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无色
一
我沦为六公主的贴身护卫已经第十天了,我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公主又上树掏鸟蛋了!那是皇上年轻时种给贵妃娘娘的定情树啊!”
“公主又去猪圈调戏母猪了!御膳房来选食材,公主站在门口不肯放猪啊!”
“公主又去偷看暗杀队侍卫长洗澡了!卡在宫墙上下不来了!国师大人你快去看看啊!”
我几乎每天都要听宫女在我门外哭号一番,已然练就一身宠辱不惊的本事,默默放下正在撰写的《六公主花样作死特辑》单行本,才施施然摆了摆袖子,清冷地回了一声:“那还不快把公主给救下来!”
没错,我饱读诗书二十年,终于熬成了国师,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
我还是要在宫里给皇上看孩子,尽管我们纯真可爱的熊孩子已经是个十七岁且嫁不出去的老公主了。
我赶到宫墙下面时,已经聚集了相当多的围观群众,包括打水路过的宫女,传旨经过的太监,给娘娘送打胎药归来的太医,以及闲着没事儿唠八卦的娘娘,而大家的视线中心——没错,是被卡在墙上的六公主。
“我以前翻的时候特别容易,一点都不卡,真的。”六公主向墙里面的人极力辩解,“不知道哪个杀千刀的在这里安了一圈铁丝网,我才被挂在上面的!”
墙内有个清清淡淡的声音传来:“在下,就是那个杀千刀的。”
六公主:“……”
墙内就是人称皇宫第一帅的暗杀队侍卫长宋翊,专业是杀人,特长是杀人,日常活动是杀个人玩,口头禅是“走,兄弟们吃完饭杀人去”,据说常年一脸傲娇样,已经拒绝了三百七十二位宫女的追求以及三位娘娘和五位太妃的威逼利诱,依然守身如玉。
这已经是六公主数不清多少次翻他墙头了。
我不得已咳了一声,负手而立:“闹够了便下来,以免失了皇家颜面。”
说起来,皇家似乎也没什么颜面可以让她拿来丢了。
六公主这时才回过头看见我,那亮晶晶的眼神,一度让我以为我现在长得像一笼牛肉大葱馅儿的小笼包。
六公主要放大招了!
她用零点零一个时辰酝酿出一泡眼泪,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哇”的一声大哭出来:“我就是偷看帅哥洗澡怎么了!怎么了!我父皇都不骂我,你看看你们这一个个疾恶如仇的样子,我是公主我也是人啊!我就没有追求美的权利了吗?我为什么不追陆明熙啊?那不是看他丑吗……”
通常这个时候,六公主会以神逻辑外加狮吼功拿下这一干群众,但是今天,她只说到一半,戛然止住了声音。
大家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看向脸色黑如锅底的我。
没错,大夏国国师陆明熙,正是不才在下我。
嗯,我长得丑,碍着公主的眼了。
于是我一咬牙,一跺脚,指着墙头上的公主说:“刘绾绾,你给我等着!”
二
琼林流水宴在御花园大办三日三夜,皇上从上个月就忙里忙外招待外国使臣,听说能谈一笔大生意,定金便能让国库满上一大半。
因而在十天前六公主为了在太液池中抓一条金鱼差点淹死时,皇上重重警告她:“此种彰显我大夏国威的关键时刻,你若是出什么幺蛾子,别怪朕翻脸不认人。”
六公主气焰十分嚣张:“儿臣活的就是一个随性自在,正所谓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父皇您要打要杀……”
皇上幽幽地开口:“朕罚你半个月不许吃京酱肉丝。”
六公主就跪下了。
直到今天,我也不懂京酱肉丝究竟有什么值得她屈服的?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向皇上提出:“儿臣最近失眠多梦,身体不适,调戏帅哥……啊不是,钻研国学时都精神恍惚,需要国师大人来镇一镇我的明乾宫。”
我就这样从一品国师沦落成为公主护卫。
她智商低,我忍了,她惹是生非,我也忍了,就算她白天上树晚上磨牙逢年过节翻墙偷看帅哥洗澡我也忍了,可是今日她批判我的相貌,我不能忍!
我自小到大,逢人便能听到类似于“长得真帅啊”这种夸奖,就连国师这个职位,也是靠我的长相获得的——殿试当日我仅仅得了一个探花郎,可是状元做了县令,榜眼因他爹是个土豪这个缘故进了兵部,唯有我,被皇上钦点为:“长了一脸的风调雨顺。”
此刻我马不停蹄往琼林宴的方向跑,六公主撕掉了裙角跳下墙头便在我身后追,一边追一边喊:“告御状的是小狗!”
我一介文弱书生,不告御状怎么与她斗?
我算盘打得十分响——琼林宴上权贵众多,我便假称今日公主红鸾星动,寻个名门公子便将她给嫁出去,若是番邦小王子能一眼看上她顺便将她带离大夏,那就太完美了。
果然,我冲进宴会时,皇上手中的酒杯一抖,总管太监眼疾口快指向我:“大胆陆明熙,不经通报擅闯琼林宴,有何要事不能散会再说?”
皇上并不在意我是不是突然出现,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往我身后瞟,恐怕心里在默念:刘绾绾千万别来。
六公主的影响力实在是大,作为她的护卫我此刻深感荣幸。
六公主紧跟在我身后,没有刹住脚也闯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吓得面如纸色,肩膀抖得让人心疼。
我幽幽扫了一遍在场众人,名门公侯有之,风流才子有之,番邦贵胄也有之,不管哪一个,都不亏了她刘绾绾,不知是怕什么?
我摆好架势,抚了抚袍子昂声道:“臣昨夜夜观星象,方见到六公主红鸾星动,那星象昭示,若是能够在今日琼林宴上为公主寻到一位夫婿,必能提升我大夏国运。”
又是一阵惊呼声,仅是刹那间,宴会的话题就转到了六公主的婚事上,甚至已有老臣举荐自家公子。
也是,六公主从不出席宴会,他们对刘绾绾的性情一无所知也是正常。
大夏从古至今是个迷信的国家,在我成为国师那晚,皇上找我彻夜详谈:“朕手中有兵权,身边也不缺谏臣,唯一担忧的,便是民心,朕不希望国师一职落到奸臣手中,牵着大夏的鼻子走。”
我当即三叩九拜:“臣定当为国谋福,效忠圣上,死而后已。”
因此,只有皇上一人知道我是在胡说八道。
六公主不敢抬头看我,只暗暗扯我衣角,这时候知道害怕了?给我找麻烦的时候倒是很开心。
谁知我还没有公布驸马人选,番邦小王子突然从座席上站起来,手中捧着一个檀香木小鼎,左看看右看看,狐疑的样子比我还像神棍。他将小鼎拿到我面前,开启鼎盖,内里竟是一颗碗大的夜明珠,青天白日,也散发着幽幽荧光,我脑海里只蹦出四个字——价值连城。
小王子将明珠放在六公主面前,明珠荧光长明不灭,他欣喜唤道:“皇上,皇上,我找到有缘人了!”
这时我才知道,琼林宴第三日,是番邦的献宝日,要依宝物的贵重程度交换天朝赐予的免税几年,皇上等着收礼,却被我不偏不倚撞了出来,小王子所准备的正是他寻到的至宝夜明珠。这颗夜明珠认主,碰上一双命定的有缘人,荧光才可长明,他遍寻天下,终于遇到了我……和六公主。
我心中一跳,大叫不好,却瞧见皇上盯着夜明珠的目光,简直就像六公主看见了牛肉大葱馅儿的小笼包!
小王子当即提议:“有缘人可遇不可求,今日若能见证国师大人与公主的结合,小王便无条件将此作为成亲之礼,赠予大夏。”
完了,全完了。
意料之中,皇上根本看也不看我一眼,便伸手一指:“陆明熙,国师之职不合适你。”在众朝臣喜闻乐见的目光中,掷地有声,“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大夏的驸马了。”
我跌倒在地上,转头看去,刘绾绾也同样捏紧了拳头。
她轻轻地瞥了我一眼,气得睫毛微微颤抖:“陆明熙,这次你玩大了。”
我明明是来卖刘绾绾的,怎么就稀里糊涂把自己给卖出去了!
三
早些年,皇宫中还没有六公主这号人物时,我与刘绾绾也不同于现在这般水深火热。
皇上勤于政事,膝下五位公主,皇上尚未记住她们的脾气和长相,便被一一许配了出去。
这些婚约里,有的是为拉拢权臣,有的为避免战争而选择和亲,唯独没有两情相悦。
有一日,皇上在御花园的梨花树下就着白月光喝醉了酒,想起他的初恋情人了。
“朕登基之前,许了她皇后之位,可她爹是个大贪官,富可敌国啊,先皇驾崩时,边关战事吃紧,需一笔钱充盈国库,遗诏里便有将她家抄家发配这一条,朕允了,后来朕才知道,她已有身孕。”
将怀了龙子的女人发配关外,皇上真是个狠角色。
但我不能说,我只能附和道:“皇上为国牺牲至此,实乃明君。”
然而,皇上接下来便说到重点了:“她诞下一个女儿,今年有十五岁了,明熙,接她回宫这件事,想必你能办一下。”
我眉角抽了一抽。
果然不能对皇上的人品抱有多大期待——据我所知,黎南国在此次作战中实力雄厚,皇上有心停战,于是又要用到老招数和亲,可宫中已无公主可嫁了。
想到远方那好不容易远离上京还被自己亲爹这般惦记的可怜姑娘,我立即接旨:“妥妥的。”
因而我初遇刘绾绾的场面非常微妙。
边境常年纷争不断,大漠飞沙掩埋了过半的土地,错落的小院用栅栏围起,茅草屋别说遮风挡雨了,恐怕我这大队人马刚进,马蹄溅起的灰都能把它震塌了。
侍卫军小组长向我提议:“迎接公主之事是个细活儿,然而,我们都是粗人,因此我们一致认为,大人孤身前往定能事半功倍。”
我还未反应过来,马蹄飞扬着已经跑了没影,在风沙中给我留下一句:“我们会成为大人坚实的后盾的!”
我果然不能对皇上的侍卫军人品也抱有期待。
我扫了扫衣袍上的灰,伸手推开那扇栅栏时,刘绾绾正在同几个男孩打架,她生得明眸皓齿,却穿着男孩的衣裳,在地上滚作一团,还喊着:“别抢我的鸡!”
我轻咳了一声,几个正对她拳打脚踢的男孩转过头来,停下拳脚,喊了一声:“竟然还招惹了外来人,这次就放过你。”
等人散完了,我才注意到,原来被打的不是一个,是两个。
刘绾绾从土里扶起同样衣衫不整的小少年,居然是笑着的:“白苏,谢谢你陪我挨打。”
我成功目睹了这一幕,感觉可以回去写本《乡村公主与她的青梅竹马不得不说二三事》。
很多年后,当白苏位极人臣时,只要提起刘绾绾的名字,他就会走神,一走就是大半天,怎么喊都喊不回来,靠着这一招,当朝的宰辅和大学士靠“刘绾绾”三个字活生生在朝廷上赢了几回硬仗,皆被列入史册。
史官下笔也十分凌厉:“记齐宣十七年八月廿三日白苏舌战群儒,第八次败在六公主的名号上,实乃应了俗话说,番茄炒蛋不加盐,痴汉难过美人关。”
但在我来到这个村子时,白苏还只是刘绾绾的小邻居,翻个墙头就回家了,刘绾绾终于对我警惕起来,具体表现为护住了她家养的三只鸡和一只猪。
我一本正经道:“你爹让我接你回家。”
刘绾绾一根扫帚扔到我脸上。
“你见过长得像我这么帅的骗子吗?”我在刘绾绾关门前成功以一只脚格挡住,“我要带你回上京去,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你会成为这世上最尊贵的姑娘,受天下万民……”我说得正兴起,却无意间对上了刘绾绾十分恐惧的目光,叹了口气:“算了,你怎么会懂。”
啪!
我收回脚,她关上门,门里传来一句话:“把水缸给我打满。”
想我堂堂一品国师,即便面前之人尊贵如公主,我也断没有给一个黄毛丫头打水的道理,于是我跑到村口去打听刘绾绾了。
听说在民间,只要在村口和巷尾买上一碗豆腐脑,听听大婶们谈话,不超过一个时辰,谁家的猪下了崽,谁家的牛生了娃便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大婶们围成八宝阵形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讲八卦,不时拿帕子擦着汗,我眼明手快递上一壶凉茶:“住在村中的刘绾绾……”
话还没完全说出口,大婶便不假思索地答我的话:“母氏上京清河苏家人,外祖贪污被流放,举家迁来此地,丫头没爹,是个野生的,从小被欺负惯了,还不是因为她自称姓刘,刘乃国姓,难不成她还是个郡主公主什么的?”
我试探着追问:“万一呢?”
“哪有万一,边境难地,圣上英明,舍得皇室血脉流落在外吗,这刘绾绾八岁时,她苏家那些娇生惯养的贵族们就死光了,靠着邻居救济,天天打架不说,脾气乖张,没人敢跟她亲近,大约是个脑子有病的。”
以为刘绾绾不过是日子过得苦了一点,竟然已经沦落到这个地步了?
思及此,我内心泛滥起汹涌的同情,随手拎了几个水桶去给刘绾绾打水了。
当我回去时,欺负刘绾绾的就不是几个孩子了,几个壮汉把屋门生生拽开,站在门口,形成一大片阴影,刘绾绾缩成一个球,躲在黑暗的角落里不肯出来,栅栏外面围了一圈妇人指指点点:“贪官的后代,定是个灾星,又引来了外来人,烧死算了。”
我这些年虽帮着皇上做了不少缺德事,却对“烧死算了”这种彪悍的民风也承受不来啊!
手中的水桶落在地上,我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从人群中冲过去,一剑挑开了一个大汉,喘着气挡在刘绾绾面前:“想动她,有本事踩着我的尸体过去。”
四
刘绾绾抱紧我的时候,我有一种可以保护她一辈子的错觉。
那时她才十五岁,身体孱弱,站直了也不及我胸高,团成个球也是个骨瘦如柴的球,然而我并没有让村民如愿以偿,刘绾绾被我套上了锦衣华服塞进马车里时,她望着车窗外的遍地尸首怔住了。
我何必亲自动手,抽出软剑之时也放出约定的彩花,驻扎在村外的侍卫军一拥而入,那日金戈铁马,百里飞沙,鲜血飞溅到我的衣衫上,我将刘绾绾抱在怀中,捂住了她的眼睛。
“欺辱公主者,不可活。”
仅是一句口令,边关小村,只活口了白苏一人。
刘绾绾的眼睛里蓄满了仇恨,我以为她大仇得报至少得笑一个,却听见她不知在对谁说:“棋子,我回宫去,怕也是个任你们摆布的棋子吧。”
面对这样一个有觉悟的棋子,我斟酌道:“怎么会呢,您是要坐享荣华去的。”
刘绾绾凌厉的目光瞬时转到我这边来,几乎是咬牙切齿:“能撕破你这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吗?”
我嗤之以鼻:“我这是花容月貌,又不是手撕大饼。”
我胡说八道了许多年,唯独面对刘绾绾时,仿佛所有心思被她看破,一时间竟然找不到更好的借口,将窗帘放下,遮挡住车轮扬起的黄沙,偏偏在这时,我听到几不可闻的六个字,转头看去,刘绾绾又恢复了那副不谙世事的模样。
“我恨你,陆明熙。”
皇上果真如想象中一般,金銮殿上老泪纵横地一把抱住刘绾绾:“你同你母亲当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优雅端庄,免了滴血验亲吧,这丫头定是朕亲生的。”
满朝文武憋着笑却不敢发作,谁不知道皇上是因为怕疼?
我却没想到刘绾绾同样演技卓群,蓄了一泡泪,施施然晕开时,推开皇上,撩起裙摆朝殿上一跪,凄厉地喊了一声:“父皇!”
再抬起头,眼泪恰好滴落,可谓闻者痛心,听者落泪,就连见惯了此种场面的皇上都不由得虎躯一震,往后退了一步。
下朝时,皇上略带惋惜地提醒我:“黎南国小世子就住在明乾宫南厢房。”
我恭敬作揖:“臣领旨。”
这装腔作势背里插刀的功夫,说刘绾绾非皇上亲生,我都不信。
讲实话,我对刘绾绾没什么感情,甚至君臣之礼也不过是敷衍,论起朝中地位,刘绾绾于我而言,轻微得如同一张宣纸,我教唆皇上盖了玉玺,她便是圣旨,我将她草草丢开,就可以变成草纸。
我傍晚时分在拾月湖旁找到刘绾绾时,突然意识到,也许是我想得太简单。
落日余晖柔软地铺在刘绾绾的侧脸上,她将繁重的服饰叠起抱在怀里,着细纱的薄裙,睫毛轻轻颤动,目光幽远而清冷,嘴角僵持在一个微微翘起的弧度,余光瞥到我时——
扑通!
“六公主落水啦!”
事情发展得太快,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拾月湖边没有守卫,我纵身一跃下水救她,幸好湖边水位尚浅,刘绾绾也没什么肉,我没费什么工夫就将她捞上岸来,我脱下外衫裹住她,刘绾绾抬起头瑟瑟发抖地瞪着我,一把挥开我扶住她的手。
我不由得冷笑:“刘绾绾,现在你面前的可是你救命恩人。”
“谁稀罕!”
刘绾绾艰难地从大石上爬起,突然捂住额头倒进了我怀里,我立即号住她的脉搏——她在边境时过得不好,本就体虚生寒,又在这秋日的冰凉湖水中浸过,没十天半个月怕是调养不回来了。
可是黎南世子……等等!
我仿佛被天雷劈中,突然将一切联系起来,秋末寒凉,轻薄纱裙,身边没有丫鬟,坐在湖边的姿势分明是在等我一到她便跳水,根本不是被我吓的,不过是为了不去见黎南小世子!
我被她算计了!
我望向怀中的刘绾绾,她恰好睁开虚弱的眼睛,嘴唇微动。
“陆明熙,看谁玩得过谁。”
我和刘绾绾的战争,是从那天彻底爆发的。
我用尽了太医院的好药材给刘绾绾调养,每日十二个时辰派人看着她,不准将药倒掉,也不准她夜里用凉水泼身,我不眠不休四天三夜,终于拖着疲累的身子去找皇上。
“公主的身体已妥当,可以去见世子了。”我说出这句话时,其实看不大真切,却清楚地知道刘绾绾躲在帘幕后,愤怒地攥起了拳头。
我一觉睡到月亮东升,揉着惺忪的睡眼说什么也要去看看刘绾绾如何与小世子月下相会的。
可是我看到了什么?
小世子十分有情怀地举起酒杯:“愿我如星卿如月。”
刘绾绾笑着眯起了眼睛:“你是夸我长得像月饼?”
小世子:“……”
刘绾绾继续道:“那我喜欢吃五仁的,你呢?我还喜欢吃甜豆腐脑,撒一层糖拌一拌最好吃了,粽子当然要咸肉的,我最擅长做元宵,若你能娶了我,今后我每年正月十五都给你包韭菜鸡蛋馅儿的元宵好不好?”
在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刘绾绾让我意识到什么是三观尽毁,生灵涂炭,我实在听不下去,正要转身逃跑的时候踢中了脚下的花盆,在寂静的夜里,伴着刘绾绾喋喋不休的说话声十分清脆。
我看到世子的眼睛亮了!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连滚带爬朝我跑来,抓住了我宽大的袖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国师大人!国师大人,你来了真好!我真想你!”
世子请自重,这样会让别人误会我同你是断袖!
我连忙安抚了世子,让宫女护送他回别苑——明乾宫他是一步都不敢再踏进了。
待世子的身影消失在小路尽头,我才回过头来。
木芙蓉自枝头掉落,刘绾绾金钗玉饰,锦衣华服,同我见她那日已是脱胎换骨,迎着花海向我走来,踩碎一地花香。
“你方才,可听见小世子说什么了?”刘绾绾存心挑衅。
我不情愿地拂袖答道:“去找皇上退婚。”
刘绾绾开始笑,从掩嘴偷笑到哈哈大笑,离去时笑得小宫女们浑身发抖,差点没摔湖里去。
后来,我堂堂一位叱咤朝堂的一品国师,居然耗费两年之久,与刘绾绾在后宫斗智斗勇,她装疯卖傻使阴招,我计谋百出放暗箭,终于还是走到了今天。
走到了皇上钦点我为夏国六驸马的这个出门忘记看皇历的日子。
五
刘绾绾是个可怜的姑娘,两年来过得战战兢兢也罢了,却成了这宫里唯一绑了浑身禁忌的公主——不可出入金銮殿,不可出席任何宴会,不可出宫游玩,也不许见生人,说好听是娇养,不好听就是囚禁。
“我知道他嫌弃我,生怕外人知道他有我这么一个女儿,我这乡野村姑的样子,又是拜谁所赐呢?”刘绾绾喝醉了酒,坐在那棵光秃秃的梨花树下,拽着我泼墨的长袖,痴痴地望着我。
那尚是半年前的事,我倏然意识到,刘绾绾于我而言是不同的,天下之大,唯有我一人能看见真正的刘绾绾,失魂落魄,在金丝笼中痛苦不堪。
但这并不能成为我要娶刘绾绾的理由。
“父皇赐婚,番邦为媒,百官见证,普天同庆,陆明熙,你敢不娶我?”
当我在金銮殿里跪了六个时辰后,皇上没有理我,我却等来了刘绾绾。
刘绾绾这一脸不甘心的,几乎让我以为她喜欢我。
我左右看了看,由跪姿转为盘腿坐下,双手拢入袖中:“我说刘绾绾,你别跟我装了,嫁给我你会生不如死的。”
刘绾绾不动声色地皱起了眉头,抬头看看天,吞吞吐吐地说:“你……你该不会……有什么……毛病?”
我想静静。
“你同我向来不对盘,三天一吵五日一闹,以折磨对方为乐,打败对方为荣,我丝毫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让我坦然接受这样的赐婚。”我望向刘绾绾纠结的脸,“想必,你也不愿意吧?”
“我当然……不愿意了!”刘绾绾喘了口气,广袖一挥,“谁稀罕跟你成亲!”
刘绾绾气冲冲地跑掉后,我便继续在殿前跪着,皇上喜欢在无星的夜里出门散步,今日无星,被我拦了个正着,想躲已经来不及了。
皇上屏退了总管太监,找了我身边一处干净的地板坐下,十分尴尬地同我解释:“朕可不是为了那颗明珠。”
我不卑不亢:“臣知道。”
皇上见我不信,继而又说:“也不是为了把老六那个祸害嫁出去好让宫里清静清静。”
我抿着唇:“皇上您能说点有用的吗?”
皇上急了:“朕是看你喜欢老六才答应得这般爽快,你难道看不到朕的一片真心吗?”
我十六岁高中探花,殿试之后便跟着皇上胡说八道伤天害理,十年来牛鬼蛇神见了不少,唯独没见过真心,可皇上说我喜欢刘绾绾,我愣住了。
半晌后我问道:“臣是犯了什么病让您觉得臣对六公主有意思?”
皇上掰着手指头同我仔细捋了一遍:“周国小王爷访夏,伤寒,鲁国兵部尚书来送贡品,中风,还有上个月,蜀国太子在御花园里看见老六,还没开口就让你一杯毒酒给毒晕了数日才转醒,这些年每逢有朕想拉拢的皇亲贵胄全让你得罪了,不是为了老六,你骗谁?”
“臣是为了社稷啊!”
“你胡说八道是朕教的,如今敢欺师灭祖来了。”皇上甩袖子就走人,“老六是给你了,收不收你看着办。”
我不敢承认我喜欢刘绾绾,不管十五岁那年在边境团成一个球滚入我怀中瑟瑟发抖的小丫头,还是后来站在梨花树下穿一身金缕玉衣浅笑嫣然向我宣战的少女,甚至是那个喝醉酒扯着我袖子说喜欢我的六公主。
大夏国师一职,向来无人活过三十,为国生,为国死,荣华于皇权,也埋葬于皇权。
刘绾绾终其一生是为了活下去,我又怎么能拖累她?
以我睿智的头脑,拔群的智商,卓越的本领,终于在今年应届考生中抓住了一个故人,我们六公主的青梅竹马白苏。
那日殿试入围放榜,我有心避开刘绾绾,跟在内务总管身后去看榜,就见人群里的白苏朝我招手,倒不是我眼尖,只是我人生在世,有人喊我国师大人,有人喊我陆明熙,皇上管我叫爱卿,太后心情好时唤我小甜心,唯独是这日,白苏胆子肥了,竟然喊我:“那个老男人!”
我要忍!因为我要把白苏洗干净丢进刘绾绾的明乾宫。
“相爱相杀什么的,最终也抵不过青梅竹马,刘绾绾,你有没有很感动?”我站在明乾宫前等刘绾绾感动得稀里哗啦抱住我痛哭流涕。
说时迟那时快,刘绾绾从墙上取了把龙泉剑一剑刺破我的扇子,还想攻击我面门,我仰身闪躲,仍然生生被她割下一绺头发来。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即便我父母早亡也没有被这么欺负过!
“你不识好歹吧!”我再侧身躲过一击,伸手便抓住了她的手腕,往我怀中一拉,低头用下巴扣住她的肩膀,将她牢牢钳在我身上才腾出嘴来讲话,“怪不得皇上着急将你嫁出去,你这是活该,小时候见你同白苏感情不错,怎么突然就发狂了?”
刘绾绾气得脸色发红,最终给我丢下一句:“老娘就算嫁不出去老死在宫中也不会嫁给你!”
刘绾绾把我和白苏打包给扔出来,守宫门的侍卫见是刘绾绾,自知惹不起,十分有觉悟地在我爬起来之前关上了宫门。
这其中最无辜的当属白苏了,我正要安抚他,却见他低头吟道:“陆明熙,你这是没用了吧?”
我不明所以:“啊?”
昏迷之前,我只见到白苏手中飞扬起的白色粉末,窜入我的口鼻,便是一阵头晕目眩。
下迷药这种下流的事,除了我竟然还有人能做得这么炉火纯青,我不服气!
六
我听说刘绾绾逼宫造反的时候,已是三日后的晌午,白苏跷着二郎腿坐在床边削苹果,见我转醒便顺手割了一片果肉递到我嘴边:“来一口?”
我的脑洞千回百转后张开了嘴:“啊——”
诚然,面对三日的饥肠辘辘后,我一点都来不及思考白苏手里的苹果有没有毒。
“我同绾绾有个逼宫的计划,自三年前起就有,她推测以皇上的秉性迟早要来找她回去和亲的,于是藏毒、暗器和刺杀我们都有练过,我本劝她不要这么做,可是你来的那日,杀了所有村民,有我的亲人,也有我的朋友,你们上京的人真狠,血花溅了一身,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白苏啃着苹果说完这些,我已经吃完第五碗牛肉面,并仰头喝下最后一口汤。
“我等了她两年,她都不肯下手,还告诉我计划停止。”白苏瞥了我一眼,对我用袖子擦嘴的模样嗤之以鼻,“而这一切,竟然是为了你这个老男人。”
“她怎么逼宫的?”
“给皇上敬了一杯毒酒。”
真是太傻太天真,皇上自小接受训练,五岁识毒,七岁制毒,九岁便已百毒不侵,我已经可以预见刘绾绾被驱逐出宫甚至身首异处的凄惨模样了。
我二话不说便冲了出去,赶到金銮殿时,到底为时已晚。
可是这个场景也……
侍卫们全不见人影,皇上捂住胸口倒在龙椅上,演技也是拔尖的,刘绾绾手中持一把匕首,念叨着什么。
我再凑近了些,脉搏滞了一滞。
“我娘的临终遗言你猜是什么?杀了刘渊,她还是个少女时痴心错付的人,我的父皇,她要我手刃你!我一忍再忍,以为你还会有些良知,为了陆明熙可以选择不动手,可是你明知我爱上了他,为什么你也不要他活着!你让我带他走吧……我再也不回来了。”
刘绾绾从威胁到恳求,声音一点点低落下来,匕首也扔到地上去。
皇上瞥见门后的我,竟然露出一抹冷笑:“你听见了?”
我喉中哽咽:“听见了。”
皇上蹭了一把嘴边的血迹,不耐烦地问:“娶不娶?”
我嘴边漾开了笑意:“娶。”
一直到刘绾绾和我坐上了被流放的船只,她也没有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皇上同我设下一个圈套,引刘绾绾和白苏上钩,明明是血缘至亲,总不至于闹到刀兵相见,带刘绾绾走,是我以国师之位同皇上换来的,我交出手中的一切,比我死了要干净得多,可是刘绾绾永远不会知道。
我希望她永远是那个天真乖巧的少女。
刘绾绾搂着我的胳膊说:“你看下面有条特好看的鱼。”
我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嗯。”
不多时,扑通一声,船夫火急火燎地喊:“国师大人,六公主下水抓鱼了!”
我收回之前那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