坐在电脑前一口一口抿着。平常他严格控制饮酒,生怕自己成为慢性酒精中毒者,也害怕自己发胖,变成官场上司空见惯的大腹便便的一员。但今天他破例了。他心乱如麻,不知何去何从,却又迫不得已,只能做规定情境下的规定动作。
一杯酒喝完,他心里发热,感觉身体里慢慢有能量聚集起来,他准备冲锋。可是在冲锋前他觉得还缺点什么,他点燃了一支烟,一番吞云吐雾之后感觉那股能量被定形下来。然而在烟和酒的作用下,他身体中的疲乏也泛了上来,疲乏之外他还感到了无可名状的恐惧和无助。
他在烟、酒、疲乏和恐惧感困扰的状态里逐字逐句修改了举报信,实际上和推翻重写也没有什么两样。他尽可能按照梁景灏交代的意思去写,他想自己既已下水,就干脆把事情做得足斤足两。他反复增删,反复推敲,力图把文章写得既汪洋恣肆又干净练达,让意思与文字结合得完美无缺。他想到这篇文章很可能是他职业生涯中的收山之作,因此他容忍不了有最微小的败笔和瑕疵,他一心要把这篇文章写得文采斐然尽善尽美。
举报信写完,他打开了自己的微博网页。他一眼就看见了自己微博头像上小狗来福的照片,那是他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给来福拍的,照片上的来福精神抖擞神采奕奕,它正通过狗的面貌朝他绽露出蒙娜丽莎般的微笑。他心里顿时五味杂陈,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起了《圣经》里面神要亚伯拉罕杀儿子做祭品的故事。他从开微博起的第一天就出语谨慎,生怕哪一句话或者哪一张图片冒犯了哪一位过路神仙。他总觉得像他这样的人暗中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因此时时处处谨言慎行,就像《红楼梦》里初入贾府的林妹妹那样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行一步路,生怕被人揪住小辫子。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他名下这块毫不起眼的自留地竟然会被梁景灏选中作为射击场。
他颤抖着手闭着眼睛点了发送,他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发完之后他甚至不敢看一看页面,随手摁下了电源键直接关掉了电脑。
他瘫坐在椅子里,就像跑完三千米一样心力交瘁。高考失败之后,他去县中借读了一年,那是他青少年时期过得最快乐也是最痛苦但无疑是最充实的一年。每天早晨他在简陋的坑坑洼洼的学校操场上跑步,熬夜加上营养不良他经常在跑完步之后几乎虚脱,那种难受的滋味至今难忘。这会儿他大脑缺氧,恶心欲吐。他望着关机后的电脑屏幕,恍惚间就像面对着一张严肃而沉默的脸。他觉得那就是板着面孔的梁景灏。然而他已经按他的要求做了,他已经替他尽力了,他甚至都感到自己不像是自己了。他能想象几分钟之后,或许用不了这么长时间,网上会发生一场大地震——他自己也曾经是网络围观大军中的一员,他清楚网络传播的力量,他似乎看见了网友的评论犹如海啸一般汹涌而来……他很想打开电脑看看,却没有动手。他不想看,也不敢看,他就像一个打了麻药的人,身体是麻痹的,大脑是麻痹的,心是麻痹的。
走到这一步,他知道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他不知道自己将怎样去面对后果,但他知道他必须面对后果。
睡觉之前他照例去洗澡间刷牙。一口整齐有力的牙齿是他身上的骄傲,他可以不洗澡但不可以不刷牙。刷完牙他呲着两排还算洁白的牙齿对着镜子照来照去,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在时空隧道里迷失的野兽。他叹了一口气,走出洗澡间朝卧室走去。他只想倒到那张宽大的大床上去。
晨光中的卧室显得格外空旷。他脱掉长裤、衬衣和袜子,随手扔在地板上。老婆在家里是绝对不允许他这样做的,她向来要求他把脱下的衣服挂得整整齐齐,脏衣服和干净衣服要分开放,他嫌啰嗦,却不得不按她的要求执行。这会儿能这样放任他觉得格外轻松。
他扑倒在床上,仿佛飘浮在云絮之间。他尽量不让胸中那块沉重的东西坠得他栽向地面。他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但他清楚自己这样坚持是有意义的。他明白自己不能崩溃,现在事情刚刚开头,他必须得有精神去面对。他迫切需要的是睡上一觉,恢复体力,好让虚空的身体重新注满能量。他正在柔软无形的云间漫步,突然听见远处有某种声音传来,一声一声间隔相等,响得持久而耐心。他的意识慢慢聚拢起来,他听见是自己的手机在响。
他不想接电话,这个时候他只想在云间漫步。但是电话不屈不挠地响着,没有停止的意思。他在迷糊之中与这讨厌的声音对抗着,最后还是败下阵来。他彻底被吵醒,接起了电话。
电话是老婆打来的,他刚喂了一声,老婆就在电话那头兴高采烈地说了起来。她向他汇报买了什么东西,一件一件如数家珍。他实在理解不了那些衣服鞋子围巾提包什么的怎么能让一个女人兴奋成这样。他听她说了足足有十来分钟,终于忍不住打断她说:“你今天回来吗?”
老婆以为他催她,立刻不耐烦地说:“你着什么急?我还没逛够呢。”他没吭声,她又说,“今天傍晚的航班,这下你满意了吧?”
他口气坚决地说:“你先别回来。”
老婆短路一般沉默了,她显然十分意外,惊讶地问他:“为什么呀?”
他沉稳果决,毫无商量的余地,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不要多问,你听我一句话,没有我的电话你不要回来。”
老婆几乎是条件反射一样连声问了他三个“为什么”,他没有回答。老婆终于不再问,只是无可奈何地说:“好吧,我知道了。”
他知道老婆明白这边出了什么事情了,她虽然头脑简单却并不傻。
他想叮嘱她的话太多,自己都不知道从何说起,干脆一句也没有说。
老婆也没有多问,但她答应他的口气里充满了疑虑和担忧。
挂断电话他心里被失落和沮丧充塞,他不知道老婆会怎么想,他不敢想要是她再也不能回来她的日子该怎么过,他同样不敢想要是她回来再见不到他她的日子该怎么过。到这时候他忽然想到自己为老婆孩子想得实在太少了,事到临头,什么都来不及了。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有算度的人,结果发现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他一把被推到了悬崖边上,其实是捎带着老婆孩子一起到了这个境地的——到这个时候他忽然非常后悔没有好好疼爱老婆,连对她小小的要求都不肯满足,至少是没有尽量给予满足。他还想到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那句俗语,觉得此生最对不起的就是年幼的儿子。
他把脸埋在枕头里,心里难过得直想哭。他非常渴望此时此刻能有个女人的怀抱,像母亲般温暖,能给他安慰。他不由想到了孙琴。他多想好好再爱她一次,可是这才刚刚开始,可能就再也无法继续下去……他想起前两天做过的那个梦,梦里他带着赵小歌去挑戒指,赵小歌叫他快走,他想这莫不是一种预感?他终于明白了,梦里的这个赵小歌并不是真的赵小歌,而是孙琴。用弗洛伊德的观点解释,就是孙琴伪装成赵小歌预先进入了他的梦境。从他和孙琴鸳梦重温,他心里的这个女人只能是孙琴,不可能是别人。想到这里他突然喉头一热,几乎潸然泪下。他没想到自己绕了一圈,爱的还是自己初恋的女友。
他疲惫不堪,很快滑入梦境。他梦见自己坐在一条小船上,正在漂向水库深处。他清楚自己是去死,他模糊地想到自己不能在星期天的早晨去参加陈炼的告别式了,自己那么肯定地答应了小柠,到头来却还是去不了。他独自坐在小船里随波逐流,四周碧波荡漾,他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脱下来,整整齐齐叠好摆放在船头上。梦里他意识到这个人并不是自己,自己是绝没有那份慷慨赴死的勇气的。可是这个人又分明是他,只不过是身不由己。他心中苦涩而孤独,他明白别人是不会管他情愿不情愿付出牺牲的,事到临头,他别无选择。
在另一个梦的片断里他在黑暗的小道上仓皇奔逃,耳边传来矢镝之声,一声一声间隔相等,响得持久而耐心。他看见一支支箭像黑色的飞鸟一般从远处朝他袭来,铺天盖地,犹如滚滚乌云。他无处躲藏,绝望地被那片乌云吞噬。他被无数的箭头同时射中,扑倒在地,血流如注,奄奄一息地等着生命流逝……
在某个极为短暂的片刻,他脑子里犹如一道霹雳闪过,他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想到梦里的箭是射不死自己的,他心里顿时充满了意外的安慰和欣喜。
他在惊悸中睡得很不踏实,即便是睡着也始终被乱梦纠缠。有些梦清楚,有些梦模糊,但这些梦同样都荒诞不经不合逻辑。他记得的最清晰最真切的一个梦的片断是他走下狭窄陡峭的楼梯,被两个面目可怖的人带走。随后梦越过司法程序直接把他投进了监狱。他眼前就像电影镜头一般出现了监狱的铁窗,又小又高,抬头只看得见一方被生锈的栅栏和带刺的铁丝网围困和分割的灰蒙蒙的天空。他身穿破旧肮脏的号衣,坐在那个狭小而冰冷的空间里……
他惊醒过来,浑身被汗水浸透。
他眼前的迷雾一层层散去,他仿佛从遥远的地方迷茫地归来,费了好大劲儿才认清周围的环境:灰粉色的窗帘、素洁的墙纸、花枝形的吊灯,还有七七八八老婆喜欢的小摆设……他坐起身,证实自己仍然睡在自家的卧室里,简直是又惊又喜,差点痛哭流涕。
他脱掉汗湿的睡衣,赤裸着上身靠在枕头上点燃一支香烟。压惊之后他决定再睡。为了不被噩梦困扰,他用隔夜的残茶服下了比平时多三倍的安眠药。
2014.7-12 初稿
2015.3 修改
责任编辑 孔令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