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无邪
有时候赵燊一度会感觉不到慕容宁的存在,就好像他的世界根本不存在这个人一样。
甚至坐在龙椅上,他也需要时刻提醒自己,提醒自己身后坐了一个人,那个人是他的妻,他的皇后。
她叫慕容宁。
印象中她瘦弱又安静,永远都以某个人的影子出现,从前她的父亲,之后的慕容安,再以后的他,她就那样静默地站在某人的背后,低头敛眉,无声无息。
赵燊只见她笑过一回,是某天去太后宫中请安,她来迟了,提着裙子的下摆匆匆小跑过来,这才露出该有的小女孩姿态,不妨他就立在门口等她,脸上登时通红,连耳垂都红透了,像冬日一块冻得半透明的冰,让人觉得这样可怜。他便悄悄安慰道:“不碍事,你先进去,我再晚一点进来,这样子母后就不会以为是我先来。”
慕容宁抬起头感激地冲他笑,脸颊两团稚气的红晕,像年纪很小的孩子。
他们一直没有圆房。
慕容一门忠烈,上自家主下至幼弟,只留了慕容安慕容宁两兄妹,其余通通战死沙场,这因此成了太后当年选她为后的理由,不必担心外戚独大,因为她孤立无援。
赵燊一度希望这不是他的皇后,倘若这是他的妹妹或者女儿,他就可以给她找一门好的亲事,她未来的丈夫不见得有权有势,只需爱她一个就够了,那该多好。
那时候他有喜欢的人,喜欢的人叫秦九儿,是虎贲将军家中第九位姑娘。
一、
秦九儿是顶着秀女的头衔入宫,一入宫便是贵人,赵燊的后宫除了皇后便只几位采人答应,贵人品阶不算高,但因紧挨皇后之下,竟有了风头无两的错觉,在皇后不管事的前提下。太后轻拍着她的手背,推心置腹地安抚:“就算她得了宠,生了一儿半女,皇帝一时高兴封她做了妃子,娘跟你保证,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她压在你头上。”
她只是呆呆的,太后劝她九句,她应个一声也算不错了,倒像一个小孩儿,被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呆了的小孩儿。伺候太后多年的老嬷嬷叹了口气,在慕容宁走后安抚这个忧心忡忡的老人:“皇后娘娘是个实诚的孩子。”
“我就怕她太过实诚,将来反倒伤心。”
“不是说傻人有傻福吗?”
太后只是摇头:“她哪是傻,你看她那对眸子,清得跟镜子似的,她心里明白着呢,什么都不说罢了。这孩子,看着太让人可怜了些。”
秦九儿入宫第二天去慕容宁阁中请安,跪了许久却不见她免礼,心中顿时一沉,遂大着胆子朝主位看去,正撞见她呆呆看着自己,目光一错,慕容宁先慌张地移开了目光,习惯性地低下颈子。
秦氏顺她的视线望去,看见她把玩在手中的一只玩偶,压在心头的千钧重石顿时卸了下去,她一哂,这哪是一国之母,压根就是个什么都做不了主的小孩子。
在身旁女官暗示下,她才仓促道:“请起。”
她的话不多,哪怕秦九儿长袖善舞,爽快活泼,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局面,说到后来渐渐词穷,阁中一时陷入尴尬的沉默,于是慕容宁轻轻问:“姐姐是怎么跟陛下认识的呢?”
女官对视一眼,心中微异,秦氏脸上飞红,低头不语,迁延许久才悄声道:“我跟陛下从小一块儿长大,打小就认识,那时候他还是太子,某年除夕先帝带他去我们家里玩,我们一块儿堆雪人,猜灯谜,逛庙会,就是,就是从那时……”说到最后她声如蚊蚋,下颌已低得贴住了胸,似是再往下说就要红破这一张脸方可。
慕容宁道:“真好。”
以这种方式压制青梅竹马的原配,哪怕对方贵为皇后,心中也不免飞起一丝得意,她瞥了慕容宁一眼,却见她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布制玩偶,像是思索这个故事。一时之间从头至脚竟是说不出的畅快淋漓。
秦氏一走,女官提醒慕容宁:“皇后娘娘不该这样问的,有辱您自个儿身份。”
“我知道,”她怅然地点了点头,目光望向窗外,一枝梅花斜斜搭在半格窗棂上,“可我就是想知道啊!”
即便秦氏入了宫,也没令赵燊色令智昏到对她专宠。奉行雨露均沾的原则,各个阁位他仍旧到处走动,去的最多的仍旧是慕容宁宫中。大概觉得她小,去的时候不像别处总是带些赏赐,有时候是一个空竹,有时候是一只鸳鸯眼猫,有时候是别处听来的一个奇谈异闻,在睡觉之前讲给慕容宁听,待她睡着后自己便回上书房继续批阅白天未完的奏折。
他们一直不曾圆房,他甚至无法在心理上让自己接受这是他的皇后。他一度有种感觉这是他的骨肉。
秦氏并不甚介意,慕容宁也很少出来走动,真正在肉体上陪伴这个年轻帝王的是她秦九儿,令她觉得痛苦的是皇室祖制,帝王的头一胎必须要是嫡子,连生个公主都不行。
面对每晚侍寝前必服的避子汤,秦氏由痛恨到麻木终于转至绝望。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难不成真的要让那个女人先生下赵燊的皇子,这辈子都要屈居她以下?她每日每夜都被同一个问题折磨,因为这根本无从求解。
某次云雨过后,她似不经意地随口劝他多去皇后宫中走走。赵燊下意识便问:“怎么,你也觉得我去看她太少了?”
她料不到他竟是这种反应,心中浮起的不知是酸还是涩,倒好像他也以为自己看那个女人不够多,心中愧疚,故有此问。秦氏轻声道:“皇后至今膝下无子,您也该替皇后考虑考虑。”
赵燊笑了:“阿宁还小,哪能照顾得了另一个孩子?”
“陛下这样觉得,怕是皇后不这么想。”
赵燊笑了:“那孩子是最乐得清静的,我去多了,她反倒嫌我啰唆。”
她从来不知道赵燊私底下竟是这样唤当朝的皇后,他的妻子,无意识的亲密弥漫在那特殊但又熟稔的两个字里。秦氏一酸,低下颈子贴在他胳膊内侧:“皇后迟迟不孕,宫中怕是会有人说闲话。”
她明显感觉到他肌肉瞬间绷紧,怯生生地抬头。他沉下脸的样子十分可怕,他似笑非笑的样子比他沉下脸还可怕,他抬起她的下巴,淡淡问:“谁在说皇后的闲话?”秦氏便不吭声,原本已有十分委屈,专等赵燊来哄,赵燊最爱的就是她出身将门喜怒由心的小性儿。眼下他非但没有哄人的打算,扔了一句好好想想后起身就走。
出了宫门遭冷风一激,隐约的怒气获得一丝缓解的凉意。他并不觉得自己反应过激,对,他是宠着秦氏,他是挺喜欢这个女人的身体,她的笑意逢迎她的善解人意,但有些规矩该立则立,凡事该有个限度。皇后是慕容宁的,就该是她的。可为什么这个位置该是慕容宁的,赵燊从来没有深想过。
举目无亲四面楚歌的,大概也觉得她可怜吧。
二、
最后赵燊去了中宫,并不意外慕容宁没有睡,看着他进来竟反应过来,急得身侧女官连声催促才惶然回神。跪下之前赵燊伸手将她扶住,低头看见她洁白玉足,怯怯地从裙裾里探出一个尖儿,鞋袜尽出,还湿漉漉的。
他皱了皱眉:“这是怎么了?”
她低着头,红晕一路逶迤到她耳垂,双手只是捻着衣带,羞得一句话都不敢说。
女官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约而同地笑了,其中有个年纪最长,曾服侍过太后的女官含笑解释:“这事儿还得怪慕容大公子,说送了一缸鱼给咱们娘娘解闷。没等娘娘见着,就做主把鱼倒进池子里,娘娘听说后难过得不得了,奴婢们左劝右劝,以为好不容易劝住了,没想到娘娘一直惦记着,到了晚上自己悄悄跑到池边……”
话未说完,赵燊便笑了,宫人们见陛下笑也跟着一齐微笑。“这可不是小姐淑女做的事,”他这样说,却伸出了手,“阿宁,住这么大一个殿,会不会无聊?”
“不无聊,”她轻轻地答,以脉脉温顺的姿态伏在他手臂上,“有陛下陪着呢。”
他的心又清又静,有一只温柔的小手抚摸他的心,静到可以听见他自己的呼吸。那一刻,是他史无前例的安宁。
时间对宫里的女人来说是最贪婪的怪物,它们一年又一年地消逝。
赵燊不是个重欲的人,但这不能阻止,阻止更美的身体更动听的歌喉更曼妙的舞姿进入这个围城。他渐渐变得忙碌,忙于捭阖朝臣跟佳丽,这使他分配给秦氏的时间逐日递减,她感觉到危险。
入宫一年她还是没有子嗣,换句话说,宫里的女人尚未获得生育的准许。
不光是她,连太后都开始忧虑,二月一次料峭春寒诱发她一场大病,这使她意识到自己是个上了岁数的老人,死亡在来路虎视眈眈。她把赵燊叫到跟前,推心置腹地暗示,皇后该有一个孩子了。
太后笑起来:“她多大?皇帝,你有多久没去看过她了?下个月她就十七了。”
他惊了一惊,才回忆起上次见到慕容宁是淳熙二年的上元节,至今为止已有将近八个月,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茫然还是内疚。当夜硬是推了政务,去慕容宁宫中。一进殿才发觉四下无声,门口当值的宫人见他进来,忘了请安一下愣在那儿——他太久没有来过。赵燊挥手屏退前往通传的宫人,启步进了内门,却见她枕着手臂趴在桌上,已经睡熟,手里握着还未看完的一卷书,他的心霎时软成稀泥,因为此情此景。展臂将她抱起,行动间有个玩偶从她怀中滑落,他定睛细看,心中骤然一痛。
她十四岁入宫成了他的皇后。人前端庄雍容,没人见到她在夜里哭,除了他。他去看她,耐心擦掉她的眼泪,哄着她睡,她睡着以后手里还紧紧抓着他的衣袖,再后来,他就命人做了这一个玩偶。
赵燊将她刚放到床上她就醒了,睁开眼睛见是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只是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太后说得没有错,她长大了,从前的稚气退至眉梢眼角,只在她目不转睛凝视自己的刹那闪现,时间在她身上悄然施下魔咒,她比从前更美。
他笑了:“怎么,这样看着我,是不认识我了?”
阿宁揉了揉眼睛,反问:“我在做梦吗?”
他的心又一痛,却渐渐温柔起来,俯身吻她的额头:“没有。”
想必太后已经交代过她什么,这一吻过后她的脸悄然转红,侧身向隅,如何不肯再看他。
有许多人想要这个孩子,延续皇室或者仅仅改变她们自己的命运,但其中是否包括阿宁,他无从研究。
他以为事情很简单,当看见阿宁才明白这将改变一切,他的,还有她的命运。在慕容宁几乎羞怯的暗示下,他并未就此屈从于诱惑,他猛地一摇头,务必使自己保持清醒,然后毅然决然抽身离开。
徒留错愕震惊的阿宁默默流了一夜的眼泪。
三、
秦氏不止一次在他面前哭诉,委婉地暗示她想要一个孩子。
赵燊见过许多女人流泪,但他第一次见到一个女人为了子嗣哭泣,这也使他惊心动魄地意识到,如果后宫再未有孩子诞生,怨恨的火焰将会对准谁。
他扶起了秦氏,柔情缱绻地把她眼泪擦干,安慰道:“不要哭了,我会给你一个孩子。”
他临幸中宫,时隔四年以后,他主动想要改变他跟她相处的关系。
她那样羞怯,低头坐在床畔灯火的边缘,不敢抬头看他一眼,泼墨似的长发垂落半身,成了这素面朝天的容颜中最动魄惊心的点缀。他只着中单,在她身侧坐下,在他的生活中,宠幸不算罕见,而他此刻的紧张不亚于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
这是阿宁,他照看着长大的小姑娘。
他尴尬地解释:“如果你不愿意,我会跟母后禀明……”
她环住他的腰身,奉上她的双唇。
他清浅地与她回吻。
她有个毛病,一紧张就爱抓点什么东西。赵燊翻身在她上方,手肘撑在她的头两侧,她下意识便抓住他的中单衣襟,知道逾矩,便立时撒手松开,转头面冲里侧,却有一脉温柔宜人的红沿脖颈悄然爬至她两颊边,那样旖旎柔美的场景,他一阵悸动,俯身去吻那红纹的源头——她的脖颈。
“可以吗?”沉浸在这美色的邀约中,他仍锲而不舍要一个请求的准许。
她的回答是她的吻。
是夜星辰万里,当有银汉迢迢。与中宫此刻的缱绻浓情不同,秦氏阁中她独守孤灯,昏暗的光影照见她脸上斑驳泪珠,指甲因用力而陷入皮肉,霎时间鲜血淋漓。
那一夜之后,赵燊常去中宫走动,这让宫中的女子一半喜来一半忧,喜的是这代表中宫不日将要好消息传出,忧的是她们王的态度。两个月后,中宫不负所望终于传出了皇后有喜。
自此他更加亲近这个小妻子,与她一道游冶,一道制书,一道习翰墨,一道赏花灯。寻常宫妃还能借头胎的缘故安慰自己,可秦氏不同,自入宫起就她最受宠,从未将皇后放在眼中,眼下从前轻视的对手反倒压了自己一头,于秦氏来讲,并不仅仅关乎嫉妒。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会爱上她的皇后?
她不能放任事情坏下去。
当夜赵燊陪着阿宁在中宫聊天,她做了一件小衣裳,在他身上比了又比,他含笑任她摆布,此时此刻,他们只是齐国最寻常的一对夫妻。他问:“累不累?”她笑而不语,低头继续缝手上的衣服。殿外有人急促地拍门,他蹙眉搁下书:“何事?”
消息层层传递到跟前:“秦贵人,秦贵人跌了一跤,疼痛难忍,想见您一面。”
他心中一惊,站起来又回身跟阿宁解释:“我去去就回。”
他没有再回来过。
因此时隔四年,他无缘与她的眼泪重逢。
第二天她迎来了他的宠妃秦九儿。她盛装而至,来向她道歉,因为昨夜事出意外将陛下召走,阿宁下意识便问:“出了什么事?”
秦氏低头不语,双颊微红,服侍她的嬷嬷笑着解释:“这有什么可害羞的,贵人为陛下为齐国开枝散叶,皇后岂有不高兴的道理?”老妇觍着一张老脸,咄咄逼人问到阿宁面前,非要迫她赞同自己,“皇后娘娘您说是不是?”
她面色霎时白透,双唇殊无血色,她扶着桌子慢慢坐下去。
秦氏只用余光飞快地扫了她一眼,仿佛忐忑到极点:“陛下一直想要个孩子,心里着急,可是皇后娘娘也知道齐宫的规矩,陛下这么做,真是勉为其难……你一定要原谅陛下的迫不得已。”旋即意识到说错了什么,秦氏哎呀了一声,作势掌掴自己,“您看臣妾,明明是件高兴的事,可偏偏妾这张嘴实在笨。”
阿宁在笑,虚无的笑像烟波一样浮在她脸上,她一点异样也没有:“我知道了,你走吧。”
秦氏尚未死心,只想再寻一些刺激的话题激她一激,牵起衣裙正欲上前,阿宁早已转身回殿,游魂似的穿过一道道轻纱帷幕往深处行去。晚间太后使了人过来瞧她,她陷于层层裀褥中,面容苍白,虚弱得仿佛一口气就能将她吹化,“嬷嬷,”她颤声,两行眼泪轻轻滑下她的颊,“嬷嬷,我的心好苦。”
嬷嬷眼圈登时发红,连声相劝:“娘娘别哭,您是有身子的人,您千万保重身体。”
四年后的今天,她十八岁,他二十四岁,她有了他的孩子,因为太后要这个孩子,因为他要这个孩子,有了这个孩子,他爱的女子才可以名正言顺地给他生下一个皇子。
四、
一夜之间,阿宁回到了四年前,少有表情少有笑容,像最安静的影子,让试图亲近的赵燊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挫败感。帝后相见,从来只有相顾无言,她的腹部渐渐隆起,而他们的距离开始越拉越远。
与秦氏相对,听着她巧笑倩兮,思绪时常飞去别处,秦氏嘴一嘟,颇不满:“陛下到底有没有在听人家讲话?”
赵燊回过神,似想起什么,歉意地对她一笑:“我有点事积着要处理,你先睡吧,不用等我。”
离了秦氏处,并不急着处理那所谓的政务,于宫中随意漫步,但觉夜凉如水,心绪却如汤煮,燥郁难平,不自知这一路走到了皇后宫前。廊下长门灯已灭,他是欲进又止,几次三番,他不知自己为何挣扎得这样苦。
最后他还是退却了,立在宫前,低头望见自脚底延伸的影子,那仿佛自心底释放出来的另一个自己,懦弱迟疑,无法求证,怯于解释。
而从何解释,于他是个难题。
秦氏生子比预估的时间早了整整两个月,她失足从台阶上跌下,惊动了胎气,情况一时异常危机。产婆从阁中奔出,惶然道:“不成了,贵人一定要生了。”
可是此时此刻,中宫悄无动静,距离皇后的生产还有十数日,宫门外朝臣虎视眈眈,再者慕容一家忠烈,倘若有中宫外的皇子早产,必会给秦氏冠以狐媚的骂名,推至风口浪尖,她甚至可能为此而死。他五脏俱焚,来回踱步,阁中秦氏的每一声痛呼宛如石击水面,终成骇浪滔天。侍奉秦贵人的老妇泪流满面跪在赵燊足前,哀哀道:“陛下,求您了,您快点拿个主意。”
滴答,滴答,容给他犹豫的时间如水流逝,他必须做一个选择,一条人命,或者她的怨恨,他头痛欲裂,七魂八魄,在挣扎之中已不成形状,最后他摇摇晃晃站起来,手朝外一挥:“去。”
老仆喜笑颜开,拔足狂奔去了中宫,一个时辰之后有人来传,皇后忽犯腹痛,怕是生产在即。
耳边仿佛响起金戈之音,除此之外,他听不到任何声音。单手用力,手中杯子哗然尽碎,他暴虐地挥开那人,大步往外,一路疾行至中宫。他终于听见她的痛呼,声声凄楚,他浑身发抖,仿佛命就握在那人手中,这当中有多少出于对他的怨恨,他无从得知。
可他是个王,她是他的后,潜意识当中,如果必定有人受到伤害,他只想她跟他一起来承担。
为了保全秦氏性命,他同意那人催生皇后腹中之子。
这场生产异常艰难,连太后都惊动,颤巍巍赶到中宫。阿宁当即落泪,撑着最后一口气抓住了太后的手,双眼通红如泣血,她那样苦,她被逼到了这一步,太后的泪亦涟涟:“别哭了孩子,娘的手都哭得冰凉了。”
她双唇不住发颤,只是拼着胸口一腔哀怨,才没能就此死去,她痛哀出声:“娘,我心里好苦……”
太后伸出枯槁如朽木的手,将她重重握住:“娘知道你苦,娘也是这样苦过来的,苦了几十年才明白,人这一世无论富贵贫穷都有不如意,你看穷人家的孩子,吃一口饭就已经满足,眼下你要生的是大齐第一个子嗣。要是个男孩儿,阿娘保他做太子,要是小公主,阿娘给她寻世界上最出色的夫君。”
阿宁气衰力竭,勉力冲她笑:“阿娘,我信阿娘。”
“傻孩子。”太后感觉握在掌心的她的手渐渐放松,软软滑落床畔,失声道:“阿宁。”
门应声撞开,闯进来的赵燊带进一股屋外的冷风,挟裹着一群宫人大呼小叫的劝阻:“陛下,血房不祥。”
他面色惨白,接过阿宁的手,在她耳边咬牙切齿:“如果恨我,就活下来,让我知道我亏欠你多少,否则你一死,我们之间一笔勾销。”
她慢慢睁大眼睛,无神地望着面前这个男子,他心中酸楚难禁,俯身一点点将她抱住。他确信听见她在说:“我不恨你……从来没有……恨过……”
二十余年的第一滴泪,就这样狼狈地落在她眼前。
辗转一夜,孩子终于降生,是位小公主,产婆喜笑颜开将婴孩抱到她跟前,并不意外此刻赵燊略显暗淡的表情,太后从旁劝解:“你们将来的日子长着呢。”
这样痛苦的生产,窒息般的恐惧,还要再来一次?不不不,他紧了紧孩子的襁褓,食指轻触她粉色的颊,淡淡道:“赐名璜。”
斜玉做旁,是皇子的取名方式。
唯有嫡子降生,秦氏的孩子才能名正言顺地出生。床上精疲力竭的阿宁侧脸向内,使那滴即将滑下的泪顺利渗入枕中。
五、
待秦氏出了月子,便迫不及待抱了小皇子到中宫示威,话未说两句便滴下泪来,言辞切切,恳请她务必原谅陛下。阿宁一声不吭,只是淡淡地看着她,看得秦氏渐渐坐立难安起来。
她挥了挥手:“你走吧,我累了。”
秦氏一怔,只是没想到她这样不买账,讪笑道:“臣妾告退。”
她回到内殿抱起女儿,紧一紧她的襁褓,再紧一紧,脸贴着女儿的小脸,低声道:“你爹不要你,娘会好好保护你。”
太后病重在那一年的秋日,连日的阴雨过后,迟迟未现晴天。赵燊衣不解带服侍在侧,未能更改她去路已定的归宿,弥留之际她将赵燊叫至跟前,殷殷叮嘱:“你哪怕不喜欢那个孩子,也千万别轻贱她。”
赵燊跪在榻前,握着她的手仰起脸,迷茫得像个少年:“儿子,儿子没有不喜欢她。”
老人以她从来的睿智深远凝望着赵燊,这个坚毅的,勇敢的,决断的她的儿子,这样赤裸地袒露着他的无助以及困惑。
而她已无法多说。
太后的病故对阿宁的打击尤为巨大,大病一场,镇日缠绵病榻,却始终瞒着赵燊。她身边的女官见她双颊滚烫,不住说胡话,连夜奔去秦氏阁中,拍门求救,滂沱大雨如箭落,一场秋雨一场寒,赵燊闻声一跃而起,冒雨冲出门去,恍然惊觉从未感受过的寒意突然在那一刻涌上心头,他近乎惊怒地回头斥责那人:“傻站着做什么,快召御医入宫。”
她浑身发烫,他不顾身上湿淋淋抱住她,急切地唤她小名,只听她断断续续叫着阿娘,还有大哥,他屏息等了很久,当中没有他。
赵燊心中一片空白茫然,手一点点松开,最后将她交给赶来的御医。
即便只是恨,也没能在这个安静的女孩子身上留下一点痕迹。他想起很多年前他耐心擦掉她的眼泪,在那一刻他终于意识到,他历历缅怀的点滴于她而言是稀疏平常的回忆,她的沉默只是不快乐,与他无关。
她的病渐渐有了起色,只是身体越来越弱。
大哥慕容安时时入宫探望,她将小公主托付给他照顾:“这孩子跟别的人不同,她只有舅舅。”
慕容安恻然道:“皇后这是何苦?”
秦氏阁中又传出贵人有喜的好消息,大齐宫中一连发生三件喜事,据说赵燊异常高兴,擢升秦氏阶位为妃。慕容安叹道:“这是皇后娘娘无法回避的事,迟早会发生,又何苦自寻烦恼?”
阿宁略一笑:“哥哥怎知我避免不了?”
说这话时她的表情恬淡安详,宛如世间任何一位母亲,逗弄着怀中小小婴孩。而他的心却无端沉了沉。
这一生她没有选择的权利,父母早逝,手足相继离开自己,入宫做了赵燊的妻子,她的一生都在被迫前行,唯有一件事她牢牢握在手中。
阿宁越来越安静,比她刚入宫时还要安静,秦氏生了,又是个皇子,两子傍身,这一次她不必急着从昔日的对手中寻求优越感,那一年的万寿节,阿宁因身体抱恙并未出席,赵燊身边的位置坐着志得意满的秦氏。
有好事者转述给皇后慕容宁听,她弯腰抱起三岁的幼女,并不当一回事。
秦氏长子跟公主差了不过一日,受其母影响对中宫及那边的“嫡子”分外嫉妒,面上却已经懂得如何流露不屑跟蔑视,小小的年纪俨然有了贵胄目下无尘的气质,务必处处要压“她”一头。但父亲不知为何缘故,总对那个孩子施以过多的关注,致使四岁的小皇子嫉恨于心。一日父亲赏了“她”一些小玩意儿,小皇子眼馋,趁人走开便去抢,争夺间不小心就将“她”推入湖中,心中怕极,怕父亲怪罪一声不吭地悄悄地走了。
小皇子回到阁中慌慌张张地把事情来龙去脉跟母亲讲了,唬得秦氏一把捂住他的嘴,连声道:“这事儿跟你没关系,你没跟她一块儿玩,你也没见过她,知道吗?要是你父皇问起来,你就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一时坐立难安,起身好几次遣人去打探消息,不顾落水孩子或许尚有一线之机,直到晚间传来皇长子薨的消息时,竟长长松了一口气。
等到下人发现,孩子的小身体已被水泡得发白发胀,阿宁呆呆地抱着她坐了一夜,直到天际破晓,孩子仍未苏醒,她便抱着女儿在庭院中来回踱步,嘴里哼着歌谣,仿佛她还在世的样子。赵燊心中一恸,从背后将她抱住,她幽幽回头,郁积于心的一口瘀血自口中喷出,溅了他半幅衣襟。
她昏迷的这段时间他一直守在她床边,寸步不离,柔声唤她阿宁,哄着她,他的劝慰更像哄一个人丢失了某件宝物,那样无关痛痒的抚慰,隔着靴子搔不到痛处,他吻着她,不住地吻她的额头,喃喃道:“总会有的,孩子总会有的。”
不会有了,慕容宁知道,她看着赵燊,眼中的泪簌簌而落。
他不属于她,所以他也帮不了她。
六、
自女儿死后,她的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起先只是胸闷咳嗽,到后来连起身都没有力气,镇日昏昏欲睡,某日午后听见外边当值的下人窃窃私语,心中一时发冷一时冰凉:“据说是杀人灭口?”
“怎么会?毕竟是陛下的亲生骨肉。”
一个亲生骨肉,一个是宠姬的性命。
她抬起头来,正对梳妆台的铜镜,她从来没见过这样明亮的镜子,镜中的自己如冰雪一样迅速消融。
赵燊时时过来探望,坐很长的时间,说很多的话,她偶然会听,从来不做回应。萦绕彼此的更多的是沉默,她的孩子没了,他的心也有一块也空了,可就是看到了她,便口拙无言,一句话都不会讲了。
翌年开春,赵燊来探望她,告诉她西山宫苑的花开了,问她想不想去看。
这段时间他格外体贴,严密防守着中宫外的消息传到她这里,但怎么能躲得过,几位宫妃相继怀孕。她没了女儿,而他还会有更多的孩子。
她心灰意冷,摇了摇头。
赵燊一一提议,温柔款款,呵护得无微不至,入宫伊始,他何曾对她不好过,于是她笑了笑,说:“陛下,我没事了。”
他的表情瞬息万变,深看她一眼,叮嘱她好好养病,别胡思乱想,起身走了。
她的身体是在秦氏第三个孩子,第一个女儿降生的那个夜晚突然不行,宫人一下子慌了神,争相奔走。她死死拽着女官的手,眼泪不住地流,只是拼命摇头,女官却懂她,含泪哑声问:“娘娘,娘娘可有想见的人……”
她不肯说那人的名字,她到死都不肯,她这一生什么都做不了主,这一回,就由她去吧。
她故去的那一夜大雨从天而降,薄雾弥城,整个大齐都城寂寂无声。天亮以后赵燊才得知这消息,一时只觉得可笑,她怎么可能会死,她怎么可能连死都不肯让自己知道。
他听到哭声,在中宫门前,宫人纷纷让开一条通往内殿的路,他游魂一样走进去,先看见的是自床畔逶迤垂下的一把青丝,服侍过她的宫人埋头跪在床前嘤嘤哭泣。
最后他看见了慕容安,阿宁的大哥,握着她的手跪在床前,他已无泪可流。
动静惊动了这深陷于悲伤的男子,他回头,才发现了赵燊的出现。宫人纷纷跪下行礼,朝拜的人群里只有慕容安突兀地站立,与齐国的帝王长久地对视。
他说:“送阿宁进宫,是我慕容安一生犯过最大的错。”
他问:“您爱她吗?”
赵燊走至床边,以手背轻探她已失温的颊,目中无限怜意:“她睡得那么好,你们不要吵醒她。”
慕容安望着这一幕,悲愤拔地而起,他是她的大哥,她在世的时候,他不能说什么,可是她走了,他得替她出头。
“您不爱她啊,但您知道您是怎么不爱的吗?您待她好,给她爱护,替她出头,给她幻想,您给了爱情中应该给的一切呵护,到头来您却不肯承认自己爱她。陛下,您这是在欺负我们阿宁,您摆明了就是在欺负她啊!”
他的身体剧烈一颤,仿佛不堪重负,一口鲜血随之喷出。
他爱过她吗?
年少时的偏爱呵护,长大后的珍之视之,他给了她一个帝王所剩无几的柔情爱意,对秦氏他是宠,对阿宁,他视为妻子,能够同甘共苦,一起风雨与共,无形之中却伤得她最深。
他爱过她吗?
原来所有人都一清二楚,唯有他一直蒙在鼓里。
他慢慢地俯下身子,以舍己之姿将她紧紧抱住。恍惚中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病故的母亲以她从来的睿智窥见了这一切,她试过阻止,而她却不发一言。
因为她比任何人都了解他的儿子。
他的胆怯,他的懦弱,他具有媲美星辰的耀眼品德,而他惧怕挫折。
他害怕拒绝,因此他拒绝了一切开始,包括那个女孩子空前寂静的爱情。
离开之前慕容安回过头,却见这个年轻帝王俯身拥抱着阿宁,拼尽一身力气,仿佛他们彼此深爱,此生此世再无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