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焰冷
一、
传说殷正出生的前三天,城里的喜鹊围着皇宫叫了三天三夜,出生那天一团紫色光华自皇后的寝宫照了出来,伴着一股异香弥漫了整个皇宫。
吉兆。
国人都这么说。
殷正在皇子中排行第三,是皇后所生的第二个儿子,幼时粉雕玉琢,玉一样的孩子,长大了更是天神般的俊美,平日里琴棋书画无不造诣高深,只是脾气温和了些,大哥强势,登基之后将他护在羽翼之下,倒是过得悠闲。
只是这样的好日子不长,国人敬仰皇帝,却更崇拜这位三王爷,民间多的是为他建祠立庙的,更有人称该做皇帝的应该是犹如天神下凡的三王爷,只是善意的崇拜,却渐渐成了皇帝心中的刺,久而久之便生了嫉恨。皇宫大院内本就亲情淡漠,就算一母同胞又如何?就在这一年春天时,殷正被赶出了皇宫,囚在华翠山的清风观中,为皇帝编史。
山中岁月沉寂如水,殷正却并不觉得闷,点上香叶,清茶一盏便可以坐上一整天,有人说他该蛰伏,养精蓄锐,等着厚积薄发,真将这帝位夺来,但他天生不爱争强好胜,在他看来,世间无数美好,为何要与权势为伍?
那清风观一待便就一年多,可能是日子每天都一样,殷正倒也不觉得时间过得快。
傍晚的时候,殷正看了看空空如也的鱼篓,看来今天又要一无所获了,想着厨房还在等他的鱼做鱼汤,他苦笑了一笑,何苦向厨房夸下海口呢?不过这海口已经夸了近一个月了,他还从来没有钓到鱼过,厨房估计也不抱希望。
伸了个懒腰他拎着空鱼篓慢慢地走回道观去,道观门口,几个随他一起出家修道的护卫正围在一起不知看些什么,等发现殷正站在他们身后,才忙不迭地行礼,其中一个举了举手中一团雪白的东西,说道:“王爷,抓了只狐狸。”
“狐狸?”殷正看向那团雪白,果然是只狐狸,小小的一团,被倒拎着,一双乌黑的眼与殷正对个正着。
“听山里人说是非常罕见的雪狐,王爷,狐狸尾巴上的毛做笔最好,等一会儿剪下来做个几支,其他的剥了皮蒸着吃,是难得的美味。”
殷正并不理那个护卫,与那狐狸对视了半天,挥了挥手,道:“放了吧。”
众人皆愕。
“你们随我出家这么久,就这点修行吗?放了!”说着,他拎了鱼篓出去,再也不看那只狐狸。
之后,便经常看到那只狐狸,殷正有时弹琴,它就蹲在正对着门的竹林里,一团雪白,远远地看着殷正,似乎懂得琴音,如痴如醉;殷正有时写史,雪白纸张铺了一地,它混在那地雪白中,为殷正叼来正在寻找的笔。
再之后,就像一只狗一样一直跟在殷正的身后,殷正睡觉也是趴在他的枕侧,非要看着殷正入睡才肯沉沉睡去。
其他人都啧啧称奇,说那畜生是在感谢殷正不杀之恩吗?殷正则收了这个小跟班,帮它取了个小名,唤它“阿今”。
烈日当空,殷正躲在树荫下钓鱼,大半天时间依然一无所获,阿今趴在他旁边,啃着殷正带来的冰镇西瓜,偶尔抬头看一眼殷正仙风道骨般的容颜,一天看来又要平静地过去了。
一阵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阿今忽然停止啃西瓜的动作,往那边的树丛间看了一眼,再看看专心钓鱼的殷正,站起来跑了过去,在树丛间一闪便不见了。
天在同时暗了下来,大朵厚而重的乌云压了过来,夏季的天总是这般变幻莫测,看来是要下雨了,殷正回头找不到阿今,想它是跑去玩了,也未放在心上,拎了鱼篓往回走。
远处雷声阵阵,殷正却走得不紧不慢,风转大,树枝剧烈摇晃,豆大的雨点在同时劈头盖脸地落下来,殷正看着手中的鱼篓,犹豫着要不要扣在头上时,雨雾迷蒙间,一排与树叶一色的蒙面人站在他面前,手中长剑劈开雨丝,带着冷冷寒光。
他来不及反应,甚至还没想到逃跑,那一排蒙面人已经向他逼了过来。
“咻”剑锋扫过他的脸侧,剑气划进皮肤,生疼,一截鬓边的发断开,掉落。
今天是死期吗?他不由得想,人因为想避开那一剑而狼狈地跌在地上,还来不及爬起来,又一剑刺过来,他无论如何也躲不开,只能闭眼等死。
耳边在这时传来一个声音,如雷,又不是雷声,然后是一连串的惨叫声,他慌忙睁开眼,那一排蒙面人全都倒在地上,脸上身上血迹斑斑,他大吃一惊,抬眼朝四周看了看,风雨交加,看不到什么,只有不远处一道看不真切的白影一闪而过。
“像是野兽的利爪伤的,王爷果然有上天庇佑,连这山中的野兽也要帮王爷。”事后,殷正的随从在看了那些尸体后说。
殷正沉默不语,他并不在乎是不是有上天庇佑,山雨欲来,那几个人脚上全穿着官靴,朝中一定发生了什么事,王兄再容不下他,毕竟是同母所生,不可能这般绝情。
阿今不知是何时出现的,蹲在殷正的脚边来回蹭他的腿,他回过神,将它抱起,雪白的狐狸毛柔软地熨帖着他的手掌,让他的心里也生出一丝柔软。
手下对官靴的事绝口不提,而就在隔日,朝中掌权大臣忽然到访,一路风尘,显然走得急。
“先帝驾崩,密而不发。”第一句便是这八个字,让殷正措手不及。
“先帝并无子嗣,故传位于王爷,请与老臣回朝。”掌权大臣缓缓行礼,跪地不起。
一只雀儿落在窗边叫个不停,殷正不知为何竟然走神了,怔怔地看了那雀儿半晌。
好一会儿。
“不是还有二哥吗?”
大臣冷嗤:“二王爷乃妃嫔所生,出身哪有王爷尊贵,何况让王爷登基是先帝旨意,请王爷不要推辞了。”
大臣一直不肯离去,一把老骨头跪在冰冷的石地上,殷正不应,就不肯起。
到第二日时,大臣已跪晕过去,来是中气实足,此时老态龙钟,殷正看着不忍,叹了口气,知道逃不过宿命,终于还是应了。
二、
离朝一年多,恍如隔世,荣华富贵扑面而来,夹杂着森森阴谋,让人不寒而栗,殷正无奈继位,坐在权力的最高端往下望时,那寂静如水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殷正与他的兄长不同,以仁治国,大赦天下,减免赋税,但百姓颂扬他人仁政时,却不免也有人借着他仁慈欺上了头。
“没有子嗣吗?”殷正自一堆奏折中抬起头,“那就立二王为储君好了。”
“不可,皇上当立后,”几个老臣跪地请求,“明日就可下令,二品以上官员家中到适婚年龄的女儿都可送来名册。”
殷正抚额,手中朱砂笔不小心扫过奏折,留下一道血红的痕,他干脆站起身,负手立在窗边,窗外风景秀致,每枝每叶都精心修剪,全不如山上景致那般随性悠闲,正如被锁在深宫中的他。
“那就立后。”他半晌,还是应了。
之后几天,案桌上便摆满了名册和画,画中少女环肥燕瘦,都是出身显赫,他看得烦了,随意抽出一张看,画中少女一身白衣,身形绝美,已能倾城,眼神淡淡自画纸间看来,似看进他的心中,眼角轻轻挑起,说不出的妩媚诱人,他并不是只看表相之人,却难免心里一动,提笔在画纸上勾了个圈。
“就她吧。”
大婚那夜下了一场大雪,四周一片白,只有喜字红装衬得煞是夺目,他掀开了她的盖头,红烛下她美得不可方物,倒了酒与她交杯,忽然觉得自己荒唐,竟然不知道她的名字,于是轻问,她擦了擦唇上的美酒,声音轻柔,看着他的眼,道:“小名阿今。”
他猛然忆起山中的那只雪狐,轻笑:“好,阿今,以后我们就是夫妻了。”
阿今喜穿白色,神情清冷,只在殷正来时才会露出笑容,默默地守在旁边,殷正抚琴,她便起舞,偶尔画丹青,她便敛袖磨墨。
然而,阿今又骄纵,稍有不快,价值连城的首饰照样摔碎,殷正貌美,有宫女曾多看了一眼,第二日便毙命于宫外。
悍后名声不久便流传于宫中民间。
偶尔殷正也有耳闻,只是朝事烦琐,后宫之事实在无法顾及。
一年堪堪而过,阿今未诞下皇子,朝中让殷正纳妃的请求愈演愈烈。
阿今坐在御花园的凉亭里,喂亭外池中的鲤鱼,鲤鱼红艳艳的一大群聚来,阿今连着放鱼食的青花盘一起扔进池里。
之后的几个月里,不时有老臣告老还乡,几个正值壮年的臣子莫名获罪,被贬他乡,再之后便无人再敢提纳妃之事。
然而民间有关阿今凶悍的名声已与妲己褒姒齐名。
深夜,门外有滴水的声音,是下雨了吗?
殷正睁开眼,这段时间他总是浅眠,稍有些声音便醒了,人总是觉得疲惫,稍动一下就头晕目眩。侧过身,阿今就在他的身旁,小小的身子依着她,乖巧而温顺,殷正默默看了她半晌,起身。
开门,门外打盹的小太监被惊醒,慌张地跪下,殷正摆了摆手,披着软金披风走出去。
果然是下雨了,并不大,细如牛毛地下着,风一吹洒了一身。
小太监在身后急急地跟着,口中道:“皇上可别着了凉,皇后怪罪。”
听到“皇后”两字,殷正停下,说起来,这宫中没有人怕他,却全都对他的皇后噤若寒蝉,他不由得在身后的石阶上坐下,看着纷飞雨丝发起呆来。
他忽然想起一年多前的自己,也是这样坐着,不是深夜对着满目的雨丝,而是悠闲地举着鱼竿,那样的日子才适合他。立在风口浪尖,他能看穿一切,但他终究学不来大哥的强势无情。
“废了皇后,不然将后患无穷。”告老还乡的老臣临别时提醒他。
他没有应,只是眼看着老臣苍老的身影失望而去。
叹了口气,站起身,头晕得厉害,脚步趔趄了一下,被小太监扶住,抬头看到阿今站在门口,身上雪白的披风,很近却似乎又很远地看着他。
他冲她一笑,走上去握住她的手:“外面冷,我们回屋去。”
她停在门口,没有跟上去,殷正转身,问:“怎么了?”
她低垂着头:“方才听皇上在叹气,是那奴才惹你不开心吗?”
他笑,柔声道:“没有不开心,别乱想。”
她点头,随他进屋。
第二日,那个小太监失了踪影,最后发现死在茅房。
殷正正在御书房批阅奏折,忽听有人低声哭泣,殷正闻声而往,却见值夜的太监用衣袖捂着脸,轻轻抽泣。
“何事哭泣?”正在批阅的奏折还在手中,殷正问那太监。
太监起初不肯言明,只是抽抽搭搭的,止不住哭泣,见殷正愠怒,这才说出实情。
殷正听后,半晌不言,只是抓着奏折的手忽然握紧。
夜深安寝,太监掌灯皇后寝宫,殷正站在宫门外,看着寒夜中一身白衣的阿今,站在殿门口殷殷盼着,脸上神色虽然清冷,却哪有半分狠毒。
真的是她做的吗?种种传闻真的属实?
心里矛盾,殷正站在宫门口久久不入,发现与自己共枕之人他竟半点也不了解,喜什么?不喜欢什么?只是应着那些老臣们的要求,娶了,相敬如宾。
不曾恩爱。
太监轻声询问,他一叹气,道:“就不进去了吧。”
“废了皇后,不然将后患无穷。”那句话又自他的脑中冒出来,像一根针刺进心头,扎得他喘不过气来。大臣们在大殿上侃侃而谈,他全没有听进去,直到有人唤他。
连唤了几声他才回过神,抬眼望去,说话的正是那位迎他回朝登基的老臣,老臣为人谨言慎行,不容有人半分马虎,此时看来少不了一顿念,然而,老臣忽然跪下,大声求殷正废了皇后,顿时殿下一片私语声。
殷正当真意外,平日求他纳妃的很多,敢这样直截了当要求废皇后的却是第一次,他自那龙柱后看到一道白影停在那里久久不去,显然也在等他的回答。
殷正看着那老臣,老臣一脸坚决,与殷正对视,殷正半晌,回答道:“废后乃大事,国丈请起,容朕考虑。”
国丈不起,神情哀伤:“小女蒙皇上宠爱被封为皇后,本是家门大幸,然,一年无所出,且善妒心狠,祸乱朝政,实不配国母之名,请皇上下令废后,不然老臣将跪地不起。”
又是这一招,殷正望了望那道白影,道:“祸乱朝政?国丈是在暗指朕无能,让个妇人为所欲为吗?”
国丈现出惶恐之色,想要争辩,殷正抬手阻止,道:“皇后不可废,朕同意纳妃便是。”
于是,选妃之事终于定下来了,各处甄选官宦人家待字闺中的女儿,如火如荼,好不热闹。
然而……
三、
大火。
自半月前选的美人都住在养和殿,此时冲天火光,叫喊声,惨叫声不断。
殷正自梦中被叫喊声惊醒,习惯性地转头看身侧,阿今不在身边。
他披上外衣跑出去,被远处的火光吓了一跳,阿今站在门口,看着越烧越旺的火光,脸上冷漠如冰,似乎早料到会有这样一场灾难,她看了片刻,应该是累了,毫无所谓的轻轻打了个哈欠,火光下娇态可人,却让人有种莫名的寒意,准备回屋时,才发现一脸错愕的殷正。
殷正披着单衣,整个人都在抖,这样严寒的冬夜,寒冷彻骨,他却并不是冷得发抖,而是隐忍的怒意。
“皇上,进屋去吧,外面冷。”她却以为他是冷了,声音娇软,伸手来扶殷正。
殷正脸上是痛心之色,狠狠地拍开阿今的手,抓起她的手腕指着那处火光道:“是你,是不是?你可知道这殿中有多少人命?”
阿今神情不动,即使手腕被抓得生疼眉都没皱一下,看着殷正道:“别人的命和我有什么关系?我的眼中只有你而已。”
她一向是沉默寡言的,神情中总带着一丝心不在焉,这宫中越是阴气沉沉,她却越是懵懂漠然,关乎她的谣言纷纷,她不承认也不否认,这是她第一次,算是承认了吗?
“毒妇!”殷正极少这般动怒,也极少说这么重的言辞,一用力将阿今推倒在地,颤抖的手指着她,道,“我会废了你,把你打入冷宫!”
结果,养和殿的美人被烧死了大半,勉强保住命的也被烧得面目全非,那夜风大,大火波及旁边几个殿,伤亡惨重,每至半夜必有隐隐哭声,如鬼如魅,火烧之处成了肃杀之地,无人敢近。
宫中请来高僧超度,末了,前来参见殷正。
殷正正在看奏折,心不在焉,废皇后的昭文就在案上,他连看几遍,脑中却全是阿今的样子。
她名唤阿今,她喜穿白衣,她容姿倾城,她说她眼中只有他而已。
他想着,拿印章的手悬在半空,始终盖不下去。
他从未想过他与她之间的事,娶她是缘分,相伴是自然,此时要废她,竟然就犹豫起来,犹豫什么他说不清,难道如世人所说的一夜夫妻百日恩?想到曾经同床共枕的人就此一拍两散,心里竟然有一股痛意。
陌生的痛意。
还在犹豫,高僧进来,向殷正行礼,抬首间看到殷正,微微一怔,却并未多言,临走时将手上佛珠赠予殷正,让他一定戴在手下,不要取下。那佛珠非木非石,散着温润暖光,殷正戴在手上,顿觉心中安定,再看案上诏书,想到大婚之夜,阿今低头轻笑时的模样,心中一痛,提手终是在诏书上盖章。
皇后被废,殷正顾及国丈颜面没有将阿今打入冷宫,而是将她降为妃嫔搬出灈华宫。阿今对此并不争吵申辩,只是领旨谢恩,淡然地搬了出去。
自此灈华宫空置。
宫中的人总是忘性大,昨日风光的皇后,次日像是从来没有过这个人,再无人提及,像是灈华宫里从来没有住过这个人,殷正偶尔散步经过那道紧闭的宫门,想到灈华宫内,高床暖枕之中,他曾拥一个名唤阿今的女子入怀,便唏嘘不已,这世间好像有只他还记得,他不曾想过,这段看似淡得不能再淡的婚姻,待到回忆时,竟然是有些浓重的。
国不可无后,更何况殷正尚无子嗣,宫中大火后不过数月,各二品以上官员家中待嫁之女名册上呈,寥寥几人,殷正却无心挑选 ,只看一女一身白衣与阿今神似,便提笔钦点。
灈华宫住进了新主人,闺名兰芬,眉目间确实与阿今有几分相似,尤其淡漠神情让殷正痴看很久,恩宠有加。
新婚宴尔,如胶似漆,却不知为何,看到兰芬,殷正便越发想到阿今,虽然相像,却总嫌神情不够阿今冷艳,眼角没有阿今媚,那种相似却又不似成了心里的一个结,渐渐化成一股他也不明白的情绪,想到时,让他辗转难眠,脑中全是阿今随着他的琴声起舞的样子。
他莫名觉得慌乱,为何会这样?
阿今被废也有快半年吧,她住哪个宫,过得如何?殷正从未过问。
某日吃完晚膳,殷正看着院中树上结出的红果,状似无意地问起阿今,身旁服侍的太监微微惊讶,道说阿今一直被软禁在西华宫。
软禁?西华宫?
西华宫殷正是知道的,其实就是冷宫,还是软禁?这跟被打入冷宫有什么区别,虽然还保留着妃嫔的身份?
他竟然有些责怪自己的狠心,但想到那天养和殿的大火,心里又愠怒起来,没有再言。
然而之后的日子,他在宫中闲走时,会经过西华宫外的那条石道,宫墙颇高,看不到里面,他会停下来站一会儿,然后默默离开。
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殷正甚至希望他这么经过时,紧闭的宫门会打开,看到一身白衣的阿今坐在院中。
就这么想见她吗?他自问?那为何想见她?他想不明白。
“收了软禁这条令吧。”最后,他叹息着下了这道令,却再也不往西华宫的方向去了。
时值初夏,御花园池中的莲花开得早,皇后邀殷正月下赏花,两人各自饮了几杯东岳国进贡的美酒,有些微醺,月光倒影在池中,莲花怒放,皇后站在池边,拉殷正细看美景,指着水面忽而散开,忽而又聚拢的月影道:“皇上快看, 有条鲤鱼在逐那月影,它定是以为那是真的月亮却不想只是镜花水月。”
殷正凑上去看,果然见一条鲤鱼在围着月影打转,觉得好奇又凑近细看,忽然脚底一滑,跌进池去。
太监们手忙脚乱地将殷正救起,皇后吓得不轻,抱住殷正嘤嘤哭泣,殷正轻拍着她的背安慰,抬眼却见不远处一道白色的身影,正是可以自由在宫中走动的阿今,冷眼看着两人,转身走了。
隔了两日,皇后忽然掉进莲花池中,死了。
尸身被捞起时右手紧紧握着,打开,是一只黑玉戒指,殷正看到那只戒指时,脑中“嗡嗡”作响,那戒指正是阿今经常佩戴的饰物。
又是阿今!
他从未这般愤怒,自己念着旧情,还她自由,想她可能已改过自新,却原来什么也未变,他的心软不过是再次葬送了一条性命而已。
他直接叫人将阿今押来,阿今神情依然淡漠,殷正抖着声音质问,她却还是那句话:别人性命与我何干,我眼中只有你而已。
殷正大怒,走上去抓住阿今手腕,道:“阿今,是你逼我杀你的。”
听他说“杀”字阿今神情疑惑,似乎不认识殷正般。
“杀我吗?可你是那么慈悲的一个人。”
“因为慈悲,所以才杀你。”殷正只当她是仗他慈悲,才为所欲为,抬手就想打下去,迟疑了一下,停在半空看着阿今懵懂的神情,怒火中烧,这般懵懂全是假象,“啪”的一声,他第一次打她。
阿今被那一巴掌打蒙了,美丽的脸忽然露出惊讶的神情,呆立在那里。
“给我将她抓起来。”殷正吼着让周围侍卫将她绑住。
阿今回过神,挣扎了一下,眼中妖光一闪,忽然力大无穷,将困住她的侍卫掀翻。
殷正更怒,亲手上前抓住阿今,阿今欲挣,殷正手腕上的佛珠金光一闪,阿今尖叫一声,软坐在地上,动弹不得。
侍卫们趁机上前将她制住,回身问殷正如何处理。
殷正看向阿今,阿今披头散发,脸色苍白,一双眼幽幽望着他,他眉一拧,道:“杀!”
四、
阿今那夜自宫中被秘密处死,殷正绝口不提,也无人敢问,只是下令把有关阿今的东西统统烧掉,一件不剩,宫中于是各种流言,而国丈也因此一蹶不振,半年后告老还乡。
从此朝中几个辅佐大臣尽数离朝,大权全部回到殷正手中,那是一个新的开始,但同时也预示着消亡的开始。
二王爷的势力终于在几个辅臣离朝后蠢蠢欲动,没有子嗣,仁政误国,各种反对之声疯起,令殷正措手不及。
这偌大的皇宫似乎只剩下他一个人,没有阿今,没有辅臣,他看不清身边的人哪个是忠,哪个是奸。
他偶尔会想到阿今,想起她临死前幽怨的眼神,然后陷进去,整夜整夜做有关她的梦。
二王爷深夜来访劝殷正交出皇权,那嚣张的气势俨然他就是这皇宫的主人。
“你太软弱,处处要人庇护,想想你的处境,没有了辅臣,谁护你行使朝权,没有那悍后阿今,谁护你周全?”
“阿今?与阿今何干?”
二王爷只是笑,却不多言,大笑着扬长而去了。
又不过半年。
殷正缠绵病榻已有一个月,病入膏肓。
皇宫之中人情淡漠,二王爷此时已权倾朝野,殷正虽还是皇帝,但这一病,更无人问津。
殷正刚才从梦中醒来,醒来时外面有风吹进来,他睁开眼,宫门开着,外面是一片竹林,风一吹发出“沙沙”的声音,他忽然想起被皇兄囚于华翠山的日子,最近,他总是想起,或醒时独想,或午夜梦回。
那时有多悠闲,多快乐。
“阿今。”
他无力地念了一声,也不知唤的是狐狸阿今,还是皇后阿今。
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不紧不慢。
殷正看过去,却是春风得意的二王爷,身后的随从托着一个食盒,打开,还有阵阵热气冒出来。
“这是我遍访神医为皇上专门调配的药,喝了能治百病,皇上试试。”二王爷自食盒中拿出一碗药递过来。
殷正惨淡一笑,有气无力:“皇兄够急的,已经天天在我的御膳中下药,眼看我活不了多久了,又何必多此一举,再亲自送药来?”
二王爷轻笑,将药收回来,放在案上,看了眼门外的翠竹,竟然不否认,道:“夜长梦多,我怕再出个阿今这样厉害的人,护你周全,我便要想其他办法了。”
殷正人一颤:“阿今?”
“没错,阿今,”二王爷站起来,“你恐怕到此时还不知你错杀了个多好的女人。”
“错杀?”
“大哥虽然命短,但江山在他手中固若金汤,传到你手中自有一干大臣辅佐,想要得之,谈何容易,世人都以为皇后阿今善妒又恶毒,才逼得众老臣告老还乡,谁会想到那都是我的计策。”二王爷诉说过往,有些得意,却又马上拧起眉来,一脸恨意,“但这阿今啊,不好对付,同样的药,我也让服侍你的太监下过,被阿今杀了,养和殿中的秀女有我的内应,被阿今烧死了,还有,还有你的新皇后,差点就将你推进莲花池溺死,她自己却先死了,阿今,哼,比我还狠,却将你护得滴水不漏。”
二王爷说得咬牙切齿,殷正的手却不自觉地抓紧了床沿,手指泛白,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不知道,一直不知道。
别人性命与我何干,我眼中只有你而已。
阿今的话自脑中跃上来,殷正只觉得胸口疼痛,一口血喷了出来。
谁都清醒,谁都知道这世间狠毒,唯有他懵懂无知,说到底他根本不该来这红尘俗世当什么皇帝,他只配在那山林之中过闲云野鹤的生活。
只是白白辜负了阿今。
阿今,阿今……
从未想过他与她为何相遇?又为何成为夫妻?只当是缘分,她在自己心中地位如何?只当是命中注定。
为何当初误会她时对她一再容忍,为何知她被软禁时要傻傻地在冷宫前徘徊,无端的焦躁,心中连自己也不明白的痛意,此时竟然忽然清明如镜。
只是,太晚了。
殷正回头,看到案上那碗还在冒着丝丝热气的药,闭眼,道:“死后,送我回华翠山。”
五、
华翠山。
雪狐蹲在高处的一块山石上,眼看着一队皇家的送葬队伍经过。
“他该死在那次林中的暗杀,你却救了他,之后还化了人形,成了他的皇后,护他周全,如今看看,他还是身死而回?你却因擅改人的生死遭了反噬,损了道行,何苦。”老和尚念了会儿经对蹲在山石上的雪狐道。
雪狐目送那送葬队走远,抬起雪白的爪子在老和尚手腕的那串佛珠上抓了抓。
老和尚收回手,道:“老衲前世受过你恩惠,这才将你自宫中的闸刀下救下,助你修成人形,而不是为了让你再死一次,要知,进了我的佛珠,你便只有魂魄,若反悔,想出来再修行已不可能,你确认要和他厮守吗?”
雪狐点头,忽然前爪离地,向老和尚作揖。
老和尚看了它半天,叹了口气。
“罢了,既然你意已决,”他将那一颗佛珠取下,递给雪狐,“里面锁着殷正的魂魄,我照你所说给他造了一个幻境,他仍在华翠山,过他安稳的日子。”
雪狐看了一眼,感激得眼中泛泪。
老和尚却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要知,你是妖,在这佛珠中,你坚持不了多久便会魂飞魄散,而那殷正反倒能受佛珠滋养,可能得道成仙,这样你也愿意?”
雪狐再次点头。
“好吧。”和尚又是几声叹息。
六、
殷正。
收起了鱼竿,提着鱼篓往回走。
今天又是满载而归。
刚才钓鱼时,他竟然睡着了,然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他成了皇帝。
听上去是美梦,但是,他皱了皱眉,比噩梦还可怕。
不过,幸亏只是梦而已,他还在钓鱼,还在华翠山,没有人想杀他,没有辜负任何人。
世事安稳。
看了眼在鱼篓里蹦跳的鱼,他轻笑了一下,夕阳照在他完美无匹的脸上,如神祇一般。
晚霞变成了粉红色,殷正缓缓地走,偶尔看一眼晚霞,就想到了阿今,她穿粉红色必是好看的。
回去的路上殷正遇见了同样钓鱼归来的同村老人。
“钓得比我多啊,殷正,还是我教你钓的鱼,现在已经比我强了。”说着拍拍殷正的肩,笑呵呵地走了。
殷正的脸是极得意的,笑着对老人的背影说:“明天我还会比你钓得多。”
太阳西沉得快,他快步往家里去,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好想见到阿今,明明是天天见的,却想得厉害。
回家的路就在眼前,殷正远远地看到他的妻子阿今在家门口等她,今天她穿的是粉色的裙子,头上一朵同样粉红的花,衬得她娇艳无比。
“阿正,院中的南瓜成熟了,我将它摘了下来,煮了一锅南瓜饭。”阿今迎了上来,冲殷正说。
殷正笑了笑,忽然扔掉手中的鱼篓快步走上去,将阿今搂住了。
“怎么了?”阿今温顺地靠在他的肩上。
殷正更用力地将她抱住,道:“没什么,就是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