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辛
【壹】
因为素日里很少有人来我这个院子,所以当院门外响起了敲门声的时候,我心里不由得生出少许惊讶。
我打开门,此时正是正午,盛夏阳光太过热烈,白晃晃的,照得我睁不开眼睛,依稀间只能看见一抹青绿色的衣角。
阳光落进来,我眯起眼睛,许久之后终于看清是个面容清秀的俊美男子。
“在下在这山间迷了路,不知道姑娘可否让在下借宿一晚?”话虽是这样说,可是他脸上却没有半分焦急,嘴角反倒染了几丝笑意。
我怔了下,不由得多打量了他几眼,最后终于说:“进来吧。”
我常年都不怎么收拾这个院子,除却院中一棵茂盛的李子树其余全都是乱蓬蓬的蒲草,因此这个院落看上去多少有些颓唐。
“这院该要剪剪杂草了。”他说
是要好好剪剪杂草了。我这样想着,用什么法术可以将这些草理理呢,说罢有些头疼地揉着脑袋。
但我没想到是,第二天一大早便看见他细心地除着院落中的杂草,见我在他便冲我一笑,道:“你醒了。”
这话让我生出好些恍惚,我倚着门望着他,感觉太过奇怪,仿佛他倒成了这里的主人似的。
“我叫沈苏。”末了,他站起来拍拍身上沾上的草屑,笑意盈盈地望着我。
我点点头,问:“你昨夜睡得可好?”
沈苏推开院门俯瞰这山中的景色:“多谢姑娘的招待,只是,”他顿了顿,“这山未免太奇怪,明明是盛夏却生了这般大的迷雾。”
我接过他的话:“所以你恐怕还要在这儿留宿几晚了。”
他愣了愣,然后说:“多谢姑娘。”
我笑一笑:“荒郊野岭哪来的姑娘,我是个妖精。”
没想到这人胆子也太大了,他冲我意味不明地一笑:“那又怎样。”
【贰】
想必沈苏是个极为知恩图报的人,这几日他住在我这个简陋的小院里不是替我除草便是替我煮饭。
一开始他说饿的时候我是有些措手不及的,因为我这里不知道有多久没生火了,我只得摸着鼻子讪讪一笑。
他叹口气:“也不知道这鬼地方你是怎么活的。”话虽是这样说,他还是在附近寻了些野菜,我问他这是什么,他无奈地笑一笑:“总不成连萝卜都不认识吧?”
我还的确不认识。
也不知道沈苏是个什么来历,衣着看上去也像是个贵气的公子哥儿,怎么会尽干些家务呢?所以当我问起其中缘由的时候,他却是淡淡一笑,神情极为淡漠高远。
于是我也不好问下去。
他把菜一个一个端上来,我看着一桌的红红绿绿,不知不觉竟然有了食欲,也不知道多久没尝过人间烟火的味道了。
我此时生生叹口气。
沈苏颇为好笑地望着我:“慢点吃,叹什么气。”
我愁眉苦脸地瞪了他一眼:“你看你现在把我喂得这般闲逸舒适,若是你走了我该怎么办啊?”
他夹菜的手一滞,继而十分认真地望着我:“饮鸩你何不跟我一块走呢?”
彼时我告诉他我叫饮鸩,他诧异地挑了挑眉:“饮鸩止渴的饮鸩?”
我点了点头,是个奇怪的名字,好在他也没多问下去。
山中的大雾始终迟迟未消退,可是他一点都不着急,他终日在我面前摇着扇子煮饭烹茶,直到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问他:“是不是这雾不散去你就不走了?”
沈苏似乎没想到我会这样问:“倒也不是……”他揉着额头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罢了。”我叹口气,“我带你下山吧。”
他眼睛蓦地一亮。
下山的时候,沈苏却一直都在沉默寡言,平日里倒是看不出他性子还有这一面。我便问他:“怎么了?”
“饮鸩,你真想好了要下山?”他慢吞吞地说。
看他这副模样,我有些奇怪:“你不是很希望我和一块走吗?”顿了顿,道,“后悔了?”
他没说话,而后轻轻地抬起眼睛对我说:“我只是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
我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想了想便说:“去不去是我决定的事,和你对不对有什么关系呢?”
这雾气其实也没那么恐怖,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总是那么害怕迷路。哪怕你是个瞎子,只有心里有个方向,脚下哪里都是路,就好比你要下山,虽这山中全都是雾气,但是只要你一直往下走就必定能下山的呀。
当我把这话说与沈苏听,他摇着折扇沉吟半晌:“饮鸩你这想法倒是新奇,只是人活于这世间,难免会失去自我。人害怕的不是迷路,找到方向不是难事,难的是找到回去的路。”
顿了顿他又继续道:“和你说这些想必你也不懂,你现下想吃点什么?”
“紫花地丁汤。”我十分干脆地答。
他点点头:“那你便在这等着,我就去附近找找。”还未等我说话,他回头冲我挑挑眉,“放心好了,我是不会迷路的。”
下山的路程对我而言其实不过一个时辰,但因顾忌着沈苏,一天之后我才同他走到了山脚下的集镇中。
我问他:“你累不累?要不就在这里找家客栈歇歇脚。”
他摇摇头:“不必了。”
“哦。”我点点头,“可是我累了。”
我一个人活在这深山恐怕已有十余年了,我是个长生的妖精,我只是太寂寞了。
【叁】
我曾一直想沈苏会是什么人,却没想到过他会是朝中赫赫有名的将军。
他带我来到长安。我十多年没有来到过凡世,却不想长安依旧还是记忆中的面貌,街道上店铺林立,桥头上有小贩叫卖着牡丹花,隔着重重花树我看见了宫殿楼阁屋顶飞起的檐角。
在他轻车熟路带我逛了一会儿长安城之后,他便带我去了他的将军府。
其实我想过这样做会不会有些不妥,毕竟我是个来历不明的姑娘。
沈苏有个表妹,也住在这将军府,据说是从小和他定了亲的。服侍我的丫鬟絮絮给我讲着这将军府上的一切,我装模作样地叹气,人间不知道多少痴男怨女都是从青梅竹马娃娃亲开始的啊!
丫鬟见我叹气,以为我是害怕这府上的表妹:“小姐,她不敢欺负到您头上的,好歹您也是将军亲自带回来的姑娘。”
我一怔,只得干巴巴地笑几声。
然而事实所见,丫鬟的话不能信。他表妹的的确确是我所想的闺阁中无聊过头的小姐,有事没事就爱往我住的院子里跑,而我并不像她那般无聊,她来找我十次,其中有九次我必定不在。
这凡间那么大,我何必整日守着将军府,我喜欢到处看这个繁华热闹的尘世。
所以当我抱着一大堆陶瓷面具冰糖葫芦大摇大摆走进院子里时,着实被这位突然冒出来的表妹吓了一跳。
“我听闻表哥从外边带回来一位姑娘。”她甚是倨傲地抬起下巴,眯了眼打量我,“便是你?”
我其实心里明白她在想什么,年轻的小姑娘难免爱到处耀武扬威,我正这样想着,她突然叹口气:“我还以为会是什么国色天香,也不过就这般容貌。”
她还在我面前悠长地叹气。
我冲她笑一笑:“姑娘可是对我的容貌有什么不满?”
“蒲柳之姿也不知道使了些什么魅惑人的手段。”她嫌恶地瞪了我一眼,“表哥可是从来不寻花问柳的。”
她把“寻花问柳”这四个字咬得极重,仿佛我就是那花街柳巷的女子。然而她还想说些什么,紧接着脸色却忽然变成骇人的苍白。
我不知道沈苏是什么时候来的,从他铁青的脸色上可见这表妹的话应该是被他听了一大半。
他望着他表妹半晌,良久道:“我听闻你三番五次来找她的麻烦,以后你便好好待在自己的院子里吧。”顿了顿,“真不知你平日里都学了些什么。”
他表妹苍白的脸立刻再白上了几分,却只能愤愤地走了。
许久沈苏转过身,他抬起眼睛轻轻说:“是我考虑不周,但饮鸩,”他顿了半秒,“以后我不会再让这样的事发生了。”
我冲他摇头:“虽说你表妹年纪小,是有些沉不住气,”我沉吟道,“但对我这来历不明的姑娘,她这样做也是难免的。”
然而却不想沈苏道:“在我府上何来来历不明之说?”顿了顿,他认真地望着我的眼睛,“饮鸩,你就是我府上的人。”
“是我把你带到凡间,多少我总是要护着你的。”他轻轻说。
唔,本来我还想反驳,但听到他这句话我便愣住了,他又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笼小吃,递到我面前:“喏,这是你要吃的蟹豆糕。”
纵然我平时活得十分糊涂,但脑子有时候还是能清醒点的。我与沈苏素昧平生,那时候在山中他对我好,我也可以理解为他白白住在我那破院子心里过意不去,可是现在,他却把一个妖怪带回家好生伺候着。
他脑子没病,我也不傻,他这样做肯定是有什么原因。
然而,平日里我瞧着他却没有半分不对劲。
我只恨自己涉世未深,看不出人心。
日子久了,我发现沈苏其实是个对人极为冷淡的人,但是他对我却和颜悦色得不像同一个人。
我曾十分好奇,想去问问他,但转念一想这又关我什么事呢?
有一天,我刚从外面回来就看见他在我院子中等我,他靠在一株紫藤萝下,摇着扇子笑意盈盈地道:“你回来了。”
这场景和这话竟然让我生出一种错愕,我只得扶着额头望着他。沈苏仍旧不紧不慢地摇着扇子,语气平平淡淡的:“过几日没事的话便陪我一同进宫赴宴吧,皇上大寿,我寻思着这闹市你可能玩厌了,不如进宫瞧瞧看。”
“那九重宫阙有什么好瞧的?”我懒洋洋地打个哈欠,“我想睡觉了。”
此时我听见他似乎是低低地笑了声:“也好。”
待到他进宫赴宴那日,我倍感无聊,在他将军府上到处逛,听见走过的几个婢女说:“将军不肯带表小姐进宫,这下子表小姐还在房中生闷气呢。”
另一个又说:“这么多年了将军都没正眼看过表小姐一眼,更何况还从外边带了个姑娘回来。别说当将军正室了,这下还不知道能不能进门呢。”
两个小丫头纷纷叹气。我听了却只觉得好笑。
偶然之间我逛到一处小园子,里边种着密密的青竹,我忍不住推开院门,一眼看过去这竹林仿佛没有尽头。
在这住了这么久,我竟然还不知他府上有一处这么好的地儿。
然而还未等我走进去,就被其中的结界给挡了回去。我从地上爬起来,眯起眼睛打量这竹园,掂量掂量自己的法术试了几次之后,方才明白我破解不了这结界。
我走远了碰见几个丫鬟连忙拉住她们问:“你们可知那竹园里边住了什么人?”
她们疑惑地张望,道:“将军府上哪有什么竹园啊,小姐你是不是看错了?”怎么可能是我看错了,我回过头依稀还能望见几簇青绿的竹枝。
“罢了。”我摆摆手,那结界不是拿来看的,问她们哪能问出什么结果呢。
所以一等晚上沈苏回来我就迫不及待地去问他这竹园里边都住了谁,然而没想到还未等我开口,一只利箭便擦着我耳朵过去。我抬起眼睛去看沈苏,他沉了沉脸色。这时候从墙上跳下几个刺客,这段时间我看了不少折子戏,隐约明白将军这职位多半都是要得罪一些人的。
沈苏不过是个凡人,可我却是拥有法术能够长生的妖精。
所以几乎是下意识地,在那些刺客靠近我们之前,我抽过他身上的剑合着我的法术向那些人刺过去,很快我便结束了这场有些混乱的刺杀。
我回过头想把剑还给他。他的脸浸在夜色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隐隐觉得他眼睛似有怒色。
果然,他蹙了蹙眉头:“饮鸩,即便你不是凡人,但在我眼里,”他顿了顿,“你不过也是个女子。”
说罢,他便拂袖而去,似乎真是生气了。
我怔在原地有点不知所措,折子戏上都写但凡是个男子都爱在心爱的女子面前逞逞威风,如此我是不是有些多此一举了?
抑或是说,他会不会……有点喜欢我?
我这样想着,看见他夜色中越来越淡的背影。我忽然不想问他那个竹园的事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好好在这人间平安喜乐地活一世。
即便我是个能够长生的妖精,可我还是寂寞。
【肆】
然而我一觉醒来却是在那日我所看到的竹园里。
我躺在满是青苔和石块的地上,四周没有一个人。身体混混沌沌没有半分力气,我撑着身体勉强坐起来,顿时觉得口干舌燥。
“沈苏?”我试着扯着嗓子喊了几声,却没人理我。
放眼望去这竹林皆是翠色,一切都是静悄悄的,连声鸟鸣都没有。我被困在这结界里,法力因为我的挣扎一点一点地流失,我只得苦笑了声。
不知道我在里面待了多久之后,终于在一个夜晚,我看见了沈苏。
此时刚刚下过雨,土地松软泥泞,我直直地躺在地上,夜色浓重地将我包围,我想我现下一定十分狼狈不堪。
一抹青绿的衣角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疲乏地睁大了眼睛,看见沈苏的脸隐没在这夜色里,他站在我面前冷然地望着我。
许久,他说:“你真的全都忘记了吗?”
我苦笑一声,开口才发觉嗓子已经完全哑了:“若我说我没忘,”我忍不住咳了咳,“你会信吗?”
他似乎沉默了一下,开口道:“你不是很想知道这园中住的是谁吗?”他顿了顿了,“饮鸩,我要你的心。”他一字一顿对我说。
“哦,你为了保全你哥哥的身体也是费心了。”我仍旧匍匐在沈苏脚下,“处心积虑将我骗来更是费心了。”我冲他嘲讽般地一笑。
并不是所有的妖精生来便能够长生,我不过是生于盛夏之时的一只流萤,哪怕化作了人形,寿命仍旧只有短短一个夏天。
我不甘心。
他的哥哥沈萧彼时也是将军,上场杀敌多年一时之间威名赫赫。然而,英雄总有迟暮的时候,有一回杀敌他不幸中了埋伏失去了眼睛,变成了一个瞎子。
皇帝深愧于心,给他在长安一处清净之地赐了宅子,下旨让他好好静养。然而对于一个将军来说,最大的遗弃和侮辱莫过于皇帝说“你好好静养”。
从此他性情大变,从前顶温和的一个人动不动便摔了杯盏,四溅的碎片让服侍他的婢女大惊失色落荒而逃。
他们不知道其实这让沈萧更加孤独。
他总是穿着一袭白衣独自坐在院子中一株紫藤萝下,紫藤萝的枝干盘扎卧龙,枝条一簇一簇杂乱地伸着,一串又一串紫藤萝垂落而下闪耀着紫光,落下一大片阴凉。
沈萧便在这片阴凉中度过了夏天中的一天又一天。
他并不知道,这藤萝上有个我。
我说过,他生气起来爱摔杯子摔碗,有一天有个婢女不知怎么惹怒了他,于是药碗咣当一声落地,碎片和药汁飞溅到我身上。我见婢女都逃走了,便化出人形处理这烫伤。
说是烫伤其实对我来说实在是小题大做,虽说我是只虫子变的,但好歹还是个妖精,这热汁根本就不碍事。
但我还是怒气冲冲地冲他喊:“你这人脾气怎么这般差?杯子砸了人都不知道?”
他迷茫地抬起头,愣了半晌。
我知道自己这样着实有些说不过去了,一个瞎子你能指望他什么。我叹了口气,想着要离去的时候,此时背后传来他的轻笑声。
我被他的笑声吓得不轻,平日里见他从来都是不苟言笑动不动就摔东西。我从来没有听见过他如此轻快的笑声。
后来我才想过,兴许是那些婢女对待他不同常人,时时顾忌着他是个瞎子这才惹得他一次又一次生气。刚刚我那番言辞指不定还让他高兴了。
我回过头,他眼神清明:“姑娘可是被烫着了?”
我摇头又想到他看不见,只得讷讷开口:“倒也没烫着,不过公子你这脾气真得好好改改。”
沈萧像是陷入沉思的模样,良久他才道:“其实我往日摔东西都是往没声的地方砸的,姑娘刚处的地儿我听着没动静这才……”他没再说下去。
倒是我哑然了,没想到看着脾气挺大的他砸东西的时候心里想的还有这个?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是新来的丫头?”还未等我答话,他又说,“那以后就由你来服侍我吧。”
我想了想,鬼使神差地说了声:“好。”
一同服侍他的丫鬟见难得有人不会惹他生气,也不管我是谁,一股脑将所有事都抛给我。
所以他每日基本上都是同我待一块。
然我不是没有居心的。
妖精本没有心,若是我能拿到他的心,我便能得到长生,从此不再是一只寿命短暂的凉萤。
沈萧爱极了那处紫藤萝花架,他在藤萝花架下憩息的时候,我便替他摇着蒲扇时不时给他倒杯茶。这段时间我总是在想,当妖精当到我这份上也真是够窝囊了。
我叹口气。这声叹息却被他听见,沈萧蹙眉:“好端端的又在叹什么气?”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我定定地盯着他的眼睛,哪怕他看不到,“沈萧,你可想重拾光明?”
其实我这样连名带姓问他是花了很大勇气的,若一个不讨好指不定他又要开始摔杯子砸碗了。
而这回他既没有露出高兴的神色,也没有砸东西,而是轻轻道:“你也说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人生不过匆匆数载,我不必看清这个世界,我只需要看清自己的心。”
说这话的时候,哪怕他是个瞎子,他仍旧毫无错误地找到了我的位置,他望着我的眼睛。
原本我说那话的意思是人生太短暂,要把握时间及时享乐。然而他却理解成人生短暂,反正最后也是尘归尘土归土。
我莫名感到一阵心虚。
我不过是个萤火虫变作的妖精,我只想要能够长生。
【伍】
我仍旧没死心。
我怕他不相信我能够治好他的眼睛,我便告诉了沈萧我的来历,我问他:“沈萧,你相不相信我其实是只妖精?”
没想到他一点都不惊讶:“那又如何?”他反问我。
“所以,”我耐着性子和他解释,“我可以治好你的眼睛呀。”
“代价是什么呢?”他笑了,笑容随着这流光溢彩的藤萝生生晃了我的眼睛。
原本我想的是,如果我治好了他的眼睛,说不定他就能爱上我,这样我拿到他的心岂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了。我沉默了一会儿,想着若是把代价告诉他了,他怎么还会肯让我替他治好眼睛?于是我十分明智地决定不说话。
沈萧笑一笑:“你呀。”
我竟然从他眼睛里看见了一种叫作温柔的东西,于是我别开脸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他明明不过是个瞎子,眼神怎么可以这样清冽。
对比我的卑鄙心思,这眼神会把我刺痛。
从此,我不敢在他面前提起这事,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眼看着白露将至,我不由得开始着急起来。
沈萧是何等聪慧之人,他很快便察觉到我的心不在焉。
他柔声问我:“饮鸩?”
此时我心里在琢磨着如何才能拿到他的心,听到他叫我的名字,手中的杯盏不慎落在了地上。沈萧听到声音连忙问我:“你没事吧?”
我缓了缓声音:“我没事。”说罢,俯身去捡地上的碎瓷片。
风吹来紫藤萝淡淡的清香,我抬起头看见了他垂着眼睛低头望着我。
他说:“不知为何,明明眼睛看不见,但我却总能找到你。”
我愣住了。
他开始重新练剑,一开始总是有些困难,我劝他不必那么拼命。沈萧手持长剑颇有自信地直视前方,脸上冷汗涔涔也顾不得擦,他却冲我一笑。
其实我明白他心中的想法,一个英雄怎么会安居在这一隅,他要待的地方应该是那沙场,应当是这天下。
从他日复一日的进步上看,我想哪怕他已经是个瞎子,可是他仍然会创造出千秋万代的功绩。
想到这里,我揉揉眼睛。
其实我已经放弃骗他的心的想法了,原本想的他不过是个瞎子,我取了他的心也不碍事。可是沈萧他却是一个那么好、那么好的人,他正直、有抱负、善良。
其实更重要的原因是,这个人,其实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欢他。
等到他练得差不多了,这个夏天也快要结束了。我发现原来我是多么舍不得这个尘世,果然体验过这个尘世红红绿绿的我是不忍心离开的啊。
我只好对自己说,反正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我就当成做了一场梦罢了。
我告诉沈萧:“也许我不能再陪在你身边了。”
他正在练剑,听了我这话他执剑的手生生一滞,下一秒他就准确地捕捉到了我的手,他皱着眉头:“你说什么?”
“我要走了。”我又重复了一遍。
沈萧眼皮重重跳了一下,他说:“你一个人又要去哪里呢?”他顿了顿,像是在叹息,“不如陪在我身边吧。”
我是很想陪在他身边,但我只能沉默。
过了许久,他仿佛自嘲般地一笑:“也罢,你便走吧,守着我这么一个瞎子又能做什么呢?”
我心中一紧,连忙抬头去看他,此时他眼神清亮,仿佛能够看清这人间一切事物。
看着他这般眼神,我喉咙像是被谁紧紧捏住了说不出话,我只能这样看着他。过了很久,他以为我已经走了,便慢慢转身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四周蹒跚前进。
忽然他又站住了,我忍不住轻轻走过去,想着他看不见于是我轻轻吻上他的侧脸。
没想到他立即捉住了我的手腕,他眉目间似有怒气闪过,他说:“饮鸩,你这又是什么意思呢?”他把我拉倒他怀中,一时之间我动弹不得。
沈萧把下巴放在我的肩膀上,他轻轻说:“我喜欢你啊!我的心思已经这般明显了,你真的不知道吗?”
我哑然。
都说妖精因为没有心所以显得有些迟钝,我是真的不知道啊!
沈萧抱着我许久,他又道:“饮鸩,告诉我你想要什么?”他疑惑地眨眨眼,“你在我身边这么久了到底是要什么呢?”
原来他知道。
我想这时候我的声音肯定在颤抖,我说:“我想要你的心。”
他本是静静听着,忽然听到我这话他轻轻一笑:“我的心,原本就在你那里啊!”
“因为我的心在你那里,所以我才能看清心中的路。”他微笑地盯着我的眼睛,“饮鸩,你要便拿走吧。”
“可是,你会创造无上的功绩,你会是个千古流芳的将军。”我有过瞬间的迟疑。
“不,”他摇摇头,却仍旧是笑着的,“若你不在了,我便什么都看不清了。”
他说着,却像是在叹息。
我取走了他的心,我却痛哭出声。
原来要拿到一个人的心是这样简单的事,他不要我治好他的眼睛,他什么都不要我做,他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把他的心给了我。可是,要拿到一个人的心又是多么艰难的事,不然为什么我现在还守在他的身体旁边哭泣。
我是一个妖精,原本寿命不过短短一夏,我终于得到了长生。
【陆】
以前我伺候沈萧的时候,他偶然有一回和我说过唐朝有个诗人写过一句诗,他念给我听:“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我守着他的身体,一直在想这句话。的确,长生对于我来说太有诱惑力,可是我得到了它之后,我却仍旧寂寞。
我想要悲欢地去热爱,而不是在深山中孤独寂寞地长生。我总是回想起那个紫藤萝花架下面静默的少年,他是一个那么好那么好的人,可是我却拿走了他的心。
一想到这里,我就忍不住心酸。他说他喜欢我,可是同我待一块不正是饮鸩止渴吗?后来哭泣的次数多了,我的眼睛逐渐不能去看光线耀眼的东西。
不错,我后悔了。
我知道沈萧有个比他小十来岁的弟弟,那一抹青绿的衣角,我从一开始就认出了他。
他有着沈萧一样清亮的眼睛。
我知道他要对我做什么,然而我是心甘情愿地和他一起下山的,如果他有办法,我想我是会毫不犹豫地同意。
因为我也很想很想我爱的这个人活过来。
在此之前,我把这凡世走了一遭又一遭,我是真的很喜欢这个桃红柳绿的人间。
沈苏站在我面前,我冲他惨淡一笑。
他道:“你真的想好了?”
“不错。”我点头,“这不也是你想要的吗?”
沈苏怔了很久,他别开脸不看我。“我只是想要我哥哥。”他少许停顿,声音似乎有些哽咽,“你知道,害你并非我本意。”
“我不怪你。”我摇摇头,喘口气说道,“你容我这几日先恢复点力气,三日后我便将你哥哥还给你。”我顿了顿:“而且,他还会拥有眼睛。”
那是我的眼睛。
听到我这话,沈苏欣喜地抬起头,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然后最后他什么也没说。他把我安置在这竹园中的一座小屋里,给我弄了些热水后,道了句:“你便好好歇着罢。”
满眼翠色的尽头那里也有一处小木屋,失去了心脏的沈萧便躺在那里。这三日,我时不时就去看他。他的面容仍旧清俊,神情安详宛若当年,想必沈苏费了不少心思请了不少高人才得以保持这种状况。
我轻轻说:“沈萧,欠你的我都还给你。”顿了顿,又道,“谢谢你,纵使你给我的是寂寞的长生。”
三日之后,沈苏过来了。他把我要的东西都带过来了,这是剜心过程中的我要用的工具。当时他面上似乎闪过犹疑,他问我:“饮鸩,那你还能……”他没问下去了。
我骗他剜心后的我仍是可以活得好好的。
即便他不相信我的鬼话,但他也还是会选择相信的。
我知道他太想要他的哥哥了。
他说:“饮鸩,谢谢你。”
“我的心本来就是他的啊!”我俯身静静望着沈萧安静的容颜,许久之后抬起头朝沈苏温柔一笑,“你先出去吧。”
此生到尽头,我的眼泪流下来,我还未奢望过是在沈萧身边。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那一年,沈萧正在闭目养神,我随口道了句:“好想吃李子呀。”不料这时候他在此时睁开眼睛,说:“这有何难,我让人去给你买来便是,你想吃多少筐?”
我笑出了声。
后来他让人移了棵李子树苗栽在院落中,彼时我仰起头,看见了阳光像湖水一样落在沈萧脸上,他的脸俊美得惊心动魄。
在我取了他的心之后,我用法术将这棵李子树移到了我山中住的院子,十年过去了,李子树每到夏天便结出细细密密的果实。
然而这结出的李子永远青涩无比,不能入口。
我不过是只流萤变成的妖精,凉萤生夏末,李子树早已亭亭如盖,而现在已经是秋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