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文泠
(一)
琥洲之东。
在赤松城辖地的边缘,一处村庄外有山壁如镜,传闻曾有一对爱侣在此殉情,自此之后岩壁便能照幽冥之物,夜晚之时更常能听见女声悲吟,闻者泣下,时人多以为不祥。
然而今夜,无月朔时,却有人沿山道款款而至。
聚萤成火,幽绿色的光照亮了缓缓展开的卷轴,只见上面或男或女,或老或少,绘着一个又一个活灵活现的人物。
要说他们有什么共同点的话,便是他们无论形貌美丑,神情都是阴森可怖的。
终于,展卷的手停止了移动,此时画面正中的是一个年轻男子的肖像。
那只手退入了黑暗中,再探入萤火所照范围时手中已多了一支笔。
银毫所制的笔尖上,沾着一抹鲜红。
手的主人开始在光滑的石壁上作画,不多时便依稀可见原来是卷轴上那男子肖像的临摹。
剑眉入鬓,凤眸流转,寥寥数笔已俱其神。
只是那殷红如血的笔触令人不安,更诡异的是这红色竟似自笔中源源不绝地渗出,仔细嗅来,风中亦好像夹杂了一丝腥味……
终于,最后一笔勾成。
收笔的瞬间,地上卷轴忽然浮空而起,随即只见一道白光透出,钻入山壁,卷轴便又掉落在地上。
霎时间,有凄厉的哭号声自群山深处传来,层层回音,宛如幽冥之声。
而当哭声终于歇止时,忽然有人说:“娘的可算出来了!憋死老子了!”
那原本只能映照一尺方圆的萤火骤然明亮起来,变成了一支火把,幽绿的光照见青衣窈窕,纱帽遮面。
“你是谁?是你放我出来的?”刚从山壁上跑下来的精魅看着她,扬眉问道。
白纱之后,传出一声低笑。
“柳无相。”
她轻声道,通了姓名。
云鹫说,姓柳的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这是气话,也难怪他——他说他就是被一个姓柳的女子所害而丧命,怨恨难平才成了精魅,又因此被困在万邪榜中百多年,那怨气真是到了一个空前大的地步。
而即便她说这事儿不该迁怒于她,她毕竟还是救他脱困的人。云鹫也只会斜眼看看她,冷笑着说万邪榜中精魅千万,她唯独放他出来必然是有所图,又何必假惺惺地装样子。
被女人骗过的男人果然会精明很多。
既然如此,她也不必再藏着掖着,但有所求,直言不讳。
其实她想他做的也只一件事:“今夜宴会上我自会拖住城主,地宫之中,你自己一切小心。”调整了一下面纱,她看向窗边的云鹫,刚好看到他不屑地扬了扬嘴角。
应是觉得她的担心多余了,也是,这里本来就是他的地盘。
只不过是在他生前。
百年前,流云城主霍云鹫英年早丧,不知惊动了多少人。而如今,已死去的人还在这高阁中俯瞰着他的城池,宛似当年君临之姿。
只是这城中,已无人记得他。
(二)
入夜,天曦台灯火通明,觥筹交错,是一派歌舞宴乐的场景。
这其实并不合适,她看向主座上的城主淮晏,和她一样,他的面前也只有清水——对于像他们这样的修道之人来说,荤腥穿肠毒药,酒醴蚀骨之汤,在满月到月黑之间只有饮清水才是安全的。
清心寡欲,没错。
可这淮晏偏偏还是一城之主,成日埋在多少人的钩心斗角里,也是奇怪。
“柳姑娘,”淮晏像是意识到她的视线,转头向她看来,“姑娘不看歌舞,是不喜欢吗?”
她摇头:“我只是好奇,无相不过一游方术士,偶入流云城而已,何德何能,能得城主如此厚待。”还记得入城那日,红绫铺地,百人迎候,她都听见不明就里的百姓议论是不是城主开窍了要娶媳妇。
当然不是的,淮晏如此看重她,另有缘故。
万邪榜——封着万千精魅的法器,她带着这件东西周游十洲,不知降服了几多精魅,虽然行事小心,也难免为人觉察了行踪样貌,一传十十传百的,要认出她确实并不困难。
而伴随着万邪榜的还有另一个传说,据称此物是九曜仙家飞升前所遗,而那位仙家之所以修道功成,就是因为封万邪于榜中,得了精魅怨恨之力才得以飞升九曜。
对于修道人而言,真是没有比这更有诱惑力的事。
而她修道,淮晏亦修道。
他们心照不宣。
“姑娘言重了,姑娘周游十洲多行善举,沐风栉雨素日辛苦,同为修道之人淮晏向来倾慕,今番有幸得见,自然要略表敬意。”好听的话淮晏说得滴水不漏,也正如她所料的,他虽有所求,但对她仍还存疑,在探知她的底细前,他不会有进一步动作了。
正好,她所需要的就是时间。
于是她把盏,微撩面纱饮了一杯清水,目光转向场外——
明月初亏,长夜方中。
回到居所时,她与云鹫撞了个满怀。
这么说也不确实,因为他不知怎么的化回了灵体,她见了大吃一惊,立刻一只手探入他胸口抓出一个木偶来,割开手心,直到鲜血染红了整个木偶。才将其再置入灵体之中,随后雾气般的形体慢慢凝聚,最后成为实体。
精魅是亡者灵识怀执念怨恨所化,若没有可依附之物,那就要食人血肉才能长久存续。将云鹫从万邪榜中放出来时她以自身鲜血画形作为他的寄体,后来发现那不是长久之计,才做了这个木人,而自从木人制成后云鹫的依附一直很稳定,除非他自行脱出,否则从未像今夜这样化为灵体。
“着了道了?”见他终于无事,她一抹伤口,复原如初。
云鹫却是喘着粗气,眼睛直勾勾的,像见了鬼。
就算见了鬼也不该是这副样子,毕竟他自己也不是个人了。她不禁好奇起来,本道是地宫里淮晏设了什么机关伤了他,但似乎不是的。
而在她再问一次之前,云鹫自己说了出来:“我遇见她了……”
“谁?”
“柳汐。”
她只微微扬了扬眉。
可心里却是惊涛骇浪的,这不是一个修道人该有的心境,但她就是克制不了。这就好像是百多年前那个晚上的重演,那天晚上她也是听他说我好像喜欢上一个人。
谁?
柳汐。
(三)
可是当年云鹫死后,柳汐就失踪了,她只是个普通人,当然不可能活到今时今日。
但是,真是像……
次日,她于水镜中窥探云鹫所说的少女,熟悉的眉眼,花容月貌,天真笑靥。她几乎要恍惚,但还是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问:“当真是她?”
云鹫点头,痴痴地看着水中幻影:“她与柳汐一模一样。”
可她并不是柳汐——这话她没说出来,昨夜她已偷偷查找过这名少女,得知其名叫做季婉,她以法术探查少女灵识,辨知此人不过是生了一副和柳汐相似的面容,其实和柳汐毫无关系。
可这点她却不能和云鹫言明,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
而看着云鹫着魔般的样子,她不禁冷笑:“一模一样又如何?你被她骗了一次,丢过性命,难道还不够?”
云鹫说过,在他生前骗过他的那个女子就是柳汐。
并且那场骗局,不仅仅是害他丢了命而已……
只是此时此刻,云鹫看着那幻影的一颦一笑,神情却复杂得很,良久他叹了口气:“无相你是修道之人,不懂的……那时她虽害我丢了性命,我却见她脸上不忍,我也一直想问她,究竟为什么这么做……”
我还仍旧,喜欢着她。
云鹫没有这么说,她却在心底补了这一句,看着他的侧面,不禁恍惚。
这几天季婉总觉得有点不对劲,身后似乎一直有人跟着,但几次猛回过头却又什么也没看见。
她有点草木皆兵了,就拿今天早上来说,提着水桶穿过窄巷时莫名就心慌起来,一个劲儿地往前跑,结果被石子儿绊倒狠狠摔了一跤,水桶也摔散了,狼狈得不行……
幸好遇到了那个人。
姑娘你没事吧?青年扶她起来,又将摔碎的木片踢到路边,她整好了衣衫才想起来要道一声谢,随后便看着那人丰神俊朗的样貌失了神。
丢脸死了!忆起这一幕,她忍不住要捂脸,然则当时青年丝毫没有笑话她的意思,反而陪着她返回市井,买了个新的木桶后又替她提水回家。
他未通姓名,只说是姓霍,随朋友来流云城办些事宜,朋友有事自己忙去了,他便在城中随便逛逛。
不知他能在这里待多久?她忍不住想……对了,本来还约好了今夜一起去逛灯市的,可是……
她向外头一张望,忽然发现有个人影,当即满心欢喜地跑过去。
可是,门外连一个人都没有。
“砰!”木偶被她重重掼到地上,青年也随即摔了个狗啃泥。
“霍云鹫!”她尖声厉喝,“我放你出来,可不是为了让你跟个丫头片子风花雪月的!”
云鹫没有说话,只恨恨地看着她。
“怎么,不服?”她拾起了木人捏在手里,“信不信我现在就捏碎它,你乍失寄体,必然灵识散尽万劫不复!”
“我信,我信……”他呵呵笑了起来,勉力爬起身,“生什么气,你不就是想要地宫里的那件东西?那个淮晏在地宫中再设了一个密室又不是我的错,你拿我撒什么气?”
他一副赔小心的模样,嘴上虽然还硬,人却是服软了。
于是她冷冷地哼了一声,将木偶丢还给他。随后思绪便转到地宫中的那间密室上去了——之前云鹫前去查探,虽然一开始畅通无阻,后来却发现地宫通道已被改造过,不然他也不会因为走了一条通往城内的岔道,导致最后遇见了季婉,惊得差点散魂。
该死!她恨恨地想着,却听云鹫问:“说起来,等你拿到了想要的东西,打算怎样处置我?”
她又向他看去,这个问题他之前也提过,只不过是当成笑谈——毕竟都是精魅了还能怎样?但这次却不同了。
他眼里分明有着希冀,而这些冀望她不听也知道,等她心愿得偿,会不会放他走?还是要将他再关进万邪榜中?若是能放他自由,这木刻之身她是否会收回?他能不能装作一个普通人在这世上活着?
他能不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得寸进尺,贪心不足。
“嗬。”她冷笑了一记,“等你进了密室再说吧。”
云鹫的神情眼看着黯然下去,但也没敢再说什么,悻悻地缩到墙角面壁去了。
而她,则已在这短短的片刻中,生出一计。
(四)
次夜,天曦阁忽而大乱。
尖厉的啸声在空中回响,人人惊恐地看着那抹倏忽迅捷的诡异黑影,对于十洲任何一个地方的生民来说这种邪物都不会陌生——精魅,人死后因执念所化之物,凶狡好杀,喜食血肉维生。
但他们没想到这怪物竟胆大包天闯入天曦阁,须知城主淮晏是修道之人,炼化区区一个精魅真是不在话下。然而今日一早淮晏好巧不巧地出城去巡视,想到这点,因为恐惧而猜疑的人们不禁想这精魅莫非觑准了时机才跑来?那可更叫人毛骨悚然了。
“快看!”有人尖叫了一声,在中庭抱头鼠窜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向上看去。
只见精魅停在了上空,像是一团铺开的黑雾,连半亏的月都被它遮住。
黑雾中,浮现出一双眼睛,令人不寒而栗的目光四下扫射着,像是在寻找什么。
最后这充满邪气的视线停留在了一个幼童的身上,当黑雾尖啸着向其扑去时,人们除了大叫之外,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相救。
眼看黑雾即将笼住幼童,却听半空一声厉喝:“邪物大胆!”
一道青影倏地降临庭中,白纱覆面,身形绰约,人们认得那是近日在阁中做客的女道者,而那精魅闻声立刻调转方向向她扑去,只见她不慌不忙自袖中取出一支笔来迎前一点,恰好点在精魅浮现于黑雾中的那张脸上。
眉心之上,三寸封灵。
笔尖与精魅相触的地方发出了妖冶的红光,有卷轴自女道者的袖中飞出,浮空自展,只听那精魅发出恐惧绝望的嚎叫,原本浓厚的黑雾骤然萎缩,最后化成一道黑气冲入展开的卷轴之中。
原本空白的卷面上,浮现了一个一脸凶蛮的佝偻老者。
万邪榜,封灵笔——有些人这才想起了关于女道者的传说,立刻与身边的人窃窃私语起来。而当他们终于想起来该欢呼的时候,只见女道者一拂袖,笔与卷轴便都失了踪迹。
而下一刻,连那绰约青影,也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了。
世间事,都是有因有果。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救人的时候她就想到了后果,所以第二天早上淮晏派人来相请的时候她一点也没惊讶。随来人到了淮晏的居所,流云城的城主大人见了她就深深地作了个揖:“若非姑娘昨夜施以援手,流云城必遭大难,淮晏在此谢过了。”
说着他令人送上佳酿:“以流云城之主的身份,这番恩德淮晏永世不忘,日后姑娘若有差遣决不推辞,空口无凭,酒祭天地为证。”
说着他满斟三杯,一杯敬天,一杯祭地,一杯则递给了她。
这功夫也算是做足了……她无声地笑了笑,接过酒盏,撩开面纱一口气饮了下去。
片刻后,她便倒了下去。
黑暗布满意识之前,她隐约感觉到有人来搜检她的袖间,心底不禁暗笑出声。
入夜之后,流云城主尊贵的客人已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被丢进了流云城后的万丈深渊。
淮晏看着面前的万邪榜与封灵笔,神情虽然平静无波,眼底却透出异样的狂乱。
“终于得到了……竟如此容易。”他几乎要跪拜在这传说中的法器前,小心翼翼地解开万邪榜的缚绳,他缓缓展卷,那一个又一个显现出来的精魅之像令他的眼中透出光来。
只要有了这个,飞升九曜再非难事。
他只需要再知道如何操纵群邪,这没关系,他总会知道的,毕竟他想要的就从来都没有失手过。
“哈,哈哈哈哈!”抱着万邪榜他狂笑起来,身为修道者而独具的灵力因情绪的剧烈波动而逸散出去,榜中群邪像是感应到了他的狂性,尖啸声四起,挣扎着想从那泛黄的绢布中冲出来。
他这才惊觉,赶紧收慑心神敛起灵力,也试着去压制那些精魅的动作,但灵力注入万邪榜却毫无用处。等了许久之后,群邪才安静下来。
他再次意识到自己要完全操控万邪榜还需时日,那么在此之前……
打开机关,通向地宫的狭长密道出现在眼前,他手操萤火照亮,慢慢走入那片黑暗。
将笔与卷轴皆封存进密室,淮晏手捻剑诀,口中施咒,在法印结成之后密室的门便消失在了虚空中。随后他放大手中的萤火再照看了一回,终于满意地转身而去。
却未留意萤火中飞出一星幽绿——
这点微光在空中盘旋了好一阵,直到流云城城主的脚步声再也听不见,微光之芒才忽然大盛,化成了一团火,火中现出人形。
“原来在这里。”青衣薄纱,虽然仍是蒙着面,萤火下柳无相的眼中却有着昭然的笑意。
她轻轻拂手,她周身火光便散开将石室照得通明。从袖中取出木偶来放在一旁,转眼那附在木偶上的精魅便出现了。
“呃……”云鹫怔怔了看着方才密室消失的地方好一会儿,才转向她道,“好谋划。”
明知那只精魅是淮晏用来试探她的伎俩,却不动声色将计就计,亮出万邪榜来引动淮晏的贪欲,随后饮酒诈死,淮晏不得其法就算得了万邪榜也没用,只能先深藏起来。
那还有什么地方比那个遍寻不获的密室更合适的吗?所谓投石问路,总是很容易得手。
“别拍马屁了,先进去探探是正经。”她这样说道,见云鹫一脸诧异不禁一笑,“慌什么,又没叫你去。”
让法术隐匿之物现形这种事,一个精魅当然是办不到的。
她上前,依着方才淮晏所念,拈诀施咒,很快虚空就像是掠过一道涟漪般扭曲了一下,隐去的密室入口重又显现出来。
云鹫哈了一声,立刻就往里闯。
她拦阻不及,赶紧停咒收势,却在灵力回溯时感到一丝异样,顿时大惊:“小心!”
身随心动,话音未落时她已扑身出去一把抓住云鹫往回拽,就在这时自密室内灵封乍现,法阵如同一张发光的蛛网般向他们罩来,她猛地将云鹫拉到身后,萤火忽燃,向法阵迎去。
两下里交锋,只听一声闷响,法阵被瞬间烧尽,巨大的冲力却也将她重重掀翻在地。
云鹫的身躯也被打散了,重新凝聚实体后他赶紧扶她起来,一脸惊讶地看着她:“没想到你还会救我……是不是因为修道人都要以善为念?”
什么乱七八糟的:“胡说什么,你又见过几个修道人。”她没好气道。
云鹫想了想,不言语了。
大约是想到自己没见过什么修道人吧……心底不禁有一丝苦涩翻上来。
云鹫当然不会记得她了,人成为精魅后多少会忘记一些事,尤其是那些无关紧要的事。
比如柳沁这个名字。
这是她的名字,在她于回音壁前许下宏誓大愿前所用的名字。
而她之于他,当然从来都是无关紧要的,所以他不记得,也是自然。
虽然是柳汐的长姐,也曾经与他是青梅竹马的玩伴,但她少时便入道修行,随师尊四方云游,只在很少的时光里与他有所交集。
所以他当然不会想到,虽非日久生情,也不是一见倾心,她却仍是偷偷地喜欢着他。那个有些鲁莽却总是很真诚,随性纵意的少年,她喜欢他,故而短短时日,魔障也深。
(五)
她的眼神,忽然就冷了下来。
“站一边去。”推开云鹫,她慢慢走到密室门前,阴冷的气息自内中透出,令人恐惧的死气却让她一阵欣喜——果然那件东西就在里面。
拈指为诀,细碎的声音自她唇间逸出,带着灵力探入门后的未知境地。
淮晏用了很多法术保护此地,但没关系,她会全部一一破解。
只是这么做需要的时间不短,云鹫在一旁等得不耐烦,坐立难安地不断问她好了没有?她不答话,只专心解除这咒术。
终于,七重封锁还差最后一重。
“什么人?”身后忽然传来淮晏的怒喝,她吃了一惊,头也不回地甩出一个法印阻挡淮晏的来势,她加速念完咒文,一声“破”后木门应声而裂。
“我去拦着他!”云鹫还不明就里,正要冲上去拦阻淮晏,却被她一把抓住便推进门里。
“无相!”云鹫大吃一惊,再想往外闯却被她用法阵拦住,“找到里面的东西,其他的你少管!”她厉声喝令,见云鹫终于咬牙往里走,这才转过身去——
面对惊怒交加的淮晏。
“柳无相……”淮晏见了她先是诧异,继而更加愤怒。而她听闻此名不禁低低一笑,“柳无相?你再好好看看我究竟是谁!”
她一把扯下了面纱,淮晏乍见她的容貌骇得一退:“你、你是……”
“你果然还记得。”她呵呵一笑,收了幻象重又覆上面纱,果然吓到他了,当然了,虽然这不是她自己的真容,却绝对是淮晏熟悉的面貌。
她的小妹柳汐,亦是眼前这丧心病狂之人曾经辜负的情人。
阿姐,是我错了,一切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喜欢他,害了云鹫也害了自己……
对于她而言,要找一个人又有什么困难?只是当年她找到柳汐时,自家小妹已是回天乏术。
弥留之际,柳汐告诉她这一切都是拜眼前这人所赐。
柳汐的死,云鹫的死,还有——
“无相!这、这里有、有……”密室内传来云鹫的惊呼,淮晏亦大惊失色,而她露出了笑容。
云鹫一定是发现了。
发现了他自己的尸体。
“难道你的目的也是……”淮晏死死盯着她,目光阴毒。
“是什么?像你一样为飞升九曜不择手段吗?”她冷然道,“不。”
不,她所求的,从来只有一人,即便永远无法得到,她也只在意那唯一的一个人。
话音未落,她的双手十指已捏成一个复杂的咒诀,唇齿间流出的咒文低沉而冗长,四周的气氛开始凝重起来,地宫中原本微微流动的风似乎也被这咒文所阻而停止。
淮晏惊慌起来,同样施展术法,结成法阵向她压制而来。
然则一道白光迸出,淮晏的法阵骤然破碎。他惊恐地后退,她却冷笑着看他,但见朔风乍起,封住了他的退路。
而那道光熄灭时,出现在她手中的竟是那支封灵笔。
笔尖微翘,她在空中写下了一个“赦”字。
一声尖啸打破了寂静,然后是更多的哭号与咒骂,云鹫惊慌的声音湮没在这一片嘈杂里。
“这、这是……”淮晏看向她身后,原本俊俏的面容因恐惧而扭曲了。
“不错,我已赦放榜中所封的全数精魅。”她低声笑着,“这不就是你希望的?这不就是百年来你汲汲营营所求之物?!”
对于修道者而言,最终的希冀不过是飞升至仙洲九曜,踏入仙家的境界,超凡入圣。
但仙洲由九头古龙所负,所以意图飞升的修道者必先受龙首所阻,龙首或吐水火或逸剧毒,总之火灼毒浸之苦,能挨得过的才有资格位列仙班。
而在所有躲避这一劫的办法中,有一种可说残忍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有些人天生筋骨肌体特异,以他们的尸身为媒介,吸收数以万计的精魅之力后便可炼成尸甲,披尸甲于身,就能辟火破水,百毒不侵。
当然这是邪道,但只要是个办法,迟早就会有人去采纳。
至少淮晏就采纳了。
而他想用来炼化为尸甲的躯体,便是云鹫的尸身。
他杀了云鹫。
通过柳汐,他完成了对云鹫的种种测试,确认他是用于炼化的合适人选。然后他便毫不犹豫地杀人夺城,更追杀柳汐以灭口。
而这百年来为了炼化云鹫的尸身,他更不惜逼害常人,以求他们死后变化精魅为他所用。
“败类!”看着眼前惊恐万状的男人她满心不屑与痛恨,“今天不杀了你,我枉修此道!”
言罢,笔尖渗血,于空中书一“出”字。
身后法阵顿时碎开,只听狂呼利啸如幽冥之乐,无数黑影冲出,顺着她的手势齐齐向淮晏扑去。
群魅破封,过境无生。
“不——”
淮晏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呼喊,便被一个精魅封了口,最后第二个第三个,黑影重重围上,将他包裹起来,最终完全陷入黑暗之中。
咬啮这凶残好杀之人,可以解群魅之怨恨。
于是那种令人恐惧的呼号渐渐轻了下去,偌大的地宫开始变得安静,最终只剩下那纠结成一团的黑雾中传来的细碎声响。
“无相……”
她听见了云鹫的声音,却迟疑了一下才转过身去,然后看见他气喘吁吁地站在密室的门口。
不再是随时会化烟而去的寄体,是实实在在的,活人的身躯。
精魅之数,以万计之,能重合灵识肉身。
她寻回他的灵识,淮晏保存着他的身躯,才有今日的复本还原。这可真是个奇迹,不是吗?
(六)
被群魅咬啮的淮晏,最后只剩了一点骨头渣子在地上。
随后她操纵群魅入城,悄悄探入每一个人的梦境,将他们记忆中淮晏的样子换成了云鹫的形象。“明日,你仍是流云城的城主。”
天曦台最高的楼阁上,她与云鹫俯瞰着这座城,群魅呼啸往来,带回一段又一段记忆,被她用萤火焚烧殆尽。
但云鹫一直一言不发。
大约是害怕了吧,她想,目睹过她所做的这些后,任谁都会感到恐惧的。
这没什么,意料之中而已。
于是就这样保持着沉默,等到最后一个精魅回到万邪榜上,封灵笔写下封字,她收起卷轴,转身向外走去。
“我们要去哪里?”却不想云鹫一下牵住她的衣袖。
“不是‘我们,是我,我要走了,而你要留下来继续做你的城主。”她拉开他的手,云鹫却再次急急扯住,“你要走?为什么?我都还没有答谢你……救命之恩,我、我……”他憋了半天,一脸困惑,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终于憋出一句:“我都还不知道,你为何对我这样好。”
笨蛋,百多年一点长进都没有,动不动就胡言乱语。
她低低一笑:“我并不是为了你才做这些,淮晏所行之事逆天违道,救你或者杀他,都不过是顺道而为,我是修道之人,这于我,不过是修道。”
她佩服自己能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也是,这番话她已在舌尖反复了百年,只待今日,他若问起时便要这样回答。
于是云鹫看起来是信了,只是一脸浓浓的失望之色,这刺痛了她的眼,忍不住别过目光,扯回自己的衣袖,迈步欲行。
“那至少……”只听云鹫在身后说:“让我看看你的样子。”
她一步顿住,胸口一阵闷痛,思绪里却是两个字,也好。
让他看一眼也好,看了,自然死心。
当下转身,一把扯下了面纱。看到云鹫瞬间凝滞的表情时她竟有种痛到极处的快意,“看到了?这就是你恩人的样子,可别忘了。”
说完,她重又蒙上面纱,大步离去。
这一次,身后再没有一点声音。
她想,云鹫一定吓得不轻。
看他当时那直愣愣的眼神就知道,也是,谁见了她如今的真容能不害怕呢?
琥洲之东,回音壁石面如镜,映着那张被萤火照亮的脸,疤痕交错,惨不忍睹。
道者柳沁,貌损容毁,故易名无相。
当然她不是天生这样的,妹子柳汐是那样的美人,她自然也不遑多让。只是于修道之人而言美貌实在是件有点多余的东西,所以她用它去换取了一件当时迫切所需之物……
哗——
虚空中忽然传来水声,她仰头望去,只见浮云蔽月,有一捧云气缓缓下落,依稀可见云中有水,水中白鳐游动,背上有人仙姿窈窕,巧笑倩兮。
“仙家有礼。”当其人终于降至能看清面庞的高度时,她先行跪拜下去,双手捧着卷轴与笔奉上,“蒙仙家助力,柳沁心愿已偿,万邪榜与封灵笔物归原主。”
女仙微笑,弹指间收回了法器,轻启朱唇:“那么,你准备好了吗?”
她点了点头,站起身,闭上了眼睛。随后只觉寒意缚身,如坠冰窖。
这比她想象的要好很多了,她本以为灵识被抽离会比现在要痛苦得多——当日为了救云鹫复生,她无计可施之下想到了回音壁能照幽冥通仙洲的传说,于是面壁三年毁容盟誓,终于引来了九曜洲得道的女仙,教与重合灵识肉身的法术,又授她万邪榜封存云鹫与其他精魅。当然这一切助力的代价便是功成之日,她要入榜统御群魅,永为驱使。
她答应了。
“后悔吗?”灵识终于飘浮于空的时候,女仙这样问她。
她只笑了笑,便飞身投入了展开的卷轴之中。
黄绢华绫上,浮现出略带忧伤的女道者。女仙看着这画像,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表情,忽而笑着自语:“你既言而有信,我便再卖你一个人情又如何?”
言罢,白鳐便浮空而去,云深风长,再无踪迹。
(七)
这一日,云鹫觉得有些恍惚。
起因是他早上微服在街上晃荡的时候遇见了一个奇怪的货郎,拦在他前头说什么看他印堂晦暗最近必是运程低了,说死说活的非塞个卷轴给他,说画的是普度众生的仙家,挂在家里必能降妖驱邪。
没见过这么强买强卖的,更诡异的是,等他一时好奇打开卷轴一看立刻下定决心要买时,那货郎却已经不见了。
于是将画拿回来挂起,看着发呆。
画上,是一名女道者的背影,青衣绰约,稍侧的脸庞覆着薄纱迎风微拂。
他觉得那是柳无相,据说她云游十洲多降精魅,有人留了她的画像也不奇怪。
只是她现在又在何处呢?
他真想再见她一面,可是再见又能如何?
不管,他就是想再见她一面……
于是就这样想着想着,睡着了。
静悄悄的居室,有个隐约的影子从画中出来,如烟似雾,近乎透明的手小心翼翼地拂上了正伏案好眠的流云城城主。
云鹫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做梦,耳中听闻的是水声,他发现自己在一处水岸边,而远处惊见青影绰约,他便立刻飞奔过去,将那人扳过身来,见又是白纱挡在眼前,他深吸了一口气,一下子掀开了面纱。
本是已经想好的,要说,我可不会被你这样子吓住,我只要你留下……
留下,至少等我想好了怎么报恩再说。
可眼前却不是那残损的容颜了,清丽眉目如画如描,看得他一时怔住,忽而有记忆中的浮光碎影闪过,“你,是你……你是……”
那名字已经到了嘴边,偏偏就是吐不出。
“吱呀——”
房门洞开,季婉看到覆在城主身边的隐约人形不禁惊呼了一声,那人形当即便散了,随后云鹫就醒了过来,问她看见了什么吓成这样。
她觉得城主问话时的样子有点怪,像是困惑又似希冀,只是她近日才入阁为侍女,心下觉着刚才所见不祥,说出来恐妨碍前程,便道:“奴婢是见主上就这么睡着,天已经凉了生了病可不好。”
云鹫听了呵呵一笑,但下一刻忽然圆睁了眼扑到墙上挂的画前头去了。
他惊讶地发现就这打个盹儿的工夫,画的一角竟与下层的绫绢剥离开来,露出一行小字。
于是边腹诽裱装太偷工减料边凑过去看,不想就此心口一窒——
世间不见封灵人,十洲何处柳无相。
此去经年,会无期。
这或许是作画的人,感慨那女道者去得潇洒自在,十洲之大难有觅处,但不知为什么他此时此刻看在眼里却总觉得这字就像是写给他的,他和那个人之间,是注定了的,再会无期。